她满眼都是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擦身而过的人悄悄往滚热的米浆里放了一点药粉。

  当然了,即使不是她这样的孩童,就算是个谨慎的成年人,也不会发现裴徊光在那碗米浆里做了手脚。

  裴徊光慢悠悠地绕过人群,走上茶阁的二楼,在窗前坐下,望着楼下街角粥铺里的一家三口。他目睹沈霆将那碗米浆喝了,才收回视线。

  倒也不是什么毒药。

  而是能帮沈霆慢慢恢复记忆的药罢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桌上的小小茶盏,有些嫌弃沈霆过去了七年,摔坏的脑子还没痊愈。

  裴徊光并非良善人,没有救人做好事的觉悟。

  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过多帮扶。

  他没看走眼,沈霆果然几年时间就搞出一支反军。

  裴徊光只是觉得忠臣良将反戈想让大齐王朝毁灭,很好玩。

  他愿全天下的人都恨大齐王朝。

  如今,一切都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不是吗?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

  真愉悦啊。

  ·

  傍晚时分,沈茴放下手中的书册,听着宫婢的禀告,有些愣神。

  江月莲死了。

  她还是受不了那样的屈辱,白绫一抛,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马上要过年,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又逢小殿下出生,皇帝只道晦气,连安葬都一切从简,恨不得帘子一卷一抛,并不准宫里的人提起静贵妃的死。

  甚至连江家也受了牵连,被皇帝罚了俸禄。

  沈茴心下不忍,又有些唏嘘。

  可沈茴知道,如今这乱世世间有太多个江月莲。一个个地救,永远都救不完。只能从根子里,把祸害除了,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沈茴正感慨着,又有宫人脚步匆忙地入了殿内来禀话。

  ——皇后长兄,进宫觐见。

  ·

  “娘娘,您不可以跑得那样快啊!”拾星焦急地喊。

  沉月和拾星带着宫人急急追在沈茴身后。

  沉月向后退了两步,拾起沈茴跑落的披帛抱在怀里,再继续皱着眉去追人。

  沈茴提裙奔跑,鹅黄的裙摆向后用力吹拂。

  百级石阶在眼前,她脚步不做半分停留,哒哒跑下去。一不小心摔倒了,惹得拾星在后面惊呼。可她没有半分停留,也不等宫人来扶,自己立刻起来,朝着远处的那道人影继续奔去。

  直到哥哥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奔到他面前。抛却所有顾虑和规矩,沈茴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臂,用力扑进长兄的怀里。

  “哥哥……”

  逢霄亭建在高处。

  裴徊光站在逢霄亭里,弯着腰,双臂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他眯着眼睛瞧着远处的沈茴。看着她一路奔跑,跑得乱了鬓发失了披帛,像个孩童般扑进长兄的怀里。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指间八角檀木糖盒。糖盒间或磕碰了围栏,发出声响来。他将盒盖推开,捏了一块里面的糖来吃。

  不是脆糖,吃起来黏黏糊糊的。

  山楂味儿的。

  “啧。”裴徊光吃着糖自言自语,“抱错人了吧?”

  他将口中的糖嚼尽,随手指了指,吩咐:“去,把永凤宫给咱家烧了。”

第23章

  沈霆自一早去过集市, 就隐隐犯头疼。模糊的、杂乱的记忆片段在往他脑子里闯。不甚清晰,亦不连贯。乱糟糟的往上冲,冲得他头疼。

  他只当是忽然见到家人才会这般, 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阶下, 望着沈茴在高处一点点冒头。她看见了他, 亮着眼睛朝他奔来。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记忆里,哥哥除了多了两分岁月的打磨,还是原本的模样——挺拔、伟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记忆里,那个幺妹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沈霆记忆里的幺妹还是个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龄人瘦弱许多, 小小的一点,永远脸色苍白, 裹着厚厚的袄。她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不能吃冷不能累着, 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终日乖乖地抱膝窝在床榻上, 却会在看着别人的时候弯着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脸对他笑, 软软地说:“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给她带书回来读,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小小年纪便读过许多书。

  她安静地坐在他膝上, 认真地听他讲外面的事情。

  她对闺房之外天地的了解, 只有书册和旁人的讲述。她巴巴望着窗外高飞的雁雀, 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给幺妹起的小名。

  因为一直为沈茴诊治的赵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长到豆蔻之岁, 身体就会大好, 不必再这般心惊胆战地吊养性命。

  那个时候, 沈霆把幺妹放在肩上,让她巴巴去望窗外枝头的一双灵鹊。他说:“等蔻蔻到了豆蔻之年,哥哥带你游遍五湖四海亲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着眼睛问:“可以坐船吗?可以骑马吗?”

  他笑着承诺:“当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们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错过了幺妹的豆蔻年岁,他归来时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经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绣凤的厚重宫装。

  ——被迫嫁给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轻轻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好,她从长兄的怀里退开,仰起小脸望着高大的长兄。她即使双眸盈盈湿润,却仍旧满脸挂着笑,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沈茴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却只是再唤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满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来,唤了声“蔻蔻”。

  沈茴带着沈霆回到永凤宫说话,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兄长身侧,去问他这些年可好。他说一切都好,她便满足地笑着点头,不过多追问。

  沈霆话不多,对于过去的七年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问沈茴如何进了宫、宫中日子如何,问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体。

  “已经大好了。赵伯伯的医术哥哥难道还不放心吗。这回入京,赵伯伯本想跟来,可他年岁大了,我不舍得他老人家远离故土。赵伯伯竟让他外孙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赵伯伯的衣钵,虽然没有赵伯伯那么多经验,却也医术了得。听说已在走手续,过几日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沈茴说着声音低下去,又补了句:“这恩情有些重了……”

  “勿忧虑,勿多思。不论是恩还是债,都有哥哥还。你且安心养着身体便是。”

  沈茴知道赵伯伯如此待她,是因为长兄对赵家有救命之恩,赵家都是重恩义的人。可沈茴还是觉得赵家这些年付出实在太多,有了几分感激与亏欠之意。

  这个时候,齐煜忽然抱着书册跑了来。

  他喜欢来沈茴这里写课业,不是第一次来了。

  他亲自抱着写好的大字跑来,站在门口探头朝里面望去,眨眨眼,有点犹豫。

  “煜儿。”沈茴将齐煜喊到身边来,“这是舅舅。”

  齐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霆。

  沈茴又对沈霆解释:“这是二姐姐的煜儿。”

  沈霆扫了齐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

  齐煜就敏锐地觉察出来这个舅舅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声,抱着课业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小腰杆挺得笔直。

  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呗。

  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他,他才不稀罕别人的喜欢,他也不喜欢这个舅舅!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跑远的方向,再转头望向自己的兄长,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兄长不喜齐煜的原因。她想辩解些什么,还没有想好说辞,沈霆已经站了起来,称要去拜见皇帝。

  他进宫来,本应先见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识地想说她不能吹风在屋里好好呆着,可一回头,沈茴的眉眼映入眼帘,他才反应过来蔻蔻已经长大了,这才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

  ·

  沈霆只是让沈茴同往。到了元龙殿,沈霆却并不准沈茴跟进去,只让她在偏殿稍候。

  元龙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受伤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个宫女跪在他脚边,正在温柔地给他揉着腿。

  沈霆迈进正殿,远远看见皇帝,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腰侧的重刀。

  然而他进宫时,已解了兵刃。

  他缓缓将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着殿内。除了侍奉的宫女,还有一个个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顺。一个个,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态,可每一个又都是出自东厂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礼监悉心栽培出来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几日与心腹密谋时,一个兄弟感叹的那一句:“想杀皇帝,必先除裴狗!”

  “当年受了重伤,缠绵病榻多年,今年身体康健这里千里迢迢回京,怀一腔忠君爱国热血,再报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礼,垂首低眸藏起恨与怒。

  皇帝大笑,万分开怀。

  “爱卿回来了!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天助大齐!有此神将归来,哪里还惧什么箫起吴往之辈!哈哈哈!”

  “陛下谬赞。”沈霆肃然行军礼,交握的拳慢慢收拢,握紧。

  “将军谦虚了!谦虚了!从即日起……呃……”皇帝想说官复原职,却觉得这事似乎应该先问过裴徊光才妥当……

  他竟是连如今的上将军职是谁担着,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里担忧着。她分明知道长兄不是莽撞人,可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从偏殿的窗户望出去,不由一怔。

  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后,正在批阅奏折。奏折堆满长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几日。

  他不紧不慢地拿了奏折来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细,只略略扫一眼,便执了朱笔随意批下几个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侧脸的轮廓。

  她一直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他身上没有半分宫宦的卑微和谄媚,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残缺的宦人。甚至,将仙风玉骨、风流隽逸等等夸张的溢美之词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担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见他时,她也不会恍惚将他认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里,从容地翻阅各地送上的奏折,寥寥数笔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产生了错觉,觉得远处的裴徊光,比正殿里寻欢作乐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隐约忆起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痛觉。她急忙将目光收回来,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着脚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还会不会……

  也就是在沈茴移开视线的刹那,裴徊光转过头望过来。他慢悠悠地置了笔,低笑了一声。

  听见沈霆的脚步声,沈茴赶忙收起情绪迎上去。

  “哥哥?”她仔细瞧着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笑。他说:“虽如今身体大好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哥哥还有事,不同你回永凤宫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着他,乖乖地应。

  七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也会将一个人改变不少。沈茴意识到哥哥还是那个哥哥,却也不完全是那个哥哥了。

  出宫的路和永凤宫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没有和沈茴同出元龙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到了宫门,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监崇敬地喊着“将军”,双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冷风吹在他冷毅的脸庞。他紧抿着唇,策马狂奔许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马缰,转身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卫。

  弹尽粮绝,援兵撤离时,亲卫来禀,他所效忠的帝王为了讨好鄙蛮的胡人,竟要献出皇后,皇后不允,坠于高墙。

  陷于绝境的他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

  七年后,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惨死在这个皇帝手中!就连蔻蔻都被困在奢华的牢笼中!

  先帝虽残暴,倒也担得起“枭雄”二字。可今上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辱他三个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颤了颤。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进冰冻的山岩中,连根没入,嗡鸣不息。

  ·

  沈茴回永凤宫的半路上就看见了腾腾的浓烟。

  “娘娘!永凤宫起火了!”宫人急急跑来禀告,“今儿个有风,火势越来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还是先别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问:“可有人受伤?”

  “娘娘宽心,火是从无人的库房先烧起来的,没有人受伤。”

  沈茴松了口气,吩咐扑火的人当心。

  她又忍不住怀疑,永凤宫怎么会起火?按理说,宫中处处谨慎,又值年底,各处当差的人会格外仔细才对。

  沈茴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浓烟,慢慢蹙起眉。

  沈茴没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监赶来禀话。

  “永凤宫的火一时扑不灭,即使扑灭了,也有隐患,不能让娘娘涉险。还请娘娘暂搬到昭月宫。”

  宫里的人办事效率极高,月亮爬上树梢时,沈茴已经在昭月宫沐洗过,歇在新宫殿的寝殿里了。

  可,沈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茴打量着寝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侧的博古架面前,然后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门出现在视线里。

  沈茴有个猜测。

  她犹豫片刻,带着灿珠走进矮门后的暗道。走了许久,渐渐闻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来越浓。

  在宫中大面积栽种玉檀的地方,只一处。

第24章

  暗道里黑漆漆的, 也静悄悄的,沈茴只能听见自己和灿珠的脚步声。实在是有点瘆人。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哪?要不然, 先让宫人摸摸路?这路瞧着阴森森的, 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或者咱们再多带两个人?”灿珠小声说。

  “灿珠,你闻到玉檀的味道了吗?”沈茴怕自己产生错觉,让灿珠来确认。

  灿珠愣了愣,再仔细去闻, 果然闻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气。她点头:“是, 是玉檀的味道。”

  灿珠也不是个蠢笨的。显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 沉默着。

  “娘娘?”灿珠去问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 这条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不知长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无孔不入。沈茴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往前走。

  当从暗道里出来, 沈茴迎着夜里的凉风眯起眼睛, 望见山与树掩映后的七层阁楼。

  沈茴以前来沧青阁时, 走的是正门。

  这次从暗道出来之后,穿过一片玉檀林, 那道青藤相盘的月门, 是沧青阁的西南角侧门。

  小太监顺岁站在檐下候着,待沈茴走近, 弯腰打礼,他毕恭毕敬地为沈茴推开门。然后又笑着对灿珠说:“灿珠姐姐, 夜里寒, 别在这里候着了。去侧间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脚步停顿了一下, 才抬步往前走。她迈进门槛,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继续往前走,踏上木梯时,才恍然大悟。

  沧青阁从一楼开始,地面铺着白狐皮绒毯。墙上也悬着崭新的锦绣壁毯。沈茴抬手拂过墙壁,壁毯后传来缓缓的椒热。

  火盆里的银丝碳徐徐烧着,温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沧青阁,生了火。

  温暖如春。

  沈茴站在楼梯上,望着火盆里烧着的火焰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上六楼,望见裴徊光映在门上的身影。她推开门,却没立刻进去,只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执笔练字。他还不太适应这个温度,身上寝衣单薄,竟是夏衫。他未着袜履,长足赤着踩在柔软的雪色绒毯之上。

  玉石长案旁的那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不见了,换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摆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质特别的柔光。

  沈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会儿杵在门口的人还是既不进来,也不说话。他便先开口:“娘娘今日穿里裤了吗?”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声说:“疼。”

  “什么?”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却还是再问一遍。

  “还疼着。”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点音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沈茴,又收回视线继续写字,道:“是娘娘硬拉着咱家的手乱戳,如今伤着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脸上已开始泛了红。

  她心里气恼,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她觉察出自己脸上发烫,不愿意被裴徊光看见她这个样子。她匆忙侧转过身,将脸隐在外门的阴影里。

  裴徊光忽然放下笔,大步走到门口。他捏着沈茴的下巴,转过她的脸来。他力气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紧紧抵在门槛上。

  裴徊光站在门内,沈茴仍站在门外。

  沈茴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欢极了。他细瞧沈茴的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脸从微微泛红到逐渐烧透。

  他说:“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个无信用的。”

  “本宫何时言而无信了?”沈茴反驳。

  “当初是谁说的要为咱家宽衣暖榻,怎只一味让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着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轻力度,转而反复摩挲着她的脸侧。

  他忽然放开沈茴,将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颇有深意地凝视她的双眸,闻了闻手指。

  沈茴望着他的举动,僵在那里。半晌,她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僵硬地说:“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罢,她竟是转身就走。脚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两层之后,那脚步更快,已然小跑起来。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侧耳去听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长兄归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转身走回玉石长案之后,拿起笔,将最后一笔用力写完。

  因太过用力,笔尖悬着的黑墨溅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

  雪纸上,写着硕大的一个“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着针线亲手给长兄做护膝。她在很小的时候看着两个姐姐跟在母亲身边亲手给父亲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羡慕。她也想亲手为父亲和哥哥做些什么。只是那个时候她太过体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现在哥哥回来了,她身体也大好,终于可以亲手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归来让她唇角始终轻翘着,喜悦尽数挂在脸上。

  她专心缝制了大半个上午,宫婢过来送细点和热茶,她暂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来喝。

  “煜儿还没过来?”她问。

  往常这个时候,齐煜都会跑过来写字。

  “没见煜殿下呢。”沉月一边禀话,一边去瞧沈茴做的护膝。

  原本宫中只齐煜一个皇子,他又年幼,宫中的人提到他都是称呼小殿下。可如今兰贵人也诞下了皇子。不,兰贵人现在已经是兰妃了。兰妃刚生下的皇子尚未取名,就被唤作小殿下。而齐煜则被唤大殿下或煜殿下了。

  沈茴轻轻转动手中的花茶,有些烦扰。

  她看得出来哥哥不喜欢齐煜,而齐煜又是个敏感早慧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全心辅佐煜儿登基。甚至想着哥哥回来了将兵权握着,对煜儿更是大帮助。

  可是哥哥不喜欢齐煜……

  昨日与哥哥相见,沈茴没有过多去问哥哥过去七年的经历,可她望着哥哥挺拔的身姿,隐约意识到过去的几年哥哥应当没有放开他的刀。

  她从不曾怀疑过哥哥的能力。

  如今天下义士众多,那哥哥呢?哥哥又想不想自己称帝?

  沈茴正胡思乱想着,拾星脚步匆忙地跑进来。

  “娘娘,小、大殿下摔了腿!”

  沈茴手一抖,捧着的花茶跌了,洒落的茶水湿了裙子。

  ·

  裴徊光正在逢霄亭里,取了信鸽腿上的信来读。

  王来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禀话:“掌印,大皇子摔了腿。”

  裴徊光已读完了信,指腹轻捻,纸条慢慢在他手指间化为灰烬。他语气随意地问:“怎么摔的?”

  “还在查……”

  裴徊光看了王来一眼。

  王来立刻将低着的头垂得更深,恐他怪罪。王来正心里忐忑着,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他不由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神色。

  裴徊光将手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不紧不慢地轻敲着,他瞭望山河,随口说:“又有人要将屎盆子扣在咱家头上。”

  王来察言观色,仔细分辨,却发现裴徊光并没有不高兴,甚至心情不错。

  裴徊光没有猜错。

  沈茴揪心地望着齐煜红肿起来的脚踝,仔细询问太医。直到太医说只是崴了脚,虽的确崴得重了,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沈茴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齐煜好奇地盯着沈茴脸上的表情,又在沈茴望过来的时候,立刻扭开了脸。

  “怎么那么不小心呀?”沈茴问。

  齐煜揪着盖在身上的小被子,嘀咕:“玩冰的时候摔了一跤呗。”

  他似是怕沈茴再不准他玩冰,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以前经常玩都没有摔。就这次不小心!”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偏偏是在小殿下出生不久后?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谁做的?

  兰妃?

  兰妃这个时候做手脚,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那……裴徊光呢?

  兰妃只是个宫女出身,若是拎小殿下登基是不是更好操控?

  又或者,这是个警告呢?

  沈茴不确定齐煜的摔伤是不是意外,正因为不确定,她不得不多想。自打入了宫,她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谨慎与多思已成了惯性。

  沈茴好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哥哥回来的喜悦里走出来。

  哥哥回来了,她那样高兴,也那样轻松。昨日她甚至觉得有了哥哥,她就有了凭靠,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万事都推给哥哥。她甚至在心里想着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亦不必那般决绝地去招惹裴徊光……

  该从喜悦里冷静下来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永远躲在家人后面寻求庇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