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勿多虑,不得娘娘召, 咱家绝不越矩妄为……”

  沈茴听见拾星和沉月在外面说话, 她瞬间反应过来,弯下腰去捂裴徊光的嘴。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 眸光盈盈,眸子里噙着的神色, 竟一时说不好是哀求还是警告。随着她的动作, 刚洗后烘干的长发缓缓垂落下来, 带下香露的好闻气味。

  裴徊光回望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不理会她眼里的焦急,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将她垂落的长发掖了掖,指腹沿着她的耳轮慢悠悠地刮过。

  “娘娘歇下啦?”拾星问。

  “刚从盥室出来回了寝屋, 应当是还没歇下的。”沉月一边回话一边走远了。

  推门声让沈茴瞬间松了手, 然后用力扯下床幔, 将坐在床榻上的人遮了。她转过身去,挡在床榻前。

  进来的人是拾星。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婢。

  两个小宫婢自一进来,一个去查看寝屋的窗户可都关严了,另一个去检查炭火和罩灯。

  拾星端着的热水朝床榻走去, 要将床头小几上的水换一壶。虽沈茴夜里未必会喝水, 可热水却是要早早备好的。

  沈茴明明知道拾星是要去换水, 不会动床榻,还是不由错了错步子,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了一下。

  她忐忑等着拾星和两个宫女做完这些事情,目送她们离开。她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却见拾星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脚步停下来。

  “对了!”拾星转过身来,甚至快步朝沈茴走过来。

  沈茴眉心跳了跳,怕拾星离得近了发现端倪,只好赶快往前迎了两步,做出疲惫的神色来,问:“什么事?”

  “后日是文嫔的硕淇公主生辰,娘娘是不是要提前准备小礼物呀?是奴婢按着规制自己看着办,还是娘娘有些别的吩咐?”

  文嫔女儿的生辰?那的确是该格外准备点小礼物。可沈茴现在哪有心里理会这些!她揉揉眉心,让自己显得更困乏些,说:“让我想一想。明日再说。”

  拾星见她乏了,也不再多留,屈膝行了一礼退下去,将房门轻轻关好。

  沈茴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身,差点撞在裴徊光的胸膛。好在这回她及时忍下来,没讶然出声。

  这裴徊光!竟是走路没有声音的!

  宫婢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盥室就在隔壁,沈茴刚刚从那里出来,宫人还在那边收拾。沈茴忽然就想,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影,那么外面的人会不会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呢!

  意识到这一点,她慌忙拽住裴徊光的衣袖,将他拉到床榻上去。裴徊光顺着她的力道在床榻坐下。沈茴一腿曲在床榻上,一腿立着,急急去拉床幔。

  厚重的双层床幔纷纷降落,床榻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娘娘和咱家的事情,就连自己带进宫的贴身侍婢也不愿让她们知晓?”

  沈茴拉整床幔的手顿了顿。

  “啧。娘娘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啊,和一个阉人好上了,是挺难堪的。”裴徊光语不紧不慢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抬手,长指为梳,从上到下,慢悠悠地梳理着沈茴垂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的指穿过沈茴柔软乌发的缝隙,轻轻滑过她的脊背。于是,沈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脊背生寒。

  裴徊光再一次为沈茴梳到发尾时,沈茴转过身来。她在他身边坐下,强压下心里的紧张和惧怕,用最温柔的语调:“若本宫不再是皇后,自然不会再恐旁人知晓。”

  “娘娘是不想做皇后了,还是想换个皇帝了。嗯?”裴徊光摸她的头发,又捧起一把在唇鼻前闻了闻这带着甜味儿的香。

  沈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她觉得裴徊光在引她走进一个万丈陷阱,竟一时不敢作答。

  她一直想的都是借裴徊光的力量辅佐齐煜登基,自己成为那太后。竟从未想到裴徊光说的前者。

  他所说的前者,沈茴一时也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不再做皇后?换个身份离开宫廷,将煜儿也带走,不再管皇权争斗的勾心斗角。如此,她必然还要再依哄着身边的裴徊光。可天下男子向来既薄情又多情,而她又没了皇后身份,他要不了多久总会厌了她,她倒也不难摆脱他……

  可是、可是……

  昏暗的床榻里,沈茴眼前瞬间浮现很多纷杂画面。她从江南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见到那样多的沿乞百姓。即使离京近了,也不见减少。

  她从书中读到的盛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天下太平阖家欢乐难道只能是书上的画面吗?!

  裴徊光将沈茴的长发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煜儿不好吗?他那样喜欢掌印。”昏暗中,沈茴试探着问。

  裴徊光停了动作,绕在他指上的乌发逐渐松散、滑落。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啊。正是可惜这干儿子太好了。”

  沈茴努力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这句话的深意,却也一时没想明白。

  ——因为她一直都没弄懂裴徊光的目的。

  沈茴隐约意识到,她必须去了解裴徊光。而且这事儿迫在眉睫。

  “掌印,我们去沧青阁好不好?”沈茴软软靠过去,偎在裴徊光胸膛,声渐引诱,“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

  “所有人?”裴徊光笑了。

  他觉得有小皇后拿出来的筹码越来越有意思了。难道她以为他在意这些东西?

  这天下,还有什么玩意儿是他在意的?

  沈茴站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推动了暗器。然后安静地站在矮门处等待着。直到听到裴徊光起身的声音,她这才松了口气。

  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身上的寝衣,拿起架子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沈茴与裴徊光一同走进暗道。可没走多久,沈茴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之前带着灿珠去沧青阁的时候,灿珠会执一盏灯。那盏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虽然光影昏暗,可到底能指路啊!

  而现在,她没有带着灿珠,竟是自己忘了这件事!而裴徊光也没有拿

  灯……

  沈茴走在漆黑的暗道里,盲了眼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她努力回忆,也只记得这暗道暂且还是直直的一条路。可再走一会儿,这暗道便不是直道了。

  第一次走这暗道的时候,沈茴便仔细观察过。这暗道存在好些年的样子,更是许多年没人走过,不仅没灯,地面砂砾也多,坑坑洼洼的。

  沈茴什么都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磕磕绊绊。

  可身边的脚步声却从容得很,沈茴不得不怀疑裴徊光那双眼睛能适应这黑暗。是了,他来时便没有执灯。

  沈茴再次膝盖一矮,踩进一个坑洼里,还没站稳呢,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她的手,她一惊,瞬间将手缩回去。

  以为蛇啊蝠啊鼠啊什么的……

  然后,她才意识到刚刚是裴徊光的手。

  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的方向。一片漆黑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裴徊光已将小臂递过去许久,却没想到这小皇后全然没看见。他俯身,去拉她垂在身侧的手,又被见了鬼似地甩开。

  “呵。娘娘莫怕,这暗道没有鬼。”裴徊光的声音带着低笑。那浅笑在暗道里低低徘徊着。

  裴徊光重新去牵沈茴的手。

  沈茴的手握住掌中,裴徊光略有些意外掌中过分柔软的触觉,指腹在沈茴的手背上轻轻捻抚而过,然后将她的手放在他另一只微微抬高的小臂上,给她搭。

  沈茴像找到拐杖的瞎子,握住他的小臂。她手心下是他窄袖衣料,指尖碰着的却是他腕上微凉的触觉。沈茴将手往后挪了挪,重新牢牢搭着。

  暗道长而黑暗,有了凭仗,倒也能走得安稳。

  终于走出暗道,一阵风迎面吹来,吹乱沈茴的长发和披风,她松开裴徊光,胡乱一边理头发一边往前走。

  不远处的阴影里,沉烟惊讶地望着裴徊光和沈茴从玉檀林走出来。天色昏暗,沉烟看不清沈茴的面容。沈茴曳地披风里是寻常的寝衣,长发也未挽。身上没有标准着身份的痕迹。

  沉烟认不出沈茴,却一眼可以认出裴徊光。即使是再黑,她也能从他的影子、他的脚步声,将人认出来。

  沉烟看着两个人离得那样近,看着裴徊光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女人,甚至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原来流言是真的——沉烟在心里呢喃着。

  宫里做事的人都知道沉烟心气高。她是官家女出身,入了宫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成了司寝女官。

  是以,当初皇帝将她赏给裴徊光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她自认为不是以色侍人的宫妃,又不是为奴的宫婢,她是女官啊,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人。她哪里愿意去侍奉个残缺人?

  可是裴徊光不要她。

  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拒绝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起先看不上,可知道自己被人更加看不上,羞恼之后,反倒更容易上了心。

  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周到的女官。

  人后,却不自觉地去关注裴徊光。

  本来所有的情绪都该继续不显山不漏水,可是宫中流言飞起——掌印身边有女人了。

  竟是真的。

  沉烟望着走进沧青阁的身影,不由去猜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

  这一次,裴徊光带沈茴去了五楼的一间房。

  沈茴望一眼桌子上打磨玉石的器具,有些不解地望向裴徊光,问:“掌印要本宫亲自磨一枚戒指赔你不成?”

  “娘娘可知美人养玉?”

  沈茴怔住。

  她知道,可是她却白着脸说:“不知。”

  “刘嬷嬷怎么教的。该杀。”

  “知道!”沈茴咬唇。

  裴徊光走到方桌前,指尖拂过盒中的几块上好玉料,说:“娘娘来挑一块喜欢的。”

  沈茴心乱如麻,随手指了一块。

  “换一块吧。”裴徊光的视线上下扫过沈茴,“这块的大小,娘娘不怕塞不下吗?”

第28章

  起风了, 冬日里呼啸的北风叫嚣着灌在墙上窗户上。沈茴听着外面击敲窗户的风声,脸色发白,身子晃颤着。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桌上打磨玉戒的器具。他忽然转头望过来, 说:“娘娘莫乱动,玉料滑顺, 当心不宜取出。”

  沈茴果真不敢再动了,僵坐着。

  她脑海当中果然浮现那块黑玉取不出来的场景。倘若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她脑子里又浮现太医院的那群太医们一个个全部赶过来,然后……

  沈茴咬咬唇, 把委屈憋回去。

  她恨恨瞪着裴徊光准备打磨玉戒的背影, 从未骂过人的她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死太监。

  原来骂人的确能舒缓些愤恨。

  沈茴在心里默默继续骂下去: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你、你等我煜儿长大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两刻钟。

  两刻钟怎么这样久。

  ·

  那块和田黑玉玉料油糯细腻, 色泽浓郁,置于裴徊光清隽修长的白指间, 越发显得如墨似炭。

  沈茴转过头不想看。一点都不想看那块破石头。

  她整理了裙子, 生气地起身往外走。

  “娘娘去哪里?”裴徊光问话时, 目光落在掌中把玩的黑玉上, 欣赏着。

  “暖榻!”沈茴咬牙切齿。

  沈茴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了,把木梯踩地蹬蹬响。她一口气进了七楼的寝屋,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 才闷声往床榻去, 泄气一般扯开叠好的被子给铺好, 又自己钻进被子里,愣愣望着屋顶。

  她捏着被角往上提,身子往下滑,将脸也埋在了被子里, 只柔顺的长发从素色的被子下露出些许来。

  沈茴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将自己藏在被子里, 胡思乱想了好一通, 到了后半夜,当真除了自己的气息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她不辨时辰,只隐约觉得似快要天亮了,终究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没有睡好。

  醒来时,沈茴先是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裙,发现仍旧整整齐齐的,才转头望向床侧。床侧空无一人,连玉枕都是昨天晚上她摆的地方。

  裴徊光一夜没有上来?

  沈茴在床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挪下床往楼下去。她刚走到六楼,看见裴徊光正从五楼上来。

  那个叫顺岁的小太监跟在他身后。

  沈茴停下了脚步,站在第三极的楼梯上面。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便收回视线,径自去玉石长案后面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顺岁。顺岁毕恭毕敬地接过来,又脚步轻快地往楼下去了。

  只远远地一瞥,沈茴看见了信封上的文字是她不认识的胡人文字。沈茴愣了一下,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裴徊光难道和胡人还有交往?沈茴觉得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奈何自己不认识胡人文字。

  沈茴又将目光落在裴徊光的手指上。

  那块被美人身体润养过的和田和玉已变成了一枚玉戒,套在裴徊光的食指上。

  沈茴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脸上就要发烧。

  “看,咱家没有说错,娘娘当真喜欢盯着咱家的手一直瞧。”裴徊光缓步走过来,微微抬眼仰视着楼梯上的沈茴。他又伸出手来,给沈茴看他花了一夜打磨出来的戒指,问:“如何?”

  “你、你真要戴着它?”沈茴竖眉,“我、我……本宫再赠你一枚好不好?”

  裴徊光颇有深意地望着沈茴,漆眸递染上了笑意。

  沈茴见他抬手,莫名就觉得他要浅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下意识地就朝裴徊光的手拍去。

  她使出的力气那样大,裴徊光没躲,由着她将手拍开,她还是身量不稳,从楼梯上往下栽歪。裴徊光抬起手臂,稳稳让她撞进怀里。他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理了理沈茴睡时压弯的长发。

  “娘娘当心。”他语调慢悠悠的。

  沈茴强逼着自己稳了稳情绪,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被裴徊光绕进去,不能再去想什么戒指了。她努力想转移话题。

  她从裴徊光怀里退开,靠在楼梯扶手上,问:“掌印脚踝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沈茴早就发现了裴徊光的脚踝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自从沧青阁生了火,一片暖意,裴徊光因不适应这个温度,便衣衫单薄,亦不着袜履,时常赤足走在铺满地面的绒毯上。是以,他脚踝上的疤痕就显得很明显。

  初次见到裴徊光脚踝上的疤时,沈茴便疑惑什么人能伤了他。

  闻言,裴徊光低头看了一眼,随口说:“哦,老东西嫌弃咱家学医学的太慢,就将咱家的脚筋挑断,再涂了毒,扔了书和药材。只能在毒发前自己医好,要不然就成了跛子。”

  他语气那样寻常,像说着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茴皱皱眉,说:“老东西怎么这样坏。”

  裴徊光抬抬眼,将食指指腹压在沈茴的唇上,说:“只有咱家能那样称呼老东西,旁人不能这样不敬。”

  他语气反倒没了刚刚的寻常,带了几分认真来。

  沈茴一动不动,眸子却一点点下移,视线聚在他食指上的黑玉戒上。然后,她后退着,向后又迈上一层楼梯,避开裴徊光的手。

  “那掌印怎么不将疤也除了?”沈茴问。

  ——裴徊光手里分明有那样厉害的去疤药。

  “总要留点什么。”裴徊光答得似是而非。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徊光的脸色,试探着问:“他是掌印的……父亲吗?”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往上跨了一大步,瞬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他手掌握住沈茴的后颈,将人拎到自己面前来,逼视着她,道:“皇后啊,咱家是说你聪慧呢还是蠢笨呢?”

  能一下子猜到老东西是他生父,勉强算聪慧吧。

  可直接说出来,又显得蠢笨了吧?

  沈茴却一点都不慌,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说:“若掌印不想本宫知晓,便不会说出那疤的来历。”

  裴徊光想了一下,松了手:“啧,好像是这样啊。咱家的确不会把娘娘怎么样。”

  沈茴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继续说:“这算不算本宫知晓了掌印的一个秘密?”

  “这算什么秘密。”裴徊光嗤笑。

  “那除了本宫,可还有旁人知晓?”沈茴追问。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回忆了一下,才道:“好像,的确无活人知晓。”

  于是,他便看着面前的小皇后笑了起来,明灿动人。

  “娘娘再不回去,要让诸宫娘娘们苦等了。”裴徊光果然见沈茴神色略显茫然,又接了一句:“今日可是宫中妃嫔向娘娘请安的日子。”

  沈茴脸上的笑一僵,这才想起这事来。她脚步匆匆地越过裴徊光,提裙小跑离开。

  裴徊光侧转过身,望着沈茴的背影,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黑玉戒慢悠悠地拨转了一圈。

  沈茴刚跑出门,又急急转身跑回来,在书阁里环视一圈,去捧门口红木高脚桌上的矮灯。

  裴徊光笑了一声,道:“娘娘的宫婢在一楼候着。”

  沈茴这才把灯放回去,转身哒哒跑下楼。

  半晌,裴徊光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遥望着沈茴带着她的婢女走进玉檀林。他抬高视线,转而望向玉檀林掩映的巍峨宫殿。

  世人都说裴徊光身世成谜。这十余年中,头几年没少有人去探他的底,可都一无所获。

  的确,裴徊光进宫前,亲手将自己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的,让人无法探查。

  可这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是没人知晓他从哪里来、他要做什么。呵,这都是一群什么废物啊。

  没意思。

  他俯身,手肘搭在窗台上,嗅了嗅朔风带来的玉檀味道。

  小皇后探究的眸子跳进脑海。裴徊光笑笑。终于啊,又有人要来探他的底了。

  小皇后,你可别让咱家失望啊。

  咱家可都帮着你作弊了呢。

  ·

  沈茴回昭月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按理说,六宫妃子每日都要来请安。可沈茴身体不好,前一阵病了一次,早就免了。但是因为宫中新进了一批秀女,今日却是一定要来拜见的。

  沉月和拾星招待着妃嫔们入座,仔细令宫婢摆上细点和茶水。

  妃嫔先到皇后后出来很寻常,可是这些妃嫔们都到齐等了好久好久,还不见皇后的身影。起先还能说是皇后要给新人们摆摆脸,可妃嫔们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不正常。

  屏风后的拾星很是焦急。若是称病,可太医过来不见人可怎么办?

  沉月屈膝,向四座的妃嫔们规矩行礼,禀话:“皇后娘娘前一阵大病,今晨天还未亮时觉得头疼难忍。皇后娘娘宽厚仁慈,如今天寒,知自己是旧疾,不忍召太医冒着寒风进宫,只让宫婢按照以前的方子煮了一碗药。娘娘喝了药果真觉得舒适了些,只那药有助眠的成分,是以现在还未醒来。”

  立刻有妃嫔开口。

  “皇后娘娘体恤,不忍折腾下面的人。”

  “今年冬日当真是天寒,也是苦了自小生活在江南的皇后娘娘了。要我说,白日里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才稳妥。”

  “皇后娘娘的心善,我等都看在眼里。皆愿娘娘凤体安康。”

  几个妃子又陆续开口,都是些夸赞沈茴以及愿她身体康健的说辞。

  文嫔道:“娘娘凤体重要,我们先说说话便是。姐妹们聚在一起多说说话都好呀。拂嫔,本宫瞧着你今日发间的新簪子很是好看,新打的吧?”

  “姐姐好眼光。”拂嫔摸了摸发间的簪子,“万珑楼新出的呢。”

  女人们谈论起首饰衣服,那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怎么都说不完。

  沉月退到一侧去,心里越发焦急。

  她刚刚不是没想过以沈茴身体不适为由,将诸位妃子们先请回去。可是今日是有新进宫的妃嫔,没见人就回去,宫中恐要议论。这事儿传到皇帝面前,似乎会埋起隐患来。

  眼看着摆上来的茶水见了底,沉月又要吩咐宫婢们再上一轮细点和茶水。

  “本宫身体不适,让诸位妹妹们久等了。”沈茴从外面走进来。她已换过衣衫,重新梳妆。鎏金的双凤步摇在发间晃动。

  沉月顿时松了口气。

  在座的妃嫔们都起身行礼,沈茴免了礼,在首座坐下,她从容地寒暄过后,又一一见赏新进宫的妃嫔,不出纰漏地应付完今日的请安。

  为了圆谎,沈茴又让人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过来,竟是俞湛。

第29章

  宮嫔们陆续起身离开, 静才人江潮漪故意放慢了速度,落在最后。

  沈茴望了她一眼,便知她有事。

  果然, 其他妃嫔都退下去后。磨蹭往外走的江潮漪转过身来, 重新走到沈茴面前, 她将手里的袖炉递给身边的宫婢, 然后跪了下来,竟是十分郑重地行了大拜九叩之礼。

  拾星望向沈茴,见沈茴没有让宫婢将人扶起的意思。

  沈茴端坐着,结结实实地受了她的跪拜。

  江潮漪磕完最后一个头,抬起头望向上首的皇后, 开口:“潮漪代姐姐叩谢皇后娘娘赠衣遮耻之恩。”

  “不过举手之劳,静才人礼重了。”

  沈茴侧首看向拾星,拾星这才疾步走过去,将江潮漪扶起来。

  沈茴轻叹了一声,是对江潮漪说,也是自己感慨:“可惜人还是去了。”

  到底是性命一条, 因这样的事情了结一生,的确是让人惋惜。沈茴替江月莲惋惜,又不仅仅只是为江月莲一个人惋惜。

  江潮漪起身,又说:“于皇后娘娘而言是举手之劳,对姐姐却是重之又重。潮漪是代姐姐来谢娘娘,也是代家里人来跪谢娘娘的仁善之举。”

  “实在言重。”沈茴说, “只是妹妹如今进了宫,万要宽心, 更要当心。”

  “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潮漪谨记。太医既过来了, 潮漪不在这里叨扰。愿娘娘凤体安康。”江潮漪屈膝,再行一礼,这才退下。

  江潮漪走了之后,拾星说:“这静才人倒是比她姐姐更懂事儿。”

  沈茴摇摇头,说:“她是如何想不重要。她今日如此,也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

  说完,沈茴起身往偏殿去。刚刚妃嫔还未全离去时,宫婢已来禀告太医院的人到了,被安置在偏殿。今日迟到这样久,她必要请太医来看过做做样子。她本就体弱,倒也不怕太医诊出她装病。

  拾星跟在沈茴后面努力琢磨了一下沈茴刚刚说的话,还是没想明白,转而去望沉月,向姐姐求救。

  沉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才无声向她摆口型:“右丞。”

  拾星愣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

  她怎么忘了江月莲和江潮漪有一个右丞的爹。江潮漪今日此举恐怕是右丞的意思。之前宫中只有一位皇子,如今小殿下刚刚出生,前朝的文武大臣们蠢蠢欲动,要开始慢慢思量怎么站队了。拾星又琢磨了一下,小殿下才刚出生,还未必能站稳,右丞此番站队是不是太急了些?有这个必要吗?

  她再去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沉月拍开她的手,没理她。

  拾星只好自己继续瞎琢磨……

  噢,她想到了!

  是因为皇后娘娘的长兄、大殿下的亲舅舅回来了啊!

  沈霆当年手中握了国中近半数的兵权,如今他归来,听说最近曾经的旧部踏破了沈家大门……

  ·

  沈茴迈进偏殿,宫婢屈膝行礼。俞湛也跟着一同行了宫中礼。

  沈茴缓步往里走,在罗汉榻上坐下。

  “娘娘觉得哪里不适?”

  沈茴一怔,惊讶地望过去:“俞大夫?”

  俞湛抬起头,露出一张年少的面孔。他抿唇而笑,年少俊逸的面容镀上一层如沐春风的温柔来。

  他穿着太医院的炭色长衫,沈茴竟是没有一眼将人认出来。在沈茴的印象里,俞湛总是穿着一身翠竹青衫,挺拔俊逸。

  俞湛走上前去,将诊搭放在榻上的木几上。

  “先前听说你快要进太医院了,还以为怎么也要年后才能见到你。没想到这样快。”沈茴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诊搭上,让他来诊脉。

  “既已入京,早一日与晚一日无甚区别。”俞湛待沉月为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才伸手为她诊脉。

  他手指搭在沈茴的脉上听了听脉,手还没收回来呢,先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回望他,弯起眼睛来。

  她自小身体就是由俞湛的外祖父诊治调理,俞湛总是陪在他外祖父身边,后来他外祖父年岁大了,俞湛便顶替了他外祖父来为沈茴调理身体。

  她的身体情况,俞湛很是清楚。她有没有装病、有没有喝药,俞湛一探便知。

  俞湛收回手,道:“娘娘凤体日渐好转,只是切勿多思虑。臣给娘娘重新开一道方子,只服用一次即可。”

  “好。有劳俞太医了。”沈茴将称呼给改了,“京都与江南千里迢迢,此番俞太医进宫,远离故土,实在是……”

  沈茴歉意地望向俞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