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捧上笔墨纸砚,俞湛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说:“山河万里风光迥异。从江南至京都,这一路得益颇丰。人非草木落地生根,能行万里路观四时景乃至幸之事。”

  纸上款款落下俞湛飘逸的字迹。药方写完,俞湛提笔的手顿了顿,再落下几字——

  酸棠糖,三粒。

  从昭月宫出来,俞湛回到太医院没多久便出宫归家。刚入宫的年轻太医们,无不争取尽量给自己多排班。想着跟资深的老太医学本事、想着在贵人面前多露脸搏高升机会。排班之时,俞湛竟是将排班让出去许多,将机会给了旁人。

  同入宫的年轻太医感激他,他欣然成了太医院排班最少,最清闲的那一个无志之人。

  俞湛出了宫,等在宫门口的小厮急忙迎上去,一边替他拿了药箱,一边禀话:“张伯伯已大好了,虽说您嘱咐那药要服十四日,可老人家心疼钱,最后还是只拿了七日的药。”

  俞湛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位老人家的病,若想去跟痊愈需要连续服药七日。可若他实话实说,老人家心疼钱只会拿三日的药。俞湛说十四日,老人家咬咬牙拿了七日的药,过了心里节俭的坎儿,也能治了那旧疾。

  俞湛走进小巷,进了一家外面瞧着简陋里面却人满为患的医馆。

  “俞大夫,您可算回来了!伢肚子疼得受不了,您给看看啊!”

  “俞大夫,俺家男人按照你说的方子吃了三回药了,咋还不见好哩?不不,俺不是不信任俞大夫,这不是想让您再给瞧瞧嘛。”

  “俞大夫……”

  俞湛穿过人群,往里面走。他从袖中取了糖块递给追着他跑的孩童,又拍了拍另一个妇人怀中啼哭的孩童。

  俞湛的外祖父一生钻研医学,医术精湛,在江南之地有神医之称。可俞湛并不像他外祖父那样一心苦研医术。

  外祖父斥责他:“元澄,莫要辜负自己的卓卓天赋!”

  “若能研

  得起死回生的医术,也不过医一人。苍生普众小病顽疾需要的医者并不需神医才能医。与医史留名相比,能医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向往之,更义不容辞。”

  ·

  夕阳落下去,天色暗下时,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沈茴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个稍大些的暖手炉。她转过头,望了望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视线后,她将手中的暖手炉放下,让宫婢取了本书过来,打发时间地阅读着。

  只是,她才刚翻阅了一页,又忍不住朝博古架的方向望过去。

  沈茴有点犹豫今天晚上要不要穿过这博古架后面的暗道,往沧青阁去。若是今晚也过去了,当真是自搬进这昭月宫,每夜都过去了。那岂不是成了惯例?必须每天都过去了?

  她若不过去,又怕裴徊光穿过暗道,来她这里。

  灿珠端着暖茶走进来时,刚好看见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她将暖茶放下,禀话:“娘娘,掌印今日下午出宫去了。马上要过年,胡蛮是要派人进奉的。掌印忙这事去了。许是要三五日才回来。”

  沈茴顿时松了口气。

  很快,她又想起一事,询问:“灿珠,你这样将掌印那边的事情一一告知与我,可会有麻烦?”

  灿珠愣了愣,心下一暖,才说:“娘娘体恤,沧青阁那边的事情,奴婢的确知道得便利些。可奴婢知晓的东西绝非什么机密。宫中旁的主子也有眼线能知晓。只不过奴婢知道的早些罢了。若当真是机密的事情,奴婢也不会知晓了。”

  沈茴想想也是,裴徊光这个人,若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机密,宫婢哪里那么容易知晓。

  胡蛮进奉?裴徊光出宫?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送出去的那封写着胡人文字的书信。她将手中的书放下,说:“走,我们去沧青阁。”

  “啊?”灿珠十分意外。不过她也没多问,赶忙给沈茴取了厚斗篷,执了灯跟着沈茴穿过暗道。

  到了沧青阁,顺岁看见沈茴过来愣了一下,才行礼禀话:“娘娘,掌印不在。”

  “那掌印可说过他不在时,本宫不能过来?”沈茴问。

  “不曾。”顺岁急忙摇头。

  沈茴笑着说:“本宫睡不着,去书阁翻翻书。”

  沈茴说的是实话。

  她有心想知道裴徊光与胡人的书信中写了什么,可偷盗书信必然不可能。若她自己能看懂胡人的文字呢?

  沧青阁六楼的书那样多。她要来瞧一瞧,有没有关于胡人文字的书。若有,那便学一学。

  到了六楼,沈茴在书橱密密麻麻的书册间一本本看过去,翻找着。底层的书册找完了,她从窗下推了梯子过来,提裙踩着木梯站高,去查看高处的书册。

  她找了许久,终于在西南角书橱最高层挨着屋顶的地方,找到了几本胡人文字的书册!她顿时一喜,也不下来,坐在木梯上翻阅着。

  第二日、第三日,她将昭月宫安排好,白日时便过来,日夜不歇地学胡人文字。

  夜深了。

  沈茴学得倦了,将书放在一旁,起身去窗前吹风醒醒发沉的脑袋。她不经意间一瞥,看见远处角房旁的两个人影。

  灿珠和王来。

  王来从角房出来,大步往外走。灿珠小跑着追出去,去拉王来的手。她使劲儿将人拽过来,踮起脚尖主动去吻王来。

  沈茴吓了一跳,在心里念一句“非礼勿视”,急匆匆转身重新回到木梯顶端坐下,捧了书继续读。

  沈茴慢慢拧了眉,走神了。

  她不懂为什么书册上将那事写的那样美。她被皇帝逼着亲眼目睹过,只觉得恶心。形势所迫,她主动去找裴徊光,以破身之法来破局,除了羞耻与难堪,带给她的只有疼。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甘之若饴?书上所言当真都是骗人的?

  她不懂。

  灿珠主动去吻王来的画面浮现眼前。

  沈茴疑惑地咬唇。

  口舌相缠的亲吻是什么滋味?不恶心吗?

  她没试过,她不清楚。

第30章

  王来推开了灿珠, 转身想走。

  灿珠红着眼睛质问:“所以人的确是你杀的?”

  王来没说话。

  “你现在怎么这样了呢?王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样!在这宫里呆久了,真的善恶不辨了吗!你不能竟干些不积德的事情啊!”

  “积德?无根无后之人给谁积德?”王来笑了。他年少不大, 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 既伶俐又安静。只是此时他向来温和的眼睛, 染上了一丝嗜血的异色。

  灿珠忽然就哭了, 她哽咽地说:“给我积德不行吗?你不管我死活了吗?我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会报应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来的袖子,又一点点去攥他发颤的手。

  王来猛一闭眼,狠狠心:“那日后离我远一些。”

  灿珠还欲说什么, 看见了裴徊光正往这边走。她一怔,不由松开了王来,略畏惧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角房里。

  王来心下一惊,立刻跪下说话:“吵扰掌印,自请责罚。”

  他俯首磕头, 连干爹也不叫,换了恭敬称呼。

  裴徊光垂眼睥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杀人是什么滋味?”

  王来跪在地上没动,心思转得飞快去揣摩如何回答,最后说:“胃中酸苦异常,十分不适。”

  “呵。”裴徊光略弯腰, “想成为咱家这样的人吗?”

  王来心中惊骇,几番犹豫, 最后说了实话:“毕生所求!”

  “就这点追求。”裴徊光却轻嗤了一声, 直起身来。

  王来茫然。这、这点追求?

  裴徊光又开口:“那丫头……”

  王来的心又立刻悬了起来, 急喊了声:“干爹!”

  “若想报应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干净些免去后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个彻底。”

  裴徊光捻了雪白的软荔糖放进口中来吃,一边吃着糖,一边往楼上去。

  ·

  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细读膝上的游记。她穿着齐胸长裙,最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轻纱,里面是柔软的粉色棉料,再里面一层的色泽更浅,浅浅的粉白。裙子展开,渐次晕开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绽着。

  书阁里胡人书籍倒是不少,可那种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书册,显然让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无法下手。好在沈茴寻到了这册游记。这册游记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蛮两种文字。

  沈茴揪着眉头,手指头指着书册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比对着努力去记忆。

  当沈茴读完膝上书册最后一页时,站在门口看她许久的裴徊光才往里面走。

  听见脚步声,沈茴抬眼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膝上的书册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弯腰,月白的棉氅拂过地面。他将游记捡起来,瞥了一眼,抬首望向坐在高处的沈茴,将书册递给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软裙料,将游记接过来放回最高的书架上。

  “不读了?”裴徊光问。

  “这本已读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读书,显然她想学胡人文字是瞒不过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来,一手撑着书橱,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迈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裴徊光,让他来扶。

  裴徊光抬抬眼看她,心想这小皇后还真把他当成奴仆。不过,他倒也将人稳妥地从木梯上扶了下来。

  “胡蛮之地的巫兹人马上要到了,本宫想学学他们的语言。掌印这里可还有浅显入门的书册?”左右瞒不过他,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书。

  “娘娘要是想学,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惊讶地看向裴徊光,显然又高兴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宫去。”

  沈茴更惊讶了。她微微抬眼望着裴徊光。

  “怎么?娘娘给咱家暖榻暖上瘾了,不舍得走?”裴徊光隔着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侧躲开。

  裴徊光将红鹤小瓷瓶里最后一粒软荔糖倒出来,塞进沈茴的嘴里。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将人送到楼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离开。

  沈茴咬着嘴里的软糖,心里疑惑。她总觉得裴徊光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

  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齐往太后那边去。虽说太后称病不愿理宫中事,可再过两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听说还送上了一对双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过问。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嫔,还有几位王妃。

  “这胡蛮人每年进奉时,总要借机显摆一番。”太后冷笑了一声,“曾经的附属小国,如今翅膀硬了。又没胆子生战事,偏偏要在小事上显摆自己的能耐。看着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说不定来个新花样,还要提出女子们下场比试。”

  静嫔笑盈盈地接话:“那些未化开的蛮人怎比得过咱们泱泱大国,不过自取其辱。”

  这才几日,江潮漪已从静才人变成了静嫔。

  其他妃嫔也跟着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着太后,觉得太后容光焕发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见时的衰颓模样。

  殿内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好,沈茴心里却知道太后这话说的不对。

  巫兹的确曾是附属国,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兹是附属国时,附的也不是大齐。王朝更迭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未停止。不同于三百年的前赵、六百年的前卫,如今的大齐立国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经的附属国也不至于一个个分割出去。

  “皇后刚入宫没多久,年岁也小。接待之事,你们几个要多帮着参谋。不能出差错。”

  太后说的人是贤贵妃、端贵妃、兰妃,还有锦王妃。

  几个人一边赞着皇后聪慧定能处理好,一边表决心定当尽心尽力。沈茴自然郑重应下太后的交代。

  再过了没多一会儿,太后称乏,各宫陆续起身告退。

  刚出了门,沈茴遥遥看见树下的沧青阁小太监顺岁,不由一怔。裴徊光该不会是这个时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却瞥着顺岁。竟见顺岁迎上了兰妃,弯腰禀了话,然后为兰妃引路。

  沈茴停下脚步,有点懵。

  ·

  锦王妃不是一个人进宫的。各宫妃子离开后,她转到偏殿去。锦

  王倚靠在榻上,抚着手里的一块貔貅古玩。

  “药可带进宫了?”他眯着眼睛,脸上残着酒后的红色。

  锦王妃冷笑了一声,道:“王爷,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宫里强了她吧?她现在可还是皇后!”

  “难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请去王府给本王幸?”锦王说,“裴徊光那阉贼就差明示年后会帮本王称帝。不仅是皇后,皇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锦王和锦王妃这般毫无感情的夫妻倒是极少。

  “离过年也不到半个月了,王爷就这么急不可耐?”锦王妃努力劝着。

  “你不懂。”锦王笑着晃了晃食指,“皇兄宫中美人实在是太多,顾不上皇后,寝帐上至今还没勾上皇后的名儿。真是不知道说皇兄什么好。啧,倒是多谢皇兄给本王留着了。美人的第一口,总是更鲜的。”

  锦王坐起来,又倒了一盏酒来喝。

  “王爷想在宫里乱来,如果被皇帝发现,就算裴徊光有心帮王爷……”

  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盏,猩红着眼:“被发现又如何,当着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锦王妃有心再劝,却也不敢开口了,至少现在不敢开口。

  齐家男儿都有这个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后就失了智,不算个人了。

  ·

  被锦王惦念着的皇后,此时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为了煜儿找上裴徊光,那兰妃就不能为了刚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献好?

  齐煜的名字是大臣拟上去的,刚出生的小殿下却得了陛下赐名“熔”。陛下对齐煜的不喜和对齐熔的喜爱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宫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沈茴并非追权之人,可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会放过煜儿。皇帝的兄长有几个得善终?偏煜儿还不得皇帝喜爱。沈茴甚至担心皇帝直接立齐熔为太子,煜儿便连命都难保了。

  更何况,齐熔年岁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齐是不是还要继续腐烂下去?她心里,总是怀着一颗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旧部踏破沈家门槛又如何?哥哥还是没有复原职拿实权。

  沈茴又开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为什么不让她留在沧青阁?莫不是将她赶了,再请兰妃过去?

  “吱呀”一声推门响动,灿珠端着茶水进来。

  “本宫好看吗?”沈茴问。

  灿珠一愣,赶紧说:“那是当然啊。灿珠就没见过比娘娘更美的人!真心话!”

  沈茴轻哼了一声。

  灿珠怀疑自己听错了,稀奇地去打量沈茴。

  沈茴垂下眼睛,开始懊恼。质疑自己没有使美人计的天赋。分明都豁出去了,怎么还扭捏着没将人真的哄到手?

  “哼。”沈茴又重哼了一声。

  灿珠这回确定自己没听错。

  ·

  裴徊光很晚才回沧青阁。他进了书阁,瞥向沈茴。

  沈茴坐在地上铺的雪白绒毯上,云鬓松散地倚靠着身后的玉石长案。石榴红的长裙艳丽如霞,露出赤着的小足与白踝。

  裴徊光不紧不慢地拨转一圈指上黑玉戒。

  沈茴捧着本书轻轻压在胸口,逆着光影望过来:“掌印,本宫读到不懂的地方了。”

  裴徊光自然记得昨晚说过要教她巫兹文,他走过去,坐沈茴身边坐了下来,一腿支着,一腿随意横斜。他问:“哪里?”

  “本宫读到“醉深吻燥”,不是很懂其中滋味。”沈茴抬眼望他,“掌印懂吗?”

  裴徊光微怔,继而笑了。

  他睥着沈茴,慢悠悠地说:“娘娘年纪小小如此重欲可不好。”

  沈茴松了手,捧着的书册滑落,落在石榴红的裙子上。她双手撑在裴徊光的腿上,上身前倾,一下子拉近距离凑到裴徊光面前。

  “让本宫试一试,可好?”

  裴徊光闻到一点清甜的气息,知她来时吃过橘子糖。

  沈茴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犹豫转瞬即逝。

  她先轻轻地,碰一碰裴徊光的唇角。

第31章

  裴徊光的体温向来低于常人, 终年带着森森寒气。此时他方从外面进来,身上更是沾染了几分冬日朔风的凉。

  丝丝冰凉的触觉,让沈茴越发清醒。

  沈茴依着书里学来的技法, 先轻轻碰一碰他的唇角,离开, 再去碰一碰。雪羽拂扫般的轻触之后, 慢慢将柔软压实,从唇角辗转挪着蹭过去。

  温暖缓缓递过来,压过他的寒凉,让他的唇上有了他不适应的温度。裴徊光动作细小的向后靠了靠。下一刻,沈茴却凑得更近了些, 去捧他的脸,按照在心里演练过的步骤,去启他的齿。

  后背抵着的玉石长案一如既往的凉与坚, 身前却是夏日溪畔晒得发醺的暖漪。裴徊光垂着眼睛,去望沈茴蜷长的眼睫。

  又, 细细去尝特殊的橘子糖的甜。

  静悄悄的,安静得沈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安静又将感知衬得清晰极了。

  这份清晰的安静无限延长,时间仿若流走千年。恍惚间,又惊觉一切停滞在原地。

  然、然后呢?

  沈茴眼睫微颤。她、她不记得技法里接下来的步骤了……她懊恼怎就忘了呢?明明默背了好些回。

  技法和娇妩悄悄溜走, 只剩下笨拙又纯粹地反复。

  轰然一声的惊雷炸响, 劈开天地。沈茴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身子跟着巨颤着退开。她反应过来,怔怔望着面前的裴徊光, 她知自己必然烧红了脸。下一道惊雷时, 她将脸埋在裴徊光的颈窝。

  裴徊光皱皱眉, 瞥了一眼映在窗上的雷影。

  他向来喜欢瞧沈茴窘迫红脸的模样,此刻却没抬她的脸让她的女儿娇无所遁形,而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沈茴今日云鬓挽得简单,一支斜横的步摇已是全部发饰。步摇轻晃,光影细碎,琉璃晃眼。裴徊光将这支步摇摘了扔到案上,让她的长发落下来,慢条斯理地轻抚她滑缎般的乌发。

  倾盆冬雨砸落,哗啦啦地,天地间一片嘈杂。

  沈茴一动不动,用他颈窝的凉给自己发烧的脸颊降温。

  预料中粘稠的恶心感并没有来。沈茴想着,兴许是因为来时吃了整整一盒橘子糖的功效。

  沈茴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裴徊光终于开口。他食指抬起沈茴残留一点红晕的脸。他问:“可吻燥了?”

  沈茴心跳忽然快起来。她本能地想要避开裴徊光的目光,却逼着自己语气寻常:“嗯,有一点。”

  她不等裴徊光说话,垂着眼睛小声说:“本宫不喜欢……”

  “嗯?”

  沈茴用指尖碰碰裴徊光的唇角:“本宫不喜欢旁的女子来招惹掌印!”

  她的语气是噙着小小霸道的训斥,蹙起眉心的模样却带了一丝委屈。

  裴徊光侧过脸,慢悠悠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沈茴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轻哼一声之后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如果楼上的床榻昨晚被别人暖过了,烦请掌印换张床!”

  裴徊光瞧着面前的小皇后发脾气。他笑笑:“娘娘在说什么呢?”

  沈茴避开裴徊光的目光,伏在他的膝上,声音低下去:“要不然掌印昨天晚上为什么把我赶走?”

  “昨天是十五。”

  话一出口,裴徊光惊觉自己失言。

  沈茴却已经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裴徊光轻抚沈茴后颈长发的动作停下来。他望着沈茴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微微用力,拧断她的脖子。

  失言这种低级错误,他从未有过。让他出纰漏的人,不该留。

  可,大概是橘子糖真的很甜。

  他停滞的手掌继续向下,挑起一缕她的长发绕在指上,转移了话题:“娘娘不喜旁的女子来招惹咱家,咱家就把有这念头的女子都杀了。”

  沈茴愣住了,说:“倒、倒也不必……”

  裴徊光起身,抱着沈茴往楼上去。

  “娘娘勿多虑。床榻旁人暖不得。即使是咱家死了,也会死前放一把火将沧青阁烧成灰,不给旁人踏入的机会。”他说得慢悠悠的,带着笑。

  窗外雷雨交加,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沈茴忐忑揣摩,不知自己今日美人计成效有几分。

  她躺在榻上很快就不能瞎琢磨了,因为裴徊光的手掌覆过来,她便沉沉睡去了。

  ·

  这场冬雨来的蹊跷。天还没亮,各宫的宫人早早起来,去铲昨夜这场冬雨遗下的冰。小宫人们窃窃私语,说忽降这样一场雨,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帝用了那么多好药,腿上已不大疼了。可是他仍旧阴着张脸,殿内的名贵瓷器不知道被他砸了多少。

  他心情不好时爱摔砸,宫人都习惯了。

  “滚!都给朕滚下去!”

  殿内的宫女和小太监们快步退下去。小李子却没走,劝着:“陛下万望保重龙体啊……”

  房门关上,皇帝看向小李子。

  小李子立刻一边说着劝谏的话,一边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压低了声音:“千真万确。掌印的确和锦王私下见过两次。”

  “滚!要你劝!”皇帝一脚踹在小李子的身上。

  小李子“哎呦”一声,待爬起来,跪地连道了三声“罪该万死”,然后退了出去。

  皇帝阴着脸,一动不动。

  不久,细着嗓子的宦官在外面禀告丽妃到了。

  丽妃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来献好。皇帝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

  “陛下,昨天那场冬雨虽然突然,可却使天气暖了许多,臣妾过来的时候被微风吹得暖融融的。臣妾陪陛下出去走走吧?”丽妃软着嗓子说话。

  皇帝阴着脸点点头。

  他腿上虽已好了,却不愿意走路。和丽妃一起乘着龙辇,到湖边花园转转。

  丽妃引皇帝去看湖景,皇帝却没什么心情。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还不让裴徊光满意了?朝政事无大小,裴徊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是他对裴徊光不够郑重了?裴徊光怎么就要开始帮锦王那个狗东西了?

  越想越烦躁。

  龙辇经过柳下,他顺手折了根枯枝,朝着低头候立的宫女们甩过去,泄泄火气。

  “啊——”捧着花盆的宫女吃痛喊了一声,手中的花盆跌了。她慌张跪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宫女颤声求完,抬起脸来,红着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皇帝。

  皇帝望着她的脸,那句“拉出去砍了”便没有说出口了。

  他用手里的枯枝指了指她,问:“你叫什么?”

  “奴、奴婢山音。”

  皇帝笑了。他摆摆手,让龙辇回去。显然,美人当前,他的脑子已经不愿意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了。

  皇帝显然看上了这个宫女,自有小太监扶起山音,让她跟去元龙殿。

  丽妃得体地寻了个借口,从龙辇下来,没再跟去。只是,她站在原地,望着走远的山音,目光复杂。

  山音,她认识啊。

  “香宝楼的山音吗……”丽妃低低呢喃,有点不太相信。

  ·

  太医院的太医们会每隔一两日来给各宫位高的妃嫔把平安脉。

  沈茴打着哈欠,将手放在诊搭上。

  “娘娘昨晚没睡好?”俞湛一边问着,一边将指腹压在沈茴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