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中间陆续喊渴醒过来,沉月心疼地喂喝了水,便继续沉沉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半上午,沈茴迷茫地睁开睛。

  “娘娘要喝水吗?”沉月赶忙问。

  沈茴睁着睛,怔怔望着屋顶,半晌,忽然呜哼了一声。

  沉月自然知道,这是沈茴自小的习惯了,自小生病难受得厉害,都是这样委屈地小声呜哼着。沉月赶忙跑去妆台拉开抽屉,取了一颗奶糖来,喂沈茴吃下去。

  沈茴慢慢尝着晕开在口中的甜味儿,待整颗奶糖都在口中化尽,才挣扎着坐起来。

  “咚咚咚。”

  博古架后面传来一阵轻叩。

  沈茴和沉月都吓了一跳。

  沈茴转头,望向博古架的方向,知来人必不会是裴徊光。若是他过来,他才不会敲门。

  沉月开了机关,打开藏在博古架后面的暗门。

  顺年笑得露出小白牙,他站在门外,又不迈步进来,而是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沉月,禀话:“给皇后娘娘送药。”

  说完,他规矩行了一礼,也守礼地不敢往寝屋内乱看,便转身沿着暗道离开了。

  沉月急急忙忙暗道的门关好,提着食盒回来。打开食盒,里面浓稠的汤药捧给沈茴。

  “娘娘快些喝下。俞太医说要服用三日呢。”

  沈茴接过来,怔怔望着碗里的汤药。

  还没喝呢,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粘稠的汤药贴着白瓷的地方,隐约可见鲜血的红。

  沈茴前浮现裴徊光割了手指,鲜血滚落进汤药里的情景。

  “娘娘?”沉月催促。

  沈茴回过来,捧起白瓷碗,里面混着血腥味的汤药慢慢喝尽。竟不觉得这药多苦,大概是血腥味压过了药的苦。

  第三日这时候,顺年又穿过长长的暗道,给沈茴送了药过来。

  沈茴药喝完,俞湛把了脉,然后又开了一道药方,要每日服用一碗调养这段时间身体的亏虚。

  而这时候,沉烟望着寝录发怔。

  按照寝录名单,初一那日,本该是皇后侍寝。可是那天晚上皇帝傍晚时开始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亮,根本没离开元龙殿。

  沉烟指腹轻轻抚过寝录上,镀了金的“皇后”二字。

  黑眸猛地一缩,抱起寝录,快步往元龙殿去。沉烟见到皇帝,行礼之后,禀话:“启禀陛下,按照寝录,今日当贤贵妃侍寝。只是昨天晚上贤贵妃夜里着凉,着人递了话过来今晚恐不能侍寝。”

  “可惜了。朕已经好些日子没往贤贵妃那里去了。”

  沉烟色如常,递主意:“陛下,皇后入宫月余,尚未泽君恩,六宫非议,于皇后娘娘执掌六宫不宜。不如陛下今晚移驾昭月宫。”

  “好主意!”皇帝笑了,“沉烟这主意好!”

  沉烟恭顺俯首:“陛下谬赞。”

  天还没黑,皇帝便起驾昭月宫。了宠幸皇后,皇帝事先郑重沐浴一番,令宫婢在他身上涂满香料。

  然而,皇帝还没到昭月宫的时候,沈茴已经执着一盏提灯,穿过暗道。

  “娘娘万福。”顺年行礼。

  他笑出一对小虎牙,说道:“掌印在三楼逗鹦鹉哩。”

  沈茴莞尔,提灯递给顺年,提步往楼上去。

  裴徊光坐在窗前,逗弄鹦鹉。沈茴刚走出玉檀林时,他便看到了。听着哒哒的上楼声,他转过头来。

第59章

  窗前的两片幔帘放下来一片, 金色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光影将地板切割成一半明亮, 纤尘隐约可见,一半晦暗幽幽。裴徊光正坐在阴影里, 从窗外照进来的光, 只照亮了一点点他的膝头。

  他开口, 依旧是慢悠悠的语调:“娘娘怎么过来了?”

  沈茴忽觉恍惚,他这般寻常,好似那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沈茴朝窗口望过去, 先是被照进来的光晃得眯起眼睛。她的双眸稍微适应了一些,才捕捉到坐在幔帘下的裴徊光。她静默地伫立在楼梯口, 默默望了裴徊光一儿,视线渐渐下移, 落在他捏草的手上。

  笼中鹦鹉似是觉察到了这种过分安静的氛围。它扑腾了两下翅膀, 尖尖地叫:“皇后!皇后!小皇后!”

  沈茴的视线被笼中鹦鹉所吸引。她看了一眼拍翅膀的鹦鹉, 收回视线, 朝裴徊光走过去, 踩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影子上。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吹动垂落的幔帘。那被夕阳切割的光影落在沈茴的身上,轻轻晃动着, 让她整个人一时显在暖阳下, 一时陷于阴影里。

  裴徊光望她逐渐走近。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来,说:“这几日睡得昏昏沉沉, 脚下也疼得厉害。才有力气走这样远的路来看掌印。”

  裴徊光认真地听她说话,待她说完,他轻轻点了下头, 收回视线,继续捏着一根毛茸茸的长草,逗弄笼中的鹦鹉。

  沈茴再往前迈出一步,浅紫色的裙子若有似无地贴在裴徊光的腿。她将一只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微微弯腰,去看放在窗台上的笼中鹦鹉。

  “掌印念了多少次本宫,才让它学会说皇后?”沈茴问。

  她声音轻轻的。裴徊光细细琢磨了一下,没有从她的语气里品出什么不寻常。

  沈茴等了一儿,仍是没有等到裴徊光的答,她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堪堪撞上他凝视她的眼睛。

  沈茴安静地回望他,心里却有些茫然。她不懂裴徊光的喜怒,她做好接受他玩弄的打算,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一个心平静的他。

  过了一儿,沈茴有些受不了这样漫长的四目相对,先移开了视线。她站直身体,攥着裙子往上提高了一点,露出里面的鞋子。她低头望自己的鞋尖,说:“脚底的伤口差不多都长好了,可走了这样远的路,开始疼了。想坐一儿。”

  她抬起脸,对他笑。

  裴徊光放在腿上的手,便抬了起来。

  沈茴顺势坐在他的腿上,软软地靠在他胸口。

  裴徊光将手放下来,动作自然地搭在沈茴的腰侧。

  沈茴望裴徊光捏着毛茸茸长草的手有一儿,确切地说,是望他用纱布缠裹的食指。她抬起手,取走他指间捏着的长草,然后捧着他的手,隔白纱布,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手指。

  裴徊光半垂眼睥着她,漆眸深深,藏起一切。

  裴徊光的平和,让沈茴很不适应。这与她来前所料想的完全不同。她尝试也用平和的语气来开口:“为什么掌印的血有那样的功效?”

  “咱家年少时吃过不少那劣等兽。”裴徊光随口说。

  沈茴蹙蹙眉,有些不太理解。

  裴徊光所说的“吃”自然不是奴仆烹调好捧上来的美味,而是老东西将他和赤骨狮关在一起。他不仅要在饥饿的赤骨狮面前活下来,而且他想活只能吃赤骨狮的肉,喝赤骨狮的血。

  他四岁时兄长的热血灼烫了他的手,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极其

  厌恶鲜血的味道。老东西自然也知道,可老东西不准他有弱点,仍逼他去饮血。

  沈茴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偏转过身体,望向裴徊光,问:“掌印在想事吗?”

  “是啊。”裴徊光仍旧用着极其平淡寻常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咱家在认真思索,娘娘究竟哪里好,值得咱家自愿走进娘娘那拙劣的美人计圈套。”

  他“啧”了一声,似不甚满意。

  沈茴愣愣望他。没有想到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面对他这样的答复,沈茴反倒呆呆地,不知怎么接话。她缓了缓,才笨拙地说:“本宫哪里不好,怎么就不值得了……”

  裴徊光呵笑一声,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神态傲慢:“那娘娘倒是说说自己有什么好。”

  沈茴忽然就沮丧了。难道她要说唯一让她自己引以为傲的优点——爱读书可以过目不忘?这好像和美人计关系不大。

  裴徊光松了手,握住沈茴纤细的手臂,将人从怀里拎起来,轻轻一推。他双臂环抱,慢悠悠地说:“咱家腻了,娘娘日后不必不过了。明儿个,就让人把暗道堵了。”

  沈茴杵在一侧,半天没吭声,也没动过。

  久到笼子里的鹦鹉歪着头,看看裴徊光,看看沈茴,然后尖细地吱哇乱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

  半晌,沈茴才憋出绵绵长长的一句:“真的呀?”

  裴徊光便也拉长腔调“嗯”了一声。

  过了半晌,沈茴低头,再憋出一句:“假的。”

  裴徊光没再搭理她。他将手搭在窗台上,裹着白纱布的食指微蜷,轻轻敲叩着。

  过了一儿,沈茴再度开口,声音闷闷的:“也行吧。”

  裴徊光敲叩的动作停下来。

  “但是,掌印能满足本宫一个心愿吗?最后一个。”沈茴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穿着殷红的窄袖锦服,窄窄的袖口裹在腕上。沈茴便只能捏了一点他的袖口衣料,轻摇。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

  沈茴鼓起勇气来。

  “本宫今天晚上可以留在这里吗?”沈茴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药让人脑子里懵懵的。醒来之后记忆也乱糟糟的。只、只隐约记得身体的愉悦,具体的内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问:“娘娘偷喝果子酒了?”

  “没有……”沈茴低声音反驳。

  “那是娘娘想拿一夜销魂的法子来勾咱家一阉人的心?”裴徊光再冷声。

  沈茴低下头,企图藏起烧红的脸。

  裴徊光毫不客气地羞辱:“要是娘娘欠伺候,去烟花地寻小倌儿,他们伺候女人的手法更厉害些。定然能把娘娘伺候地舒舒服服。”

  “好!”沈茴转身就走。

  裴徊光凝视沈茴气呼呼的背影,数着她的步子,猜测小皇后再走几步会停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

  沈茴果真停下了脚步。她低头,也没转过身来。

  裴徊光从她的背影里读出小孩子式的泄气。

  沈茴望自己轻动的裙摆,发怔。她怀目的投奔裴徊光,用自己的身体来交换利益,这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

  她想起裴徊光那日说的那句——“嘘。娘娘假说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听。”

  许久之后,沈茴才再度开口。

  “本宫只是想试试,若是清醒时会是怎样的滋味。”她望被踩在脚底的影子,迷茫的双眸逐渐聚起神采,装满坚定。

  “既然掌印不愿意,本宫不敢勉强。掌印当知道,你是本宫的上策。如今上策被堵死,正好心无旁骛地行下策。本宫只愿掌印念在欢好过一段时日,日后善待齐煜,留他一条性命。”

  沈茴抬脚往前走,脚步再不迟疑,迈下楼梯。

  “沈茴。”

  沈茴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她压下眼底的湿意,转过身,望向窗前的裴徊光,慢慢弯起眼睛。

  裴徊光“啧”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偏过视线,道:“娘娘也太不经逗弄了,还没鹦鹉有趣味。”

  说着,他捡起窗台上的长草,去戳笼中鹦鹉的脑袋。

  然后,他听见小皇后跑过来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似的。

  沈茴俯下身来去抱裴徊光,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裴徊光望向窗外漫天的火烧云。晚霞慢慢降下去,夜幕逐渐四合。光明彻底散去,整个未燃灯火的楼层彻底暗下去。

  他用指背敲了敲窗棂,向楼下院中扫枯叶的顺岁吩咐:“备水。”

  “是。”顺岁先领令,然后抬头朝楼上望去,只来得及看见晃动的幔帘。

  窗户关了,另一片幔帘也放下来,裴徊光偏过脸来,咬了咬沈茴的耳垂。他伸手去解沈茴胸口的绸带。沈茴却急忙握住他的手。

  “怎么,娘娘不要咱家伺候了?”

  沈茴略羞赧,低声说:“才觉得身上有力气就巴巴跑来见掌印,几日没沐泽了。本宫要先沐浴……”

  裴徊光“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问:“那娘娘需要咱家伺候沐浴吗?”

  沈茴点头说好,一副女儿家的顺娇模样。

  备水还要些时间。沈茴偎在裴徊光的胸口,等顺岁准备烧水。一片静谧里,人难免胡思乱想。沈茴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裴徊光鄙夷地说没心伺候她沐浴时的样子。紧接,沈茴眼前浮现裴徊光弯腰给她洗脚的模样。

  足心被他舔过的触觉,隔几日,莫名其妙再次传来,从脚心开始,慢悠悠地传递上来,在她的心上湿了一下。

  沈茴鞋子里的脚趾微微蜷起,她小心翼翼地将脚往后挪了挪。

  她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裴徊光的目光,他垂眼瞥她细微晃动的裙摆。

  “怎么了?”他问。

  沈茴目光躲闪,不愿说实,而是说:“烧水还要好久。”

  裴徊光“嗯”了一声,显然知道沈茴是岔开题。

  沈茴在他怀里仰起脸来,嫣然向他,说:“还要那样久,是不是可以先做些别的?”

  裴徊光不解其意,静候淡淡瞥着她。

  沈茴欠了欠身,凑过去亲了亲他。

  “掌印尝得出本宫来前吃了什么糖吗?”沈茴问。

  裴徊光舔了舔牙齿,说:“葡萄味的。”

  然后,沈茴重新去亲吻他。

  在一片黑暗的楼层里,她闭上眼睛,专注地亲吻他。

  直到顺岁和顺年提热水上楼的脚步声,才将两的人的绵长亲吻终结。

  ·

  与此同时,沉月和拾星,硬着头皮接待了忽然来到的皇帝。

  “皇后呢?皇后怎么不出来接见啊?”皇帝没走多久的路,就觉得疲惫,额头上甚至沁出汗来。一进了屋,他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随口询问着,目光扫过沈茴宫殿的宫婢们。

  沉月与其他宫婢一起行礼。

第60章

  沉月冷静地开口禀话:“启禀陛下, 今日天气暖和,皇后娘娘晚膳用得多了些,带着宫婢往梅林消食赏景去了。”

  扑了个空, 皇帝不大高兴。

  “天都快黑了, 还往梅林里钻什么钻。”皇帝不满意地抱怨一句, 他瞥一眼低着头的沉月, 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将碗里的茶都喝了。他还是觉得热, 又让宫婢给他倒了一碗喝。三碗温茶入腹, 他满头的汗才消了消。

  皇帝明显是要坐在这里等皇后回来的意思。

  昭月宫其他宫婢不清楚, 可沉月和拾星心里明白, 沈茴根本没有去什么梅林。远远看见圣驾,沉月已吩咐机灵的小太监往沧青阁送消息去了。

  可沉月心里还是担忧。她既盼着沈茴回来, 将暗道之事瞒下去, 又不盼着沈茴回来,她心里很清楚沈茴对皇帝的厌恶。若是真让沈茴侍寝, 沈茴必然是难以忍受的。沉月又忍不住盼着沈茴能让裴徊光解今日之围, 就像前两次一样。

  沉月正胡思乱想着,皇帝却等得不耐烦了。他站起来, 挥了挥手, 说:“朕觉得闷热, 也想出去散散步, 刚好去梅林寻皇后。皇后从哪进的梅林?给朕带路。”

  皇帝说着,就抬步往外走。

  “皇后娘娘绕着西南角的蔷薇亭方向去的。”沉月说着, 起身跟上去。

  沉月说沈茴去了梅林, 并非随口瞎编。而是因为昭月宫后面有一大片梅林, 绵延半个山头。若是皇帝派人去寻找皇后, 也需要一些时间。

  可沉月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来梅林寻皇后。

  沉月悄悄打量皇帝的神色,猜着皇帝亲自来寻皇后,还是含着点兴致的意味。可是寻了半天还不见皇后的身影,皇帝脸上的兴致便淡去了。再加上他走得久了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便越来越不耐烦。

  “朕的皇后究竟跑到哪里去了!”皇帝不耐烦地抱怨。

  拾星小心禀话:“梅林这样大,娘娘兴许是走累了在哪里歇着呢。”

  皇帝懒得理拾星的解释,摆摆手下令:“来人啊,去去去,派人把皇后找出来!”

  沉月心头一跳,这是要搜梅林的意思!她不由心里惴惴不安。沉月不知道遍寻不见皇后的后果会怎样,兴许虚惊一场?可也兴许是既毁了名节又失了性命。哪怕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打心底不愿沈茴涉险。

  一直低着头的沉月慢慢抬起脸来。

  “陛下走了这样远的路,累了吧?”沉月握着帕子,动作温柔地去给皇帝擦拭额上的虚汗。

  皇帝这才看清沉月的脸。

  ·

  顺年脚步匆匆,一路小跑着跑上五楼。他站在盥室外,轻叩了两下,垂着眼低声禀话:“掌印,昭月宫来了小太监传话。”

  此时,裴徊光正扶着沈茴迈进热水里。

  顺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陛下去了昭月宫。”

  沈茴下意识地一惊,紧接着又松了口气,也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来,不慌不忙地望向裴徊光。她知道,他会给她解决的。

  裴徊光握着沈茴的长发,他慢条斯理地将沈茴的长发轻轻挽起,再用玉簪别在脑后,免得她的长发被桶里的水打湿。

  沈茴望向对面的高镜,里面映出裴徊光认真为她挽发的身影。他半垂着眼,目光落在他掌中捧着的鸦发上,神情专注。

  虽然知道裴徊光必然不会让她回去陪那狗皇帝,沈茴还是会忍不住去猜测,裴徊光这次要用什么法子呢?

  一次让皇帝摔了腿,一次直接药晕了皇帝让他睡到日上三竿。那么这一次呢?

  将沈茴的头发挽好,裴徊光才慢悠悠开口:“去告诉皇帝,咱家跟他要了皇后。”

  水中的沈茴猛地转身,激起水花来。她不敢置信地仰起脸,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裴徊光正侧着身,去拿身侧架子上的香料。他转回头,迎着沈茴的目光,眨了下眼睛。

  门外的顺年也吓了一跳。他勉强压下震惊,回禀一声“是”,转身小跑着下楼去。

  裴徊光摘了瓶塞,将小瓷瓶的香粉倒进水中一些。他俯身,瘦长的手探入水中搅了搅,让粉色的香料在水中晕开。然后,他转过头,近距离地望着沈茴的眼睛与她平视,他用湿漉漉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脸,问:“娘娘对咱家的回答满意吗?”

  沈茴轻缓地舒出一口气来,将心里的惊愕慢慢消化。感受着脸颊上湿漉漉的指背磨蹭,她往前凑去一点点,将浅浅的吻落在裴徊光的眼尾。

  柔软的唇压过他的眼睫。

  裴徊光闭了下眼睛。

  沈茴的轻吻一触即分,裴徊光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她低着头,捧着木桶里的水在嬉玩。裴徊光笑笑,他挽起右袖,将右臂探入水中,慢悠悠地为沈茴转洗。

  沈茴一怔,捧着水的手一抖,清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

  大概是氤氲的水汽太浓,又或者盥室内太温暖,沈茴偏过去的脸慢慢烧红。可偏偏视线正对着高镜,蒙了一层水汽的铜镜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沈茴慌张觉得,这双眼睛真是无处可放。蜷长的眼睫颤了颤,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脑子是清醒的,那果子酒的余毒就算尚未全消,也不能再将她弄成神志不清的模样。她合着眼,仔细去感受。耳边只有细微的水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之后,裴徊光扶着沈茴跨出木桶。他拿了棉巾仔细吸去她身上的水,担心她冷,动作倒是没了一惯的慢条斯理。

  给沈茴擦干水渍,裴徊光随手从衣橱里扯出一件他的殷红寝衣来,裹在沈茴的身上。他的寝衣穿在沈茴的身上,衣摆贴着她的大腿上。裴徊光目光下移,打量沈茴纤细笔直的雪腿,问:“娘娘自己还能往上走两层楼吗?”

  沈茴攥着衣摆往下扯了扯,她摇头,声音软绵绵地:“能走也不走。”

  她不仅不肯自己走,还要往裴徊光身前凑了凑,纤细的肩头抵在他的胸膛。裴徊光手臂探到她膝下,将人抱了起来。

  沈茴被抱起来的时候,还在拽衣摆。

  到了七楼寝屋,裴徊光将沈茴放在没有床幔相遮的白玉床上。他转身熄掉屋内一盏又一盏的灯,寝屋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直到彻底陷进一片黑暗里。

  忽然的黑暗让沈茴的眼睛不能适应。她茫然地转过头,将目光虚虚落在裴徊光的方向。

  她听见裴徊光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知他在床边坐下。一片黑暗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来。

  “等娘娘不觉得臊了,说一声,咱家再给娘娘掌灯。”裴徊光探手,摘了沈茴别发的玉簪,让她柔软的云鬓缓缓垂落下来。

  她在一片漆黑里,伸手在床榻上摸索。

  裴徊光垂眼,瞥着她摸索的细细手指头,他将搭在身侧的手朝着她摸索的指尖挪了挪,让她能够找到。

  沈茴寻到了裴徊光的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声音又软又低地开口:“留一盏灯吧……”

  “嗯?”裴徊光那只被沈茴拉着的手,略转了角度,用拇指在她的手心拨弄了一下。

  略作犹豫,沈茴实话实说:“说好了想、想更清晰地感受。那得瞧得见掌印才行。”

  裴徊光恼羞成怒地胡言,他自己心里清楚怎么回事,可沈茴哪里知道呢?她不知道他的心口不一,所以她得来解释。有些话,用言词说出来太苍白没有诚意,那只好用行动来证明。

  沈茴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得在一片光明里拥抱他,让他看清她在没有药物作用时的眼睛,她得用清醒时的欢愉告诉他——

  没有,没有厌他。

  一片黑暗里,沈茴堪堪看得见裴徊光的轮廓,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裴徊光看得见她明亮的眸子,一片澄澈。甚至,好笑地夹杂了一股子赤城。

  裴徊光觉得好笑,便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笑着低下头,额头抵在沈茴的眉心。那低低的笑,便传给了沈茴。沈茴疑惑地缩了缩肩,向后退了一下。

  裴徊光说好,起身去掌灯。

  床头的一盏灯刚点燃,裴徊光却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沈茴不解其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等了又等,不久后听见了脚步声。

  顺年重新叩门,再次禀话:“昭月宫的宫婢急匆匆跑来送消息。陛下先前去梅林寻皇后,后来回元龙殿的时候,带走了一个昭月宫的宫婢。”

  沈茴脱口而出:“沉月!”

  裴徊光转眼看她,问:“娘娘怎知被带走的是哪一个?”

  “一定是沉月!”沈茴望向裴徊光,“救救她!救救她!”

  裴徊光却只是慢悠悠地说:“咱家可不是个好人,从来没有救一个小小宫婢的闲心。”

  沈茴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慢慢将心里的惊慌压下去。

  裴徊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再度开口:“或者娘娘说说好话,把咱家哄高兴了,兴许会为娘娘破例一次。”

  沈茴抿抿唇,收回望着裴徊光的目光,她直接下了床,赤着一双脚小跑到衣橱前,用力拉开衣橱的门,翻找到自己的衣服。她将裹身的寝衣脱下来,直接扔到地上,迅速穿好自己的衣服。转身往外走。

  裴徊光注视着沈茴穿衣,手掌压了压身侧的床榻,感受榻上的湿意。这点湿意,是沈茴未擦净水渍的手染湿的。

  啧,他怎么就忘了这小皇后可是个有骨气的。哄人只能一时,让她永远娇滴滴地服软,有点难啊。

  裴徊光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门口,睥着跑下楼梯的沈茴,问:“娘娘真不需要咱家帮忙了?”

  沈茴没理他。

  她在心里重重地轻哼了一声,在心里嘀咕:不用你帮忙,本宫也能将人救出来!

  顺年偷偷看了一眼,见皇后娘娘脚步连停都没停一下,他小声询问:“掌印要不要去看一眼?”

  裴徊光凉凉地扫他一眼。顺年赶忙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不过,见着掌印终究还是下楼跟去,顺年咧着嘴笑了。

  ·

  皇帝坐在香榻上,回忆着刚刚沧青阁来的内宦带过来的话,在愣神。

  宫人禀告皇后过来,皇帝意外极了。

  沉月在偏殿沐洗过,正进来。她听着宫人禀告,惊讶望向门口。

  “陛下万安。”沈茴行礼行得极其敷衍。她气冲冲拉拽沉月,一巴掌打下去,手心火辣辣的疼。

  “贱婢!日日和太监鬼混,今日又来染指陛下!”

第61章

  裴徊光站在石亭旁, 听着内宦禀告元龙殿里的情景,笑了。

  ——皇帝爱美人,只要长得美就得他心意, 不管是人妇还是妓人都不挑嘴。可他许是嫌脏, 许是嫌忌讳, 从来不会碰太监碰过的女人。宫中本来就不乏貌美的宫女大张旗鼓地给自己找对食, 就是为了避开皇帝宠幸。

  裴徊光摆摆手,让递消息的内宦退下, 漆眸深处藏着一抹笑意, 望向元龙殿门口的方向, 直到看见沈茴从元龙殿出来。

  而那个她想救的宫婢, 低着头跟在沈茴身后。

  沈茴从元龙殿出来,回昭月宫, 必要经过裴徊光所在之地。他候在那里, 看着月色下,逐渐走近的小皇后。

  沈茴脸色不是很好, 气呼呼的, 连脚步也变得比以往更快一些。她快步往前走,离得裴徊光很近了, 才看见他。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 稍微收了收脸上愠色。

  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从元龙殿追出来, 嘴里念叨着:“皇后娘娘等等, 您帕子掉了!”

  小太监一路小跑,跑到沈茴身边, 规矩地行了礼, 将手里的帕子递给拾星, 说:“娘娘遗的帕子。”

  那并不是沈茴的帕子。

  小太监看了裴徊光一眼, 犹豫起来。

  沈茴瞥一眼那帕子,寻常语调的一声:“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