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已经不哭了。她低着头,也一声不吭。

  安静的盥室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僵着。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茴慢慢从惊魂未定的状态里缓过来。好像终于找回了感知,知道自个儿身在何处了。她空空的眸子逐渐聚了神,落在自己光着的一双小脚上。她从暗道过来时,穿的是一身杏色的寝衣,当时神志不清没换衣裳,没穿外衣,也没穿鞋子。

  那暗道里的路可不平整,先前是受那药物影响浑然不觉,此时沈茴才隐隐感觉到脚底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脚向后挪了挪,脚趾微微蜷起。

  裴徊光煞神一样坐在对面,沈茴莫名不想这个时候抱起自己的脚去检查脚底的伤。

  死死盯着沈茴,连眼神都没动过的裴徊光,这才略略向下移了移视线,瞥了一眼沈茴微蜷的脚趾。

  紧接着,两个人都听见了顺年和顺岁哒哒上楼的声音。

  两个人提着水上楼,弯腰低头走进盥室,将装满热水的木桶放下,稍微等了等,也没等到裴徊光吩咐如何放水,两个人便有悄悄退下去,将盥室的门带上。

  低着头的沈茴用眼角的余光瞟见放在门口的木桶,想起小臂上自己划下的斑驳伤痕,她小声说:“不洗澡……”

  “呵,娘娘该不会以为咱家被娘娘气了一回还会耐着性子伺候娘娘沐浴吧?”裴徊光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提装满热水的木桶,然后将水倒进木盆里,再兑一些凉水。他伸出手,伸进水中试了试温度。

  他向来不喜欢热水,盆中水的温度让他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他迁怒般侧首睥了沈茴一眼,才端起木盆走到沈茴面前放下。

  沈茴愣愣看着面前的一盆水,再看着裴徊光在她对面重新坐下。

  她忽然就想起来那天晚上,她跪坐在床榻上,一页页翻着秘戏图给他看。其中有一页的荒唐画面是女子褪下衣裤,坐在一盆水里……

  不了不了不了吧……

  于是,裴徊光去拉她脚踝时,沈茴赶忙攥着膝上的裤料,保护自己的裤子!可刚刚的裴徊光实在是太凶了,她满心拒绝的话都不敢说出来了,唯有僵着身子。

  直到她的脚被裴徊光放进热水里,沈茴怔了怔神。紧接着,热水浸着她脚底的伤口,她不由“嘶”了一声。

  裴徊光欠身,慢条斯理地将沈茴的裤腿向上挽了起来,免得浸了水。

  沈茴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情,他垂着眼,看不出情绪,不过沈茴觉得他好像没有刚刚那样吓人了。

  裴徊光刚要将手进盆中的水里,忽想到什么,他收了手,将指上的黑玉戒缓缓转下来,侧转身放在一旁的搁架上,然后才将手探进水中,捧起了沈茴的小脚。他将沈茴湿哒哒的小脚抬起来,搭在桶沿,再捧了水冲洗上她脚心的伤口。

  长长的暗道让沈茴的脚心不仅脏兮兮的,还划出了好几道小口子。甚至有细碎的小石头嵌在肉里。

  随着裴徊光的清洗,脚心的痛觉越来越清晰。沈茴双手压在身侧的长凳上,缩着肩,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脚收回来。

  “没清理干净,乱动什么?”

  裴徊光神态已如常,声音却还噙着些冷意。

  沈茴抿抿唇,不吭声,也不敢乱动了。

  那细小的石头粒嵌在沈茴脚心的肉里,裴徊光想要将它拨出来,指腹刚碰过去,便压了伤口,血渍粘了他的指腹。而那石头粒又往肉里面藏了藏。

  裴徊光嫌恶地皱了眉。他再抬抬眼,去看坐在对面的沈茴。她揪着小眉头,眼睛红的不像话。

  “啧,有那么疼吗?”

  沈茴没逞强。她带着哽咽地“嗯”了一声:“疼……”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拖着沈茴的脚跟,将她的腿抬高一些,然后凑过去,用舌尖去舔走嵌在她脚心阮肉里的石头粒。

  沈茴睁大了眼睛,怔怔望着他。

  裴徊光却已经松了手,侧转过头,将粘在舌尖上的石头粒吐出去。

  沈茴愣愣看着他,他忽然松了手,她也忘了收力度,被他放开的脚落下去,激起木盆里掺着污渍的洗脚水,

  溅在裴徊光的脸上。裴徊光堪堪闭上眼睛,才免得污水入了眼。

  沈茴缩了缩脖子,畏惧地身子向后退了退。

  僵持了片刻,沈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手心去蹭溅落在裴徊光脸颊的洗脚水。裴徊光没什么动作,由她擦完收回手。然后他重新抬起木盆里沈茴的另一只脚,查看她脚心的伤口。

  还好沈茴这一只脚的足底只划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没有别的什么伤口了。

  裴徊光给沈茴处理完足心的伤痕,又换了一盆水,重新给她洗了脚。然后拿了悬挂在一旁的棉帕,仔细吸去沈茴双足上的水渍。

  裴徊光将棉帕随手一放,起身往外走。

  沈茴默默听着裴徊光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半晌,她抬起自己的脚,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她将脚心翻过来,呆呆望着脚心的伤口好一会儿。略作犹豫,沈茴伸出手来,用手指头尖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裴徊光刚刚舔过的地方。

  一阵怪异的酥痒,沈茴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回手去。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裴徊光的脚步声。

  沈茴一惊,做贼似的把脚放回来,像刚刚裴徊光离开时那般端正坐好。

  裴徊光拿着外伤药走进来,重新在沈茴对面坐下。他抬起沈茴划伤比较重的右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将药酒倒在左手手心里,再两手相握轻轻磨压,将药酒匀称的粘在右手掌,再用沾了药酒的手掌,轻轻去压沈茴的脚心。

  有点凉,还有点痒。

  沈茴双手搭在膝上,悄悄用力攥着裤子上的布料,抵御自脚心传来的阵阵异样感觉。她又悄悄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对面的裴徊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掌印在想什么呢?

  沈茴略略偏着头,迷惑了。

  从给沈茴洗脚清理伤口开始,裴徊光便没有再抬眼看过她。给沈茴处理完脚心的伤口,裴徊光起身走到屏风旁的洗手架旁,仔仔细细地洗手,将不小心沾染到的那点血腥味彻底洗去。

  他洗手时不紧不慢的模样,好似忘了沈茴还在这里。

  沈茴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在洗手,立刻收回视线,规规矩矩地目视前方,过了一会儿,她又偷偷抬眼再看他一眼,见他还在洗手,她只好再次收回视线。

  洗、洗手干嘛呀。

  她、她……她现在不想……

  裴徊光擦了手,将帕子随手一搁,转过身来,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在沈茴身上。沈茴的脊背立刻崩紧了。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将人直接抱起来,转身往楼上去。一直走进七楼的寝屋,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将沈茴放在床榻上。

  然、然后呢?

  沈茴偷偷看了他一眼,刚好撞见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身子挪了挪,一直挪到床里侧,蜷缩着侧躺下来。

  天还没亮呢。

  沈茴的视线里,是裴徊光转身的身影。

  裴徊光直接走到窗下正对着玉床的长榻坐下,一腿抬起踝处搭在另一条腿的膝上,一条胳膊伸展开,搭在贴着墙的靠背上,另外一只手随意放在木榻上,微蜷的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点叩着。

  他望着沈茴。

  沈茴被他盯得不自然,动作小幅度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寝屋内的窗户关着。自上了炭火和椒热,裴徊光一直都不太适应,胸腔里发闷。裴徊光点叩的动作停下来,抬手将暗红的衣领扯松一些。

  收回手时,裴徊光这才发觉哪里不对劲。

  他起身,快步下楼,走进五楼的盥室,寻到搁架上的黑玉戒,将它慢悠悠地重新套在了食指上。

  高镜映出他墨发披散的模样。他看见镜中忘了穿鞋的自己。

  裴徊光扯了扯唇角,辗转一声呵笑。

第57章

  裴徊光快步下楼时, 沈茴还没睡着。可等裴徊光重新回到七楼的寝屋,沈茴已经睡着了。折腾了一整夜,她困得厉害。

  不不, 确切地说,她已经足足四个晚上没有好好睡个安心觉了。

  等沈茴再醒过来时, 已是日上三竿。

  沈茴惊讶地坐起来, 转头望向从窗户照进来的明媚阳光。她的目光不由一顿。

  ——窗户被两根木板斜着钉上封了。两根木板之间的缝隙, 她可钻不出去。

  “什么时候钉的……我怎么睡得那么沉,一点都没听见呀。”沈茴小声嘟囔着。

  她又忽然想起来, 自己昨天晚上神志不清是自己一个人跑过来的, 连灿珠也没带。今天早上沉月她们若是发现她不见了, 应该会担忧吧?她们大概能猜出她是从暗道来了沧青阁。可一上午不在昭月宫, 若是有什么人去寻她,被发现了端倪可不好。

  再说了, 俞湛可说过那汤药一早一晚每日要服两回的。如是缺了一顿,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减了药效。现在已经迟了,她应该早点回去才对。

  沈茴赶忙起身, 可她双足刚放到地面, 脚心立刻传来一阵疼痛感。

  “嘶……”

  沈茴的小眉头立刻揪了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沈茴寻声抬起头,撞见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

  “娘娘睡足了?”裴徊光神色寻常,声音也如常, 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沈茴眼前浮现昨天晚上裴徊光猩红着眼睛的模样。她很快将脑海中的画面赶走,对裴徊光点点头,说:“竟然睡到这个时候,本宫得回去了。”

  沈茴这才反应过来, 她光着脚踉踉跄跄跑过来, 此时这里自然也没有她的鞋子。

  “娘娘睡得踏实, 那是咱家伺候得好。”裴徊光走过去,俯下身来,双手压在沈茴身侧的床榻上,靠近了她,与她平视。

  沈茴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她不喜欢药物控制的自己,哭着求欢的样子太难看了。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身体的愉悦。

  “本、本宫要回去了……”

  其实,今天一早沉月进了沈茴寝屋发现沈茴不见了,博古架后面的暗门开着,自然知道她是来了沧青阁。沈茴还睡着时,沉月就和灿珠拿着沈茴的衣物,赶来了沧青阁等着伺候。

  不过,裴徊光没告诉沈茴。

  他直起身时,将沈茴抱了起来,抱着她下楼,送她回昭月宫。

  那长长的暗道高低不同,有些地方,裴徊光要低着头才能通行。

  沈茴勾着裴徊光的脖子,软声说:“本宫可以自己走的。”

  “娘娘没有鞋。”裴徊光垂眼看她,漆眸深深,温和中甚至带着笑意。

  沈茴没吭声,视线越过了裴徊光,看向跟在不远处的沉月和灿珠。沉月的怀里,明明抱着她的鞋子……

  接下来的路,沈茴没有再出声。她安静地缩在裴徊光的怀里,由他抱着穿过长长的暗道。

  裴徊光可以看清暗道里的路,没有用引路灯。执着灯的灿珠又走在后面,沈茴身边黑漆漆的。黑暗的环境,往往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沈茴默默听着裴徊光的脚步声,她在他怀里抬起头,在一片黑暗里去望裴徊光的轮廓,慢慢陷入了沉思。

  她在想,兴许她这美人计歪打正着又成功了两分。

  ·

  回到了昭月宫,拾星立刻将煮好的汤药递给沈茴。沈茴将汤药接过来,大口大口地一股脑喝光。

  裴徊光将沈茴放在床榻上之后,没有离开,而是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拾星见裴徊光在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禀话:“俞太医很早就过来了,一直在偏殿里候着呢。”

  沈茴想起来了,昨天俞湛曾说要给她换一种药,一种更有效的药。

  沈茴立刻笑了起来,说:“快请俞太医过来!”

  候在偏殿的俞湛进了寝殿,先守礼地行礼问安。

  “俞太医无需多礼。”沈茴悄悄打量俞湛的神色,见他眉宇间一片郁色,隐约猜到新药方恐怕还没有研成。

  她脸上的神色只是黯然了一瞬,立刻重新乐观地笑起来。

  见裴徊光在这里,俞湛收起心里的讶然,禀话:“先前给娘娘开的方子只能是辅助作用,慢慢帮助娘娘排毒。这邪药本来还有一道特效除根的解药,只是那解药需要一味难以得到的药引。”

  沉月在一旁焦急追问:“是什么药引?”

  “赤骨狮的热血。”

  寝殿内的几个人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没有听过这种狮子。别说是什么赤骨狮,他们大多根本没见过狮子。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

  俞湛继续解释:“一种十分凶悍的雄狮,只生活在姣雨林一带,数量稀少。距离京都千里迢迢。而且作为药引,必须是刚斩杀的赤骨狮,仍有温度的鲜血拌进煮好的汤药里。”

  沈茴听得直皱眉。

  京都不会有赤骨狮,就算派人去擒获一只,别说凶险艰难,就算成功生擒,千里迢迢活运回京也要很长的时间。

  沈茴垂下眼睛,顿时沮丧极了。

  俞湛见之不忍,急道:“臣努力寻找替代之物,暂时仍没有主意。便想着,先剔除这药引,将其他的药熬了。不过臣亦不知没了这药引,这汤药的作用还有几分。”

  俞湛的眉宇间又染上了几分歉意。

  沈茴却弯着眼睛笑起来,说:“好呀,试试嘛。兴许有用呢。”

  望着沈茴乐观的样子,俞湛又恨起自己的医术不精。他点头,接过宫婢的纸笔,开始写药方。

  沈茴眉眼含笑安静地等候,等俞湛停了笔,她才再开口:“俞太医,再给本宫开一点划伤的外伤药。”

  “什么东西划伤的?伤口如何?”俞湛询问。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说:“剪子。”

  俞湛抬头,望向沈茴。

  小臂上的划痕,都是沈茴意识模糊时划下的,等她清醒的时候,见了那些伤痕自己都害怕。她心里清楚将小臂上的伤口露出,俞湛一定会明白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可是担心伤口感染,不敢瞒下去。

  她略作犹豫,将袖子往上抬了抬。

  拾星惊呼了一声,手一抖,手里捧着的药匣差点跌了。沉月眼睛一红,在心里责怪自己对皇后娘娘太粗心了,竟然浑然不觉!

  裴徊光盯着沈茴血痕斑斑的小臂。自送沈茴回来一直沉默着的他,忽然开口,他盯着沈茴,问:“就那样恶心?”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旁人都没听懂。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沈茴心里一惊,想要辩解——不!真的不是嫌他的碰触恶心!不是的!

  可是宫婢在这里,俞湛也在这里。沈茴檀口微张怔怔望着裴徊光,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来,他走到方桌旁,将桌上的药方转过来,浏览一遍。他看了眼笔墨,抬手。灿珠赶忙将笔递给他。

  裴徊光接了笔,将原本药方上的药材划去两种,又写下了几种药。

  俞湛快步走过来,好奇地去看裴徊光修改他的药方。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洋洋洒洒地改完药方,放下笔,将药方递给灿珠,吩咐:“去煎熬。现在。”

  俞湛皱眉开口:“可是……”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裴徊光打断他的话。

  沈茴心惊肉跳,担心会殃及俞湛,急忙说:“俞太医,你先退下吧!”

  她那样焦急,声音也不寻常。

  裴徊光垂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俞湛深看了沈茴一眼,作揖行礼,退了下去。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耳朵,低声:“娘娘每次找人纾解都是寻咱家。是因为娘娘知道若是被别人碰过了,便不好向咱家交代,更不利于从咱家这里讨好处。”

  沈茴想开口,裴徊光的食指却抵在她的唇上。

  “嘘。娘娘假话说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听。”

  裴徊光垂眼望着沈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皇后拙劣的投奔一切都是一个“利”字。她对他,是利用。兴许还有厌恶与憎恨。

  这些,他从一开始都知道。

  没什么可在意的,这样才正常。

  他也不介意。对于正常的事情为什么要介意呢?对,不介意。这些都不重要。裴徊光慢悠悠地摸着沈茴的脸颊,动作无限温柔。

  她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利用、厌恶又或者憎恨,通通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自己想得到她就足够了。

  待宫婢捧着煎好的汤药送进来放在桌上,裴徊光问:“娘娘用哪个剪子划伤的?”

  沈茴打量着裴徊光的神色,他越是温柔笑着的,她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她伸手进枕下,取出藏在枕下的剪子递给裴徊光。

  于是,裴徊光用这把剪子割了自己的手指。鲜血如注,滴进刚煮好的汤药里。

  沈茴惊愕地望着他。

  他垂眼望着滴落的血珠,闻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不急不缓地说:“赤骨狮那等劣兽哪有资格给娘娘做药引。”

  裴徊光将指上最后一滴血珠抹在沈茴娇嫩的唇上,如口脂般慢悠悠地给她涂匀,让沈茴的唇一片鲜红。

  他抬手,接过宫婢递来的汤药,将混着他的血的汤药,亲自喂沈茴喝下去。

  寝殿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连喘息也变得轻微。

  然后,裴徊光转身离开了昭月宫。

  裴徊光缓步离开昭月宫,走到外面,被外面的凉风吹拂着,这样的温度才让他觉得舒适。只是胸腔里的闷重感越来越重。

  喉间微痒,他侧首轻咳,口中立刻一股腥甜。

  裴徊光停下脚步,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眼中浮现茫然。他向来掌握全局,对一切了如指掌。可是这一刻,对于咳出的血,他竟难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胸腔里的闷重感更浓,他弯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视线里,青砖上逐渐聚成一汪血,那么刺眼。

  远处的宫人看见这一幕,惊骇地避开。裴徊光觉得那些人大概以为他这作恶多端的奸宦终于遭了报应,盼着他吐血而亡。

  裴徊光将手掌压在胸膛,去感受着陌生的心跳。

  半晌,他卷舌抵了抵唇角,自嘲地笑了:“卫珖啊卫珖,你真的疯了。”

  他眯起眼睛,望着普照的艳阳刺眼的光。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嗤。

第58章

  裴徊光捏着雪帕子慢条斯地擦净唇边的血迹, 然后沿着的深宫红墙,缓步而行。殷红的窄袖锦服,用雪白的玉带来压。挺拔的身形, 是最玉质瑰魄的仙姿模样。他面无表情,安静回忆, 这段时日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细琢磨。

  又, 不止这段时日。

  回忆拉长, 红与黑的过往,徐徐无声慢放。

  暖阳下的风,依旧凉薄拂面。

  裴徊光不到十四岁入宫, 年十六东厂督主,十七掌控司礼监, 又一年,开国帝王玩弄于鼓掌间, 毁其晚誉, 凌虐致死, 紧接着扶今上继位, 至此, 整朝堂皆由他肆意摆布。

  这一切,源于老东西对他近乎凌虐般的十载栽培,他训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老东西左腿人连根砍断, 右腿萎缩如孩童。他永远坐在轮椅上, 用烧断手指的双手夹着棍棒鞭挞他。

  老东西用挖去一、烧毁五官的可怖面目斥骂他,对年幼的他翻来覆去讲那一场场噩梦, 仇恨反反复复种进他的心里。

  然后温柔告诉他:小珖,你是枉死的万人唯一的希望啊。

  老东西自成了那模样,复仇无望, 便把所的希望寄托在裴徊光身上。

  父,是裴徊光这一生的至亲至尊至爱。可在那十年黑暗里,年少的他,难免心中生出难以启齿的、不该出现的,恨。

  是以,他选择自毁修邪功,何尝不是对老东西的报复。老东西他气得吐血而亡时,裴徊光心里到底生出了几分快感来。

  那是裴徊光昏暗十年里,第一次的愉悦感。

  当然了,裴徊光选择修炼邪功,可不只是了报复老东西。那深藏在心底的恨是真的,尊与爱更是真的。

  老东西对他近乎凌虐的栽培,是复仇心切与自无能的碰撞下产生,亦是急于求成的本性。

  裴徊光的身体里流着与老东西相的鲜血,他自然承认自与老东西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也是急于求成的人。

  所以,修炼邪功是他走的捷径。他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取得今日成就,这邪功的帮助可不小。

  世人皆知裴徊光修炼邪功,武艺深不可测。却没人到,这世间所的捷径都要付出代价。

  邪功让裴徊光的身体不能适应温暖,永远只能活在冰寒里。亦封起他的情绪,让他失了大悲大喜情绪波动,麻木又无情。

  初时,裴徊光觉得这样的代价根本不算代价。

  这些年他早就麻木不仁,情绪不会悲喜所扰。就连复仇所带来的痛快,也是缓慢的、细微的、温柔的。

  所以,裴徊光看着自吐出的这一汪血时,竟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两日胸腔里的闷重感,其实早就提醒了他,是他忽略了。

  ——是,惧怕啊。

  老东西死后,裴徊光彻底一无所,他以自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直到,他看着小皇后站在窗台上。黑夜里的风鬼魅般吹起的衣袂与发梢。

  裴徊光现在才知道,彼时沈茴纵身消失于视线里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滋味,是惧怕啊。

  那陌生的情绪潜藏在他心里,他本能地压下去,悄悄潜伏。直到今日,沈茴对俞湛笑靥甜甜,从不会对他这样笑。直到今日,沈茴拉起衣袖,露出皙白小臂上可怖的斑斑血痕。

  他知沈茴惧他,甚至厌他憎他。

  他怎么会不明白小皇后只是不药物控制自的身体?裴徊光这样的人,早就习得了人看透的本事。

  裴徊光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冷笑质问沈茴,甚至口不择言,故意扭曲的心意。不过是了,掩饰那一刻忽然了悟的,对失去的惧怕。如今细,他竟自品出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他指上的黑玉戒摘了,放进口中,含咬着。

  大片大片的玉檀出现在视线里,沧青阁的影子浮在玉檀林尽头。

  幼时,老东西嘶哑着嗓子对他说:“小珖,你看见没?每一株玉檀,就是一条枉死的性命!”

  裴徊光轻嗅玉檀的淡香,他走进玉檀林,血仇的味道辗转沾满身。

  ·

  不过半日,裴徊光吐血的事情就在宫中传开了。甚至,心人消息送出了宫,递给京中一些位之人。

  伏鸦前来请示,要不要封锁消息。

  彼时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浏览一份几千名字的名单。他一手握着名单,另一只手在一侧的抽屉里摸索着,寻到小糖盒,捏了一块苹果糖来吃。

  “不必。”

  他名单放下,一边嚼着苹果糖,一边拿了朱笔,在编号九百四十七的名字上面,打了叉。

  伏鸦瞥一案上密密麻麻的名单,收回视线,规矩的行礼告退。

  转身离开之后,伏鸦的前还是案上的那份名单。轻飘飘的几页纸,却无形地浸了鲜血的味道。天下之人都以东厂裴徊光效命,裴徊光取谁的性命,知会一声,自人帮他捧上人头。可却鲜人知道,裴徊光手里一份名单,那名单上的每一人,都会惨死在掌印手中。

  东厂是什么地方?伏鸦干的就是玩弄性命的勾当。可他每次起那些死在掌印手中的人的惨状,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名单上的几千人,遍布大齐。他们的成了威风凛凛的才,的成了文臣官,的从商敛财,还更多寻常的百姓。

  若说相之处,便是这些人年轻时都曾从戎。

  ·

  沉月担忧地守在沈茴床边。

  自沈茴饮了那碗混着裴徊光的血的汤药,不多时便昏睡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昏睡中的开始发烧。

  沉月只得善做主张,次派人去请了俞湛回来。彼时俞湛刚回到太医院,见了昭月宫的小太监,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又急急赶过来。

  俞湛细细给沈茴诊了脉,脸上的焦急淡下去,反倒是松了口气。他说:“这是娘娘体内余毒逐渐排出的迹象,不必担忧。”

  “竟是这样,太好了。这毒实在是害苦了娘娘。”沉月这才笑了,“劳俞太医折腾又跑回来。”

  俞湛起裴徊光改过的药方。他大致能看得出来裴徊光改了几味药,是了配合药引发挥作用。他一琢磨,根据裴徊光改的药方可以看出来,他调整要配合的药引当是与赤骨狮之血相近的东西。

  他不由询问:“我走之后,掌印可是又在汤药里格外加了东西?”

  沉月点头,蹙眉说:“掌印……自的血滴进了刚煎好的汤药里。”

  俞湛讶然。

  他眉峰拢皱,不是太明白裴徊光的血什么会与赤骨狮相近的效果。

  “俞太医,这汤药可是服用一次即可?”沉月问出担忧来。

  俞湛摇头:“至少三日。”

  “这……”沉月茫然了。怀着侥幸的心去问:“剩下两日的汤药不需要加药引了吧?”

  俞湛的沉默让沉月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沉月的担忧并没持续到第二日的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