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俞湛指腹的微凉隔着帕子递到沈茴的腕上,沈茴不由蹙了蹙眉。她眼睫颤了颤,眼前又浮现了些昨天晚上的画面。于是,她纤细的指尖颤了颤,再往前探一探,轻易勾住了俞湛仍为她诊脉的手。

  两个人同时一愣。

  沈茴瞬间清醒过来,她猛地将手收回去,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俞湛抬手,拉下悬挂的床幔,让厚重的床幔一瞬间降落下来,将两个人之间彻底隔开。

  沈茴庆幸,降落下来的厚厚的床幔遮住了这样失态的自己。她爬起来,一点点往后缩,直接缩在墙角,用力抱着膝,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许久之后,床幔外传来俞湛一向温和的声音:“娘娘生病了,和小时候一样,只是生病了而已。”

  沈茴咬唇,眼睛红红的,却不准自己哭出来。她缓了缓,才小声地问:“那会医好吗?”

  “这些年,娘娘多次病危能都站起来。这次也不意外。这药是麻烦了些,可远没有娘娘的旧疾可怕。”俞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有力量。

  昏暗的床幔里,沈茴轻轻点头,即使俞湛看不见。

  半晌,沈茴重新从床幔里探出一只手来,声音也变得寻常,甚至带着她平日里说话时的温软含笑:“有劳俞太医了。”

  “臣自当尽全力。”俞湛重新将指腹搭在沈茴的脉上,认真诊着。

  俞湛的心慢慢沉下去。

  怎……怎么这么重的量……

  裴徊光站在雕花屏旁,面无表情地望着俞湛的背影,他的视线又越过俞湛,望着床幔垂落四合的床榻。想象着此时躲在床幔之后的小皇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不知道哭了没有。

  自俞湛进了沈茴寝殿,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裴徊光都听见了。裴徊光将食指上的那枚黑玉戒摘下来,再慢悠悠地套上去,再摘下来,再套上。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拾星脸色发白地站在一旁。拾星并非失职自己跑开,而是被裴徊光叫到了一旁,不准她上前,亦不准她出声。沈茴去拉俞湛的刹那,拾星快速跳动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她不管怎么打量裴徊光的神色,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俞湛诊了脉起身收拾东西,说:“需再给臣些时间。”

  沈茴应声,喊人进来送俞湛。她神色如常地掀开床幔,正好看见裴徊光走进来。沈茴一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沈茴赶忙让宫人进来服侍她梳妆。她梳妆时,裴徊光就立在一旁。拾星没有机会把刚刚的事情告诉沈茴。

  走出昭月宫的时候,沈茴有些意外裴徊光仍旧陪在她身侧。他真的要和她一起去永岁殿吗?

  “掌印不先去前面吗?”沈茴微蹙着眉,有几分不解。

  裴徊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在走神。过了一会儿,他才“嗯?”了一声,侧首望过来。

  他神色那样寻常,什么都瞧不出来。

  甚至,沈茴疑惑望着他的时候,裴徊光还对沈茴温柔地笑了一下。

  沈茴怔怔回望着他。她觉得,若不是这么多宫人跟着,裴徊光许是会凑过来咬她的耳垂,又温柔地蹭蹭她的脸。

第54章

  沈茴到永岁殿时, 皇帝还没到。她站在白玉高台上,等候着。高台之下,已候立着朝中许多文武百官。片刻之后, 皇帝姗姗来迟。

  满朝文武跪拜, 长诵恭贺祝词。

  皇帝哈欠连天。

  沈茴偏过头,望向身侧的皇帝, 见皇帝眼下乌青, 想来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皇帝悄悄往沈茴身边凑一凑,小声开口:“昨天晚上没有陪着皇后一起守岁,皇后莫怪朕冷落才好。”

  下面臣子的长篇祝词还在继续。

  沈茴赶忙说:“臣妾不敢。”

  “嗐, ”皇帝摇摇头,“皇后仁心大度不计较,可朕心里过意不去。不过没关系,今儿个是初一,是新岁的第一天。今晚朕定然好好陪着皇后。”

  沈茴一怔, 瞬间想起沉烟前几日见她时说的妃嫔侍寝要排班的事情。她当时没有过问,后来司寝处还是按规矩将单子呈上来。她知道那侍寝名录上, 初一那天是她的名字。

  自从昨天晚上锦王死了, 皇帝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继续说个不停:“说起来……的确是朕不够好。自皇后娘娘搬去昭月宫, 还没有过去仔细看看。皇后住在那里可还舒心?哎, 那昭月宫是前朝时某个太妃的住处,给皇后来住,也不算合适。皇后可有喜欢的宫殿?只要皇后喜欢的, 就算已经住了人,把人赶走了, 让皇后住进去!”

  白玉高台之下的朝臣用没有声调的语气长篇诵读枯燥的颂词, 身边的皇帝喋喋不休说着讨欢心的昏君话。

  沈茴静静地听着, 视线却越过皇帝,望着站在皇帝另一侧不远处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侧首,目光落过来。

  沈茴凝视着裴徊光,轻轻翘起唇角,掬着星子的澈眸笑意嫣然,妍姿动人。

  皇帝望着皇后,笑呵呵地眯着小眼睛,继续说:“依朕看,应该为皇后建一座金殿宝宫才配得上朕的皇后啊!”

  沈茴收回目光,规矩回话:“昭月宫很好,臣妾极喜欢。不需要劳民伤财再建宫殿了。”

  裴徊光也收回了目光,他慢悠悠地笑了一下。

  小皇后隔着皇帝暗送秋波,又向他使美人计了。啧,不就是因为今天是初一,不想晚上侍寝吗?这美人计也太拙劣了吧,也太临时抱佛脚了。

  不过……

  裴徊光收起眼底那抹微弱的一丝笑意。

  虽然小皇后夜里细碎的眼泪和断续的呜咽太过销魂,但她站在暖阳之下,带着一丝小小俏皮的勾引,好像更勾人一点。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过去。

  然而沈茴没有再望过来,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视前方,繁复的宫装裹着她,娴静又美好。

  裴徊光“啧”了一声,很想将她身上端庄的宫装撕烂。

  ·

  到宗庙有近两个时辰的路。帝后共乘一车,文武百官跟随其后。到了宗庙,沈茴与皇帝一同迈进大殿,按照祖制跪拜祭祀。

  然而大齐建立不足三十年,需要祭拜的祖宗实在是少。满打满算,只有开国的先帝与其元皇后。先帝草寇出生,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称帝之后想要追封自己的父母也找不到人。

  大殿内香木缭绕,一片寂肃。

  裴徊光长久地凝视着大齐开国皇帝的牌位。

  大齐这位开国皇帝以草莽之身开疆辟土创立大齐,的确是有些本事。古往今来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如今的史册上自然对这位开国皇帝称赞连连。

  野史上,对这位开国皇帝有褒有贬。那些夸赞之词的最后,总是要这样说——

  大齐开国皇帝有勇有谋、雷厉手段、一代枭雄,乃天铸帝王之才,可惜称帝后被无上的华荣迷了眼,晚年受奸宦所惑沉迷于长生不老药,荒于朝政。

  那个奸宦,自然就是裴徊光。

  裴徊光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香火,为这位开国皇帝上了一炷香。

  裴徊光面无表情,观赏着这柱香一点点燃尽。

  他轻轻一吹,香灰也四散。

  ·

  因回宫路不算近,帝后与朝臣的晚膳要在祖庙用。出门前还是欢喜热闹庆祝新岁,到了这里必是要收敛,安静肃然起来。午膳用的也是素食。

  皇帝喜欢喝酒吃肉,向来不喜欢素食。看着满桌的素菜,胃口全无,胡乱吃几口,就撂了筷子。

  “皇后呢?皇后去哪了?”皇帝不高兴地问。

  沉月低眉顺眼恭敬禀话:“回禀陛下,娘娘体弱有些乏了,在房中暂歇。”

  “那也得用了午膳再歇啊!”皇帝烦躁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把皇后喊来陪朕用膳。告诉皇后,用了膳立刻回宫。等回了宫再歇。”

  “是。”沉月屈膝行礼,依令转身去寻皇后。

  可沈茴根本不在房中休息。

  祭拜礼仪刚结束时,沈茴便觉得身体开始不舒服。她想着离开香雾缭绕的殿内,去外面走一会儿,被凉风吹一吹,就会好受一些。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风不够凉爽,还是在闷热的殿内待了太久,沈茴一点都没觉得好受。

  她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偏偏没有什么屋子。可以供人歇息的屋子必要经过前面摆着一张张膳桌的地方。那里坐满了朝臣,还有皇帝。

  “娘娘感觉如何了?”拾星晃了晃手中的水囊。姐姐让她准备一水囊的凉水,可水已经被沈茴饮尽了。

  明明是严寒的冬日,沈茴却觉得身上滚烫,后脊沁出的薄汗湿了里衣。她抬头,望着灰白的天。今日的云很厚,说不定要下雪。

  沈茴心里也是一样的颜色。

  沈茴颤着指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洞林。让拾星扶着自己走过去。石洞林雕着微妙微妙的雄狮与猛虎,又绿木环绕。走进石洞中,孔隙可见外面天地,其内小洞穿叠,迷宫一样。

  沈茴后辈抵着山石,缰声吩咐:“去,去找他……”

  不需要她说清楚,拾星也知道沈茴说的人是谁。她担忧地问:“留娘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吗?”

  沈茴点头。

  拾星咬咬牙,心想一定要快点跑去找到掌印。然后她刚一转身,就看见有人堵在洞外。拾星心里一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耳朵先一步听见裴徊光的声音。

  “出去。”

  石洞内狭窄逼仄,裴徊光低头迈进来。

  沈茴咬唇望着逐渐走近的裴徊光。她的身体在欢喜,可是她的心里在绝望哭泣。

  石洞空隙漏进来一缕又一缕的光,那些光照在地面,和阴影的地方形成了反差。光

  与暗落在沈茴的脸上,让她的面目也变得模样了。

  “掌印,把我弄昏吧。随、随便寻个借口,就说我摔了、病了……怎么都行……”理智让沈茴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的手已经颤颤攥住了裴徊光的衣襟,用尽全力一般。

  她觉得自己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争斗着,都想要霸占这个身体的主导权。

  沈茴后背抵在石壁上坚持着,才能让自己的身体不滑下去。可是玉檀凉薄淡香诱着她往前走,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果然,她刚刚离开倚靠的石壁,整个身子就无力地倒下去。

  裴徊光掐着她的腰,用力一带,就将人带进自己的怀里,让他的胸膛给她靠。

  “咱家带娘娘回前面静室里休息。”

  “不不……”沈茴惊慌地摇头。从这里到前面的静室,要经过摆着宴桌的地方,满朝文武都在那里。她根本做不到面色如常地穿过宴桌,她做不到!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轻轻一展,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沈茴的视线便彻底黑下去,紧接着她的身子也跟着悬空。沈茴一惊,下意识地攀着裴徊光的肩。

  “咱家抱得动,娘娘把手收回去。”

  沈茴怔了怔,知道了裴徊光的用意。虽然仍觉得不妥,她还是依言,将着凤服的衣袖藏进他的棉氅里。

  裴徊光今日穿了一件暗红的棉氅,芙缎的料子,柔软又锦华。裴徊光身量极高,他将沈茴整个人裹藏在棉氅里,严严实实。

  走出石洞外,迎着照下来的一缕耀目的光,裴徊光眯了眯眼,他低下头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娘娘忍一忍,可别乱叫。”

  沈茴咬唇,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双足没有踩在地面,整个人都好似飘着,一点着落感都没有。朝臣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了,沈茴偷偷攥一点点裴徊光的衣襟,将发红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正在用午膳的朝臣看见裴徊光抱着个女人从远处走来,不由愣住。宗堂祖庙祭拜先帝之地,这个阉人,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个女人?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抱着沈茴缓步穿过一张张宴桌。

  沈茴紧张地全身僵着,她能听见倒茶的水声、放筷的磕碰声,甚至近在耳边的咳嗽声。自然也有被压得极低的“恬不知耻”、“不像话”、“疯了”……

  她用力攥着裴徊光的衣襟,他芙缎的料子都被她攥得跑了丝。

  “徊光?”皇帝惊讶地看着远处的裴徊光。皇帝一直认为女人是个好东西,当初也是真心想送女人给裴徊光。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窝囊,可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当年他正排队给沈荼买包子呢,被东厂的人抓去,直接拎到龙椅上。裴徊光就是他衣食父母啊!

  皇帝忽略裴徊光不合礼仪地抱着个女人,笑呵呵地说:“徊光快来一起用膳。”

  裴徊光略颔首便算行了礼,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内人身体不适,带她去休息,不陪陛下用膳了。”

  沈茴听得心惊胆战。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心惊肉跳,这般刺激滋味,竟让她体内的药物作用都减弱了几分。

  裴徊光继续穿过一桌桌膳席,往前面的静室去。

  右相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沉声指责:“掌印如此痴疯行径也太不像话了!可把礼法放在眼里?可把先帝亡灵放在眼里!”

  又有一胡姓武将重重放下茶盏,冷哼道:“内人?竟不知道你这阉宦何时娶妻成家了!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笑话!”

  裴徊光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给,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大婚的时候,准允胡将军给咱家夫人磕个头。”

  裴徊光的脚步根本没停,他略抬高了手臂,又低下头,隔着棉氅,用下巴蹭了蹭沈茴的头顶。然后,他感受到了沈茴的颤抖。

  裴徊光皱眉,这才抬抬眼,看向刚刚开口的右相和胡姓武将。

  “内人胆子小,安静些罢。”

第55章

  静室里, 燃着悠悠的木兰香。木兰的味道很浓,将裴徊光身上的玉檀味道都冲淡了一些。

  静室简陋,床榻也是最简单的木板床。

  裴徊光坐在木床边。握着沈茴的脚踝, 放在他的腿上, 给她穿鞋袜。

  沈茴偏着头,安静地望着他。

  “还要吗?”裴徊光问。

  沈茴红着脸摇头。

  裴徊光为她穿好鞋袜, 把她的腿放下去, 站起身来。

  沈茴急忙拉住了他的衣角。

  裴徊光回头看她。

  沈茴却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攥着裴徊光衣角的手上。她又慢吞吞地松了手。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食指上的黑玉戒,也不开口询问, 也不离开,只是望着沈茴等候她再度开口。他也大致摸出了小皇后的性子。她经常会这样,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各种各样开不了口的缘由闭了嘴。可这小皇后心里一旦有了什么主意,那是憋不住的, 要不然多久,她自己思想斗争一番, 还会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来。

  果然, 没过多久, 沈茴再次去拉裴徊光的衣角。然后, 她抬起头来,仰望着裴徊光。

  “杀了他吧。告诉天下人你的内人是当今皇后,也是日后的太后。”她目光灼灼, 眼角还沾着一点刚刚哭时细碎的泪花。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说:“娘娘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侍寝吧。”

  “不要。”沈茴站起来, 攥着裴徊光衣角的手沿着他的腰身慢慢向前, 两只手环过裴徊光的腰, 拥着他。

  她将脸贴在裴徊光的背上,软声细语:“一会儿回了宫,本宫直接从暗道去沧青阁,赖在白玉床上,哪里也不去。就算宫里因为皇后不见了而乱了套,本宫也不管。”

  裴徊光擒着沈茴的小手,将她拉到身前来,他居高临下睥着她:“早上还对咱家抛媚眼,现在直接开始耍赖了,娘娘还要不要脸?”

  “不要了,”沈茴轻轻摇头,双颊染上几分娇憨,“本宫只要掌印了。”

  裴徊光眯眼盯着沈茴好一会儿,挑了下眉。

  他心里清楚这不是小皇后的心里话,不过是些哄骗的说辞,而且还是最没技术含量的哄骗。

  可是裴徊光没有如往常那样开口奚落逗弄揭穿她。

  ·

  回了宫,沈茴倒是没有真的直接从暗道往沧青阁去。而是先见了俞湛。今日早上,俞湛先匆匆回了太医院,查阅了一些医书,又取了些药材,在沈茴回宫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先到了昭月宫,在偏殿一边等候沈茴回宫,一边亲自熬药。

  “娘娘服用这药时日长久,毒物在娘娘体内日积月累,不是一碗汤药就能除根的。臣给娘娘开了方子,每日一早一晚服一碗汤药,慢慢将毒从体内逼出去。”

  沈茴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从宫婢手中接过好大一碗的汤药。她双手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往嘴里灌药,一口气将碗里的汤药全都喝了。

  几个宫婢站在一旁看着沈茴喝药,都觉得苦得慌。

  沈茴自打出生,还没断奶呢,就开始喝药。这药虽苦,对于她来说,倒也不算难以忍受。

  俞湛见沈茴将药都喝了。他斟酌了言语,才说:“娘娘可还记得小时候,臣外祖父常常叮嘱娘娘的话?”

  “当然记得呀。”沈茴点头,“神医说医人治病,针药是一方面,病人自己的意志力更重要。他还夸我意志力强呢。”

  俞湛点头,说:“这回也一样。娘娘此番顽疾与戒酒亦有相似之处,需娘娘凭着意志力克服。”

  沈茴一怔,明白过来俞湛的意思,有些不自然地胡乱点点头。

  俞湛也不方便在这种事情上多说,起身告退。他走出昭月宫,没想到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

  俞湛回望昭月宫,叹了口气。

  他没在飘雪中久站,很快往太医院去。他之所以对沈茴说要她自己克服,也是因为他清楚那汤药的作用十分有限。他急着回太医院,重新去研新药方,可以彻底除毒的药方。他心里隐隐有了法子,可那法子缺一道不可能得到的药引,急需他去翻大量医书,找到一种替代物。

  俞湛走在雪中,忽然就想到了外祖父的话。

  外祖父斥责他:“元澄,莫要辜负自己的卓卓天赋!”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医术,也不过医一人。苍生普众小病顽疾需要的,并非神医才能医治。与医史留名相比,能医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向往之,更义不容辞。”

  可如今,凉凉的碎雪落在脸上,俞湛竟头一回怪起自己的医术不精,不能治想医之疾。

  ·

  晚上,沉月焦虑地询问:“娘娘,要准备迎驾吗?”

  “陛下不会过来的。”沈茴说地笃定。

  沉月再问:“那……还是去沧青阁吗?”

  沈茴想起俞湛的告诫。她摇摇头,也不去。她走到妆台前坐下,拉开下面的小抽屉,取出放在里面的一个小木盒。

  那是昨天晚上沈霆带给她的糖。

  沉月看了一眼,说:“大夫人又亲手给娘娘熬糖块了。”

  “嗯。”沈茴点点头,拿出一块兔子奶糖来吃,驱一驱嘴里残留的汤药苦味。

  这个小盒子里面一共装了十块奶糖。昨天拿到手后,沈茴当场吃了一颗,然后又大方地给了齐煜一块。现在里面只有七块了。沈茴将盖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她打算每日吃一颗。

  沈茴自小锦衣玉食,即使是沈元宏变卖家产赠贫民,也不曾委屈了沈茴一星半点,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她什么都不缺,所以对别人亲手做的礼物格外看重。

  沈茴睡前故意开着窗户。可是到了夜里,她体内的怪药果然又开始作祟。沈茴记着俞湛的话,她抱着被子咬唇努力克制着。

  虚汗湿透寝衣。

  沈茴双手交握藏在枕下,努力克制着,僵着身子,不准自己动弹。寂静的夜里,每一刻都变得异常难熬。

  长久的煎熬忍耐之后,沈茴踉跄下了床,她从床头小几的抽屉里,翻出角先生。她走到桌前,抖着手将温水灌进角先生中空的孔洞中。

  温水洒出来,落在她的手上。

  “我、我在做什么……”沈茴跌坐在地,手里的角先生落地,温水湿了她的裙摆。

  她双眸空洞地望着落在地上的角先生,几次想要伸手去拿。

  “不,不行。沈茴,你不可以这样……”沈茴反反复复呢喃着对自己说。

  她转过头,望向博古架的方向。她的眼中

  是渴望,也是绝望。

  那黝黑的暗道通往的地方,是极乐之地,亦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可以。

  沈茴艰难地站起来,晃颤着走到窗下的长榻前,她抖着手在针线篓里翻找着,颤颤握住剪刀,对准自己的小臂。

  沈茴怕疼。好怕好怕。

  可是……

  沈茴咬咬牙,握紧手中剪刀,还是朝着自己的小臂划了下去。鲜血在剪刀刃两侧溢出,又一点点涌出,一滴一滴的血珠滚落下来。

  痛,好痛好痛。

  可是沈茴虚弱地弯了弯唇。

  ——痛觉让她身体里的渴求淡下去了。

  接下来的三日,沈茴都没有离开过寝屋。她每天乖乖地谨遵医嘱,一早一晚服用一大碗汤药,晚上吃一颗奶糖,然后在床头备好饮用的凉水,便早早躺下。即使,她根本夜不能眠。夜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她牢牢记着俞湛的话,只当自己在凭着意志力戒酒。

  实在忍得难受,她就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剪子,用尖利的刃去划自己的小臂。

  光洁雪肌的小臂,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这三日,裴徊光似乎知道沈茴的打算一般,也一直没有出现在沈茴面前。

  沈茴原本乐观地想着身体的怪异会一天比一天减弱,她定然能重新成为正常人。可是到了第四日的晚上,小臂上的痛都不能止住身体里的渴求。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儿缓解不了任何,彻底没了作用。

  沈茴痛苦地蜷缩着。

  沈茴神志不清地拿了盏灯,推开暗门,连鞋子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走进暗道里。

  暗道灰暗又漫长,只她手里的一盏灯有着微弱的光。

  沈茴走啊走,一心想要见到裴徊光,可当她真的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出现在暗道远处时,却忽然清醒了。

  不,不能前功尽弃!

  她用最后的理智,转身就跑,跌跌撞撞。

  沈茴摔倒了,手里的灯落了,灭了。她哭着胡乱摸索着,怎么都找不到引路的灯。黑漆漆的,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沈茴听见裴徊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的身体越来越欢喜,可是她的心里越来越绝望。她哭着说:“离我远一点……求你了……”

  可是在沈茴最后的记忆里,是她站起来摸索着去找裴徊光,发了疯一样地去亲吻他。

  一片漆黑里,裴徊光垂眼,看清沈茴混沌的眸中噙着的绝望。

  ·

  沈茴醒来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她转过头,望着睡在身侧的裴徊光好一会儿。然后,她悄悄下了床,踩着凳子爬上窗台。

  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控制,生不如死。

  从小被病痛折磨的她,无数次有过轻生的念头,每一次都能被理智拉回来。这一次,她又站在了悬崖边上。

  凉凉的风吹拂在脸上,让她脸上的泪都在发寒。

  远处玉檀林之外,是巍峨的宫殿。

  不可以的……

  沈茴空洞的眼眸逐渐又有了神采。她不可以这样自私。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家人要多难过啊。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有失而复得的哥哥、远在江南的外祖母、待她如姊的嫂子、鸣玉、煜儿……还有她身边的沉月、拾星……

  越来越多的面庞浮现在眼前,沈茴心里的生念越来越浓。

  到最后,她的眼眸重新亮起来,碎着星河。

  沈家没有懦夫。她就算是要死,也当死得有意义。倘若真的活不下去,那还不如跟俞太医讨来羌毒,用这日渐不受控制的身体为饵,杀了那狗皇帝,与他同归于尽!

  对,就算是要死,也该拉着那淫暴昏君同归于尽!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沈茴望着远处的宫殿,目光坚定决然。

  “你给咱家滚下来!”裴徊光的声音异常尖利,又藏着一丝颤抖。

  裴徊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忽然出声,让沈茴吓了一跳。沈茴轻“啊”了一声,腿一软,身子跟着直接栽歪出窗外。失重感让沈茴前一刻还满意毅然的眸子迅速攀上惊慌骇然。

第56章

  沈茴的视线里, 浮现裴徊光站在窗前阴沉的脸色。她本能地伸出手胡乱抓着,与此同时不停倒退的景色让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挣扎的手本该什么都抓不到,可却有什么柔软的缎料擦过了指尖。沈茴一怔,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失重的感觉竟消失了, 紧接着是她所熟悉的玉檀味道。

  呼啸的风吹来, 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拂在脸上。

  她没有睁开眼睛, 而是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然后轻轻转头, 将脸埋在裴徊光的胸膛。

  “发生什么事情了?”顺岁和顺年被惊醒, 披着外衣从屋里出来。然后他们看见身着暗红寝衣的裴徊光抱着皇后娘娘, 赤足立在青砖路上。披散的长发半遮着他阴恻恻的脸。

  顺岁和顺年对视一眼, 又齐齐低下头,不敢乱看。他们悄声退回房中, 倒也不会再继续睡, 而是等着吩咐。

  裴徊光垂眼,看着怀里的小皇后。

  不断吹来的风, 吹乱他的发, 拂动的长发切割了他望着沈茴的视线。他盯着沈茴的眼角,有一抹暗红。

  裴徊光感受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他深吸一口气, 再呵笑一声,阴着语气:“咱家准娘娘死了吗?”

  “没有,本宫没想死……”沈茴小声地辩解。她颤颤睁开眼睛,在裴徊光怀里仰望着他, 愕然见他眼里的红色。

  裴徊光舌尖抵了抵唇角, 他阴森森地低笑一声, 抱着沈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娘娘最好记住了。在咱家没准允之前,娘娘的命是咱家的。你要是敢死……”

  裴徊光停下来,低下头,垂落的长发擦过沈茴的耳畔。

  “娘娘要是敢死,咱家把娘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屠了。然后把他们烧成灰,来给娘娘做坟!”

  沈茴望着裴徊光,吓得身子都颤了。

  本就是劫后余生吓了个半死,还被裴徊光恐吓一番,沈茴瞬间红了眼睛,连声音都哽咽了:“你干什么呀,我都要下来了,是你吓我我才摔了。你现在又来凶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她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小声地哭着。她又嫌在裴徊光怀里哭太丢脸,扭过头去,把脸埋在裴徊光的胸膛,把眼泪也尽数蹭到他衣服上去。

  裴徊光在檐下默立了片刻,胸口窒闷。他又用舌尖抵了抵唇角,抱着沈茴上楼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备水!”

  裴徊光直接将沈茴抱去了五楼盥室。

  他把沈茴在长凳放下,然后自己在沈茴对面坐下,一句话不说,死死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