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霆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裴徊光,才转身离开。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自己被风吹拂的裙摆,脸颊上浮过裴徊光握着眉笔划过时的触觉。她硬着头皮朝裴徊光走过去。

  ——总要先哄了这疯子,可别让他真的找俞太医麻烦。

  “掌印独自在这里赏河景?”沈茴走过去,距离裴徊光一步之遥,她也侧转过身去,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飘着的盏盏花灯。

  裴徊光没开口,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正僵持着,齐煜从远处跑过来。他喊着“小姨母”,去拉沈茴的手。

  临近子时,烟火越来越多,一片嘈杂。

  齐煜扯着嗓子大声说:“小姨母别忘了许愿!”

  “好。”沈茴摸摸他的头,笑着地将一粒兔子奶糖塞给他吃。

  这是习俗。

  子时到来时,烟火漫天,花灯璀璨,闭上眼睛诚心许愿,定会心想事成。

  守钟宫人在子时到的那一刻,敲响宫钟,低沉的声音在整个皇宫中缓缓荡开。前一刻还热闹非凡的永岁殿顷刻间安静下来。信的,都闭上眼睛诚心许愿。不信的,也微笑着沉默下来,留下大片的安静时刻。

  “小姨母快许愿!”

  齐煜说完,自己闭上眼睛。

  “好。”沈茴弯唇,她望着随水波飘动的盏盏花灯,闭上眼睛诚心许愿。

  齐煜偷偷看了沈茴一眼,又闭上眼睛,在心里无声地说: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小姨母都不会对我失望。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

  清风温柔地吹拂着,沈茴面朝璃雅水,诚心许愿,许久不曾睁开眼睛。

  裴徊光冷哼一声,等沈茴睁开眼睛,他开口:“娘娘许了什么愿?”

  沈茴犹豫了一下。她刚刚许了好些愿望,显然其中很多愿望不大方便对裴徊光说。于是,她便只说了一条:“希望新的一年将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

  裴徊光颇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就这?

  沈茴问:“那掌印可有许愿?”

  话一出口,沈茴自己都觉得好笑,像裴徊光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许愿的吧。

  “咱家从未许愿过。不过既然娘娘希望咱家许愿,那就许一个。”裴徊光顿了顿,“愿天下大乱、伏尸百里,该死的一个都逃不掉,不该死的死得痛快些。”

  沈茴檀口微张,怔怔望着裴徊光。

  瞧着她这样,裴徊光这才心满意足。

  伏鸦从远处走过来,禀话:“掌印,锦王已在摘星亭候着了。”

  摘星亭建在璃雅水旁的假山之上,地势极高。

  裴徊光作势就要走。

  “掌印!”沈茴喊住他。

  裴徊光勉为其难地回过头瞥她,问:“娘娘又缺伺候了?”

  沈茴抿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她低声问:“掌印真的要帮锦王称帝吗?”

  裴徊光没理她,走了。

  ·

  锦王听说裴徊光要见他,立刻带着小厮赶来了摘星亭。听着烟火爆竹的嘈杂声音,他心情有些复杂。

  三日后,他真的会登基为帝吗?

  这有些不敢想。可他又一想到,今上那个德行都可以当皇帝,他为什么不行?就算他没有明君之智,但比起皇兄,除了女人少些,再没有比不过的。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多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很不安。没缘由的不安。

  裴徊光缓步拾阶而上,登上摘星亭。

  “掌印,这个时候见本王是有什么急事?”锦王摆着笑脸。他心里不齿对一个阉人谄媚,可又明白大事能不能成全看三日后裴徊光帮不帮他。

  裴徊光没答话,反而是慢悠悠地说了句:“咱家从不杀姓齐的。”

  锦王笑着说:“掌印说笑了。皇兄即使退位,也该好好养着。”

  裴徊光没看他,随意摆了摆手,道:“转过去。”

  然后,裴徊光一脚踹了过去,直接将锦王从摘星亭踹下去。锦王的身体撞在山石上,又弹开,跌进璃雅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因子时许愿,整个永岁殿仍沉浸在安静宁和里,巨大的水声那样明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茫然望过来。

  伏鸦呆滞地望着这一幕,连反应都忘了。他印象中的掌印就算是杀人都是斯斯文文的。这……至于吗?

  裴徊光阴着脸,扯了扯洁整的衣领,吩咐:“去,看那狗东西死了没。”

  伏鸦这才回过神来,一路小跑着下去,把水边的锦王拖出来,大声回话:“禀掌印,还有一口气。”

  裴徊光一跃而起,从摘星亭跳下去。走进璃雅水,拎起锦王的后衣领将他的头往岸石上撞。

  “狗东西,咱家的宝贝你也敢肖想!”

  激起的水浪打湿了裴徊光的衣服,水珠溅落在他阴恻恻的脸上。

  这处的动静实在不小。有人捂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准去看这样残忍的一幕。

  隔得远,又是夜里,纵使烟火盛漫天,也看不清那个被打的人是谁,可裴徊光的身影倒是极好认出来。

  沈茴知道那个是人锦王。她站在璃雅水边,怔怔望着远处,甚至不由自主往前小跑了两步。

  “娘娘!”沉月出声提醒。

  沈茴脚步停下来,听着风吹河的声响,压着被风向后吹起的披帛,长久地凝视着远处裴徊光的身影。

  血腥味让裴徊光作呕。他松了手,让锦王的尸体飘在水上。

  王来从远处快步赶来,用断了指的手,给他递上帕子。

  裴徊光没接。

  他从璃雅水里走出来,吩咐:“剁碎了喂狗。”

  “是。”伏鸦领令。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远处的沈茴,和她望过来的目光相撞。他的眼里浸了一点璃雅水,有点难受。他停下脚步,伸手,等王来递上帕子。然后他认真地擦手上沾的水和血。

  他改了口:“收拾干净送到沧青阁去,咱家自己剁。”

  伏鸦愣了一下,才再应一声:“是!”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皇帝衣衫不整地从远处跑过来,伸长脖子朝摘星亭张望着。

  立刻有小太监跑过来,颤着声禀话:“掌印把锦王给砸死了!”

  皇帝愣了半天,乐了。

  嘿,这俩内讧了!掌印不帮锦王抢皇位了!他可以继续当皇帝了!

第52章

  片刻之后, 守岁宴上的人都知道了,裴徊光拎着后衣领砸撞的人是……锦王。

  一个太监,在宫中,当着皇亲国戚的面儿, 亲手杀了王爷。

  除夕的喜悦好像一下子淡去, 只剩下人人自危。

  如今还活着的皇室王爷, 便只剩下了锟王、铸王和玥王。这三位王爷封地距京很远。如今京中为多事之秋, 铸王和锟王也是前天才到京城。亦打算, 过了年, 早早回封地。

  铸王和锟王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愤怒和畏惧。愤怒于一个阉人将皇室的颜面踩在脚底下,霍乱天下。偏又知无力抵抗,不得不畏惧,担忧自己也会是锦王的下场。

  玥王今日没来。玥王是先帝最小的皇子,自幼体弱多病, 借着身体不愉, 已三四年不曾入京。

  裴徊光从璃雅水走出来,膝以下的衣裤和靴子尽数湿透。立刻有内宦捧着干燥的棉巾疾步赶过去, 跪在他脚边, 快速为他吸了吸腿上的水渍。

  裴徊光脚步只是一顿,由他们简单擦过,就继续往前走,走到皇帝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得了密报,锦王有行刺谋反之心, 欲押往昭狱拷问, 锦王反抗, 只好就地正法。”

  寂静的宴席上,裴徊光淡淡的声音飘进众人的耳中。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皇弟竟有这等心思,还好有徊光在啊!”

  忽然有一姓赵的武将站起来,高声质问:“敢问东厂可有拿人的证据?锦王意欲谋反行刺难道全凭你一张嘴!”

  裴徊光将擦过手的湿帕子随手一团,递给身边的内宦。他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再开口:“东厂拿人自然有证据。咱家不仅有锦王谋逆的证据,还怀疑赵将军与锦王谋反一案有牵连。还请赵将军往东厂走一遭,调查清楚。”

  “你含血喷人!”

  裴徊光招了招手,伏鸦立刻带着东厂的人一拥而上,将赵姓将军堵了嘴,带离宴席。

  沈茴站在远处默默望着这一幕,心里并没有多少锦王死去的欢喜。

  本就到了守岁宴结束的时候,又恰巧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宴席也就散了。

  ·

  裴徊光回到沧青阁的时候,沈茴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坐在沧青阁三楼的窗前,逗着笼子里的鹦鹉。

  “咱家!咱家!咱家!”

  鹦鹉忽然开口,沈茴吓了一跳。她赶忙把鸟笼挂在悬钩上,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想说什么,又琢磨了一下,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裴徊光一眼看透,道:“娘娘想说什么直说。”

  沈茴这才垂着眼睛,小声说:“掌印不该那样做。”

  “娘娘可真没心肝,又不识好歹。”裴徊光语调淡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茴抬起眼睛勇敢地望着裴徊光,说:“他犯了罪,理应带去刑司,按律处置。”

  她没想饶过锦王,可不赞成裴徊光用这样当众残杀的方式。若律法不妥,就当从源头改变律法,而不是擅自用私刑。

  知她不是无底线的良善,裴徊光才说:“行啊,下回拉去刑司。”

  沈茴皱眉。人都死了,还哪有下回……

  “还有……”沈茴犹豫了一下,“赵将军……”

  “娘娘。”裴徊光直接打断沈茴的话,“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他也活不下来。要怪就怪他年少时参与了不该参与的战役。”

  沈茴蹙眉望着裴徊光,仔细琢磨着他这话。

  裴徊光“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他做事向来不会向人解释,这种向人解释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心里的烦躁渐浓,裴徊光的脸色也沉下去,他眸色深深地望着站在窗口的沈茴,莫名其妙地慢悠悠说了句:“娘娘应当庆幸你父亲没参与过。”

  沈茴心思飞快流转着。参与?战役?参与什么战役?

  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裴徊光不想再和沈茴废话,转身打算离开。

  “还有……”

  刚转身的裴徊光脚步停下来,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然后才开口:“娘娘还有什么正义要申?”

  “谢谢……”沈茴声音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声音低低的。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脚。

  “还有……”

  裴徊光叹了口气,瞬间转过身,朝着沈茴大步走过去,他几步走到沈茴面前,掐着她的腰,将人拎起来让她坐在窗台上。

  沈茴惊呼了一声,恐坠到窗外。一手抓着窗棂,一手抓住了裴徊光的衣襟。

  笼子里的鹦鹉也跟沈茴一样吓了一跳,咋咋呼呼地挥动小翅膀,尖叫着:“掌印!掌印!掌印!”

  沈茴盯着裴徊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一侧挪了挪,靠着一侧窗框。

  裴徊光俯下身来,将沈茴逼到角落里。他低着头,逼视着沈茴,漆色的眸子里隐隐有火气,偏偏抚着沈茴脸颊的动作温柔腻人。

  “娘娘,还有完没完了?”他慢悠悠地问,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可是一点都听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沈茴咬唇望着他,没吭声。

  裴徊光便拍了拍她的脸,说:“说啊,又想说什么咱家不爱听的鬼话。”

  “新岁了。”

  裴徊光拍她脸的力气加重,语气也加重:“给咱家说人话。”

  “我带了年夜饭过来。”沈茴攥着裴徊光衣襟的手又收了收,手心攥的衣料再多些。今天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她在宴席上什么都没吃,也注意到他也没有吃过东西。

  远处,还能隐约听见一点烟火爆竹燃放的声音。

  裴徊光沉默了。

  半晌,沈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就又惹掌印不高兴了……”

  裴徊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年夜饭娘娘自己做的?”

  沈茴目光躲闪。她轻咳了一声,说:“我不会……”

  沈茴连水都不会烧,哪里会做什么年夜饭。

  裴徊光掐着沈茴的腰,将人从窗台拎下来。沈茴下意识地栽歪了一下,撞进裴徊光的怀里。

  裴徊光垂眼瞥她:“娇贵人连站都站不稳。”

  沈茴却惊于裴徊光身上的湿。她垂着眼睛,望向裴徊光湿透的衣服。她抬手,去解裴徊光腰间的系带。

  裴徊光向后退了一步,避开。

  沈茴怔了怔,赶忙解释:“掌印衣服都湿了,虽然掌印不怕冷,还是换一身吧。”

  “放心,湿气染不到娘娘身上。”裴徊光转身往楼上走,去五楼的盥室沐浴更衣。

  沈茴站在原地,望着裴徊光的背影,心事渐重。

  ·

  灿珠等在一楼的角屋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宿在这里,对这里已十分熟悉了。她卧躺在长榻上,手指头点着枕头。半晌,她从长榻上跳下去,快步走出角屋,去寻坐在一起嗑瓜子儿的顺岁和顺年。

  “是夏姐姐啊。要不要一起吃些果子?”顺岁笑嘻嘻地说着站起来。

  顺年也跟着站了起来,说:“快坐。”

  “不了,我不坐了。还请两位把这个交给王来。”灿珠顿了顿,“也不用劳烦两位故意跑一趟,就什么时候看见了送给他就行!”

  灿珠递上一双包裹着的鞋子,软底千层靴,是她亲手做的。

  顺年没接。

  顺岁嬉皮笑脸地说:“姐姐怎么不亲自给王来?”

  灿珠皱皱眉,随口敷衍:“他忙,我见不到人。”

  顺岁抬了抬下巴,笑着说:“姐姐一回头就能见到了。”

  灿珠一怔,惊讶地转过身去,果然见到王来站在院子里,正望着她。灿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眉心一拧,把原本要送给王来的靴子抱在怀里,转身就走,气呼呼地一股脑走回角屋。

  王来快步跟上去。

  灿珠迈进角屋,转身就要关门。王来抬手,抵在门上。

  “松手!”灿珠刚要去踹王来,视线落在王来缠着纱布的手上,愣了愣,她关门的力道轻了,嘴里也忍不住问出来:“怎么又伤了?”

  “没什么,被剁了几根手指头。”王来走进来,将房门关上。

  那边顺年和顺岁探头探脑往这边瞧,笑嘻嘻的。顺年随口说了句什么,一阵爆竹声响来,盖过他的话。等没了声儿,两个人一起回屋,顺岁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新的一年了,也想要个软乎乎的小媳妇儿。”顺年说。

  顺岁哈哈笑了两声,又锤了他两拳,一同走进屋去,继续吃着瓜子儿,说着宫里宫外的趣事。

  ·

  裴徊光从盥室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沈茴坐在楼梯最上面一层,歪着头,困得都快要睡着了。

  傍晚睡了两个多时辰,又困了?

  裴徊光抬步往上走,一直走到沈茴面前,沈茴还是闭着眼睛耷拉着小脑瓜,浑然不觉。

  裴徊光踩住沈茴垂落在地的披帛,向后扯了扯。沈茴的身子跟着一晃,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仰起脸望着裴徊光,软软开口:“抱抱……”

  她朝裴徊光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襟。

  裴徊光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重新审视着她。

  沈茴眨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猛地一惊,身子都跟着颤了一下。她笨拙地想要找借口掩饰刚刚的话,可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怎么圆过去。索性不解释了,她慌忙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说道:“我们去吃年夜饭吧。”

  说是年夜饭,按照习俗,只是水饺而已。

  吃水饺的时候,沈茴也显得很困,始终没什么精神。

  乃至后来去盥室净脸泽口,都是裴徊光帮她。

  “娘娘又困了?”裴徊光问。

  大概是净脸的水是凉的,拂在她脸上为她驱了驱倦意,人也稍微精神了些,没有刚刚那样困了。

  “很晚了,该歇息了。”裴徊光慢悠悠地去牵了沈茴的手。

  沈茴点点头,跟着裴徊光往楼上去。

  裴徊光悄悄将指腹压在沈茴的脉上,片刻之后,蹙了眉。他偏过头,望向身侧的沈茴。

  沈茴浑然不觉,她走到了寝屋,打着哈欠倒在床榻上。

  裴徊光立在床前静默了片刻,转身走到窗前,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让凉风悄悄吹进来一缕。

  他们回来时,已是子时的尾巴。如今距离天亮也要不了多久了。初一还有更重要的国宴,会比年三十这日更忙碌。

  裴徊光出去了一趟,取了些东西回来。他熄了屋内的灯,再慢悠悠地解腰带,躺在沈茴身侧。

  一个时辰之后,沈茴磨蹭着凑过来吻他的时候,裴徊光毫不意外。

  那药,让人嗜性成了瘾。

第53章

  天, 早就凉了。

  灿珠在一楼的抄手游廊里走来走去,今日事情很多,皇后娘娘应当早些回昭月宫梳洗着宫装,一早要跟着皇帝在永岁殿接受朝臣的跪拜恭贺, 然后再与皇帝一起率朝臣前往宗庙祭拜。

  虽说昨天晚上是年三十, 睡得很晚。可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 是万万不能贪眠的。灿珠心里想着皇后娘娘做事向来有分寸, 断然不会在今日懒床。莫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偏她不能轻易上楼去。

  再说了, 俞太医已经在昭月宫候着了。

  她在抄手游廊里渡着步子走得是越来越快了, 心里也是越来越着急。

  七楼的寝屋里, 沈茴怔怔坐在床榻上,眼睛红通通的。她攥着被子的手在发颤,她用力扯着被子裹住痕迹斑斑的身体。

  “我、我怎么会……”

  大片凌乱的记忆冲进脑海,她难以想象那些不堪的画面里,是她。

  可的的确确是她。

  裴徊光从衣橱里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送过来, 去拉沈茴裹在身上的被子。沈茴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攥着被子的手更用力。

  “啧。娘娘这身体,咱家哪里没看过、没咬过?”裴徊光将她的衣服扔给她, “再呆坐在这里回味昨晚的快活, 误了时辰可别哭着求咱家想法子。”

  沈茴仰着脸望着裴徊光,双颊泛了红,眼睛也跟着一红,快要哭出来了。

  裴徊光窒了窒。

  得,这小皇后只会夜里风流,天一亮又变成委屈巴巴的纯稚少女了。

  裴徊光走到窗前, 将窗户彻底推开, 望着远处的玉檀林。

  沈茴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初一, 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赶忙欠身去拿裴徊光扔过来的衣服。奇异的心理让她不忍将痕迹斑斑的身体从被子里露出来,她耷拉着唇角,将衣服拿到被子里来穿。

  一不小心摸到一个东西,沈茴好奇地把东西从被子里拿出来,铃铛发出响动来。

  是一个有点特殊的铃铛。

  ——缅铃。

  沈茴怔了怔,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她拧着眉,匆匆将东西重新放进被子里。又掩耳盗铃般将缅铃往被子深处藏了藏。

  立在窗前的裴徊光背对着床上的沈茴,他听着她手里缅铃发出的细微声响,眼前可以浮现她略略歪着头,望着捧在手心里缅铃的懊恼模样。

  直到那铃铛的声音消失了,裴徊光笑了笑,他慢悠悠地用指腹捻了捻自己的嘴角。又用舌尖顶了顶唇角。铃铛脆脆的声响很动听,可还是昨天晚上在人身体里时的声音更好听些。

  沈茴从暗道回昭月宫的时候,裴徊光出乎意料地陪着她。

  沈茴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她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脚步匆匆地走在暗道里。

  灿珠也不上前,故意落后几步。

  “娘娘在想什么?”裴徊光问。

  沈茴抿了抿唇。她在想俞湛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出果子酒里的东西,她在想快些见到俞湛让他诊治,彻底驱了她体内的毒。

  她怔怔望着暗道前面的昏暗,心里生出恐惧来。

  她不是个胆子大的人,从小到大怕的事儿不少,可是全然比不过这次的恐惧滋味。这种不能控制自己身体和情绪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娘娘的身体很快会被药物影响彻底失去理智。要么留下来让本王为娘娘纾解,要么继续往前走,当着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呜叫。哈哈哈哈……”

  ——锦王的话忽然跳进沈茴的耳中,沈茴心头一紧,紧跟着剧烈跳动着。

  昨天晚上……

  自己哭着去求裴徊光的样子,真的太难看了。

  沈茴惶惶往前走,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锦王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她当真会被那药物彻底影响?会不会有一天,她会彻底失去了神志?随便拉着个男人就……

  恐惧狠狠握住了沈茴的心。

  不,她不准这样的事情发生。俞大夫一定可以治好她的,一定可以的。沈茴胡思乱想了一通,到最后也勉强安慰了自己。

  她胡思乱想了这样多,全然没有听见裴徊光的话,更没有回答。她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裴徊光一直侧首望着她。

  暗道里漆黑黑的,裴徊光的眸子亦是沉沉的墨色,让人看不透情绪。他视线下移,落在沈茴搭在他小臂上的手。她的袖口有一点皱。他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慢条斯理地将她袖上的褶皱一点点捋平。

  ·

  昭月宫和沧青阁之间的这条暗道不算短,偏时辰不早了,沈茴故意加快了脚步。到了昭月宫,本就身体不太好的她,不由气喘吁吁,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娘娘稍微歇一会吧。”沉月担忧地说。

  沈茴犹豫:“还来得及吗?”

  “不管来不来得及都得稍微歇一歇,要不然娘娘还有力气去永岁殿吗?”沉月说,“而且什么也比不过身体。俞太医早就到了,已经看过了酒坛里剩下的果子酒,现在在偏殿候着,等着过来给娘娘诊脉呢。”

  沈茴想想是这道理,她这双腿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且不让俞湛给她诊过脉,弄清楚她到底吃了什么药,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她由沉月扶着到床榻上去稍微休息个一两刻钟。

  裴徊光没走,他站在一旁听着主仆两个的对话。待拾星快步走出去请俞太医,裴徊光抬抬眼看向床榻上沈茴苍白的脸色。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沈茴许的那个愿望——“希望新的一年将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

  昨晚他还对小皇后的愿望嗤之以鼻,如今却觉得小皇后许这愿望时恐怕是真心实意的。他问:“果子酒在哪里?”

  “禀掌印,在偏殿里。”

  裴徊光直接往偏殿去。

  他跟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弄清楚小皇后体内是什么鬼药。

  ——他不想整夜伺候小皇后了,闹腾。

  拾星带着俞太医从偏殿出来,迎面遇见裴徊光。

  俞湛有些意外在这里遇见裴徊光,颔首行了宫中礼。裴徊光扫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脚步没有停留。

  沈茴看见了俞湛,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她没先问果子酒里的名堂,而是先关心他:“俞太医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事情?”

  “新研了一种治传染性风寒的汤药。不好拿病人实验,便自己吃了些。怕那药有害,不方便进宫了。”俞湛说道。

  “俞太医又以身试药了。”沈茴蹙眉。见俞湛神色寻常,知他一直如此,劝也无用,只好再说一句:“俞太医还是要当心身体的。”

  “有数的。”俞湛温和笑着。

  他在沉月搬来的凳子坐下,等着沈茴伸手。沈茴将手递过来,放在小方枕上。

  俞湛刚刚在偏殿时,已大致知道那果子酒里是什么药,如今忧虑的便是沈茴到底服用了多少的量。

  沉月早就下去准备早膳了,送俞湛进来的拾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俞湛等了等,自己拿了一方帕子覆在沈茴的腕上。

  即使隔着一层帕子,俞湛的指腹还是能够感受到沈茴腕上的滚烫。他微怔,这才知道沈茴刚刚状若神色如常地微笑与他说话,实则身体已经不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