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扫过一张张畏惧的面孔。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那群士兵的家人、后人呢?又或者,他们也曾为那几个将军欢呼过,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将擦干净的黑玉戒重新套上修长的食指,侧首问:“今儿个腊月二十几了?”

  “禀掌印,腊月二十九。”

  该回宫了。

  ·

  夜深了。沈茴躺在床上,难受得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她蜷缩着抱着被子,又将被子夹在腿间。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磨晃着,皙白的小腿从裙子里探出来。

  她踉跄下了床,去衣橱里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最下一层翻到那件月白色的棉氅。她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床榻上,将棉氅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去嗅上面残留的玉檀味道。

  她难受地转个身,面朝床里侧。眼前不由浮现许多旖旎的许多画面,想起那双微凉的手掌抚过身体的感觉。

  她想他,疯狂地想他。

  “我怎么了……”

  不对,这不正常!

  沈茴用尽全力坐起来,丢开怀里的棉氅,费力地下了床,艰难地跑到窗前,将窗户用力推开,让外面的凉风猛地灌进来吹在脸上。

  她双手压在窗台上,低着头,用力喘息着。直到灌进来的凉风将她额头细密的薄汗吹去。沈茴才稍微清醒些。

  渴。

  她又开始觉得渴。她想喝水。不,是想喝果子酒。

  沈茴转过头,望向架子上的那坛果子酒,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酒……有问题……”

  一阵寒意袭过脊背,沈茴靠着墙壁勉强站稳。她低着头,望着怀里的棉氅。

  他说除夕会回来的。

第49章

  年儿三十这天, 又忙碌又热闹。

  宫人陆续来昭月宫禀事,六宫的妃嫔也时不时往这边过来,还有那些半大的公主们也要跑来讨糖吃。更别说齐煜更是一早就过来, 黏在沈茴身边。

  沈茴强打起精神, 即使擦了胭脂,也难以藏起苍白的脸色。宫里人以为皇后娘娘本来就身体不好,早已见怪不怪。

  “小姨母,你不舒服吗?”齐煜爬上软塌,凑到沈茴身边。

  沈茴微笑着将他揽进怀里, 说:“只是有点困。”

  “那小姨母睡一会儿!”齐煜扭头找了找,爬到软塌一头, 把靠枕摆好。

  沈茴又困又乏,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而且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不清醒。她想了想, 今日既有午宴又有晚宴,会很忙,不如趁着现在先休息一会儿, 便吩咐下去, 暂且不让人进来打扰, 在软塌上躺下来小睡半个时辰。

  “煜儿陪你!”齐煜本来一点都不困, 可是瞧着小姨母躺下来,他也靠过去, 躺在沈茴怀里。

  沈茴本来还想让齐煜自己出去玩不必陪着她, 可是她脑袋刚放在软枕上, 阵阵倦意袭来,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转眼就睡着了。

  沉月进来唤她时, 唤了许久才将她唤醒。

  沈茴迷茫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像一层茧将她裹住,挣脱不开,深深无力。

  齐煜担忧地望着小姨母:“小姨母,你是不是生病了?”

  齐煜这话提醒了沉月,沉月询问:“娘娘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

  沈茴想了想,说:“俞太医明日就要回来当值了,明天一早让他过来一趟。”

  她让沉月扶着起身,去重新补妆,再往合华殿去。齐煜规矩地坐在绣凳上,好奇地瞧着小姨母补妆,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瞧。

  午宴时,都是后宫的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宫中妃嫔多,公主也多。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坐满合华殿,争奇斗艳。

  皇帝坐在上首,吃着山音喂过来的橘瓣,望着满殿美人,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皇后娘娘到——”

  热闹的宴席安静下来,除了高座上的皇帝,所有人起身,望向门口。

  沈茴穿着正红与黛蓝相搭的宫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广袖轻垂,只在袖口和曳地的裙摆绣着精致的金丝凤。她难得梳了朝天髻,戴着掌长的鎏金凤首十二坠步摇,随着她的行走,流光熠熠。

  为遮苍白的脸色,沈茴妆容也浓。眉心一朵火焰般灼灼的花型花钿,檀口朱红双腮胭脂好颜色,轻轻挑起的眼尾亦描了一点微红。偏偏一双眼睛妩媚只是初显,仍不失少女的纯澈。

  本就是负气含灵仙姿玉色的容貌,如此着红妆,似仙子初入红尘,如鲜花由蓓蕾怒放的刹那,美得不可方物。

  皇帝望着逐渐走近的沈茴,只觉得满殿宮嫔黯然失色。沈茴每走近一步,他眼里的红灿越鲜活一分,满殿宮嫔越黯然一分。

  不过才一个月左右,那个被他评价无趣呆滞孩子气的小皇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令人想要摧毁的诱人貌。

  沈茴拖着长长的宫装裙摆走进来,福身行礼:“臣妾来迟了。”

  “不不不,不迟。离开席还早,是朕上午没事过来早了。皇后快来坐!”皇帝满脸堆笑。

  沈茴咬唇,压下眩晕困顿的感觉,踏步往前,在座位坐下,接受了殿内宮嫔、公主和宫人的行礼,她从沉月手里接了凉茶喝了两口,才觉得好受些。

  皇帝凑过来,满眼都是沈茴:“皇后最近身体觉得如何了?这段时间是朕冷落了皇后。”

  沈茴忍着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恶心:“臣妾身体一直是那个样子。”

  苏美人举起酒杯离席,拽着裙角朝皇帝跑过去,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陛下怎么知顾着和皇后娘娘说话,把咱们都忘啦?陛下刚刚说的戏法呢?皇后娘娘已经到啦,怎么还不让他们来表演呀!”

  “对,让他们上来表演。”皇帝笑呵呵地说。

  他以前宠幸宮嫔全凭心情,前几日让司寝处给妃嫔们排了日期。按照规矩,皇帝初一和十五都要宿在皇后处。是他觉得一个女人一个月要睡两次实在无趣,才把十五那日的排期安排给旁人。如今看着坐在身边的皇后,他真后悔这个决定。

  沈茴坐在身边,皇帝现在心里就开始犯痒。一想到明日就是初一,这才好受些。至于今晚嘛,今晚他要花些花样,不适合皇后参与……

  午宴并不只是一顿饭。沈茴要在这里待到半下午,然后与宫中妃嫔再随皇帝往前面的永岁殿,直接参加守岁晚宴。晚宴会有皇亲国戚参加。

  沈茴将杯里的凉茶都喝了,又让沉月继续给她倒了一杯。她觉得若不是用凉茶吊着,自己随着能睡过去。

  更何况……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身体开始变得异常。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只能苦苦挨着,等到宴席结束。等到明天的到来,盼着俞湛快些进宫给她医治。

  异常难熬。

  沈茴始终面带微笑,努力不让别人看出端倪。她想着在永岁殿摆的晚宴是在室外,有凉风吹着兴许会好些。正是这想法让她继续撑下去。

  后来到了永岁殿,凉风一吹,沈茴果然觉得好受许多。渴求淡下去,然而疲惫的感觉却赶不走。

  来了永岁殿,皇亲国戚又要反复行礼、寒暄。沈茴应付着,烦不胜烦。唯一能让她好受些的,便是皇帝不知道搂着美人去了哪里,皇帝不在她身边了,让她那种犯恶心的感觉减轻不少。

  沈家也在宴席之上。

  沈茴担心关心她的家人瞧出她的不寻常,不愿在俞湛瞧过她中了什么毒之前,让他们知晓,让他们担心。所以也只是与家人说了几句话,便借口离开。左右今日人多事也多,她本来就要接待很多亲王的家眷。

  璃雅水环绕皇宫而流,最动人之地正绕着永岁殿。夕阳沉落,天色暗下去,烟火一束束接连升起。年幼的公主们奔跑追逐着,欢声笑语,将一盏盏许愿花灯放进璃雅水。须臾,精致的一盏盏花灯在璃雅水上渐渐飘满。

  沈茴沿着璃雅水缓步往前走,努力克制身体里奇异的渴求。

  “皇后娘娘,您看见煜殿下了吗?刚刚跟我要果子吃,一眨眼就不见了。”苏美人捧着一碟果子,笑盈盈的。

  “好像往前面跑去了。”沈茴说。

  苏美人“哦”了一声,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和沈茴一起往前走。她指了指前面的假山,说:“娘娘,咱们去那边吃果子吧!”

  沈茴想着午宴时苏美人出言相帮,那假山也不远,便允了。等绕到了假山后面,她看见早就候在那里的锦王。

  “皇后娘娘。”锦王笑着逐渐走近,

  “听闻娘娘身体不适,可要人帮忙?”

  沈茴脸色沉下去。她心里觉得当真是荒唐至极。堂堂王爷让自己的妃子给皇后娘娘下药?今日?年宴!在宫中?

  到底是谁疯了!

  似猜到沈茴所想,锦王低低地笑着:“娘娘以为这皇后还能当几日?再过三日,这龙椅上就要换人。如果娘娘今日能伺候得本王满意,三日后仍留你在宫中享福。否则的话……呵呵。”

  当锦王继续往前走,走到沈茴面前时,沈茴高高举起手,一巴掌打下去,厉声:“放肆!”

  锦王一点都不觉得疼。他笑着说:“娘娘身体已经撑不住了。让本王带娘娘赴极乐不好吗?”

  沈茴不愿意再听他的污言秽语,扶着沉月的手转身就走。

  锦王迈了一大步追上去,低声警告:“娘娘的身体很快会被药物影响彻底失去理智。要么留下来让本王为娘娘纾解,要么继续往前走,当着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呜叫。哈哈哈哈……”

  沈茴不回头,继续往前走。她咬唇,咬了一口腥甜,努力拉回理智,颤声吩咐沉月:“快、快回去!”

  然而这里离昭月宫那样远,又因为守岁宴人多,今日并没有什么马车,都是步行。

  沈茴耳畔不断回响着锦王最后警告的话,害怕地红了眼角。她心里想着,就算是实在挨不过这邪药,宁肯跳进璃雅水。

  因为今日来永岁殿不能用车鸾,所以沈茴绕过假山,一眼就看见了那唯一一顶漆金雕鹰的黑轿。

  “掌印……”

  话一出口,沈茴才知道自己的声音那样低且颤。

  裴徊光下轿,周身带着一股极浓的煞气,让周遭的温度都降下去。他每次亲自出宫处理当年犯事的仇人,归来时都是这样一身的煞气。

  “裴徊光——”沈茴大声喊出来。

  她声音那样大,似乎带着怒。在这宫里,没人敢当面连名带姓地称呼裴徊光,欢闹的宴席都静下来,惊讶地望向沈茴。就连追逐的小孩子都停下来。

  裴徊光抬抬眼,看向站在璃雅水上游的沈茴。

  夜,将至未至。东边已卷来大片的黑色,西边却仍残留着落日余晕的红霞。盛大的烟火一束束升起,在沈茴身后的天幕绽放。流动的璃雅水上映着沈茴纤细又旖丽的身影。

  裴徊光沿着璃雅水走上去,走到沈茴身边,笑问:“娘娘有何吩咐?”

  沈茴低声:“带我走,快……”

  裴徊光听出她的虚弱与颤抖。他微微蹙眉,再踏前一步,略弯腰,将小臂递给她。待沈茴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裴徊光立刻感觉到她手心的滚烫。

  裴徊光脸上的笑,淡了。

  沈茴几乎将所有的重量都倚在裴徊光身上,努力保存最后的理智。可是痛苦的感觉越来越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昭月宫的路这样远。

  “还、还要多久……”

  裴徊光瞥一眼前面丽妃居住的芙蓉阁,直接扶着沈茴进去。

  丽妃没去守岁宴,赶忙迎上来。

  裴徊光吩咐:“皇后娘娘倦了,借偏殿歇一歇。”

  进了偏殿,沈茴强撑着神色如常地在美人榻端正坐下。

  裴徊光瞥一眼门口的铜盆架子,吩咐:“打一盆净手的清水。”

  顿了顿,他又改了口:“温水。”

  沈茴一直端坐着,直到宫婢送了水又关门出去,她整个人才软软地栽歪在美人榻上,气息都乱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心里有几分不愉。以往对小皇后都是怀着逗弄甚至玩弄的心态,如今却是要去伺候她。

  行吧。

  裴徊光“啧”了一声,摘了指上黑玉戒,放在隔架上。然后仔仔细细地洗手。

第50章

  锦王本来落后三两步, 慢悠悠地跟在沈茴身后,跟着她从假山后面绕出来,他不觉得皇后娘娘能挨过那药的折磨。他甚至在心里数着小皇后迈出的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算着小皇后还要几步会回过头来求他。

  他在心里算计着,就算小皇后硬气宁肯当众失态也不求他也无妨。那他就和众人一起欣赏着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如何当众失态。

  至于得到她?锦王反倒没有半个月前那样急迫了。反正再过三日, 这天下都是他的,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他的, 他又何必急于今日用强, 到时候被药物彻底摧毁神志的皇后娘娘自然会跪着求他。

  锦王摸着被沈茴打过的脸, 满心想着三日后的快活。直到皇后娘娘大声喊了裴徊光的名字。

  他的脚步生生顿住。

  锦王和参宴的众人一样,都觉得皇后娘娘是疯了!这阉人的名讳是能这般轻易呼来喝去的?皇后娘娘被药折腾得脑子都坏了,去喊那人过来?

  直到看见裴徊光沿着璃雅水往上走, 锦王莫名心里一慌,悄悄向后退开, 退进阴影里, 皱眉看着裴徊光扶着皇后娘娘离开。他听着席间的议论,懵怔着。

  沈元宏低声叨念:“阿茴怎么回事,去唤那阉人?”

  沈夫人担忧地摇头。

  沈霆想起幺妹对他说过的话, 脸色沉了沉。

  ·

  裴徊光将双手仔细洗过, 嫌架子上的帕子是旁人用过的,也不擦手上的水渍, 转身朝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栽歪在美人榻上, 十分难受。她视线里是逐渐靠近的裴徊光,随着他的那双长腿每一次迈步, 长衫前摆被微微碰起, 再服帖地重新垂落贴在腿上。待裴徊光在她身侧坐下, 她努力撑着坐起来。沈茴望着裴徊光, 想解释,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一刻,她视线下移,落在裴徊光水珠滴答的手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颤颤去拉裴徊光的手。

  “急什么,还没擦呢。”裴徊光拍开沈茴的手,从她袖中扯出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沈茴的手垂落下来,落在美人榻上,她望着自己的指尖,指尖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裴徊光堆在美人榻上的衣摆。她就那样攥住了他的衣摆,一点一点攥在手心里。

  当裴徊光擦净了手上的水渍,望过来的时候,沈茴红着眼睛望着他,她咬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这双眼睛里。

  “委屈?”裴徊光啧了一声,“咱家都没觉得委屈,娘娘这个被伺候的还要觉得委屈?”

  沈茴脸上本就火辣辣的,听他这话,忽然就觉得好丢人,眼泪直接掉下来。

  “啧啧。”裴徊光直接掐着她的腰,将人放在腿上。沈茴涂了鲜红的口脂,那被咬着的唇上口脂和咬破的血丝混在一起,黏糊糊粘在唇角。裴徊光颇为嫌弃地乜着她,用帕子给她擦净口脂与血渍,露出娇唇原本的模样。沈茴原本的唇色是极浅的粉色,如今被抹去口脂,仍旧残着一抹诱人的鲜红。

  残存的理智让沈茴拼命绷着,整个身子都是僵的。她垂着眼睛,所有的委屈和忍受变成凝出的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落在裴徊光缎面的窄袖,湿泽逐渐打湿晕开。

  裴徊光屈起的食指指背敲了敲沈茴紧绷的脊背,说:“又不是头一回了,娘娘紧张什么?”

  沈茴将额头抵在裴徊光肩头,咬着唇一声不吭,只簌簌落着眼泪,执拗地去拉他的手。

  她说不出口,可是她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

  裴徊光将人结结实实地摁进怀里,立刻便听到压抑的一声低唤。他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娘娘若还像上回那样使劲儿拉着咱家的手乱戳是快乐不起来的。”

  他低沉的声音入耳,混着玉檀的微凉气息拂来,沈茴脑子里一空,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炸开,她僵声:“掌印……”

  “刚刚喊名字不是喊得气势汹汹?现在喊什么掌印。”裴徊光将沈茴发间的鎏金凤首十二坠步摇摘了。

  “裴、裴徊光。”

  “裴什么裴,”裴徊光不满意,“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裴,亦赔命的赔。

  他给自己取这个姓,就是要找人赔命的。

  沈茴的理智让自己记下裴徊光这句话,可是理智快要拉不住,只得依着他,小声唤了句:“徊、徊光……”

  裴徊光这才满意了,他再次凑过来,慢悠悠地添了一下沈茴的耳垂,声线更低:“放松。”

  好像每一根发丝都感受到了这一刹那的湿凉之触,沈茴一口咬在裴徊光的肩上,免得自己叫出声来。

  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了裴徊光。

  沈茴一会儿觉得自己跌进了地狱,一会儿又觉得踩在了云端上。

  半个多时辰后,沈茴软软躺在美人榻上,噙着餍惬的困倦和疲惫袭来。她看着裴徊光握着棉斗篷俯下身来给她披盖时,肩上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团。她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最后的视线里,是裴徊光站在门口铜盆架旁洗手的身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茴睡着了。

  沈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这几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她迷糊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裴徊光坐在不远处交叠在一起的长腿。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页膝上的名册,开口:“娘娘睡好了?”

  沈茴点点头,有点不敢看裴徊光,小声问:“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子时。”

  沈茴听了听,外面的鞭炮烟火声一直没熄。她恍惚,没想到自己在这样吵闹的情况下会睡熟。

  今晚是除夕啊。

  她暂时离席,总要在子时守岁前赶回永岁殿的守岁宴。她慢吞吞地坐起来,身上的棉斗篷滑落,露出她身上弄皱的宫装。

  “娘娘能自己换衣服吗?还是叫宫婢进来?”裴徊光随手一指三足高桌上摆放的衣物,也没抬头。

  沈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小声说:“可以自己换的。”

  半晌,裴徊光才抬眼,看向跪坐在美人榻上,背对着他换衣的小皇后。等她开始穿外衣,他才开口:“知道自己着了谁的道儿?”

  沈茴低着头,正在系袖子上的绸带,闻言,心头一酸,委屈地小声说:“是我不好……”

  裴徊光皱了眉,顿时不大高兴。他将手里的名册随手一放,起身走到沈茴面前,将背对着自己的沈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茴低着头,神色失落,懊恼又忏悔。

  “锦王、锦王妃、苏美人,或许还有别人……”她每说一个名字,就掉一滴泪下来,“是我不好,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沈茴是真的知道错了。

  裴徊光觉得好笑。这什么人啊,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不是报仇,竟是反省自己。他本想说什么,见她低着头无声掉眼泪,反倒把原本的说辞咽下去,改了口:“不怪娘娘,是咱家太纵着那狗东西,让他胆大包天。”

  沈茴好像没听见裴徊光的话,只是闷闷地小声说:“再也不信旁人了。”

  裴徊光无语地瞥着沈茴好一会儿,弯下腰,拉了她的手过来,亲自给她系拢袖的绸带。然后又扶着沈茴到一旁妆台坐下,亲自给她乱糟糟的头发拆了,重新给她挽起朝天髻。又唤了宫人送水进来,伺候她擦洗了脸。

  胭脂水粉摆在妆台上,裴徊光翻了翻。

  沈茴看他一眼,说:“原本的妆是沉月化的。”

  她想着,她离席那样久,如今再回去时换了宫装,若是连妆容也变了,会不会不太好?她有心让沉月重新描原先的妆。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调着黛粉,说:“那妆太浓了,不适合娘娘现在这身衣裳。”

  沈茴低下头,望着身上的襦裙。白月色的对襟襦,搭着浅淡的杏红裙,的确不太适合之前那样的浓妆。沈茴也不知道这身宫装是沉月取过来的,还是裴徊光挑选的。她局促地攥着手指,解释:“脸色不太好,才着那妆的。”

  “娘娘现在脸色好得不得了。”裴徊光探手过来,“抬头。”

  沈茴抬起脸来,由着裴徊光为她描眉。她眼角的余光却不由偷偷去瞅铜镜中的自己。

  裴徊光没有骗她。

  她的脸色不是之前苍白的模样,不需胭脂涂抹,已娇妍如绽。

  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裴徊光。他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一手握着细笔,专注地给她描眉。

  好像这样盯着他瞧不太好……沈茴刚想收回视线,裴徊光的目光却撞进来,他问:“娘娘怎么就非要等咱家?”

  沈茴眨眨眼,没听懂他的意思。

  裴徊光靠着妆台,停下描眉的笔,盯着沈茴:“这宫里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那样多,娘娘怎不找旁人?”

  沈茴愣住了,仔细思考着裴徊光的问题。是啊,她为什么不找旁人?

  见沈茴蹙着眉,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问:“如果没看见咱家,娘娘打算找哪个小太监伺候?也不止小太监,今儿个守岁宴这样多的人,还有齐全人任娘娘挑选。”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说实话吗?

  沈茴实话实话:“就、就是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掌印了。”

  “那要是没看见咱家呢?”裴徊光的音量顿时高了起来。

  没看见裴徊光的话,她会怎么办呢?

  “那自然是先回昭月宫去。反正不信宫里的太医,原本想等着明日早上俞太医进宫当差的时候再让他诊治。那只好派人出宫请他连夜进宫一趟……”

  “俞湛,俞元澄。”裴徊光阴着脸。

  沈茴惊慌地高声解释:“不是这样的!是让他进宫诊治而已!”

  裴徊光笑了。

  “咱家只是念了俞太医的名字,娘娘紧张什么?”他弯下腰来,无尽温柔地摸了摸沈茴的脸。然后他握着手里的眉笔,也不给沈茴描眉了,而是慢悠悠地在沈茴的脸上画了个叉。

  沈茴愕然望着裴徊光无限温柔的眸子,一动不敢动。

  裴徊光直起身来,食指一弯,折了手里的眉笔。

  沈茴的身子跟着一颤。

  裴徊光将折断的眉笔塞进沈茴手里,迈步出去,大步往永岁殿去。他挥了挥手,吩咐:“去,让锦王那狗东西到摘星亭候着。”

第51章

  沈茴让沉月重新净了脸, 描了妆。

  “娘娘……”沉月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沈茴刚刚的确被裴徊光吓到了。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里, 裴徊光刚刚曾温柔地抚过,也曾面无表情地拿笔画了叉。

  沈茴收了收心思, 反过来安慰沉月:“没事了。掌印……就是那个样子的,他唬人的。也没真的伤我什么……”

  她本是想安慰沉月, 说着说着, 反倒是半信半疑地安慰了自己。

  沉月努力摆出笑脸来, 说:“娘娘,快子时了,我们得回前面了。”

  沈茴点点头, 带着沉月从偏殿出来。

  坐在正殿愁容满面的丽妃赶忙迎上去。

  “丽妃不同去吗?”沈茴神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臣妾有些不舒服, 也不爱热闹, 就不往前面去了。”丽妃也换上一张笑盈盈的脸,收起原本的愁绪。

  沈茴本就是随口邀约,丽妃不去, 她也不多说, 带着沉月往前面去。

  “恭送娘娘。”丽妃微微屈膝。

  丽妃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微微皱起眉来。她因为出身, 知道宫中妃嫔都不喜欢她。若是以前得宠的时候, 她必然得陪在皇帝身边,可皇帝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 如今和她同调调的山音更得陛下欢喜, 丽妃已不如之前那样受宠。她这样的出身, 一遭了冷待, 旁人更是看不上。

  所以今日的年宴,她只是过去点个卯,就寻个借口离开了。要不然,她留在宴席上,自己不痛快,旁人也不痛快,没有必要。她早就没有家人了,对除夕守岁这样的节日也没什么感触,只和身边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同桌吃吃饭罢了。

  所以,裴徊光扶着沈茴过来借偏殿歇息的时候,她才会在宫中。

  沈茴被裴徊光扶着迈进芙蓉阁的时候,旁人瞧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偏丽妃是从那样的地方出来,对各种稀奇古怪的“妙药”都有接触。是以,她敏锐地猜测了皇后娘娘恐怕……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了。

  皇后娘娘因身体不适借偏殿歇息,没有请太医,反而是掌印留在偏殿中许久。这连起来,就不由让人多想了。

  但是沈茴神色太寻常了,又让丽妃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

  沈茴到了永岁殿,立刻感受到了新岁的热闹。人群的欢笑比她离开前还要多。烟火一束束升起,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沈茴感受到了年味。

  她先去见了沈家人。

  “阿茴,是不是不舒服了?怎么突然离开那么久。”沈夫人一脸担忧。桌桌都是欢声笑语,偏沈家一直记挂着忽然离席的女儿。

  “我没事。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有些困。躲躲懒罢了。”沈茴温温柔柔地解释。

  沈茴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来不说谎话。她这样说,沈夫人便信了。沈夫人继续问:“那你怎么唤裴……”

  沈霆打断母亲的话:“母亲,快子时了。蔻蔻现在是皇后,不能总拉着她说话,她还有事情。”

  沈夫人怔了怔,赶忙点头,只是那双望着女儿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舍。

  “我陪蔻蔻往前头走一会儿。”沈霆说。

  沈元宏点点头,拉了拉想挽留的夫人。

  沈茴与沈霆一同沿着璃雅水往前面去。

  “蔻蔻……”

  “哥哥,我挺好的。”沈茴直接打断哥哥的话,抬起脸来,弯着眼睛对哥哥笑。

  沈霆压了压情绪,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递给沈茴,说:“你嫂子身体不舒服今日不能来,鸣玉也留在家中陪她了。这是她亲手给你做的奶糖。”

  沈茴将小木盒推开,望着里面一粒粒小白兔形状的奶糖,真心笑了出来。她捏了一块奶糖来吃,弯着眼睛说:“嫂子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一块糖还没吃尽,沈茴便看见裴徊光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的璃雅水旁边,望着水面飘着的花灯。好像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又因为他在这里,旁人都尽量远离。

  “哥哥回吧。”沈茴说。

  沈霆也看见了远处的裴徊光,他眯起眼睛来,夜色藏起了他眼底的情绪。

  “哥哥,去陪父亲和母亲吧。”沈茴又说了一遍。

  沈霆这才收回目光,望着沈茴点点头,语气也柔和:“有事不要自己担着,告诉哥哥。”

  沈茴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