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珠瞪她一眼,没理她。

  ·

  此时,王来正带着人,快马加鞭在山岭间追逃走的陈依依。再往前,过了这片山,遇到人就不好办了。

  陈依依像只惊慌的鸟儿,骑在马背,一边哭着一边逃命。她再也不想被抓回东厂了!听着身后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陈依依心里越来越绝望。她忽然看见前方有两道身影,在她犹豫要不要求救时,终于看见那人是沈霆!

  “沈将军救我!”

  沈霆今日带着沈鸣玉出城骑马。那匹马凶悍,免得伤人,所以带女儿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沈霆抬眼望去。只见东厂的人在追一个女人。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莫名觉得眼熟。

  待得陈依依离得近了,沈霆忽然想起她是谁。

  那边王来见到陈依依骑着马就要跑到山下,又见远处似有人接应,急忙拉起长弓,瞄准陈依依的腿。

  沈霆抓起给女儿买的珠串,猛地掷去,轻易将王来射来的箭打歪。又顺手抓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射出。

  陈依依劫后逃生般惊呼了一声,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躲到沈霆身后。

  王来这才看清远处的人是沈霆。然而这个时候,三支利箭射过来,他身边的两个人应声倒地。而他只来得及略侧过身。长箭穿胸而过,倒也堪堪避开了心口要害。

  王来压住胸口,带着人迅速退离。

  沈霆没有追。他转过头,望着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的陈依依,皱着眉:“陈姑娘为何在这里?”

  陈依依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心肺颤动:“爷爷、爷爷……”

  ·

  傍晚,王来回到沧青阁。

  他用手掌压了压胸口,强撑着让迈出去的脚步稳一些。

  有人送了裴徊光一只鹦鹉。裴徊光正在三楼窗前,举着笼子,细瞧笼子里欢叫的鹦鹉。

  王来跪地端正,忍着疼痛,努力让声音正常:“干爹,人逃了。后被沈霆救走。”

  裴徊光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这是第二次办砸事情了罢。”

  王来俯首,以额触地。

  “起来罢。”裴徊光捏了点鸟食,扔进鸟中金镶玉的食槽里。他将鸟笼悬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王来立刻快步走过去,递上干净的雪帕子。

  裴徊光接过来擦手,却皱了眉。

  王来察言观色,知裴徊光厌恶血腥味儿,定然是他身上的血熏到了掌印,他赶忙递了帕子之后,向后退了几步。

  裴徊光擦了手,瞥了王来一眼。这人用着的确顺手,可人各有志。

  他重新开口:“要么安分地给咱家当儿子,要么去找伏鸦领罚。”

  王来知道多少内宦羡慕他跟在裴徊光身边伺候着,又明白去找伏鸦领罚意味什么。可他还是重新跪下来,郑重磕头:“王来领罚。”

  裴徊光“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重新去逗刚寻来的鹦鹉。

  王来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沈茴。他行了礼,候在一旁,等沈茴往上走了,他才继续下楼,到了一楼,遇见陪沈茴过来的灿珠。

  灿珠见了他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忽想到什么,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灿珠。”

  灿珠心想真是见了鬼了,他居然先开口。她这才勉为其难地重新望过来,问:“叫姐姐做什么?”

  王来抿唇看她一会儿,忽然就将人拉到怀里用力抱住。他使出的力气那样大,箍得灿珠都疼了。

  “你怎么了?”

  王来没说话,他闭着眼咽下一声哽咽,然后他松开灿珠,大步往外走。

  灿珠站在檐下,愣愣望着王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灿珠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前身的衣裳,摸了一手的血。

  ·

  “娘娘来的越来越早了。”裴徊光站在三楼楼梯口。

  “先前巫兹文学了一半,想过来将没读完的书读完。”

  裴徊光讥她一句:“娘娘不去考功名真是可惜了。”

  沈茴去书阁取了书,见裴徊光上了七楼。她捧着书跟上去。裴徊光坐在窗下长榻,她便挨着他坐下。她翻了两页书,就眼巴巴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啧”了一声,到底还是接过来,给她读巫兹文字。

  沈茴一边望着书上的巫兹文字,一边听裴徊光给她念,努力记忆。向来好学的她,却莫名其妙地走神了。

  “翻页了。”

  “噢!”沈茴赶忙翻页。

  裴徊光将这一页又念完,见沈茴还是没什么反应,他伸手翻了一页。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翻书的手指上,她忽然说:“掌印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裴徊光瞥一眼半开的窗户:“是外面的玉檀。”

  沈茴摇摇头,转身去抱裴徊光,将脸埋进他颈窝,努力去嗅。

  裴徊光皱眉,捏着她后衣领,将人扒拉开。“娘娘又想要什么东西?”

  沈茴歪着头,弯着眼睛笑,云鬓间的步摇一晃一晃的。她软声糯语:“想要见掌印的笑。”

第47章

  ——因为掌印笑起来, 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裴徊光没笑,颇为稀奇地打量着沈茴,琢磨着小皇后又耍什么小心思。他的视线落在沈茴轻晃的步摇上, 顺手将她的步摇摘了,拿在手里把玩。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那支被裴徊光把玩的步摇,心里有些不舒服——是她还不如那支步摇吗?

  她想去拉裴徊光的手,她的手已经抬起了,却又茫然地僵在那里。

  凉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 沈茴转过头, 朝窗外望了一眼, 脑袋里清醒了些。

  可是她又忍不住去想, 她刚刚为什么要说那个话?那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 她自己都惊讶。

  外面的风稍微大了些,将半开的窗户慢慢全部吹开,灌进来的凉风更多了些。她重新低下头去看腿上的书, 遇到不认识的巫兹文字, 又去请教裴徊光。

  裴徊光瞥着她,忽然就想起白日里她一本正经跟他道谢的模样。他问:“来的巫兹人都死光了, 娘娘还学这个做什么?”

  “既然已经开始学了, 那就学完呀。”沈茴说。

  “那其他几地的不学了?”

  “学是要学的,一个个来嘛……”沈茴惊讶地抬眼望向裴徊光,“掌印还会不会其他胡地语言呀?”

  望着沈茴充满期待的眸子,裴徊光没答话, 他收回视线, 将那支步摇重新插到沈茴的发间。

  步摇亮晶晶的, 却没有她的眼睛明亮。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变天。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抬手将窗户关上了,怕她着凉。

  裴徊光起身,出去了。沈茴目送他走远,听着他的脚步声下楼去,好半晌才重新低下头去读书。

  没他在身边给她念读,巫兹文字变得更加难学了。书页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看得她犯困,沈茴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明知道只剩下最后几页了,却还是反常的将书放到一旁,不读了。

  沈茴来前已沐洗过,每次过来都会如此。她起身,走到单开门的高衣橱前,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寝衣。她换上了一身柔软的浅杏色寝衣,打着哈欠转身往床榻上去躺下了。

  裴徊光再进来时,惊讶地发现沈茴已经睡着了。

  看着睡在玉床上的沈茴,裴徊光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好像自己的领地遭到了入侵。分明不是沈茴第一次睡在这里,他却是第一次有了这感觉。难道是因为这是头一遭他还没上榻,她便先睡着了?

  裴徊光默立了片刻,吹熄屋内的灯。

  裴徊光刚躺下,身边的沈茴便转过身来。裴徊光因为药物的关系,即使是再黑的环境,也大致可以看清。他转过脸,看着身边的小皇后面朝他转过身来,又慢吞吞地朝他挪蹭着。她搭在身侧的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衣袖,她将他的衣袖攥在手心里,整个侧蜷着的小身子还在继续朝他挪蹭着,整个身子软绵绵地靠过来。好像还不满意似的,仍要往他怀里钻。

  裴徊光目睹着她一系列的小动作,直到整个人贴上来,才不动了。裴徊光伸了伸手,将因她乱动弄乱的被子重新盖在她的身上。

  沈茴身上的被子是她自己从昭月宫带过来的。粉粉嫩嫩的颜色,像她每次羞窘时发烧的双颊。

  裴徊光将沈茴身上的被子整理好,收回手。他望向她,低声询问:“娘娘睡熟了?”

  沈茴没说话,也没睁开眼睛。她蹙着眉,寻声抬了抬头,然后将自己的唇凑过去,贴在裴徊光的下巴上。

  不对,地方不对。

  裴徊光便感觉到怀里的小皇后又开始挪动了。她软软的唇也慢慢挪上去,终于在一片漆黑里找到了他的唇。她开心地弯了弯唇。

  裴徊光冰冷的唇角感受得她翘起了唇角。他甚至在眼前能够浮现她弯着眼睛满足笑着的甜美模样。

  她轻轻碰一碰,再亲一亲。

  她熟稔地吻他,和之前的那三次一样。后来,变得和之前那三次,又有了许多不同。

  裴徊光飞快地回忆着,去想之前几次小皇后都从他这里要了什么东西。直到舌被阮阮裹住,舌尖又被轻轻细咬传来微浅的痛觉,才打断了裴徊光的思绪。

  昏暗的安静里,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皇后。她闭着眼睛,安静又专心。

  他摸了摸她的脸,又慢悠悠地将她凌乱的鬓发轻轻掖到耳后。

  沈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有了意识,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一片漆黑里,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

  也就是在沈茴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合着眼的裴徊光忽地睁开眼,静静凝视她。

  意识与感知慢慢回归,缠绵的亲吻却并没有结束。沈茴努力回忆这个吻的开始,终于明白不是自己在睡梦中回应裴徊光,而是她在睡梦中主动吻了裴徊光!

  这个意识让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凝视着她,见她困倦迷茫的眸子瞬间亮起来,似一片漆黑里忽降的星光耀耀。

  下一刻,沈茴的脸颊瞬间红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含着裴徊光的唇,将他向来冰凉的唇含得发烫。她惊慌地退开,受了惊般飞快转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被子里,她双手交叠用力压在的心口,去感受自己一声快过一声强烈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将那颗心的跳动频率压慢了,还是稍微适应了些,她慢慢抬起一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烫的唇。

  怎、怎么会这样呢?

  沈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许多书中读来的诗词。难道她喜欢上这大恶人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沈茴心里正乱着,身后忽然传来裴徊光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一片寂静里,他忽开口,沈茴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轻颤了一下。

  裴徊光用指腹擦了下唇角被沈茴咬出的一丝血,问:“娘娘今日吃过糖没有?”

  “啊?”沈茴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苹果糖。”

  她脑子里乱乱的,分明是漱洗之前吃过的,而且只吃过一颗,怎么就被他尝出来了呢?她笨拙地解释:“就吃了一颗,还是漱洗前吃的……”

  声音低下去。

  她懊恼地揪起小眉头来。责怪自己解释这个做什么呢?

  莫名其妙。

  裴徊光探手,拿了床头桌上的雪帕子,认真擦了擦指腹,又将帕子折好放回去。

  沈茴仔细听着身后裴徊光发出的声响,猜他的动作。又忍不住去想他会怎么想她?不能往下想,沈茴把被子往上再拽一拽,眼睛也藏进去,全部藏进被子里!

  ·

  沈茴不知道自己再次睡着是什么时候,应当是许久许久之后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一点,昨天晚上是唯一一次裴徊光没有点她的睡穴,也没把她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发现裴徊光不在床外侧,这才松了口气。她起身下床,去隔壁盥室梳洗,见裴徊光刚在里面漱洗。沈茴默默走进去,也不开口,径自整理着自己。她自小被人照顾着,起初自己来做这样简单的事情都笨拙,如今倒是也能算顺手了。

  她看着裴徊光收拾完,走出去,赶忙加快了速度,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理过,就跟了出去。

  裴徊光下楼,她就捏着裙角跟着下楼。

  裴徊光无奈停在门口,问:“咱家要去撒尿,娘娘也要跟进去一起?”

  沈茴这才注意到走到了哪里,她懊恼地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

  裴徊光推门进去。他扯开腰带,转头望向门外。

  沈茴立在楼梯三四阶的地方,一手提裙角,一手搭在扶手上,怔怔望着门上映出裴徊光站立的影子,发怔着。

  直到看见里面的裴徊光好像转头望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匆忙转过身去。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洗了手,连手上的水渍都没擦,便走出去。他一步跨上去,站在沈茴面前,将人抵在墙壁上。

  “娘娘如此反常到底想做什么?”裴徊光似笑非笑地将她瞧着。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她自醒来一直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慢吞吞地开口:“想事情……”

  裴徊光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她的脸,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开口:“在认真思考我是不是喜欢上掌印了。”

  若是美人计还没成功,先搭上自己的心,那可赔大了啊。沈茴像倾家荡产的守财奴,颓丧地垂着眼睛。

  裴徊光偏捏着沈茴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脸,细瞧她脸上的表情。

  “呵,”裴徊光忽然轻笑了一声,“天气越来越暖,猫儿要叫椿,娘娘心里也痒痒了。”

  沈茴不知道怎么反驳,无措地耷拉了嘴角。

  若不是喜欢,为什么会在睡梦中主动去吻他?难道真的什么猫儿叫椿?她是人,又不是动物……

  裴徊光细瞧着小皇后的沮丧,说道:“与其相信什么春心荡漾,不如想想娘娘心里藏了什么难事儿打算求咱家,才半睡半醒都要来勾引咱家。”

  是这样的吗?

  沈茴细细琢磨了一下,那她心里的事儿可太多了。

  裴徊光这样说,便是这样想的。他从不认为小皇后会喜欢上他。只当小姑娘年纪小,连什么是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

  这世上是不会有人喜欢他这种人的。

  他也不屑于。

  裴徊光松开沈茴,迈到下面,说:“咱家要出宫几日办事情,这几日娘娘不必过来了。”

  “去做什么?”沈茴望过来。

  是杀几个忠臣良将玩玩。不过裴徊光并没说出来。

  沈茴也反应过来裴徊光不可能告诉她,她再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裴徊光望着楼梯之上几步之遥的沈茴,心里生出奇异的滋味来。

  居然会有人问他归期。

  即使随口一问,或者别有目的。

  连问了两个问题,都没答复。沈茴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除夕会回来吗?”

  本来是不确定的事情,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轻轻颔首,说:“大概吧。”

  裴徊光这就走了。

  ·

  沉烟有时候会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走进玉檀林。她什么又不做,只是待一会儿,让浓郁的玉檀味道将她包裹“。

  这天早上她也来了。

  当沉烟要离开时,看见了沈茴。她整个人呆在那里。

  “掌印身边的那个女人竟是皇后娘娘!”她惊得差点站不稳。

第48章

  沉烟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她仍然记得当初得知陛下要将她送给一个阉人时, 她那种被羞辱般的愤怒。后来不必去做阉人的对食,身边的姐妹跑来恭喜她, 那个时候她分明也笑得开心。

  那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有了这样令人不齿的想法?三年了,她躲在暗处守着那个不算男人的男人三年了。即使,他们从没有交集,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就算有时候因正事要禀话,她都会想法子让身边人顶了她,所有人都以为她因为当初的事情避讳罢了。

  藏起来的情感最压人。这三年的所有情感快要把沉烟逼疯。

  她回了司寝处,重新调看寝录。

  果然她没有记错。皇后自入宫,不曾得幸。

  这不是笑话吗?

  是的, 这是笑话。

  身为司寝处掌事, 她必须结束这样荒唐的错误,让皇后履行自己的职责,为大齐绵延龙嗣!

  ·

  此时的沈茴刚回昭月宫, 听了宫人的禀话,得知苏美人是从宫女爬上来的,家里早就没什么人了,在宫中也安分。关键是从太医院探听得知她并未有孕, 且月期刚走不过几日。

  “猜错了?”

  沈茴因为猜错, 反而松了口气。

  不多时,宫人进来禀告苏美人求见。这是沈茴第一次认真打量苏美人, 发现她年纪很小,五官稚嫩孩子气。

  苏美人俯首跪拜:“嫔妾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是在煜殿下的生辰宴上, 娘娘是唯一站出来阻止陛下当众辱臣妻的人。巫兹嚣张挑衅, 是娘娘出言打压。碧玉宫辱乱, 亦是娘娘前去阻止。”

  她抬起头, 露出一双小鹿般明亮灵动的眼睛。她跪行到沈茴脚步,带着稚气的声音坚定异常:“陷在这深宫里当不成人。那嫔妾宁愿给皇后娘娘当狗!”

  沈茴听的一愣一愣的。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忙烹调。

  这是陈依依躲在沈家的第四天了。经过这几日,她终于缓过来些,不是刚来时时刻坐立不安的样子,可也总是担心东厂的人随时会来把她抓走!

  先帝创立江山时,身边有八员猛将。陈依依的爷爷陈良翰正是其中之一。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八员悍将理应德高望重锦衣玉食荫庇万代。可现实总不尽如人意。比如陈良翰,已俞古稀之年,却在本该阖家团圆的新岁时流亡。

  沈家男儿都是武将,自然认识陈家人。

  陈依依去厨房见到骆菀正在亲自下厨,沈鸣玉在一旁帮忙。陈依依说:“我能帮忙做些什么?”

  “陈姑娘是客,哪里要你做事。”骆菀温柔笑着。

  陈依依站在门口没走。她望着忙碌的骆菀,想起如今担惊受怕的处境,心里挣扎起来。

  一笼流沙包出锅,骆菀望过来,说:“陈姑娘来尝尝。这流沙包刚出锅时最甜。”

  陈依依走过去,骆菀用白瓷碟盛了一个流沙包递给她,再叮嘱一句:“陈姑娘小心烫。”

  陈依依怔怔望着流沙包,忽然下定了决心。她红着眼睛去求骆菀:“大夫人,把我留在沈家吧!我、我不想再被东厂的人抓走了!”

  骆菀犹豫起来。这人是沈霆带回来的,是陈家的嫡孙女。她并不清楚东厂的人为什么要抓陈依依,这牵扯到陈家的事情,她断然不敢轻易许诺的。她只好说:“陈姑娘是客,若想多留些时日自然可以的。”

  陈依依摇头。她若是用客人的身份留在沈家,必然不能长久!

  “大夫人,求求您许沈将军纳了我吧!我、我会好好服侍您和沈将军的!”说着,陈依依直接跪下去了。

  骆菀愣住。她完全没想到陈依依是这个意思,她去扶陈依依,说:“陈姑娘快起来。你是侯府嫡女,哪有轻易给别人做妾的道理。陈姑娘是这几日受惊吓坏了。”

  “不不不……”陈依依不肯起,“我不做什么侯府嫡女了,大夫人赐个名就是了。”

  骆菀见她执意不肯起,也不再扶了。她摇头:“陈姑娘想留下做客我们沈家欢迎,至于做妾一事莫要再提了。”

  陈依依立刻解释:“大夫人,我会听话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争宠,不惹您厌烦!沈将军只有一个女儿,也需要子嗣啊!”

  骆菀听了这最后一句话立刻皱起眉。她倒是不在意陈依依如何说,只是沈鸣玉在一旁,怕女儿听了这话不高兴。

  “陈姑娘掐了这心思吧。”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准。”总是温温柔柔的骆菀脸色沉下去。

  沈鸣玉气得翻白眼,她刚想骂人,从厨房窗户看见父亲迈进院门口。她赶忙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爹,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欺负娘!把阿娘摁在地上打!阿娘要被她欺负哭啦!”

  骆菀无语追出去:“鸣玉,不要乱说。”

  沈霆根本不信沈鸣玉的话,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胡扯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骆菀觉得头疼。沈鸣玉以前至少表面上乖巧讲规矩,如今沈霆回来,女儿这是彻底暴露本性了。偏沈霆纵着她。

  “怎么了?”沈霆望向骆菀。

  骆菀便将刚刚的事情说了,还没说完,沈霆忽然变了脸色,推开抱着他胳膊的沈鸣玉,冲进厨房。

  陈依依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沈霆检查了陈依依脖子上的伤口,知道是东厂的人干的。

  裴徊光要谁死,谁就得死。

  没商量。

  ·

  一个小村子里,本该是欢庆新岁的时节,家家炊烟袅袅,孩童欢闹。然而此时,村子里的人都被赶了出来,挨着站在一边。人群瑟瑟,紧张地盯着东厂的副督主伏鸦。他烧毁了半张脸,瞧上去可怖非常。

  裴徊光先为东厂督主,后位司礼监掌印。虽仍旧提督东厂,却将东厂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伏鸦。

  伏鸦渡着步子等候,直到远远看见漆金雕鹰的轿子,他脸上的阴戾顿时收敛,迎上去。

  “掌印。”

  卑躬屈膝。

  裴徊光下了轿子,缓步往前走,东厂的人跟在身后。

  小太监搬了椅子。

  裴徊光也不坐。他扫过村子里的百姓,慢斯理地开口:“咱家听说反贼陈良翰藏在这个村子。”

  村长仗着胆子:“没、没看见人!”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一刻钟之内咱家要看见人,否则只好屠了这村子。”

  死寂。

  裴徊光知道,这些自诩良善人开始犹豫了。他捏着一方雪帕子,慢悠悠地擦着黑玉戒,再施舍一刻钟的耐心。

  伏鸦渡着步子,忽然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抱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儿子!在、在枯井里!”

  伏鸦咧嘴一笑,被烧毁的脸阴邪可怖。他放下男童,带着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将藏在枯井里的陈良翰带上来。

  陈良翰干瘦又苍老,满头白发,再无年轻力壮时的悍将之态。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抓了来。

  “你这阉贼会遭报应的!”陈良翰气得花白胡子都在颤。

  “咱家的报应老天爷早就提前拿走了。”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在椅子坐下,朝那受惊的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是村长的独孙,算村子里条件好的,又是过年,才能捧着糖吃。

  “吃的什么糖?”裴徊光问。

  孩子的家人心惊胆战。

  “苹、苹果糖。”小孩子眨眨眼。

  “苹果糖好啊。没有橘子糖那么甜,也没有梅子糖那么腻。”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一声,“口味不错。”

  “掌印,怎么处置?”伏鸦猩红着眼睛,一脸兴奋。

  裴徊光近几年极少亲自取人性命。伏鸦还记得掌印上一次兴师动众亲自出宫拿人时,让人将那老将军剁成了肉泥做成人肉包子,再对他的几个儿女下令:“谁吃的包子多,咱家就让谁活命。”

  恐惧笼罩在陈家父子三人头上。可他们知道到了这一刻,这阉贼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性命,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谩骂和诅咒。

  陈良翰跪地长叹:“老将一生忠诚,竟被你这阉人污蔑陷害!你这狗东西就该下地狱!”

  地狱?

  裴徊光笑笑。

  他本来就在地狱里,一刻未曾走出。

  小男孩跑开,被他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乳母。

  他自一出生,钟鼓馔玉锦衣玉食。直到那些人想饿死他,他第一次知道饥饿滋味,难受哭啼。忽然第二日开始日日可以吃到肉,只是那肉和他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他抱着乳母哭要去寻母亲,小小的手掌全是血。他懵懂地撸起乳母的袖子。

  原来是乳母日日割自己的肉喂活他。

  人人都说裴狗定然从未被爱过,才成了狼心狗肺的邪魔。

  不不不……

  他被爱过的。被很多很多人用尽性命地爱过。

  可他只恨自己变邪魔太晚,不能拉更多人下地狱。

  滥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