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茴呆呆站在屏风这一侧, 反应了一下,才隐约明白裴徊光说的是什么东西。她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忽然就烧红了脸。

  裴徊光坐进水中, 手指在桶壁慢悠悠地画着圈, 说道:“咱家按着娘娘小口的大小, 亲手做的。挑了最好的玉料,还雕了好看的云波花纹。”

  氤氲的水雾绕过屏风,缓缓飘过来。

  “你、你别说了!”沈茴背转过身,连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都不去看了。

  屏风那一侧果然安静下来。

  可没过多久,裴徊光又拖着腔调慢悠悠地开口:“娘娘怕凉。咱家凿了孔, 可以往里面灌些温水。”

  “你!”沈茴跺了跺脚,再不理这疯子, 转身快步走出去。

  她一股脑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廊窗前。廊窗关着,下面放了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个白瓷壶,配着一只漆黑的玉杯。方桌旁边也只有一把椅子。

  这沧青阁, 处处都是孑然一人独居的痕迹。

  沈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小的缝, 让充满凉意的微微夜风吹进来。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让微凉的夜风吹拂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过了好一会儿, 沈茴望向桌上的瓷壶,有点渴。她知壶中的水必然是凉的,还是倒了小半杯。她双手捧着漆黑的玉杯, 却忽然想起这是裴徊光用的。她捧着杯子, 喝也不是, 放也不是。

  裴徊光走出来时, 便看见沈茴捧着杯子呆坐在窗前。他走过去, 正好也渴,就从沈茴手中拿过杯子来喝水。他见杯子里装的水不多,就以为沈茴已经喝过了。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见她板板正正坐在椅子上,全然没有给他腾椅子的意识,他倒也没说什么。他见沈茴身上的衣服还算厚,才将窗户全推开,让更多的夜风吹进来,站在窗前,吹吹半干的湿发。

  沈茴抬眼瞟一眼他手中握着的杯子,收回视线垂着眼睛。

  两个人一坐一立,就这样静默着。

  半晌,沈茴又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裴徊光——他在看什么呢?她略微伸长了脖子,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出去。偏她夜视能力并不好,只觉得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许久之后,裴徊光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转身往楼上走。

  沈茴望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又瞟了一眼白瓷壶,最终还是直接起身跟上裴徊光。

  到了七楼寝屋,裴徊光刚一迈步进去,瞧见桌子上的包袱,不由皱了眉。

  沈茴这才想起来,她只让顺岁帮她把东西拿上来,却没让他碰里面贴身衣物,想要自己收拾。她赶忙快步走进去,将包袱拆开,抱着里面的衣衫,一件一件放进屋内唯一的那个单开门双层衣橱里。

  裴徊光在窗下的长榻慵懒坐下,看着沈茴忙碌收拾着。那包袱里除了几件她的衣衫,还有一个枕头,一个妆奁盒。

  沈茴把衣服放好,抱起包袱里的枕头,还没去放到床榻上,先转过身看着裴徊光指了指床榻与窗下长榻中间的地方,问:“本宫能在那里摆个妆台吗?”

  裴徊光抱着胳膊,瞧着她,问:“娘娘这是要搬来和咱家常住了?”

  沈茴抱着枕头望着裴徊光没说话,她眨了眨眼,样子无辜极了。情绪都写在她的脸上,好像在反问裴徊光这难道不对吗?

  裴徊光沉默了。

  好像,这段时间他们晚上都是睡在一起的。

  他望着抱着软枕的沈茴,慢悠悠地捻着指上黑玉戒。他也不知道他和小皇后的关系怎么就成了这样。

  最初他帮了小皇后一把,还的确与多年前她父亲给他赠药之举有点关系。虽然那破烂外伤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了。

  后来嘛,他觉得小皇后螳臂当车的模样有点趣味。毕竟在这由他掌握的皇宫里,万人万事在他眼里都是死水一潭。这小皇后颤颤巍巍反抗的样子,就像一片树叶翩翩飘落,滑起了那么一丝的涟漪。

  所以她来招惹他的时候,他允了。

  偏这小皇后还以为自己是美人计奏了效。

  可笑。

  他一个阉人,一个没有情绪的无心无欲人,怎么会对美色有兴趣。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沈茴仔细打量着他,抱着枕头的手慢慢收紧。

  裴徊光这样思量着,可他瞥见沈茴抱着的枕头被她压出更重的褶皱时,还是徐徐开口:“娘娘身上可带糖了?”

  沈茴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说:“可是本宫来之前吃了糖。”

  沈茴撒谎了,她今天一整日都没有吃过糖。

  裴徊光瞧着她强装出来的从容,终于朝她伸了手。然后,他便看着小皇后朝他迈着小小的步子快步走过来。她披散的软发随着她的脚步,发尾晃出温柔的弧度。她来前沐洗过,云鬓也全拆了。

  沈茴将手递给裴徊光,由他拉着顺势坐在他的腿上。她恍然发现怀里还抱着枕头,赶忙将枕头放到一旁去。

  她猜着裴徊光的暗示,凑过去主动吻他。

  裴徊光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皇后认真地吻他,视线从她蜷长的眼睫,又移到她微红柔软的脸颊。

  裴徊光把沈茴推开了,略显嫌弃地悠悠道:“这都第三回 了,娘娘的吻技怎无半点进益?”

  沈茴愣愣望着他,咬起唇来。显然是被他说的面上有点挂不住。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好像受了委屈的小模样,刚想放缓语气再开口,就听她轻轻地低哼了一声,闷声说:“本宫是不怎么会,都是从书里学的再自己琢磨。也没人手把手教过呀。要不去寻皇帝学一学?”

  沈茴如愿看见裴徊光皱了眉,顺手就要打她的屁故。她扭身避开,却不小心扯到腰侧的伤,她“嘶”了一声,去揉自己的腰侧。裴徊光抬起的手,再放下时,便收了力气,垂在她后腰搭靠着。

  沈茴小声嘀咕:“掌印好生没道理。本宫都没嫌掌印像个木头似的,反倒是嫌起本宫来了,掌印说这话还以为你技法多好呢……都没多少经验就一起慢慢试着练习探索学着呗……”

  裴徊光被她气笑了,说:“分明是娘娘要使美人计勾引咱家。”

  ——他学什么学!

  沈茴继续小声嘀咕着。这回声音更低了,软糯的声音就在舌尖卷着。裴徊光倒是真的没听清。他抬起沈茴的脸,问:“娘娘又嘀嘀咕咕什么?大点声。”

  沈茴就大大方方的把想法说了:“本宫是觉得掌印喜欢别人都顺着掌印,可若尽数顺着,掌印又觉得无趣,非要逼着本宫时不时翘翘尾巴。”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指腹摩挲着沈茴的下巴,道:“娘娘这话说的没错。只有把尾巴翘起来才能露出屁故,娘娘屁故生得那样好看,不露出来可惜了。啧。”

  “你、你!”沈茴一结巴,气势瞬间矮下去。

  得,又没说过他。

  她低着头,不吭声了。

  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瞧着沈茴受挫的模样,心里便想——

  也行吧。

  反正,暂时还未觉得厌烦。

  而且,长得也挺好看。

  还,挺好玩。

  简直是他这无趣的人生里,难得遇到的细微乐趣。

  裴徊光闻着沈茴身上淡淡的香,忽然就在想,倘若他不是阉人,对待小皇后会不会不同。他惊觉自己会朝着这个方向去想。

  十二年来,他可从未觉得做阉人有什么不好。

  阉人大抵都是自卑的,可像裴徊光这样的人,世间万物皆没看在眼里,从来不知何为自卑。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这引得沈茴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纵使语气轻松说笑,可沈茴从来没真的将裴徊光当成谈情说爱之人。她对他,怀着目的,无时无刻不在谨慎与揣摩。

  她试探着伸出手来,攥着裴徊光的衣襟,轻轻拉了拉。

  裴徊光收起思绪,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茴仙姿玉色的小脸蛋上,道:“就因咱家说了一句想灭了巫兹,娘娘今日便这样欢喜?可娘娘别高兴得太早,胡蛮之地不止巫兹,巫兹只不过第一个进奉的。接下来至过年这十来日,其他几地也要陆续至京。”

  沈茴心里明白此番宝碧宫之事已有震慑之用,胡蛮其他之地就算原本有什么欺压心思,也会收敛。

  她也不与裴徊光辩,而是凑过去,朝着他的锁骨轻轻吹了口气。当裴徊光看过来时,又忽然在他浅浅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下。

  她亮着眼睛望过来,清软的声音里带着欢喜:“这样的勾引可还成?”

  “呵。”裴徊光点点头,他用微蜷的指关节缓缓刮过酥养的喉结。然后他拉着沈茴的手送到唇前,先闻了闻,再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背,最后又开始细细碎碎地啃咬她的指尖。

  总得,咬回来。

  沈茴安静地靠在裴徊光的怀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微痛觉。原本她用身体来交换从裴徊光这里换来想要的东西。然而她慢慢改了想法,她想着或许自己可以再贪心一些,将这人真正收为己用,让他言听计从!即使人是恶的,只要听她的……

  沈茴被自己的贪心吓了一跳。

  裴徊光松开沈茴的手,他望着沈茴被咬红的指尖,反复回忆自己唇齿间的细微感觉。

  若他真的没有欲,这又是在做什么?

  可他,不能有欲。

  ·

  随着离新岁越来越近,宫中张灯结彩,年味越来越浓。又过三日,这一日是沉月和拾星的生辰。姐妹两个的生日十分巧合,刚好在同一天。沈茴当然牢牢记得她们两个的生辰。白日里忙着新岁的事情,晚膳时才有时间为她们两个庆贺。

  为了庆贺,沈茴让人摆了酒,欢喜地与她们说笑,不由谈到许久之前在江南的事情。沈茴与沉月和拾星畅谈着,心情愉悦。三个姑娘坐在一张长榻上说话,都有些微醺,也忘了时辰。

  快到子时了。

  裴徊光从那暗道过来都无人知晓。

  “……过几年沉月到了出宫年纪,肯定给你找个好夫婿。”沈茴双颊微红,“沉月喜欢什么样的?”

  沉月摇摇头不说话,她可不走。

  喝醉了的拾星在一旁痴痴地笑:“我记得!去年姐姐说……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沉月皱眉:“你记错了。这是娘娘说的!”

  裴徊光立在雕花屏另一侧,目光落在沈茴微微翘起的唇角。

  “对哦!”拾星傻乐呵,“娘娘,你说的良人好像……好像俞大夫哦!”

第45章

  沈茴只喝了一点点酒, 双颊就染上了一片粉红。她歪着头,听沉月与拾星说话,反应变得有点迟钝。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 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这是她说过的话吗?

  沈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了。是的,这是她去年说过的话。那一日是她十四岁的生辰,到了晚上,她和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坐在月下闲聊。往日交好的芙姐姐拿话来逗她,她起先不肯说, 挨不过几个姐妹追问, 她就认认真真琢磨了一会儿, 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这不过几个小姑娘家月下闲谈罢了, 理应轻飘飘揭过。

  可没想到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萧牧耳中。

  日日早起去练武的萧牧,竟改了习惯。他穿起了霜色长衫, 晨起开始读书。等到日头西落,再去武场习武。

  她疑惑问他:“表哥怎么改成晚上去练武啦?”

  他理了理霜色袖口,一本正经地说:“练武被晒黑了还怎么斯文又清儒。”

  她望着表哥, 懵懵懂懂地弯起眼睛来……

  怎么就忽然想起表哥了?

  沈茴垂下眼睛, 将目光落在手中轻轻转着的小酒杯上。表哥为了送她来京,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归家?可莫要误了除夕与家人守岁。

  她又想起萧牧走前与她说的那些话。沈茴轻轻蹙眉, 眉宇间染上了几分愁绪。

  灿珠带着团圆和圆满进来。她笑着说:“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这里吃酒呢?娘娘得歇着啦。”

  “是啊,居然已经这样晚了。”沉月一脸自责地赶忙起身,作势就要收拾桌上的碗盘。

  灿珠将人拦下,说:“你和拾星下去歇着吧。这些我们来收拾。”

  沉月犹豫了一下, 也没推辞, 和拾星一块下去了, 留着灿珠她们收拾。沈茴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小酒杯放下,起身往一旁的盥室去重新漱洗。她身体不好不宜饮酒,今日也不过喝了一点点,重新洗一把脸,便清醒了。

  她回到寝屋时,旁的宫女都退下了,只灿珠还留在这儿。

  “娘娘,已经这样晚了。今晚还去沧青阁吗?”灿珠低声询问。

  沈茴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不去了,不想去。”

  虽醒了酒,可身上有些倦,她不想走那么长的暗道了,现在只想躺进温暖柔软的被窝里。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绕过雕花屏,往床榻去。

  “那娘娘早些歇着。”灿珠熄了屋内几盏灯,只留了拔步床外唯一的一盏落地灯,转身往外走。

  沈茴打着哈欠掀开床幔,刚坐下,一只冰凉的手绕过她的细腰,将人往后带进怀里。沈茴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娘娘?”正在关门的灿珠出声询问。

  “没事,你下去歇着吧。”沈茴急说。

  听着灿珠的脚步声走远,沈茴才转过头,望向身后的裴徊光。

  床外的落地灯将微弱的光透过厚重的红色床幔送进来,让拔步床里不算黑漆漆的。

  “掌印什么时候来的?”

  裴徊光搭在沈茴腰前的手指尖轻轻敲叩着,慢悠悠开口:“去取一盏灯进来。”

  沈茴依言,走出拔步床,点燃桌上的一盏灯拿进来。她捧着灯刚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便听身后的裴徊光道:“脱了。”

  沈茴望着小几上的灯,默立了片刻。

  翌日清晨,宫婢候在门外等着沈茴唤人。这倒是沈茴从小的习惯了,她浅眠,不喜一早有人走到床边去唤她。进了宫之后,她晚上时常宿在沧青阁,便直接下了命令,让宫人早上都得了唤再进屋伺候。

  沉月脚步匆匆过来,问:“娘娘还未唤人?”

  候在门外的宫婢摇摇头。

  沉月轻轻敲了敲门,小声寻问:“娘娘您醒了吗?”

  沈茴听着沉月的问话,知道定然是出什么事儿了。她也没让人进屋,说:“还不想起。什么事情?”

  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是有事情要禀。”

  屋内半晌没有响动。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才说:“进来吧。”

  沉月让候在外面的宫婢都退下,才自己进了屋。她关了门,刚绕过雕花屏,就听拔步床里的沈茴说:“就在那说吧。”

  “苏美人刚刚派了身边的宫婢过来送消息。昨天晚上是苏美人侍寝,她听陛下说陛下打算初一那天的国宴上立小殿下齐熔为太子。”

  苏美人?

  宫中妃嫔那样多,沈茴对苏美人也只能说是有印象。沈茴认为苏美人这话应当是真的,而她派人送消息过来,自是一种投靠。在这宫里没有家世的人,去投靠旁人再正常不过。

  “你下去吧。我再睡会儿。”沈茴隔着床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她的确困倦,因为整晚都不曾睡过。

  沉月离开,寝屋内重新恢复安静,只偶尔的翻书声。

  拔步床里,沈茴面朝床外侧跪坐着,双手捧着一本秘戏图在腹前,一页页为裴徊光翻开春旎画卷。

  裴徊光一手支着上身慵懒躺靠在床外侧,另一只手在沈茴的腿上慢条斯理地抚捏着。掌下肌理,最好的羊脂白玉都不如。

  沈茴翻到最后一页,低声说:“最后一页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沈茴这才将秘戏图放到一旁,和那些已被翻看过的秘戏图放到一起。她身子朝一侧歪坐下去,揉了揉发麻的小腿。

  裴徊光在堆在床上的书册里翻了翻,拿了本艳淫的话本递给她:“读。”

  沈茴接来,看着里面的字词直皱眉。这卷话本里的内容比半个时辰前,他让她读的那卷还要不堪入目。

  沈茴把书合上了,说:“掌印,时辰不早了。”

  裴徊光没说话。

  沈茴把随意堆在床上的书册往一侧挪一挪,她朝裴徊光靠过来,说:“掌印看了一夜的书,不累吗?”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将沈茴主动靠过来的脸捏了捏,道:“咱家如此勤学可堪一个‘儒’字?”

  这下,沈茴大概知道裴徊光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了。

  心绪飞快流转,沈茴轻勾眼尾,澄明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惊奇地望着裴徊光。她软软开口:“掌印是在吃醋吗?”

  “啧,娘娘说这话自己信吗?”裴徊光将额头抵在沈茴的锁骨,凑近些闻了闻。他说出的话却过分凉薄无情:“别太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沈茴痒得向后退了退,知道裴徊光惩罚她是为这个,她

  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她打着哈欠躺下来,去扯被子往身上裹。

  “本宫真的太困了。”她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用小手指去勾了勾裴徊光的手,问:“掌印不困吗?睡一会嘛?”

  裴徊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直接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不由啧笑了一声。

  ·

  沈茴睡醒已是中午,而裴徊光早就不在身边了。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穿上了寝衣。这自然不会是她自己穿的,也不可能是宫婢进来帮她穿的。

  沈茴有点诧异自己睡得那样沉,竟浑然不觉。

  早上就没吃过东西,沈茴饿得不轻,赶忙喊人进来。直到吃饱了肚子,她坐在窗下,才开始琢磨起皇帝要立齐熔为太子这事儿。

  沈茴当然不希望齐熔被立为太子。

  齐熔还没满月呢,这么小就封太子之位,实在是欠妥。何况储君向来是立长不立幼,齐煜不仅是长皇子,还是皇后嫡出。皇帝一味避开齐煜立齐熔,前朝未必会答应,可如今朝堂中的臣子能不能阻止了皇帝还真不好说。

  沈茴轻叹了一声,念叨:“也不明白陛下为何对煜儿如此不喜。”

  一旁的灿珠欲言又止。

  沈茴看过来,道:“有话直说便是。”

  灿珠见屋内也没旁人,这才压低声音,说:“皇后娘娘知道奴婢以前是在文嫔宫里做事的。所以……听文嫔娘娘说过,陛下曾、曾怀疑过……怀疑过大殿下并非龙嗣……”

  灿珠说的心惊胆战,毕竟事关龙嗣。她说完就后悔了,直接咬着唇跪下,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沈茴身边伺候也没多久,竟真的什么话都敢说了!

  沈茴听得愣住。

  皇帝怀疑齐煜不是他的孩子?

  是了,二姐姐是成婚那天晚上被掳进宫中的。虽细节不为外人知晓,但若皇帝起疑……

  沈茴心里紧张地扑通扑通跳着,为齐煜的安危担忧着。她忽然意识到,皇帝起了这样的疑心,若不是宫中之前只齐煜一个皇子,恐早就不会留下齐煜性命!

  ·

  半下午,沈茴离开昭月宫,亲自去寻文嫔。

  凤辇经过木棉林,沈茴不经意目光扫过,一眼看见立在高处望云亭里的裴徊光。沈茴犹豫了一下,让凤辇停下,带着沉月往望云亭去。

  裴徊光早就看见了沈茴,望着她一步步走上来,待她走到身前,才敷衍一句:“娘娘万安”。

  然后,他的目光便越过了沈茴,望向正往望云亭跑上来的小太监身上。他脚步那样匆忙,显然有急事要禀。

  沈茴也注意到了,她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过去。

  小太监一口气跑上来,先给沈茴打礼请安,才禀话:“禀掌印,熔殿下夭折了。”

  沈茴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裴徊光。

  裴徊光摆了摆手,送信的小太监起身,快步小跑着退下去。

  裴徊光这才瞥了沈茴一眼,笑:“娘娘可真是满心都是咱家,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咱家干的。”

  沈茴一怔,收回视线。

  一只信鸽飞进望云亭,落在凭栏上。裴徊光取下信鸽腿上的信桶,一边拆着,一边慢悠悠地说:“咱家不杀姓齐的。”

  沈茴抬眼,仔细瞧他神情。

  裴徊光拆了信,读出来:“俞湛,字元澄,江南人。幼时家人死于悍匪之手,唯他和外祖父得沈霆相救。遂,视沈家恩情如山,更是全力医治沈家病弱幺女。”

  沈茴刚想说什么,忽觉一阵头晕。

  “皇后娘娘入宫,为凤体安康,俞湛远离故土,跟去太医院相守。现住万隆街,又于六角巷开了家医馆,因诊费极低廉,求医者络绎不绝……”

  “掌印查他做什么?”

  “咱家关心娘娘,自然要查查娘娘身边的人。”裴徊光一边说着,一边将信纸折弄着。

  沈茴还想说话,却觉得头晕的感觉更重了。她望着裴徊光开开合合的唇,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一步。

  裴徊光凉薄的眸子望向她,沈茴瞬间清醒过来。

  她刚刚为什么忽然想吻他?

  沈茴愕然。

第46章

  裴徊光慢悠悠的将信纸折成了一只千纸鹤, 他一边折着一边问:“咱家倒是有些好奇,如果形势所迫齐煜和齐熔只能活一个,娘娘可会因为保齐煜去杀齐熔?”

  沈茴说:“总有第三种选择。”

  裴徊光笑她总希望事情圆满, 道:“不,没有第三种选择,必须二选一。”

  裴徊光去猜小皇后的答案。是想着倾尽全力保护齐煜的同时坚持底线必不伤及无辜,还是会为了齐煜破了她的良知去杀齐熔?

  可沈茴哪一种答案都没给,她反而是理直气壮地反问:“是谁规定了只这两种选择?他又凭什么将其他的路堵死?”

  她的神情太过认真与无畏,裴徊光就没舍得将那句“天真”的评价说出来。他将折好的千纸鹤塞给沈茴, 缓缓道:“可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没有娘娘这般坚守的骨气。”

  沈茴低着头, 望着手里的千纸鹤。

  裴徊光瞧着她这个样子, 不由再多说两句:“娘娘自小被宠爱长大, 家风亦清正。既没见过后宅的腌臜,也没遇过争宠夺利, 自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沈茴蹙蹙眉,小声说:“掌印这话不对,本宫也争过宠的……”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 恰巧撞见沈茴飞快偷看他的那一眼。目光一撞, 沈茴迅速移开了眼睛。

  她怎么没争宠过呢?争过的。当她误以为裴徊光把她赶出沧青阁是见了兰妃,着实认真地“争”了一下。

  裴徊光飞快回忆了一遍, 瞬间明白了沈茴的意思, 不由就露了笑,再道一句:“也算吧。不过咱家说的话,娘娘是听明白了没有?”

  沈茴说:“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将一富商重病, 正妻无出, 几个小妾为了争家产斗来斗去, 这个给那个下毒,那个给这个泼脏水。”

  裴徊光便知她听懂了,顺势转移了话题:“啧,娘娘还真是涉读颇深。”

  “那书讲的可怕,看到一半就撇开了,没读完。”

  这是实话。

  沈茴读那书时,不过八岁左右。那个时候的她连床榻都很少下,身边都是家人的关怀。因她身边家人全然不是那个样子,当时便觉得那书是瞎写。什么书落到她手里,她都会兴致浓浓地读完,偏那本被她扔开。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锦王望过来,本是该锦王来望云亭说话,可沈茴在这里,他就不大想锦王过来,自己先提步,往下面走。

  “谢掌印教本宫。”

  裴徊光有些好笑。这也算教?这也需要教?他只能感慨小皇后还真是被宠大的。

  他没接话,也没回头,继续往下走。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远,才转头询问沉月宫中还有哪些妃嫔有孕。她被裴徊光引着去分析这后宫中女人们的争斗。分明已大致明白了,可沈茴心里还是觉得为了利残害小孩子的性命,实在是太残忍了。

  宫中的确有几位妃嫔有孕,且有两位月份已经很大了,一个月内就会临盆。帝王荒唐,不顾礼法打算初一封齐熔为太子。不能阻止帝王,所以有人就要除掉齐熔。

  宫中这样的地方,有些地位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下眼线。苏美人可以带信给沈茴,那旁的妃嫔自然也可以已经悄悄知道皇帝打算立储。

  沈茴将手里的千纸鹤展开,问:“苏美人可有孕?”

  沉月摇摇头:“暂时还未听禀。”

  沈茴又将手中的信纸沿着折痕重新折回去。她吩咐:“叫平盛往太医院一趟,拿到苏美人最近的诊录。”

  沉月一怔,顿时明白沈茴这是怀疑苏美人借刀杀人,想要借沈茴的手除掉齐熔。可沈茴根本没想过要除掉齐熔,这深宫中已有人先一步动手了。

  千纸鹤折好了。

  沈茴转过头去,裴徊光与锦王走在一起,已经逐渐走远了。裴徊光没回头,反倒是落后半步的锦王回头看了一眼。

  锦王回头望过来时,沈茴刚刚转过身,扶着沉月的手登上了凤辇。

  锦王收回视线。他让锦王妃下的药,是恰好了日子的。虽说年底,他近日来频繁进宫,可在后宫走动毕竟不便。所以他算好了新岁那几日,那几日又是家宴又是国宴,还要祭拜登庙一系列琐事。越是乱的时候,越好下手。

  一想到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没几日要他等了,他心情自是大好。

  ·

  沈茴见到文鹤时,文鹤刚哄睡了女儿。她的女儿灵灵比齐煜只小两个月。小团子乖乖睡在床上,睡梦里都在笑着。

  若不是有了女儿,文鹤当年必然会和沈菩的其他几个婢女一同跟去相伴。

  在这深宫里遇到故人,是幸运。沈茴如往常一样和文鹤闲聊着。大多都是文鹤在说宫里的事儿,沈茴默默听着。

  沈茴又问了文鹤当初陛下可曾怀疑过齐煜不是自己的孩子。

  文鹤明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是曾有过几次言语中有这个意思。”

  至于皇帝因为起疑而虐待沈菩的事情,文鹤便没有细说了。

  回昭月宫的路上,沈茴一直眉头紧皱。若宫中皇子都活不下来是因为那些腌臜的争斗,那么齐煜为什么可以平安长到四岁?难道只是因为皇帝不喜?

  回到昭月宫,沈茴听见灿珠和拾星追逐笑闹着。大概是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她们两个走得很近。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问灿珠:“怎许久没见到王来?”

  灿珠一怔,收了笑,说:“奴婢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拾星歪头去看她,无声摆口型:“吵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