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已经歇下了,不必去诊脉了。”

  江院判来前已差不多知晓皇后娘娘是怎么伤的,肩上背的药匣带着几种应该会用到的外伤药。裴徊光说的那几道药,他除了一种内服的药没带,另几种外伤药倒是都带了,直接取出交给沉月。而那种他没带来的内服药,自有昭月宫的小太监小跑着去太医院取药。

  裴徊光回头望了一眼沈茴的寝屋,想起沈茴那张虚伪的脸,气得冷哼一声,提步往外走。

  只是他这一冷哼,倒是时杵在一旁的昭月宫宫人个个大气不敢喘。

  待裴徊光走远,沉月和拾星赶忙进了屋,去看望沈茴,将裴徊光跟江院判问药的事情说了。

  “来的又不是俞太医?”沈茴问。

  前日来给她诊平安脉的也是太医院别的太医,不是俞湛。

  “奴婢去打听了,俞太医前几日告了假。”拾星说,“马上要过年了,俞太医也是刚搬到京中,事情忙吧。”

  沈茴笑笑,说:“应该又是他亲自跑去采什么重要的草药了。”

  “娘娘还能笑出来!我们都快要吓死了。”沉月皱着眉,“娘娘还是别说了,先歇息吧。”

  沈茴摇摇头,说:“去将今日要跟我一道去的几个宫女和小太监都喊来,得赏的。”

  那两个宫女和六个小太监很快赶来,沈茴一人赏了五百两,又珍珠玉器。

  “本宫现在能赏你们的不多。”沈茴开口。

  几个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本来满脸喜色,觉得这是好些钱,忽听皇后娘娘这样说,赶忙惶恐说已经很多了。

  沈茴轻轻摇头,再开口:“本宫格外给你们一个赏。”

  几个人都屏息静听,郑重起来。

  沈茴却不直说,而是道:“待本宫能给你们时,你们自然知晓。”

  几个人别的没听懂,倒是听懂了皇后娘娘这是要提拔他们,将他们归为心腹了!他们俯首,心甘情愿地许着忠诚。

  小梅子笑着说:“咱们几个誓死追随娘娘。今儿个是个新开始,还请娘娘赐名。”

  于是,沈茴就赐了名。两个宫女一个唤团圆,一个唤圆满。六个小太监分别改名平盛、通和、海晏、阜安、年丰,民康、分别取自太平盛世、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物阜民安、人寿年丰、民康物阜。

  此时的他们年纪皆不大。他们只是因为一腔热血,选择追随这个时候唯一敢站出来的皇后娘娘。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他们的名字会刻在史册上。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什么意思。但是后来和阿瘦、阿胖的名字列在一起记在史册上的时候,才会骄傲自己的名字比阿胖和阿瘦有牌面多了。

  而阿胖和阿瘦此刻坐在角屋里嗑瓜子儿。

  此时已经天色黑下来了,沈茴询问了宫人宝碧宫的情况,简单吃了一点晚膳,又给伤处擦了药,早早躺在床榻上歇息。

  暗道很长,她腿上疼着,今晚是不能往沧青阁去的。

  当沈茴听见博古架响动时,并不意外,她躺在昏暗的架子床里,等着裴徊光冷脸掀开床幔。

  借着床头唯一一盏灯的昏暗光影,沈茴看见裴徊光手里的东西——一个盒子,还有一捆绳子。

  沈茴眼睫颤了颤,被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下一刻,她攥着被褥的手松开,她撑着坐起来,蹙眉望他:“怎么才来?”

  随着她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

  她知裴徊光会来,在他来之前,已经将自己剥干净了。

  ·

  傍晚时在宝碧宫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管是各种的主子还是奴才,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不知多少人因巫兹人被血洗,而激动得整夜难眠。

  然而此时事情还没有传到乡野间。马上过年,今晚是年前的夜市,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沈鸣玉跟着父亲去夜市采买。要买的东西很多,沈鸣玉主动提出和父亲分开买。她欢快地跑上圆拱桥,努力穿过拥挤的人群。一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她赶忙道歉。

  青柏般的少年抬起头来,摇头道:“无妨。”

  沈鸣玉一怔,说:“我知道你。你是聆疾。”

  聆疾默了默,才开口:“我也知道你。沈鸣玉,沈霆的女儿。”

  沈鸣玉灿烂笑起来,露出一对小酒窝。

  来来往往的人拥堵在圆拱桥上,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滞停在两个人身边。老人担心糖葫芦蹭了旁人衣衫,不敢往前走,就地叫卖着他的糖葫芦。

  “给妹妹买串糖葫芦吧!”老人对聆疾笑。

  沈鸣玉耳垂悬着小红球,像山楂一样红。

  聆疾便买了一串,递给沈鸣玉。

  “谢谢哥哥。”沈鸣玉大大方方地接过来,忽听父亲在岸边喊她。

  沈鸣玉一跃而起,在人群惊讶的目光中,身轻如燕地踩着河面到了对岸。

  沈霆牵着两匹马。一匹丑的,却是千里良驹。一匹跑得慢的,却漂亮得像马中公主。

  沈鸣玉便知道丑的那个是给自己的,漂亮的是给小姑姑的。

  “父亲,我遇到聆疾了,他还给了我糖葫芦!父亲晓不晓得他多大?”

  “十七。”

  “唔。”沈鸣玉咬一口糖葫芦,“比我大六岁。父亲,那六年后我能像聆疾那么厉害吗?”

第42章

  沈霆望了一眼桥的方向。聆疾侧着身, 已经从拥挤的人群里走下了桥,消失在视线里。

  “父亲?”沈鸣玉去拉父亲的衣角。

  “能。”沈霆笑着说,“六年后, 我的鸣玉会比聆疾还厉害,揍得他认输。”

  沈鸣玉开心了。她去牵属于自己的小马,沈霆却并没准,沈鸣玉刚开始学骑马,沈霆担心小黑闹脾气她掌控不了,而是让她坐在那匹温和的漂亮白马上,他给女儿牵着马缰。

  星月之光洒落河面, 浮光掠影。

  沈霆牵着女儿沿着河畔, 一路走回家,平和的心里是这些年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

  当天晚上,极少做梦的沈鸣玉却做了一晚上的梦。她的梦境先是稀奇古怪乱七八糟, 后来梦到了六年后的聆疾。

  梦里,她拿着剑去找聆疾比武。果真如父亲说的那样, 她将聆疾揍得连连后退, 他那双冰润的眼睛望着她, 他说他认输了。

  沈鸣玉笑了。梦里梦外都在笑。

  沈鸣玉很多年前就一早起来偷偷练武, 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她却起迟了, 比以往迟了那样多。

  骆菀一直不见女儿出来, 亲自去看她。骆菀推门进去,却见沈鸣玉不是没睡醒,而是呆呆坐在床上。

  “鸣玉怎么了?做噩梦了?”骆菀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有些好笑。她这个女儿向来胆子大, 可很少因为噩梦吓着。

  沈鸣玉转过头来望着母亲。她红着眼睛, 结结巴巴:“流、流血了, 好多血。从、从那里……”

  骆菀一愣,紧接着笑了。

  “你怎么还笑啊。”沈鸣玉委屈地瘪着嘴。

  骆菀温柔地将女儿搂进怀里,说:“鸣玉长大了,以后不是小孩子了。”

  沈鸣玉偎在母亲的怀里,懵懵懂懂地问:“那还能跟父亲学骑马吗?”

  “今天不行。”见女儿的嘴角耷拉下去,骆菀才又说:“过几日就可以了。”

  不过,就算沈鸣玉今日可以骑马,沈霆也教不了她。因为沈霆一早知晓了昨天傍晚宝碧宫发生的事情后,立刻进了宫。

  ·

  沈茴从繁复厚重的床幔里伸出手,去拿小几上的温水。她努力伸了伸手,却因为脚踝被绑在床柱上,始终差一点没拿到。

  她泄了气,也不去拿水喝,身子缩回床里,反手推了推床里侧的裴徊光。裴徊光正低着头,将涂满药汁的手掌抚在她腿上的擦伤处。

  “都绑了一晚上了,还不能松开吗?”沈茴闷声问。

  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咱家只绑了娘娘一条腿,又没绑娘娘的手。娘娘若是不喜欢,又不是没手解。”

  沈茴不服气地匆匆瞪了他一眼,又赶快收回视线。他把她绑起来,他不发话,她要是自己解了那才是中了他的计。

  沈茴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带来的那个盒子。那个盒子现在就放在床头小几上,至今没有打开,沈茴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带了绳子把她的腿绑起来,若是她自己给绳子解了,那他是不是要拿那盒子里的东西来“惩罚”她了?

  沈茴又点好奇那个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却又意料到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抬了抬另一只没有被绑着的腿,用脚尖点了点裴徊光的膝盖,软着嗓子:“解了吧。掌印今日真的不去早朝了?”

  裴徊光并非日日都会跟去早朝,可是昨天傍晚发生了宝碧宫的事情,沈茴猜裴徊光今日是要去的。

  裴徊光刚给沈茴腿上的擦伤处涂完药,在用帕子仔细去擦拭掌心残留的药汁。他冷眼瞥着沈茴踢过来的脚,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放在他的膝上。他捏了捏她的脚趾,又俯下身来,咬了咬。

  沈茴一怔,一阵奇异的痛麻传上来,她挣了挣,没挣开。撑在床上的手微微用力攥着被子,勉强蹙眉忍受。

  裴徊光松开了沈茴。

  沈茴赶忙将自己的腿缩回来,藏进被子里。被子的脚趾悄悄蜷起来。

  “娘娘犯了错,是必要受到惩罚的。咱家本想拿绳子狠抽娘娘一顿,想起鞭痕会留下那样难看的痕迹,颇为舍不得。”裴徊光的手探进被子里,握住沈茴的脚踝,一路向上抚过沈茴软玉般的身体。“要不,给娘娘的脚趾咬掉如何?”

  他又去捏沈茴的脚趾。

  沈茴觉得没有这个疯子不敢做的事情,她硬着头皮说:“缺了脚趾,那就不完整了。”

  “不不,”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咱家咬下来之后直接吞了。那娘娘在咱家这里还是完完整整的。”

  沈茴脊背生出一阵寒意。她辨不出裴徊光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低低地轻哼了一声,反倒不高兴起来。

  裴徊光“啧”了一声,继续阴阳怪气:“咱家看娘娘是真不知道境况,这个时候还撒娇使小性儿?”

  沈茴垂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再抬眼的时候,望着裴徊光的目光含着点轻蔑。她说:“至于吗?不就是杀了几百个巫兹人,难道这点事情就难为了掌印?”

  她不等裴徊光开口,继续说下去:“掌印这人有本事的人,偶尔被本宫坏事一回怎么了?就偶尔为本宫破例一次,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裴徊光对沈茴这话倒没多少意外,语调寻常地说:“娘娘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掌印的计划可以一次又一次,掌印的蔻蔻却只一个。”沈茴勾着裴徊光的脖子,去吻他的唇角。

  有时候,沈茴会遗憾裴徊光是阉人。

  若他是齐全人,兴许她的美人计会使得更方便些,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和小心翼翼。比如现在,她身上只被角轻搭,而他衣衫齐整。每一次亲近时都是如此。沈茴每次将手搭在裴徊光腰间时都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扯了他的腰带,见了他的残缺,犯了他的忌讳。

  裴徊光解了绑在声脚上的绳子,又欠身,端了水亲自喂给沈茴喝。只是他的动作并不温柔,温水从沈茴的唇角流出来,湿了绣枕。

  ·

  裴徊光没多久就离开了昭月宫,往前面去了。沈茴猜的不错,裴徊光今日要去早朝。裴徊光一离开,沈茴就起来了。她猜今日会有不少人来见她。

  “娘娘,昨天晚上从宝碧宫出来的那些宫人想给娘娘磕个头。”拾星进来禀话,“娘娘要见吗?还是奴婢告诉她们已替他们转达了心意?”

  “见。”

  沈茴见了那些宫人,承了他们的郑重跪拜,然后又安抚了一通。

  这些宫人离开之后,平盛笑呵呵地进来禀话:“今儿个一早,禁军首领岑高杰还过来打听娘娘凤体可安康。”

  平盛是已经改了名的小梅子

  。

  沈茴想着那几位不幸被陛下召去宝碧宫的妃嫔今天上午也会来,可她们还没过来,宫人先进来禀话沈霆到了。

  沈茴一怔,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怕哥哥唠叨她。

  沈茴在正厅见了沈霆,令宫人摆上招待的瓜果。又先开口:“前几日见了鸣玉舞剑,竟不知道她何时偷学了那么大的本事。我身边有一把锋利的宝剑,一会儿哥哥回家正好给鸣玉带去。”

  沈霆看着她,没说话。

  沈茴叹了口气,问:“哥哥,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你在哥哥这里还需要有秘密?”沈霆沉声问。

  沈茴让所有宫人都退下,沉月和拾星都没留。她掐了掐手心,望着失而复得的兄长,开口:“我入宫至今,没有侍寝过。”

  沈霆眼中浮现惊讶。

  “我的寝殿里有一条密道,直通沧青阁。”

  沈霆猛地站起来,向前迈出一步,站在沈茴前面胸膛起伏。不需要沈茴再多说,他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沈茴站起来,抚了抚兄长的胸膛,说:“哥哥不要生气,也不要为我心疼。比起姐姐,我已经幸运很多了。”

  她手臂环在兄长的腰侧,将脸贴在兄长的胸膛上,低声说:“我没有回头路走,也不想走回头路。”

  半晌,沈霆才僵僵抬手,拍了拍幺妹的脊背。

  沈茴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用脸颊蹭了蹭兄长的胸膛。她说:“哥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如果裴徊光没来,我该怎么办。”

  “我认真考虑过的。我与带去的人说尝试弑君,我知道做不到。”她声音低软却有力量,“一国之母被巫兹人欺辱血洒宝碧宫,会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民心予以重创。若我的死,能激醒一两个浑浑噩噩的臣子、能引得百姓反心更起、甚至能使像吴往那样的民间英豪起兵多一个名号,便值得!”

  沈霆终于意识到那个娇小病弱的幺妹已经长大了,只是这种在外力挤压的成长让他心里痛楚。若非当年愚忠,沈家本不必如此。

  他说:“吴往知道了。”

  沈茴仔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抬起脸望向沈霆,沈霆磊落地回望。

  沈霆走的时候,沈茴忽然叫住他。

  “哥哥!”

  沈霆站在门口,回望一身凤袍的幺妹。

  沈茴慢慢弯唇,拿出几分沈霆所熟悉的乖巧模样。她说:“哥哥当知道蔻蔻想要的是什么。我并不在意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是煜儿,还是旁人。”

  ·

  此时,前朝上正发生着争吵。

  文武百官因为昨天傍晚宝碧宫的事情争执着。

  “此番巫兹进奉,若是有了错处,按着律法责罚就是,这血淹宝碧宫实在非仁善之举啊!”

  “听闻巫兹可汗与哒古王关系甚好。等消息传到巫兹去,巫兹可汗必然大怒。到时候要是追究起来,说不定要引发战乱。”

  “他单单巫兹还好,若是胡蛮之地其他部落以大齐不善之名联合起来,向我大齐起兵该如何啊!”

  当然也有武将据理力争:“就算发动战争,咱们大齐还怕他不成!”

  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惧战的声音所淹没。

  裴徊光只觉得这群争执的臣子们吵得心烦。没怎么听。

  王来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到裴徊光身侧,将一个小糖盒递给他:“这是皇后娘娘令人送过来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那个小糖盒,接过来,把盒盖往上推开。

  原来真的只是一盒寻常的梅子糖。

  皇帝也被臣子们吵得脑壳痛,他无助地望过来,求助:“徊光,巫兹可汗要是率兵打过来该如何啊!”

  满朝文武的目光便都落过来。

  巫兹?

  裴徊光眼前忽然浮现沈茴腰侧的乌青。他捻起了粒梅子糖来吃。

  “那就,”他拢拢手,“灭了。”

第43章

  裴徊光这样说着, 心里却并不痛快。灭了巫兹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裴徊光不愿大齐做出任何一件令人称赞的事情。

  不过皇帝立刻让裴徊光心里的不痛快消散了。

  皇帝急急说:“如果打起仗来,吃亏的还是黎民百姓啊!能不打还是不打吧?依、依朕看, 还是应当避战!”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脸色, 心虚地声音低下去:“要不, 迁都吧?咱们往南边去避一避?他巫兹知道咱们大齐仁心避战,也许就不来攻打了呢?或、或者还要嫌路途迢迢,不愿一路追去南边……”

  想要迎战的朝臣们因裴徊光的一个“灭了”,心情激动脸上露了笑。此时又因为听了皇帝的话,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有臣子迈出一步, 急劝:“陛下,万万不……”

  裴徊光打断那个臣子的话。他望着皇帝, 认真称赞:“陛下圣明!”

  “哈哈。”皇帝笑了两声。紧接着,他便发现整个大殿静悄悄的,他环顾满朝臣子,不由有点尴尬地收了笑。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弄着指上的黑玉戒,跟着轻笑了一声。

  立刻有臣子跟着附和:“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

  一声又一声, 久久不歇。听着这样的夸赞声, 皇帝重新笑起来,险些他自己都要信了自己的圣明。皇帝当然不愿意打仗。如果开始打仗了, 需要用钱啊!他还想为美人们建宝楼啊!他已经知道裴徊光有意帮锦王,他这皇帝还不知道能当多久,那他当然要趁着还是皇帝的时候尽情享乐啊!

  裴徊光含笑望着龙椅上的皇帝。他由衷认为挑了这个人当皇帝, 实在是最明智的选择。很多时候, 皇帝的昏庸残淫之举, 裴徊光都甘拜下风。

  沈茴给裴徊光送梅子糖不过借口, 她是让平盛借着送糖的缘由, 去打听早朝上的情况。平盛跑回昭月宫时,来感谢沈茴的几位宫妃正要离开。沈茴一直记得自缢的静贵妃,多多宽慰了许久,郑重让她们将性命放在第一位。

  沈茴瞧着婉才人神色黯然,几位妃嫔告退时,她单独将婉才人留下来,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婉才人知道皇后娘娘用意,感激之余,悄悄劝告自己要坚强些,要不然对不起皇后娘娘的涉险与关切。可她总忍不住委屈。她望着面前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望着她的眸中没有轻鄙,只有关怀与心疼。婉才人忍不住红着眼睛说:“娘娘劝的都对,只是心里实在难受……”

  “难受了就哭一哭。”

  婉才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沈茴等着婉才人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情绪平稳了些,亲自给她擦眼泪。

  “受了委屈可以哭,却不要因为恶人的卑劣来惩罚自己,自残不会让恶人愧疚,反而成为恶人的帮凶。”沈茴顿了顿,“若实在难受,就把委屈化成反击的恨。”

  婉才人怔怔望着沈茴,离开的时候还在琢磨沈茴最后说的话。她在拐角的地方呆立着,任冷风吹在身上。她心里有了个想法,转身去见往日交好的刘美人询问意见。

  沈茴心里有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前几日才生出,这几日悄悄生了根冒出小芽芽。这计划听着凶险又疯狂,也是她以一人之力完不成的,所以她要集聚力量,将每一份看似弱小的力量凝集起来。

  ·

  候在外面的平盛等婉才人也离开,才进去回话,将早朝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禀给沈茴。

  “他真这样说?”沈茴的眼睛亮起来。

  “是啊!哎,掌印都答应出兵了,没想到陛下居然提议避战。奴打听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听说当时文武百官那脸色可精彩了……”

  平盛以为沈茴说的“他”是指皇帝,然而沈茴说的却是裴徊光。

  沈茴恨不得现在就见到裴徊光。可裴徊光现在并不在沧青阁,沈茴转身走到窗下软塌盘膝坐下,一边拿起针线活继续给哥哥做大氅,一边喊拾星再给她倒了两杯果子酒。

  拾星给她递去第三杯时,说:“娘娘,您都喝了半坛了。”

  沈茴皱皱眉,才发觉自己这几日不知不觉饮了这样多果子酒。她将酒杯放下了。

  “不喝啦?”拾星说,“听说俞太医年前不能进宫,我用银簪子试过了,没毒!”

  一旁的沉月摇头:“哪有人会明目张胆下毒?你能试出什么来?不过还是应该让俞太医瞧瞧这果子酒和娘娘平日里喝的药是不是犯忌讳。可俞太医还没看过,娘娘就要把整坛子都喝光了。”

  ·

  擦伤药效果很好。才一天而已,沈茴小腿上的擦痕都消得七七八八了,而且也不会再疼。只是她腰侧撞得那一下的确有点重,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

  沈茴坐在窗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等裴徊光来。可是到了亥时,他也没有过来。

  沈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盘着的腿放下去晃了晃,确定已彻底不疼了,带着灿珠往沧青阁去。

  推开博古架时,沈茴望了一眼床头小几上,那个裴徊光昨天晚上带过来,至今没打开过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走过去,手指放在搭扣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这个盒子,转身走进了暗道。

  沧青阁一楼廊下,顺岁和顺年正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聊天。见到沈茴,他们两个赶紧起身行礼。

  沈茴继续往前走。

  “娘娘,掌印不在楼上。往寒潭去了。”顺岁又解释,“沧青阁西边有一汪潭水。掌印偶尔会去那里沐洗。”

  沈茴望着西边,愣愣的。

  ……这个季节?寒潭水?洗澡?

  顺年瞧着沈茴一直望着西边,便指了指,说道:“娘娘若是想过去,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见,不远。”

  “掌印带旁人了吗?”

  “没有。”

  沈茴想了想,就没让灿珠跟着,自己往寒潭去。顺年说的不错,那寒潭的确又近又好找,沈茴没走多久就听见水声。

  大半个发白的月亮挂在天穹,洒下微凉的光,照亮寒潭水。

  裴徊光合着眼,墨发铺伏在水面。沾着星月光影的水波映在他的脸上,缓缓流动,光怪陆离。

  如妖似魅。

  裴徊光睁开眼睛,所有潋滟的水波光影,尽数成了那双漆眸的陪衬,静谧匍匐下去。

  “娘娘要来陪咱家共浴?”他拖着腔调。一惯微凉的声线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寒潭水,越发显得凉薄无情。

  “不不不……”沈茴望着这方寒潭周边尚未消融的薄冰,连连摇头。她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别说是钻进这寒潭里洗澡,就算只是浸了足,都要病一场。她怕裴徊光真要拉她下去,又认真辨一句:“这水太凉了!”

  裴徊光重新闭上眼睛。

  沈茴站在寒潭旁,默默望着水中的他。一阵风卷着寒潭的凉气轻轻吹来,吹起沈茴鸭卵青的裙角与胭脂红的披帛。她眯了眯眼,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再次睁开眼睛,瞥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朝另一侧潭边放着的衣服走去。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泛着凉月光晕的皙白脊背上。水珠滴滴答答地滚落下去,沿着修长的腿,慢慢滴落。

  沈茴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乱看。

  在沈茴的意识里,武将都是身强体壮之人,而且因为练武,皮肤黝黑或健康的麦色。偏裴徊光不是这样,他身量极高,却不是哥哥那样浑身硬邦邦的。他皮肤也过分的白,宫中诸多注重保养的妃嫔也没有他那样肤白。

  偏这样一个人武艺精湛到世人皆知。沈茴蹙蹙眉。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裴徊光练武,忍不住去猜这阉人练的恐怕是邪功。

  裴徊光身上披了件宽松的红袍,又在外面用一件月白的棉氅裹着,走到沈茴身边,瞥着她:“娘娘又在瞎琢磨什么?”

  沈茴抬眼看他。

  裴徊光显然连身上的水渍都没擦过,就随意裹了衣衫。外面的棉氅尚好,里面的红袍却湿着贴在身上。湿发也没擦过,不断有水珠滴落,甚至一缕湿发贴在他的脸颊。

  沈茴环顾四周,去拉裴徊光的手,拉着他一旁走了几步。然后她踩上半截枯树桩,终于比裴徊光高了。然后她扯下臂弯里胭脂红的披帛,给裴徊光擦湿漉漉的头发。她想幸好今日戴的披帛不是绸缎料子,而是柔软的棉纱质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着她,问:“娘娘又献什么殷勤?”

  “本宫听说掌印有意要灭了巫兹。”沈茴手上的动作没停。

  裴徊光不急不缓地说:“那要让娘娘失望了,陛下已下了旨意,年后迁都避战。”

  沈茴毫不犹豫地说:“他怎么说不重要。还是掌印的想法更重要。”

  裴徊光沉默地看着沈茴又给他擦了一会儿头发,才说:“娘娘别擦了,咱家回去还要冲洗一遍。”

  他喜欢寒潭水的凉,却觉得这里的水不洁,每次在这里泡过回去都要再仔细冲洗一次。

  沈茴一愣,望向裴徊光。他怎么不早说?

  裴徊光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他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有沈茴跟过来的脚步声,不由诧异地回头望去。

  沈茴低着头,一手抱着揉成一团的披帛,一手提裙,繁厚的裙摆下露出试探着去踩地面的小脚。她试探了两下,终于鼓足勇气往下跳,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树墩上。

  裴徊光不由轻笑了两声。

  沈茴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裙子,端端庄庄地站起身往前走,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偏偏她走到裴徊光身侧的时候,被一个小石块绊了小脚,踉跄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飘动的云缓缓遮了月亮,光线暗下去,沈茴不太能看清夜路。

  裴徊光略欠身,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扶。

  隔着棉氅,沈茴手心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湿凉。

  回去之后,顺岁和顺年早已给裴徊光准备好重新冲洗的温水。沈茴站在门口,没跟进去。

  一道屏风相隔。

  裴徊光解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随手一扔,也没进水里,反而饶有趣味地望向角落里的高镜。

  他站在铜镜前,欣赏着自己的残缺。

  “送娘娘的东西,尺寸可合宜?”裴徊光问。

  沈茴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茫然问:“什么东西?”

  “盒子里的角先生啊。”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咱家量了量,那尺寸应该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