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怀里的沈茴嗯哼了一声,开始小幅度地挪动,裴徊光才睁开眼睛。他垂着眼静静端详着沈茴慢吞吞地转了个身, 由背对他的姿势逐渐转过身来。

  起先沈茴枕在他的胳膊上,裴徊光尚能看见她蜷长的眼睫和奶白的脸颊,可她小小的身子再挪蹭一会儿, 整个人都钻进了他怀里,软软的小脸蛋也贴在了他的胸膛,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黑色的头顶。

  裴徊光的视线便遗留在沈茴的头顶。

  裴徊光动作细微地凑过去, 想要轻轻地在她头顶落下一吻。却又在将要碰到沈茴头顶时,停下动作, 没有再近一步。

  沉静的眸子一片虚空,他如何一点一点凑过去,再如何一点一点离开, 最后只用掌心轻轻摸摸她柔软的发顶。

  裴徊光的视线越过沈茴, 望着囚着两个人的琉璃笼。这炫目的琉璃笼再如何精致璀然如迷离的梦,到底还是个笼子。

  就像,

  就算他如何疼惜她, 他到底是裴徊光。就算天长地久,她对他生出那一丝一点的喜欢来,也改变不了她心中所念的善良且正直的人。也只有和她一样善良又正直的人,才配得上她,才能得到她十分的心悦。

  他不是。

  裴徊光合上眼,将自己的所有思绪都抽离,将一切都放空。

  怀里的沈茴再次小幅度挪动了一点,先用脸颊在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撒娇一般呜哼一声。她藏在被子里的一双小脚相互贴着蹭一蹭身下的毯子。

  裴徊光才再次睁开眼睛。

  他知道,沈茴再过一刻钟就要醒过来。别看她现在不安分地又是哼唧又是磨蹭,偏是睡得正沉的时候。裴徊光放心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悄声起身,弯腰离开琉璃笼。他知道这个时候离开,是最恰当的时机,不会将沈茴吵醒。

  裴徊光打开博古架后面的暗门,沿着那条他令能工巧匠日夜不休打造三个月的暗道,离开行宫。

  这条暗道也是他给沈茴的一个惊喜,只是看来她目前还没来过知道,尚且不知晓。

  ·

  当裴徊光在博古架后的暗道里走了大半时,琉璃笼中的沈茴揉了揉眼睛,眼睛还没睁开,先坐了起来。

  她垂着头,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醒过来。

  沈茴望向身侧,发现裴徊光已经离开了。她皱皱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哭了。

  “小姨母!小姨母!”齐煜迈着一双小短腿在楼梯上跑得哒哒响。她早就醒了,还跑到楼下玩了一会儿,约莫着小姨母醒过来了,才又跑回来。她快跑到沈茴寝屋门口时,放轻了脚步,垫着脚尖走到门口,小声问:“小姨母醒了没有?”

  “醒了。煜儿进来。”沈茴的声音噙着点刚睡醒的软糯。

  齐煜乐了,开开心心地推开门跑进去。

  沈茴和齐煜一起用了早膳,齐煜嚷着自己的玩具没有全搬过来。沈茴恰好也无事,便决定用完早膳,陪她一起去刚到玱卿行宫时,齐煜的住处。小孩子总有些旁人觉得可以扔掉,偏她自己觉得特别重要的东西。

  “娘娘,丁家三姑娘托人送了信给您。”拾星等沈茴吃完了早膳,才将信递过来。

  沈茴放下银杯,将信接过来拆了看。

  叙旧之余,丁家三姑娘丁千云在这封信里详细写了家中如何不愿女儿入宫,偏又圣命难为,不得不将庶出的四姑娘丁千柔送进宫。丁千云在信的末尾希望沈茴能够多多照拂丁千柔。

  至于是哪种照拂?这倒是不好说了。

  沈茴将信放下,说:“听说丁家姐姐快要成亲了?”

  “是。”拾星笑盈盈,“奴婢知道娘娘必是要问的,拉着送信的人多问了几句。丁家三姑娘的婚期在四个月后,正是刘家五郎。娘娘小时候您还说过憨憨可爱的那个刘家五郎。”

  沈茴也笑了。她点点头,说:“小时候胡说的。刘家五郎是个正直的人,千云姐姐这婚事挺好的。”

  沈茴给丁千云写了封回信,然后才陪齐煜回去取东西。

  齐煜一对浅眉拧巴着,诧异地问:“可是嬷嬷说一会儿太医要过来给小姨母请平安脉呀!咱们不等太医来再走吗?”

  沈茴对她解释:“太医今天快中午才会过来。”

  昨天沈茴让小太监往太医院跑了一趟,告诉俞湛今日快中午再来,且要留他用膳。

  ·

  四月,正是温暖明媚的好时节。沈茴和齐煜走在路上,看见无云的湛蓝天上从不同地方飘着风筝。

  沈茴多看了两眼。

  齐煜悄悄打量沈茴的神情,见小姨母盯着风筝,她翘着嘴角:“煜儿也想放风筝!”

  “好。”沈茴摸摸她的头,“等让宫人准备了风筝,过两日就和煜儿放风筝。”

  两人带着宫婢在齐煜昨日的住处磨蹭了好一会儿,将齐煜的东西都带齐了,回浩穹月升。回去的路上,正好迎面遇见进宫的俞湛。

  “俞太医。”沈茴牵着齐煜的手停下来,微笑着与俞湛说话。

  俞湛守礼地垂首弯腰行过礼,再抬头含笑望向沈茴,说:“娘娘的事情可办好了?若是还没办好,臣先过去候着。”

  沈茴派人告诉他快中午再来,他自然以为沈茴上午是有事要办。

  “办好了。这就回去。”沈茴弯着眼睛笑,继续往前走。

  俞湛跟上去,落后个半步的距离,一同往浩穹月升去。

  经过蔷薇园时,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叫嚷声。

  “有蛇啊!有蛇!”

  “啊啊小邓子被蛇咬到了!”

  俞湛脸色一怔,立刻快步跑过去。

  宫人已经将从花丛中跑出来的蛇抓住了,免得惊扰宫中贵人。只是第一个跑过去抓蛇的小太监被蛇咬了一口,此时跌坐在地,压在自己的腿,哼叫个不停。

  俞湛瞥了一眼被打死的蛇,道:“剧毒。”

  围在这里的宫人都一阵慌乱。

  俞湛已走到小邓子面前,挽起他的裤腿,查看伤口。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立刻俯下身来,一口一口将浓黑的毒血洗起吐出。

  小宫女和小太监们围在这儿,担忧地望着小邓子。

  沈茴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立刻吩咐宫人去准备漱口的清水。当宫人将清水递来时,她亲自接了,递给俞湛。

  俞湛接过来,迅速簌了口,然后从肩上背的药匣里取了小刀,开始处理小邓子小腿上的伤口,尽量不让一点毒残留在他体内。

  俞湛松了口气,道:“等下找人去太医院寻我,再开一副药,不能有一点毒残留。”

  “多谢俞太医!”小邓子红着眼,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感激的。

  沈茴见小太监应该是没什么事儿了,也跟着松了口气。担心他身上没什么钱,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一会儿取了药直接送过去。

  不远处,裴徊光望着这一幕。

  他将目光落在俞湛身上。

  她少女心动初时,心里喜欢的那种人,应当正是俞湛这样的吧?斯文清儒,善良又正直。每一条都符合。

  是恰好符合吗?

  还是她先认识了俞湛,别人问起她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她眼前浮现了俞湛的样子呢?

  裴徊光垂目默立了片刻,转身离开。

  ·

  俞湛给沈茴摸过脉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询问:“娘娘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留臣用饭?”

  “自然是担心俞太医忙碌,忙到忘记吃一碗长寿面。”

  俞湛愣了愣,算了算日子,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不由无奈一笑。

  沈茴望着他的目光却有几分歉意。若不是因为她,俞湛也不必背井离乡,甚至生辰日也没有家人相伴。

  “娘娘有心了。”俞湛长揖。

  为了免去麻烦,午膳直接摆在庭院里。齐煜也乖乖地坐在沈茴身边。

  俞湛不饮酒,也少食,倒是多吃了一些那碗长寿面。

  用过午膳,宫女端上来水果时,沈茴让拾星将那本她誊抄的《范路伤寒标注》拿给俞湛。

  她说:“无意间在一家书铺子寻到的,想起俞太医似乎寻了这书许久,便买下来了。俞太医看看,可是这本?本宫没记错吧?”

  俞湛看着书名,微怔之后眼中露出喜色。

  “是,正是这本!风寒这样的病,说不上凶险,却每年都能夺取许多百姓的性命。值得多研究多研究,制出更便宜的药,让百姓都用得起。”俞湛将书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看。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清隽的字迹,微凝了片刻。

  他认识沈茴的笔迹。

  可,沈茴大概并不知道他认识她的笔迹。

  俞湛不动声色地将书合上,道谢:“多谢娘娘。”

  齐煜坐在石凳上吃了好些荔枝,一直插不上话,到底是小孩子,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嚷嚷着让沈茴陪她下棋。

  沈茴一点都不喜欢下棋。齐煜又让俞湛陪她下棋。

  纵使沈茴不准她黏人,俞湛倒是说下午没什么事情,陪齐煜玩了一会儿五子棋。

  裴徊光站在沈茴寝屋的窗前,冷眼望着楼下的院子。目光长久地凝在石桌上那本《范路伤寒标注》,忽然笑了一声。

  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自己的府邸,他拿起桌上的劣质折扇,将其展开,好笑地看着上面沈茴写下的——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呵。”

  ·

  翌日晚上,裴徊光穿过暗道来到沈茴寝屋。

  她慵懒坐在软塌上,在读一卷书。

  裴徊光缓步走近,一边走一边说:“娘娘昨日留俞太医用膳。”

  沈茴一惊,急忙解释:“昨天是他的生辰。”

  裴徊光笑笑,在沈茴对面坐下,拿起小方桌上的荔枝剥开吃,没再说话。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许久后,见他仍悠闲吃着荔枝,只当这事揭过了,弯着眼睛软声问他:“掌印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昨天啊。”裴徊光随口说。

  沈茴呆住。

  裴徊光咬开荔枝的白肉,清甜漾开。他又将荔枝核儿也咬碎了吃。他望着沈茴,努力在她脸上捕捉那一丁点的歉意,心里生出自虐式的快感来。

第101章

  荔枝核的涩苦和白肉的清甜混在一起, 变成一种奇异的滋味。

  沈茴抿着唇,她问:“掌印骗人的吧?”

  裴徊光笑笑,又剥了一颗荔枝, 喂给沈茴吃。荔枝白肉的甜汁粘在她的唇上一点,让她的浅红小口也变得晶莹起来。

  他“嗯”一声, 浑然不在意地说:“随口说的。”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沈茴嘴里含着颗荔枝, 吐出的字也不甚清晰。问完,她才将裴徊光塞过来的荔枝咬了吃。

  她正要吐出荔枝核儿,裴徊光的手掌递过来。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将口中的荔枝核儿吐在裴徊光的掌心。

  “不太记得了。等咱家回去翻翻史书,说不定哪本边角地方会记录。”裴徊光语气随意, 没什么情绪。他修长的指捻起沈茴吐在掌心的荔枝核儿,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怔怔望着他, 连他这荒唐的举动都忽略了,反复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话,几乎已经是对沈茴明示。

  裴徊光瞧着她呆呆想事情的样子,觉得好看。他笑笑, 用指背蹭蹭她的脸。让她脸颊上的滑软递在他的指上,又慢慢传过来。

  裴徊光又吃了几颗荔枝便走了。

  前前后后, 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刻钟多一点罢了。

  裴徊光刚走,沈茴立刻喊来沉月,让她去寻前卫的史册。

  “前卫?”沉月吓了一跳, 脸上跟着白了几分, “娘娘,这可不好寻啊。”

  沈茴也晓得不好寻。关于前卫的许多书册都已烧毁。她便说:“行宫中自是不可能有。你让平盛想法子在宫外打听打听,即便是民间先生编的野史也成的。”

  沈茴交代完沉月, 重新回到软塌上坐下。

  她望着桌上的荔枝,走神了。

  裴徊光唇角的笑总是浮现在她眼前。

  片刻后,她复又拾起裴徊光来前,她在读的书——《焚英记》,那个花魁与书生的故事。

  这本书,她在京城时的时候便在读,只差最后一点结局就要看完,皇帝下旨搬去关凌的行宫。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按照沈茴交代带上这本书了。可惜还没等上船,沈茴就在夜里被裴徊光带走了,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自然也没带这本书。

  辗转至今日,沈茴才能将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尾看完。

  许久之后,灿珠悄声进来,见沈茴将书放下了,问她要不要沐浴换衣歇下。

  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说:“不。让灿珠过来,陪我出去。”

  拾星自然懂她是要去见裴徊光。

  沈茴本想让灿珠跟着,可是拾星说灿珠很早就睡了,好像不太舒服。沈茴点点头,嘱咐拾星明天请太医过来给灿珠瞧瞧身体。

  “别忘了提灯,暗道可黑了。”沈茴说。

  沈茴蹙蹙眉,还记得那种走在长长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拾星也记得走在黑暗的暗道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带着回音的脚步声,那种感觉多可怕。是以,她不仅没忘了提灯,还一手一盏,提了两盏灯。

  沈茴带着拾星打开博古架后暗道的门,沿着窄窄的楼梯下楼,直接走进一楼尽头的库房,从那里走进暗道。

  一进了暗道,沈茴和拾星都愣住了。

  夜明珠铺满地面,散发着温柔的浅蓝色的光。名贵的东海珍珠嵌在夜明珠之间的缝隙里。白玉贴满墙壁,又以琉璃为顶。

  沈茴蹲下来,摸了摸嵌在地面的夜明珠和珍珠,辨出每一颗都价值不菲,没有一颗鱼目混珠。

  好半晌,沈茴才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提提裙,看着踩在脚下的夜明珠和珍珠,不忍心踩下去了。

  用这样的夜明珠和珍珠铺路。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裴徊光不知道什么暴殄天物,只记得她怕黑。

  ·

  裴徊光沿着暗道离开行宫后,却没有直接回家。

  走出暗道,周围是一大片海棠林。他回头,眯着眼睛望着行宫的方向。

  若非沈茴在那里,他并不想再踏入行宫。

  纵使踏入,也选择从这暗道穿过,直接到沈茴的身边,陪她一会儿,再从地下的暗道离开,不太愿意踩在玱卿行宫的土地上。

  他总觉得行宫的地面有擦不去的鲜血。那些血浸进青砖,又把下面的土壤染透。不管如何风吹雨打日晒又雪埋,都除不掉。

  裴徊光胸口隐隐有了闷重的感觉。他皱皱眉,不再望向玱卿行宫,转身离开。不过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俞湛的家。

  ·

  已经很晚了,俞湛并没有歇下。寝屋的灯没有亮。书房的灯亮着,窗户映出俞湛读书的身影。

  裴徊光瞥了一眼窗上的人影,直接推开书房的门。

  读书正专注的俞湛吓了一跳,他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裴徊光,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裴徊光为什么会忽然来这里,可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裴徊光扫了一眼俞湛手里的书,正是那本沈茴誊抄的《范路伤寒标注》。

  “那本书和你的命,选一个送给咱家。”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

  房门开着,夜里尚凉的风被他带进来。书房里明亮温暖,一门之隔却是一片黑暗。裴徊光站在门口,绯衣玉带,站在明与暗之间,冷眼睥睨。

  仿若索命的邪魔。

  这样的事情他干的多了。

  ——悄无声息地走到一个人身边,笑着取人性命,细品心中的痛快。

  俞湛紧抿着唇,与裴徊光对视。

  惧意?

  应当是有的。满朝文武,不,这全天下的人遇到夜临的掌印大人,恐怕他不用开口,就没有人会不惧。

  一瞬间,俞湛想起远在故土的外祖父,想起宫中沈茴还未去根的旧疾,想起来找他看病的那几个病人,想起他研了一半的方药。

  俞湛朝裴徊光走过去,将《范路伤寒标注》递给他。

  裴徊光似乎有点意外,垂眼望着这卷书,没有立刻接过来。他眼前不由浮现沈茴熬夜誊抄的样子。

  他盯着这卷书,慢悠悠地说:“俞大夫就这样将它转送他人,难道不觉得对不起赠书人。”

  裴徊光将《范路伤寒标注》接过来,指腹拨动书页,一页一页往后翻去。他倒是一个字没有看进去。

  俞湛这样轻易将书交给他,这让裴徊光心里生出几分奇异的高兴。

  “因为我是正常人。”俞湛说。

  啧。也对,咱家不是正常人。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握着这卷书离开。

  半晌,俞湛坐回书桌前。他静坐了许久,轻轻叹息一声,化进浓夜。

  ·

  夜色沉沉,裴徊光沿着凌河缓步而行。水声流动的声音在耳畔缓缓。裴徊光停下来,将那本沈茴誊抄的《范路伤寒标注》卷起握在掌中。

  选择这条路,是想将它扔到凌河水中,让河水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冲刷掉,不留一点痕迹,乃至最后纸页也腐烂掉。

  裴徊光翻开书页,瞧着书页上沈茴清隽的字迹。

  啧,忽然有点不舍得扔了。

  正常人有什么好?正常人这样轻易把你的心血送人了呢。

  若是送他这疯子的,他宁愿选择不要这条命,也绝不准允别人碰一下她送的东西,多看一眼都不行!

  月色下,裴徊光望着手中书卷上沈茴的字迹,诡异地露出些微笑意。

  可是,这不是送给他的。

  一瞬间,他又收了笑。

  ·

  裴徊光回到家时,远远看见沈茴坐在院门前的石阶上。她双手托腮,低着头若有所思。月光落下来,在她的头顶照出一圈温柔的光影。

  裴徊光愣了一下,下意识将手中的那卷书展开藏在了衣襟里。然后才缓步走过去,立在沈茴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着她。

  “娘娘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回家呀。”沈茴嗡声说。

  话音刚落,她小声打了个喷嚏。

  裴徊光弯腰,握住沈茴的肩膀,将人拉起来,冷声说:“大半夜坐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沈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裙摆,不吭声。

  裴徊光压了压情绪,换上寻常一点的神态。他抬手,摸摸沈茴的脸,却摸到一把泪。裴徊光皱眉,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巴掌大的小脸,泪水涟涟,不知道呆坐在这儿无声哭了有多久。

  “哭什么?”裴徊光声音冷冰冰的。

  沈茴挣开裴徊光的手,重新低下头,用手背胡乱蹭了蹭脸上的泪。她一边蹭,一边嗡声说:“我把《焚英记》看完了。掌印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讲一个书生和花魁的故事。”

  “记得。”裴徊光语气平淡,“花魁给书生跳舞的时候哪张嘴咬着花儿来着?”

  沈茴脸上还泪津津的呢,闻言,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笑笑,拉住沈茴的手腕,牵着她回家。

  顺岁和拾星悄声跟上去。

  裴徊光吩咐:“准备沐浴的热水,再烧一壶热茶。”

  “是。”顺岁立刻去办。

  拾星想了一下,也跟着顺岁去帮忙了。

  裴徊光拉着沈茴上楼,一边走一边说:“故事的结局不好所以娘娘哭了?”

  “花魁死了。”沈茴闷声说。

  “这种故事都差不多。要么书生发达了抛起花魁,要么双双殉情。”裴徊光有些轻鄙,不想沈茴会因为一个俗套的故事哭成这样。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

  裴徊光让沈茴坐下,他拿了雪帕子,弯下腰,凑到沈茴面前,仔细去擦她的泪。

  沈茴吸了吸鼻子,望着裴徊光:“哭也不全是因为那故事。”

  裴徊光“嗯”了一声,态度有点敷衍。

  沈茴噙着泪的眼眸乖乖地望着眼前的裴徊光,她说:“还因为……掌印不高兴。”

  裴徊光为她擦泪的动作顿了顿。

  四目相对。

  “或许本就想哭,故事的结局是个引子,把眼泪勾出来了。”沈茴软软的声音有一点小小的委屈。

  裴徊光眼睁睁看着沈茴的眼里再蓄起一汪泪,那汪泪越来越多,终于不堪于框,滚落下来。随着那滴泪的坠落,裴徊光的指尖颤了一下。

  沈茴双手搭在腿上,两只娇娇的小手相互攥拨着手指头。说出来似乎有些难,她得酝酿酝酿。

  可是望着裴徊光没有情绪的漆眸,沈茴很怕他并不给她酝酿的机会。

  裴徊光直起身时,沈茴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仰脸望着他,急急说:“以后我都听掌印的,用那些工具!”

  如果,她以为的美人计,所有的亲密只能带给她一人欢愉,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那么,不要再这样了。

  再也不要了。

  裴徊光垂着眼睛,沉默看着她。

第102章

  沈茴有些担忧。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戳穿什么。有些话, 她当真可以说出来吗?

  她忐忑地望着裴徊光,有点担心她这样说会让他不高兴。

  她脸上还挂着泪,瞧上去怪可怜见的。

  许久之后, 裴徊光才开口。

  “也不是。”他说。

  沈茴的眉心一点一点蹙起来,仔细去琢磨裴徊光这简单的三个字。

  裴徊光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压了压自己修长的手指, 慢悠悠地说:“其实阉人的快活法子五花八门。床上折腾人的花样多得不得了。不过娘娘尊贵, 咱家下不去手。”

  他垂着眼睫, 真真假假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无人可探。

  沈茴惊讶地轻“啊”了一声,不太相信地瞥了他一眼。阉人快活法子五花八门, 他下不去手?他的花样还少了?

  裴徊光抬抬眼,饶有趣味地品着沈茴此时脸上斑斓的情绪。

  好半晌, 沈茴才慢吞吞地说:“有多折腾人?嗯……你、你仔细说说看。兴许……”

  兴许, 可以试试?

  沈茴五官揪起来,怎么看怎么拧巴。

  裴徊光觉得好笑极了。他说:“可能会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说不定还会缺胳膊断腿。”

  “唬人的。”沈茴知道他这话纯属胡说。

  裴徊光含笑望着她。因她真的考虑要尝试, 心里的阴沉莫名散去一些。

  这个时候顺岁在外面敲门,送来了热茶。

  裴徊光让顺岁将热茶送进来,亲自倒了一杯递给沈茴, 说:“暖暖身。娘娘金贵, 再别干些半夜坐在门口等人的蠢事。”

  沈茴接过来, 嫌烫没立刻喝。她仰起姣丽的小脸蛋, 望着裴徊光说:“我在话本子里看的。故事里的姑娘等在家门口, 她夫君远远看见她,心里暖融融的,又觉得妻子坐在门前月下的样子特别好看。”

  她弯起眼睛, 带出几分小小的调皮:“掌印远远看见我的时候,觉得我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