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轻轻摇头,小声说:“不是的。总觉得这条路好难好难,总担心自己做不好。”

  沈茴眸中浮现了犹豫,她犹豫要不要告诉哥哥煜儿其实是个小姑娘。煜儿女儿身的变故,让本就艰难的前路,更加凶险。她还没有想好说不说,沈霆已再一步逼问。

  “所以为什么?”

  沈茴没有回答,反而认真地问:“哥哥,若我里应外合助哥哥登上九五之位,哥哥何时会选秀封妃填六宫?又打算如何在皇子中挑选太子之人?”

  沈霆根本没有想过这么遥远的事情,听沈茴这样问,不由怔住,他眼前浮现骆菀温柔的眉眼。他说:“蔻蔻,在你眼里兄长是抛弃发妻的人?”

  沈霆本就是个严肃的人,说这话时再添了几分严厉。

  “哥哥,我知道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能纠于细节,这样过于狭隘。可是我有我的自私,我舍不得嫂子再受委屈了!长嫂如姊,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姐姐,怎么忍心她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再受委屈……”

  沈霆皱眉:“我也不会让她受委屈。”

  沈茴使劲儿摇头:“哥哥,除非你再寻旁人,否则鸣玉很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了。”

  有什么东西在沈霆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起骆菀喝的汤药。她说,那是调理身体的补药。

  “你离开的七年,家里真的很不好过。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欺负人。”沈茴说着便落下泪来。

  “谁,你一个个告诉哥哥,都谁欺负你们了!”

  沈茴没有细说那些过往,而是说回嫂子。她说:“嫂子娘家人都说沈家接二连三出事,说留在沈家就是沾一身晦气。他们要嫂子归家,让她给无所出的表兄做续弦。嫂子不愿,他们几次三番上门来闹,破口大骂沈家不放人,甚至带着一群家仆上门抢人。”

  沈霆想象了一下家中老弱妇孺面对那些人的场景,不由脸色铁青。

  “所以,嫂子故意把自己身体药坏了。”沈茴抬起眼睛,盯着长兄脸上的表情。她语速缓慢,平淡说着些难过的过往,“嫂子本就病着,她脸色苍白却挂着释然的笑,她说在这世间很多人眼中女子的绝大部分价值就是传宗接代的肚子,她说她药坏自己的肚子,那些人就不会再来打她的主意,她可以安心地守着鸣玉了。”

  长久的缄默。

  在那群狼虎视眈眈等着吃绝户的七年里,一家老弱病残相依取暖相偎前行。那些不舍和誓言悄悄埋在心里,身边这些亲朋,是她永远的私心。

  脚步声打断了兄妹之间长久的宁静。

  “娘娘该回宫了。”裴徊光望着沈茴泪水涟涟的脸。

  他不喜欢她哭。

  他经过沈霆身边,快步朝沈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要将她带离这里。

  现在就走?不与姥姥说一声?沈茴心里不舍得,可是裴徊光脸色好差。他握着她的手腕,拽着她就走。

  沈霆将目光凝在裴徊光的背上,他忽然问:“告知我身份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裴徊光没理沈霆,他拉着沈茴直接回到她闺房。沈茴环顾四周,松了口气。还好今日家中有客,府里的下人都在前面,没有人看见。

  她低下头,使劲儿把脸上的眼泪擦掉。

  回到闺房,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拿起她的一件薄薄的春日斗篷给她披上,将兜帽给她戴好。

  沈茴闷声说:“我还不想走。”

  “京里送消息,太后崩了。”

  沈茴愣了一下,心道是得回宫去。

  裴徊光牵着沈茴走出闺房,从西面的侧门离开。刚出了侧门,他却停下了脚步。沈茴伸手掀着兜帽边边,抬眼疑惑望着他。

  “所以委屈吗?”裴徊光问。

  沈茴平静地说:“你又偷听。”

  裴徊光睥着她,虽然知道她就算撒谎也会说不委屈,可还是想听她说。

  沈茴松了手垂下眼睛,闷声说:“我在江南时,身体病成那个样子,还是有好些人想要娶我。在我刚十岁时,就巴巴来说媒。掌印知道为什么吗?”

  沈茴脸上勉强笑了笑:“不是因为我有多好,而是因为他们都想吃沈家的绝户,娶了我再盼着我早早病死,好拿着沈家的家财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家里不愿,甚至有人动了歪心思,想先坏我名节,逼家里答应婚事。幸好父亲发现,拿着拐杖将人打走了。父亲很生气,他把家财尽数散去全部接济了穷人,那些怀着歹心的人才不再让媒人上门。”

  沈茴脸上挂着乖乖的浅笑,语气也是一惯的温软平和。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你希望我向你软软地撒娇,你希望我对你说跟着你我一点都不委屈。因为哥哥问我时我沉默了,所以你在等我哄你。”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平静地说:“可是我现在心里也好难过,没有力气去哄你。”

  裴徊光安静地听她说。

  等沈茴说完,裴徊光轻轻点了下头,没有表情的五官辨不出情绪。然后,他朝沈茴伸出手,缓缓说道:“那娘娘过来,让咱家哄哄。”

  沈茴一愣,怔怔望着裴徊光。

  她盯着裴徊光递过来的手好半天,才迟疑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掌心上。她朝裴徊光小小地迈出一步,离得他更近些。

  她懵懵地望着裴徊光似乎探不见情绪的漆眸,直到裴徊光将她拉到怀里,沈茴僵硬地将脸贴在裴徊光的胸膛时,她还在深深怀疑——裴徊光真的会哄人欢心吗?

第111章

  沈茴由着裴徊光拥她在怀, 她轻靠在他胸口。两个人相拥而立。

  好久好久之后,沈茴仍旧保持着靠在裴徊光怀中的姿势,她终于率先开口:“该不会……这样就是掌印的哄一哄?”

  “对。”

  是要说他根本不会哄人, 还是说他糊弄人呢?沈茴在他怀里仰起小脸, 抿着唇去看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裴徊光垂垂眼, 对上她瞪圆的眼睛, 缓声说道:“沈茴,若是娘娘来哄咱家, 所有的花言巧语都不敌这样抱一会儿。”

  沈茴愣了一下。

  裴徊光却轻轻笑了一下,他摸摸她的头, 渐渐柔软的眸色深处藏着一丝不肯外露的心疼。他的小皇后永远乖乖地温柔笑着, 用最干净纯稚的眼眸望这破碎山河, 即使她从小就经历了那么多苦难, 见到了那么多的丑陋嘴脸。

  他原以为她从小被娇养才会善良纯稚,却不想她经历这一切,仍然保有一颗热血的良善之心。

  于是, 这颗良善之心,变得更加可贵又纯粹。

  不像他, 卑鄙又肮脏。连雨后踩烂的泥都不如。

  裴徊光轻抚沈茴后脑的手掌一僵, 忽然有点不敢碰触般,慢慢将手放下。

  倘若非生在这样的乱世, 沈茴一定生活在千万份的宠爱里, 不会经历那么多心酸与苦难, 不会微笑着诉说被欺负的过往, 而是真正欢欢喜喜地笑到眼底。

  而这乱世,他虽非因,却是助力。

  战事一起, 这世间会有很多个家庭失去父亲、丈夫与儿子,会很一场又一场的悲。沈家,不过是这乱世中无数个可悲家庭中的一个罢了。

  裴徊光并非不知善恶,他只是毅然选择了恶。

  为了目的,他从不在乎那些无意间伤害的无辜人。

  世间万万人,在他眼中都是蝼蚁!

  可是,伤了她啊。

  “沈茴,你一定是来向咱家讨债的。”裴徊光云淡风轻地说着。

  他又说:“走罢。”

  沈茴点点头,与他已经离开。

  可是她刚转身,就看见了萧牧。沈府西门外,是一处僻静的小巷,平时几乎不会走人。而此时,萧牧站在远处,这望着这边,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沈茴怔了怔,双眸中瞬间闪过慌乱,脚步也僵下来,再迈不开步子。

  萧牧回过神来。

  他应该避开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看着沈茴拥着裴徊光,在裴徊光怀里抬着脸望着裴徊光说话的样子,他整个人恍恍惚惚,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直到裴徊光和沈茴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萧牧长长地舒了口气,缓步朝沈茴走过去。他的目光实在凝在沈茴的脸上,好似拼命地想要从她脸上找到他想看见的情绪。

  越来越近了。

  萧牧终于走到了沈茴面前,他停下来,有些艰难地扯起一侧嘴角笑了笑。他晃了晃手中的糕点,说:“祖母喜欢吃绿豆糕,我知道有一家铺子的绿豆糕味道好。抄近路去给老太太买一些……”

  他轻声说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说到后来,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沈茴早已从慌乱中缓过来,在萧牧一步步朝她走近时,她心里已经想得十分明白了。就算是为了保住表哥的性命,她也必须将事情做得更果断些。

  她主动去拉裴徊光的手,又向裴徊光挪过去一些,几乎贴着他的手臂。她望着萧牧,认真地说:“表哥,既然你看见了,自是没法再瞒你。还请表哥帮我瞒着,不要让老人们知晓。我这样的身份与徊光在一起,他们会担心的。”

  萧牧忽然笑了,他眼眶中盈着一点泪。

  “蔻蔻,你以为我会信什么两情相悦?表哥只会心疼你的无奈。”萧牧声音低下去,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亦努力撑着不让盈于框的泪当众落下来。

  沈茴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情绪,好似置身事外,对沈茴与萧牧的对话不感兴趣一般。

  “不是表哥想的那样。”沈茴蹙眉。

  “不然呢?”萧牧笑了,“你要让表哥相信你是真心甘情愿和一个阉人在一起?好,就算你真的会喜欢上一个阉人,也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个无恶不作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萧牧用手指着裴徊光,眼睛却始终盯着沈茴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十分肯定:“因为你心里对这世间的恶是不可能接受的!”

  裴徊光终于看过来。

  当他将目光落在萧牧的身上时,沈茴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一瞬间,她想起那些刺杀裴徊光的人,她从心里开始惧怕,惧怕表哥下一刻就要七窍流血而死!

  而裴徊光只是淡淡说了句:“把指着咱家的手放下去。”

  然后,他略弯腰,凑到沈茴面前,眼里带着几分随意的笑,他说:“咱家现在把他阉了或者杀了,娘娘会不会气得想杀了咱家?”

  沈茴没有回答,而是使劲儿拽着他的手,红着眼睛望着他轻轻摇头:“不要……”

  “好。”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她的兜帽,“咱家听娘娘的。”

  沈茴疑惑地瞧着他。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他的喜怒,她又会发现自己也不能完全看透。

  “那现在回宫好不好?”裴徊光又慢悠悠地问。

  “好。”沈茴使劲儿点了点头。

  裴徊光笑笑,他直起身,牵了沈茴的手,经过萧牧,也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萧牧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着沈茴和裴徊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乃至再也听不到了。他紧绷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松散无力,那包被他攥坏的绿豆糕落在了地上。

  其实,他今日的确是为了拜见祖母。可到了沈家之后,听说沈茴偷偷回来了。所以他才跑出去,抄近路买了绿豆糕。这碎了脏了的绿豆糕,原本是给沈茴买的啊……

  ·

  沈茴跟着裴徊光走在暗道中,铺满前路的夜明珠散发着温柔的浅蓝色光影。

  沈茴忽然停下来。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膝,蜷成一小团。

  裴徊光低头望了她一会儿,说:“娘娘别费心思想着怎么哄咱家了。咱家没生气。”

  ——都是真话,有什么可气的。

  沈茴不太相信地抬起眼睛望着他。

  夜明珠温柔的光影浮在她雪色的脸颊。一抹浮动的光影荡在她的眸子上,让她干干净净的眸子看上去像蒙了一层不真实的仙雾,不真实。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掉眼泪呢,低浅的声音里却带着点小小的哽咽。她仰着头望着裴徊光,说道:“我怕你不高兴。又担心你要杀了表哥。我不知道是要先哄你欢心,还是先求你不要杀人……”

  她朝一侧软软跌坐着,沮丧又无措。

  “刚刚在沈家时,娘娘似乎对咱家的哄法不太满意。那咱家换个哄法哄娘娘。”裴徊光在沈茴面前蹲下来,指腹轻轻捻着她被自己咬红的唇,缓缓说道:“咱家许娘娘一个诺。不会杀娘娘身边任何一个人,五服内的亲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里养的鸡鸭猪牛。”

  他笑笑,似真似假地说:“就算是娘娘家里养的狗冲上来咬,咱家也不回手。行吗?”

  “不行。”沈茴摇头,“自保还是很重要的。”

  从沈家,到马车,再到这里,沈茴憋了那样久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在夜明珠铺着的地面。

  沈茴大颗大颗眼泪掉落,哭起时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不连贯起来:“你、你要是被狗咬了,很可能得狂犬病。得、得了狂犬病再传染给我怎么办。我……我不要得狂犬病发疯……”

  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好蠢,蠢得把自己逗笑了。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又哭又笑。

  裴徊光也跟着笑了笑。

  是他一惯的笑不及眼底。

  眼泪将视线弄乱了,沈茴望着裴徊光,想起他说的那句“沈茴,若是娘娘来哄咱家,所有的花言巧语都不敌这样抱一会儿。”

  沈茴凑过去,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去拥抱他。她将下巴搭在他的肩窝,湿漉漉的小脸轻轻蹭了蹭他的颈侧。

  “就抱一会儿哦。”她软软地说。说完,还吸了吸鼻子。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将手掌贴在沈茴的后腰,将她娇娇的身子往怀里推了推。他搭在她后腰的手捏一点她的衣料,在指腹间反反复复地摩挲。

  ·

  裴徊光将沈茴送回她的浩穹楼。他并没有从暗道里出来,而是站在一片柔和的浅浅蓝色中,目送沈茴往楼上去,又看着她将暗道的关合。

  白日的光瞬间湮灭,他的周遭只有无边无际的蓝色。他站在这片蓝色里,听着沈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隐约可以听见她喊了宫婢。距离那么远,她喊了什么,他却是不能听清了。

  裴徊光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府邸。

  顺岁立刻迎上去,讨巧地笑着:“掌印早上可吃过了?可要用早膳?”

  裴徊光自然没有吃过东西。

  顺岁赶紧下去置办,不早不晌的时候,厨房里没有备好的热食。顺年赶忙让厨房手脚麻利些,越快越好。

  不多时,早膳送上去。裴徊光却不在楼上,他正蹲在西南角那片中了荔枝的地方,查看荔枝种子。时日还短,他并没有能够看见嫩绿的小芽冒出土壤的盎然情景。

  裴徊光站起身,往楼上去了。他仔仔细细洗了手,慢条斯理地开始吃东西。吃到一半时,他让顺岁把顺年喊上来。

  自从王来不在他身边伺候,顺年和顺岁就顶了上来。起初他们两个做的事情差不多。时间久了,顺岁更多是伺候裴徊光起居,而顺年则偶尔会被裴徊光派出去做一些事情。

  顺年很快赶过来。

  “去查一查沈霆出事之后,向皇后娘娘府中提亲的人家。”

  “是。”顺年也不多问,转身就要去办。

  “等等。”

  顺年停下来,疑惑转身。

  裴徊光皱了皱眉,放下筷子。

  他说过不会再杀她身边的人。

  裴徊光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顺年和顺岁感受到了,一凛之后,茫然地对视一眼,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忽然,裴徊光怪异地笑了。

  ——可以向沈茴提亲,必然已出了五服。

  他拿起一方雪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才缓声交代:“查到之后,直接杀了。”

  顺年愣了一下,赶忙收起惊讶的表情,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脚步匆匆地下楼,去办。

第112章

  宫里最是姹紫嫣红的地方, 可是因着太后的崩逝,所有的好颜色都在瞬间消失。往日里繁华多彩的皇宫变成大片的黑与白相交。

  因惹到了巫兹人,皇帝胆小, 不敢在京城坐以待毙, 所以有了这次的南行。然而太后并没有同行。

  皇帝的残暴, 毫无人性地接二连三残害手足, 这让太后大病了一场。生病的老人家不适合长途跋涉,更何况太后早已心如死灰, 又不愿意跟着折腾这一趟,所以并没有跟来行宫。

  没想到皇帝这边刚到了玱卿行宫没多久, 就传来了太后的哀讯。

  身为皇后, 即使不在京中, 沈茴也免不得要忙碌起来。一回到寝屋, 她立刻换来宫婢,梳洗更衣。

  这样枯燥的忙碌里,沈茴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她一会儿琢磨着巫兹人为何毫无反应, 连写信责怪都没有。这很不对劲。她总觉得巫兹恐怕在暗地里筹谋着什么。沈茴有点担心巫兹和其他几个胡满之地的族落联合起来。只要一起战事,必有伤亡。大齐早已千疮百孔, 她自然不愿打仗的。可若胡蛮之地当真来犯, 却不可能退让。

  她一会儿又琢磨女兵之事。她让沈鸣玉开始训练女兵,一方面是个尝试, 另一方面也是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孤女。穷苦的世道, 若农家养不起孩子, 被抛弃的总会是女儿。而被抛弃的姑娘们在乱世中会是什么下场, 没人不知晓。若这尝试取得了善果,沈茴想要的可不止这一支女兵。还会有更多。

  也不仅是女兵。

  女子体弱,除了疆场, 应该有更多更适合的地方。不需要非要在弱处与男儿争抢。

  比如,从文入仕。

  在那些关在闺房里,只能读书的日子里,沈茴很小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何女儿不能科举。

  可沈茴也明白,连温饱都没有解决、性命都不能无虞,想让这世间的女孩子开始读书简直是痴想。

  如今这天下,穷人家的孩子,别说姑娘家,就算是男郎也读不起书。

  而这天下读书识字的姑娘家,不过千万分之一,几乎又都是读着《女戒》长大的高门贵女。读着这些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教条长大的淑女们,她们衣食无忧平安顺遂,就算考过科举,真的可以为民安乐着想吗?

  好像,有点难。

  也不仅是读书科举入朝为官。沈茴所希望的,是姑娘家们不会一身束在后宅,靠男人养活。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让女子安身立命。

  沈茴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女子不靠父、兄、夫、子,也能安身无虞。不至于家中没了男人,就要被人欺凌等着吃绝户。

  “娘娘,您想什么呢?在这边呆坐了好半天呢。”拾星走过来,将一杯温温的蜂蜜水递给沈茴。

  沈茴回过神来,将蜂蜜水接过来喝了一口。温与甜,让整个身体都松缓下来。

  她问:“哥哥还是没有派人送信来吗?”

  拾星摇头,说:“娘娘,什么信呀?沈家离得也不远呀。反正咱们有暗道。您可以偷偷回去,有什么话当面说呀。”

  沈茴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上次回沈家,她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长兄。她在等长兄的回复。世间有雄心的男儿都会对皇位有渴望吧?她不清楚长兄心中对帝位的渴望有多少。可是她听说过吴往起义攻城时,嚣张地那句:“杀了狗皇帝,准你们向老子磕头!”

  她不是不能再回沈家当面问哥哥。可是她怕逼得紧了,问出的答复不是真心的。

  沈茴起身,走到窗前,视线越过大片的玉檀,再越过高高的红墙,朝东边望去。裴徊光的家,就是那个方向。

  ·

  沈霆站在一旁,看着沈鸣玉和萧林比剑。他看着自己女儿越来越凌厉的剑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不打了不打了。”萧林摆摆手。

  萧家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指责:“你瞧瞧你个窝囊的样子,竟然被鸣玉逼成那样。”

  萧林弯着腰,双手压在膝盖上,连连摇头。他笑着说:“是是是,是我窝囊。真不行了。再比划下去,今晚睡觉能浑身疼!”

  他走到沈霆面前,略压低声音,道:“表哥,你怎么把女儿养成这样?当儿子养了啊。想要儿子再和表嫂生一个嘛。”

  “你说你挥剑软绵绵的,也没看出来怎么用力,怎么还一身臭汗。”沈霆嫌弃地朝一侧挪开,摇头大笑。

  恰好下人过来禀告午膳准备好了,一行人都收拾了一下往回走。

  沈鸣玉凑到沈霆身边,小声问:“父亲,表叔是不是说我坏话啦?”

  “没有。他夸你厉害。”

  “那是当然!”沈鸣玉挺了挺胸,一脸骄傲地点头,然后快步往前面跑去了。

  沈霆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浮现了一抹骄傲。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举国服丧,许多乐事不得做。一家人用过午膳,都回屋小憩,偏沈鸣玉不肯睡,跑出去府,去看她的那些女兵。

  “该准备夏衣了。”骆菀拿了尺子过来,示意沈霆站起来,给他量身。

  沈霆张开双臂,让骆菀量。他望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那是沈鸣玉在船上时无聊画的山河图,骆菀让人裱起来,挂在了两人的屋中。

  沈霆说:“你把鸣玉教得很优秀。”

  骆菀摇头:“她练武都是偷偷学的。以前在家人面前总是装乖,是你回来之后,才彻底本性暴露了。不过有时候……我又觉得她这样很好替她高兴,又担心她这个样子长大些会惹麻烦。”

  沈霆没顺着骆菀的话,而是顺着自己的夸赞,继续说下去:“可她越是优秀,我便越是心疼你。”

  骆菀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身为父亲,他缺失了七年,纵使骆菀总是说她没教鸣玉什么,可沈霆知道她的辛苦。他低头望着她,问:“你量好了没有?”

  骆菀愣了一下,才说:“好了。”

  沈霆把缠在腰上的软尺扯开,随手一放。他在椅子上坐下,斟酌了言语,才再开口:“缺失的七年,好像怎么都补不回来。”

  骆菀赶忙说:“你不要这样想。你回来,鸣玉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开朗了不知道多少。你能回来已经足够了!你不知道……”

  “菀菀,”沈霆打断她的话,“别再喝药了。”

  骆菀咬唇,眸中浮现了犹豫。

  向来不苟言笑的沈霆难得说了玩笑话:“那么苦,我亲你的时候舌头都是苦的。”

  骆菀怔了怔,脸上迅速泛了红。因沈霆从不说玩笑话,骆菀甚至真的开始思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沈霆低低笑出来。他拉起骆菀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蹭着。

  骆菀从开着的窗户看见丫鬟往这边走,她抽了抽手,没有抽开,才软声低问:“做什么呀?松手……”

  沈霆没松手。

  他将骆菀拉近些,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背。骆菀不自在极了,她低低央着:“你快松开。别闹了!”

  她不知道沈霆怎么了。他这样的沉默冷面人,从不会白日里这样亲近她。

  沈霆不仅没松开,反而将骆菀拉到腿上。他埋首在她胸口,说:“还好可以用一辈子补偿。只你,只鸣玉,一辈子。”

  骆菀一直推着他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了。

  第二天,沈茴就得到了她等待多日的信件。

  沈茴急急拆了信。

  信笺上,只写了一个字。

  ——臣。

  沈霆写下苍劲有力的这个“臣”字时,想起的是那没有过往的七年里在泥里摸爬滚打的日子。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

  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没有记忆的他茫然地觉得熟悉,即使是失去记忆,他也记得沙场上生死无常。

  他当然想抢下皇位自己当皇帝,在他失去记忆的那七年,也在那守城“身死”的那一刻。

  他姓沈。齐煜那个孩子登基比他篡位要容易一些。大概,真的是有些累了。在他不再是吴往,重新当回沈霆,回到家人身边。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相信他的幺妹?

  他不喜齐煜,这个身体里流着狗皇帝血脉的孩子。可是他的幺妹站在那个孩子那一边。

  也行吧。

  ·

  天气一天天转热,本就是炎热的地方,才五月初,白日里日光流火般烤着人。

  举国守丧,宫里连抚琴唱曲听戏打牌的消遣都不被准许。宫妃们被逼得难受,更别说皇帝了。

  他翻了些新入宫的秀女的牌子,可因为这次送进宫的秀女质量实在不怎么好,他越来越烦躁。就连前一阵特别得心的心美人和意美人都不能让他满意。

  他有心再次选秀,可因为在孝期,自是不可能。

  “还要守丧到什么时候!活着的时候看不上朕,死了还要给朕添堵!该死的老太婆!”皇帝骂骂咧咧,污言秽语,好像忘了太后是他的母亲。

  皇帝生气地在寝宫内摔砸东西,摔砸这些死物不能让他消气,他又拿了鞭子开始抽打身边的宫人。

  消息很快送到沈茴耳边。

  沈茴皱了皱眉。

  按制,要给太后守丧三年。但是她觉得皇帝不可能守那样久,若他一意孤行再次选秀……

  这些进了宫的秀女实在是可惜。沈茴不愿意再进宫一批可怜的姑娘。若皇帝当真一意孤行再次选秀,沈茴有个冲动,想要将计划提前。

  “娘娘,丁才人到了。”

  沈茴让丁千柔过来,教她做糕点。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茴硬着头皮学了很久,勉强做出一盒糕点来,让拾星提着,从暗道离开了行宫。

  走到暗道里时,沈茴随口一问:“怎么今天眉眼看见平盛他们几个?”

  拾星想了想,才犹豫解释:“娘娘知道刷茬吗?宫里的小太监每年开春都要去检查,若是当初的刀师父没切好,日后再长出来,是要再挨一刀子的……”

  拾星说得别别扭扭的,有点不好意思。

  沈茴一怔,忽然就在心里想——会有人检查裴徊光吗?

  沈茴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裴徊光脱了裤子,让别人检查的情景……

  沈茴赶忙摇头。

  不可能的。

  这样的场景根本不可能发生。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裴徊光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望着那片种着荔枝核儿的土壤。终于有一点点绿色从黑色的土壤中钻了出来。

  “我给你带了糕点。”沈茴说。

  “刚吃过,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