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年岁大了,走了没多久,就觉得累得慌。沈茴瞧出来了,扶着姥姥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歇歇。

  河边有很多这样的石头,都是人为搬过来的,供人暂歇之用。

  今夜热闹,处处都是人。沈茴挑选的这地方,因为路边高悬的灯笼照不到,有些暗,所以没什么人。

  阿瘦见人在这里坐下暂歇,赶忙买了两个很大的花灯,摆在沈茴脚边,以供照明之用。

  老太太看了一会儿远处热闹追逐的人群,有些感慨地说:“这些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也就能在一些节日时出门热闹热闹。”

  沈茴顺着姥姥的目光望向远处,眉眼间慢慢浮现笑容。她说:“好日子会越来越多的。”

  老太太却叹了口气。她想起今日临出门时,瞥见女婿一瘸一拐的身影,想起沈家不得善终的几个孩子。伤感忽然就涌上了心头,与伤感同时涌上来的情绪,还有怨愤。

  她说:“这样的世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沈茴一怔,转头望向姥姥。她瞬间了然,姥姥定然是想起了两个姐姐还有二哥哥。

  万家灯火,热闹一片,偏偏失去的人再也不能回来。

  沈茴抿着唇,心里也有些伤感起来。可是她很快缓过来,去笑着拉姥姥的手,用软软的嗓子去喊“姥姥”,向姥姥撒撒娇,哄老人家开心。

  “今上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老太太心头发酸,“怎么舍得逼你长姐从城墙上跳下去?人人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长姐可是他原配的发妻啊!”

  “姥姥,咱们不说这些……”沈茴宽慰。

  “好,就算情势所迫,他怎么就黑心到把你二姐强抢进宫中日夜虐待!在大婚之日强进宫去,这是人的所作所为吗?他是个人吗!”

  沈茴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劝。

  老太太想起旧事,心里发苦。

  “还有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裴徊光,更是个该杀千刀的东西!”

  沈茴一怔,立刻抬起头望向裴徊光。

  她和姥姥一起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而裴徊光却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望着河面上飘的河灯。

  沈茴急忙说:“姥姥,人多眼杂,咱们在外面不说这些事情。”

  老太太顺着沈茴的目光,望向裴徊光,说:“这里也没旁人,只你与我,还有小光。难道这些话当着小光不能说?”

  裴徊光微怔,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望向老太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老东西在那些年里掐着他的脖子,用嘶哑的嗓子饱含期盼的那一声声:“小珖!小珖!”

  紧接着,长兄、乳母、母亲、姐姐们带着笑的语气唤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隔了二十多年,在这一瞬间重新在他耳畔响起来。

  他慢慢转过身,望着老太太,温声说道:“姥姥说的对,都对。”

  “就是嘛!”老太太皱皱眉,“那死阉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裴徊光淡笑颔首,温声跟着重复:“是,那死阉人的确该千刀万剐。”

  沈茴慢慢挺直脊背,身子有一点僵。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沉静的眸子将复杂的情绪努力压着。

  老太太骂过了,心里舒服了些。紧接着,她又叹了口气,说:“到底只是个臣。若今上不是骨子里的昏淫残暴,怎么可能让下面的臣有可趁之机?这天下人啊,怕被砍头,不敢大大方方地骂皇帝,反倒是拿一个阉人撒气。嗐,阉人嘛,平白就比人矮了一头……”

  “姥姥别说了!”沈茴忽然大声打断姥姥的话。

第129章

  老太太一愣, 下意识地转头四处打量,还以为周围有旁人在,沈茴才出声提醒她。灯火阑珊的热闹都在远处, 就连阿瘦也站得很远。周围不过他们三个人而已。难道这些话, 当真不能对小光说?

  老太太疑惑地望向裴徊光, 开始揣摩他的身份。沈茴说他是在禁军中当差。禁军,到底是为皇家做事。

  裴徊光皱皱眉,瞥向沈茴,指责:“怎么对姥姥说话的?”

  沈茴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 又扫了一眼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她说:“好好好, 不说这些, 咱们说些别的。不如蔻蔻与姥姥讲一讲,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沈茴飞快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她稍微坐直了身子, 轻咳了一声, 认真说道:“有一回宫中设宴,我的披帛落了,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将披帛捡起来,毕恭毕敬送还给我。唔, 蔻蔻貌美, 他盯着我的脸瞧,走了神红了脸。从那之后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又是摘山茶,又是送红梅,还会时不时送些精致的糖果。”

  老太太认真地听着,笑着问裴徊光:“真的呀?”

  裴徊光认真点头, 慢悠悠地说:“是,不仅送花送糖果,还时常雕些玉器送给娘娘把玩。”

  “呦,小光还会雕玉呐?雕的都是什么?玉佩还是簪子?”老太太笑盈盈地追问。

  沈茴却脸色不太自然地嗔视他。

  裴徊光没立刻答话,而是先将目光轻轻移过来,对上沈茴的目光。他说:“都是能讨娘娘欢心的小玩意儿。”

  “好啦,不说这些啦。”沈茴站起来,去拉姥姥的手,“姥姥歇好了没有呀?咱们去买些孔明灯呀,一会儿要去放孔明灯啦!”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远处卖孔明灯的摊位。

  ——那个摆摊的男人,正是他今晚要杀的人。

  他说:“我去买,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也好。”老太太把沈茴拉到身边坐下,“刚好姥姥还想问问鸣玉的事情呢。”

  裴徊光朝着卖孔明灯的摊位走过去,一步步从昏暗的河边里走出来,走进重重灯火的热闹街市。人人手里都提着花灯,将无星无月的夜晚照得明亮璀然。裴徊光缓步穿过人群,花灯折出的彩色光影照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老板,要两盏孔明灯。”他说。

  “要哪个?摆的这些随便挑!”男人笑着说道。他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愈合的伤疤让皮肤扭曲,连带着他的嘴也变得有些歪。样子实在是有点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相貌丑陋,大多时候都低着头,怕惊扰了客人。

  他与裴徊光说话时,正接过另一个客人递过来的铜板。他开心地用指腹在铜板上摩挲了两下,然后放进腰间拐着的口袋里。

  裴徊光瞧着他的笑脸,默默在心里琢磨着赏赐他什么样子的死法。卖孔明灯为生?啧,那将他的人皮剥下来,做一个孔明灯徐徐升上夜幕,如何?这样还能让他在死后飞到天上去摸摸星星、踩踩云朵。也算是恩赐了。

  男人将钱收好了,这才发现裴徊光站在那里没动,没有自己去挑选孔明灯,诧异望过来。入眼,是裴徊光脸上的黑色面具,还有那双冒着森森死气的眼眸。男人一怔,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恐惧来。

  当他意识到这种恐惧,很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只是错觉。

  “想要什么样子的?我瞧着这个很不错。那边那个也很受大家的欢迎!”他摆出笑脸来,下巴上的疤痕让他笑起来时,五官显得格外扭曲。

  人来人往,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各种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在这份嘈杂里,裴徊光分辨出沈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将漆色眼眸里的疯狂压下去,垂首在悬在横杆上的孔明灯中挑选了两个。他将钱扔给男人,拿着两个孔明灯转身,刚好撞见沈茴和姥姥手挽手走过来。

  他当做才知她们过来,问:“不多坐一会儿了?”

  “已经坐了很久了。”沈茴说。

  老太太笑着接话:“走吧,我瞧着那边热闹。人们都在那边放孔明灯呢。咱们也过去把孔明灯放飞。”

  沈茴望了一眼远处最热闹的地方。她有点担心人多的地方,有人会将她和裴徊光认出来。她目光飞快地环视周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说:“姥姥,我觉得在山上看孔明灯在才好看呢。要不然,我们去那边放吧?”

  “也好。”

  去山上,倒是与人群逆流而行。起先逆着人群走路,还有些拥挤。裴徊光将刚买的两个孔明灯递给阿瘦,然后他往前迈了一步,紧挨着沈茴,手臂在沈茴的后腰轻轻搭着,免她被人群挤着。

  老太太笑眯了眼,又假装看不见。

  继续往前走,彻底远离了人群。视野倒也空旷了起来。老太太年岁大了,体力不支,一路上歇了好几次。沈茴心里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老太太倒是心里很开心。身上冒些汗,她心里也痛快。

  走走停停,好了好些时候,才走到了那座不算高的小山丘上。到了山上,阿瘦手脚麻利地将一处可暂坐歇息的石台子擦干净。老太太有点累,沈茴也同样觉得有点累,没有立刻放飞孔明灯,都先坐下来歇一会儿。

  “姥姥你看!”沈茴指着前方。

  河边热闹的人群陆续放飞了孔明灯,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徐徐升空。整片夜幕,被一盏盏黄色的孔明灯温柔侵占。河边还有人不断放飞手中的孔明灯,温柔还在继续。那些人群的欢笑声离得很远,随缥缈,却很真实。在这一刻,那些战乱与穷苦,伤痛与欺凌都被暂时抛开。每一盏被放飞的孔明灯都带着一个人的美好心愿。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幕,被人为摆出一条许愿星河。

  这一幕实在是温馨漂亮得不像话,沈茴怔怔望着满天的灯火,慢慢弯起唇,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裴徊光对这样的景象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安静地凝视着沈茴充满憧憬的眸子。对未来有所憧憬是什么滋味,他不知晓。他只知晓沈茴此时的眼眸真好看。

  老太太也同样面带微笑地望着飘满夜幕的孔明灯,苍老的眼眸中好像恢复了少女时期的生机,想起了年少时安稳甜美的日子。

  老人家已是快七十的年纪了。她经历得多了,有时候莫名会被某些情景触动,扯出几分过往的旧思,勾出几分沧桑的感慨来。

  她温声开口:“蔻蔻啊,你还记不记得《繁京一梦》。”

  “记得呀。”沈茴笑着说,“那可是我小时候启蒙读的第一本书。在那本书里,人人安居乐业、长命百岁,路不拾遗邻里和睦,没有苛税没有战火。百花团盛,歌舞升平……”

  想到如今的天下,沈茴眼中慢慢染上黯然。在困在闺房的十年里,她从书中了解外面的山河天下。可当她能够走出闺房,却发现书中都是骗人的。

  沈茴轻叹一声,颇为感慨:“怪不得叫《繁京一梦》,想来是著者将心中所愿的美梦描绘出来。偏偏被人当真了。”

  “不。那都是真的。姥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下就是那个样子的。帝王仁心,百官和善,文人风骨……”大抵是眼前灯火满天远处人群笑声太温馨的缘故,勾扯出老太太几十年前的记忆。

  沈茴疑惑地望着姥姥,眸中染着懵懂。姥姥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那可实在是太久远了。

  一直沉默着的裴徊光忽然开口:“还不是灭国的下场。”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努力想从他的眉眼间分辨出情绪。可面具遮了他的脸,夜色也掩了他的眼。

  老太太一怔,回过神来,皱着眉说:“不提前朝了……”

  那是先帝的命令,天下人不得再提前卫。提之,杀之。那一年,不知多少人在自己家中悄悄谈论,亦被兵士从家中揪出来,手起刀落人头一颗。又有多少人,在那一年借机公报私仇互相揭发,枉死之人无数。

  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多了,即使先帝早已驾崩不在人世。如今就算再谈起,也不会有官兵冲进家中抓人。可,余威仍在。无人再敢提。

  先帝率兵横扫天下之举,实在是人中龙凤。开国功勋,无可匹敌。可偏偏,只可开国,不可守国。其人实在太过暴戾残忍。不仅是他,他的几个儿子,不管能力如何,骨子里的残暴如出一辙。

  一阵沉默。

  半晌,老太太再度笑着开口:“来,咱们把孔明灯放飞。好好许个愿望!”

  她视线落在阿瘦放在一旁的孔明灯,愣了一下,问裴徊光:“小光,你怎么只买了两个?”

  裴徊光买了两个,自然是姥姥和沈茴一人一个。

  老太太问:“你就没什么愿望?”

  “事在人为。”裴徊光不信什么许愿。

  “不行。”老太太摇摇头,“你这孩子别拧哈。老太婆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知道许愿呢。快,再去买一个!”

  老太太指了指阿瘦。

  裴徊光犹豫了一下,让阿瘦留下来守着,他自己下山去买。

  沈茴从石台起身,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远的背影。

  裴徊光有所感,回过头。

  她站在点亮夜幕的孔明灯下,轻纱拂面,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是随时就要乘风去。

  裴徊光望着她,这才品琢出几分漫天灯火的美。

  ·

  沈茴坐在姥姥身边,一边与姥姥说话,一边等待裴徊光回来。

  “蔻蔻,我怎么听见下面有人尖叫啊?”老太太问。

  沈茴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有些远,看不清。她说:“玩闹吧。”

  老太太点点头,又笑着继续与沈茴说话。

  过了一会儿,裴徊光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盏孔明灯。

  沈茴这才拉着姥姥起身,一个捧着一个孔明灯,将其放飞。沈茴目光追随着逐渐升高的孔明灯。

  “小光,你手上怎么有血啊?”老太太问。

  沈茴一怔,赶忙望过去。

  因为,裴徊光刚刚剥了一张人皮。

  裴徊光瞥了一眼,捏着雪帕子仔细擦手背上的几点血迹,慢条斯理地解释:“沾了刷灯笼的染料。”

  他又接过阿瘦手里的披风,将其展开,披在沈茴的肩上。

  “夜深风凉,别冷着。”他修长的指为沈茴将领口的系带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第130章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瞧着裴徊光仔细给沈茴穿披风, 在她眼里,这俨然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可, 她转瞬一想, 这两个人一个人戴着面具, 一个人戴着面纱……都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并不能正大光明地携手站在人前。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觉得有点遗憾。

  她抬起头,在天幕中寻到自己放飞的那盏孔明灯, 诚心许愿自己的子孙后代这些孩子们都能平安顺遂, 一生喜乐。

  老太太开口:“小光,快, 把你那盏孔明灯也放飞, 别忘了许愿!”

  裴徊光弯腰,提起那盏昏黄的孔明灯,慢慢将其放飞。

  至于许愿, 还是算了吧。

  他小时候也曾跪在佛前虔诚许愿, 后来发现佛祖根本不理他。所以他将慈悲的佛像砸碎了。

  从此只信自己,再不信佛陀。

  “许一个愿望吧。”沈茴忽然开口。她好像知道从裴徊光手中放飞的这盏孔明灯寄了一个空愿望。

  裴徊光笑笑,说:“那就愿娘娘刚刚许的愿望能成真罢。”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一双眼睛明澈动人。她说:“糟了。我刚刚许的愿望也是盼着你的心愿能成真呢。”

  她掬了一把钩子的眼睛里带着笑, 偏又皱起眉心:“平白浪费了两个愿望呢。”

  这一刻, 温柔的灯光下,向来能一眼看透旁人心思的裴徊光,忽然有些摸不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老太太弯着眼睛笑。

  意识到姥姥在笑话她,沈茴脸上一红,赶忙朝裴徊光走了两步, 小声询问:“你能不能把天上的孔明灯摆出一个字来?摆一个‘安’字!”

  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明白沈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必然是记得他那邪功,有着隔空将她拉到身边的本事。他瞥着沈茴期待的目光,抬起手来。

  忽然,山上便起了风。

  “怎么了这是?怎么忽然就起风了?”老太太诧异地问。

  沈茴赶忙走过去,为姥姥拉了拉衣领,询问她冷不冷。老太太摇头,笑着说今天不冷,夜里的风都是暖和的。她反而因为沈茴惧寒的毛病,关心她冷不冷。

  两个人互相关切了一番,待沈茴再次抬起头时,满天飘着的一盏盏孔明灯竟真的在中间摆出一个“安”字。

  “姥姥你看!”沈茴指着满天的灯火。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真神奇呐!”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这是好兆头!好兆头!”

  山下河边的人群似乎也发现了天幕上的“安”字,一个个互相指着看,欢笑惊呼。

  沈茴仰着小脸,欢喜地望着灯火围绕的“安”字。她又转过头,冲裴徊光灿烂地笑起来。

  安,是平安,亦是心安。

  裴徊光瞥着她嫣然眼眸,也跟着随意笑了笑。

  可……沈茴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裴徊光每一次动用那邪功,都是对他自身的极大消耗。

  ·

  几个人在山上又坐了一会儿,老太太开始不停地打哈欠。老人家熬到现在,已经有些不容易了。沈茴也不再耽搁,决定回家去了。

  老太太说:“姥姥走得慢,你让你身边那个内宦陪着我就行。你们先下山去,还能在街市逛逛。咱们一会儿在马车那边汇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小孩子玩的东西,买一点回去带给鸣玉。”

  老太太有心给两个人制造点单独相处的机会,后一句话将鸣玉扯出来,也是给沈茴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沈茴有点犹豫。

  老太太瞪她一眼,催促:“快去。也去看看有没有卖桂花糕的,给姥姥买一点!”

  “好。”沈茴这才答应了。

  老太太看着两个人一起离开的背影,再提点一句:“小光啊,我们蔻蔻怕黑。下山路没灯太黑了,你牵着她走!”

  沈茴哪里还听不明白姥姥的用意?她刚垂下眼睛,眼角的余光便瞥见裴徊光转身对姥姥说:“姥姥放心,我一定好好牵着蔻蔻。”

  说着,他竟真的来牵沈茴的手。

  沈茴小声嘟囔一句:“演技越来越好了……”

  裴徊光已经转过身来,牵着沈茴往山下走,他慢悠悠地说:“娘娘这话有点没良心。咱家何时没将娘娘牵好过?不管是牵着娘娘走暗道去私会,还是牵着娘娘去宽衣沐泽,又或者牵着娘娘去床榻上厮磨,咱家可都牵得稳稳当当。”

  沈茴皱皱眉,小声抱怨:“你这话说得怪怪的……”

  话音刚落,沈茴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跤,身子跟着踉跄了一下。裴徊光伸手一扶,将人拉稳身子。

  沈茴轻哼一声,轻飘飘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好似在怪他没有将她牵稳。

  裴徊光弯腰,手臂探过沈茴膝下,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你干嘛呀!”沈茴顿时紧张起来,“姥姥还在后面看着呢!”

  沈茴推了推他。

  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姥姥只会夸赞咱家懂事儿。”

  “你胡说!你快放我下来!”

  裴徊光没理她。

  远处的山头上,老太太伸长了脖子,望着裴徊光将沈茴抱起来往山下去。她笑着笑着,眼里带着点唏嘘的泪花。

  要是她的蔻蔻没进宫,没当上皇后,能够正大光明地嫁给一个喜欢的人,那该多好哇!

  老太太又忍不住在心里奇思妙想,将她的蔻蔻假死送出宫去的可能性。她再一琢磨,如今除了宫中的齐煜,还有忽然被送回来的大皇子,没有旁的皇子。若是齐煜登基,她的蔻蔻一定舍不得离开。

  那,若是从今上的几位兄弟中挑选?

  可如今还活着的皇室,只有铸王、锟王,和玥王。铸王和锟王也没个仁君的模样,玥王从小是个病秧子,多少年不曾进京了……

  ·

  一直到山下平坦的道路,裴徊光才将沈茴放下来,也没让人自己走,还是将人牵在手中。

  沈茴沿着街市逛了逛,买了几种糕点。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人群围着一个巨大的孔明灯,不停有人在孔明灯上写着愿望。下面的灯面上写满了,有人就拿了木梯,踩在木梯上,在高处写心愿。

  “希望阿姆长命百岁。”

  “哥哥要早点平安回来!”

  “今年一定能风调雨顺,田里的麦子棵棵长得好!”

  “囡囡要开心。”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灯面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字迹,写满寻常百姓最简单的心愿。

  承载着许多人平凡心愿的巨大孔明灯慢慢升空,将他们的心愿带给天上的神仙。

  沈茴仰着头,努力分辨孔明灯上一个又一个心愿。她说:“如今不管什么节日,人们都喜欢许愿。把心愿写在河灯上、花灯上、孔明灯上、挂在树上、飘在纸船上,又或者对着各路神仙来许愿。”

  裴徊光侧过脸,望向沈茴有些低落的眉眼。

  他知她所想——因生活不圆满日子过得苦,人们才会想法子借着各种由头来许愿。

  他知道,但是他没接话。

  “走吧,我们回去了。”沈茴笑了笑,将心里的低落扫去。

  她与裴徊光一同朝马车走去,经过之前那个卖孔明灯的摊位。一阵风吹来,将横杆上悬挂的孔明灯吹起乱晃。最外边的孔明灯被吹落,却没人将其捡起来。

  沈茴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摊位,发现卖孔明灯的男人不见了踪影。

  “还有莲子糖吗?”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转过头来,将小糖盒推开,捏了一粒莲子糖递给裴徊光。她说:“只给你这一块,剩下的三块不给你了。真的不给你了。”

  裴徊光笑笑,嚼着莲子糖。

  虽然两个人在热闹的街市买了些东西耽搁了一点时间,可是他们两个还是比萧家老太太先一步赶到马车停靠的地方。

  裴徊光将沈茴先扶上马车,然后他才跟着上去。

  车门关合,阿胖在外面坐下,等着老太太过来。

  一进了车厢里,裴徊光将脸上的面具摘了,随手一放,然后朝沈茴伸出手。沈茴犹豫了一下,才挪到对面的长凳,在他身边坐下。

  裴徊光将沈茴脸上遮面的面纱摘下来,然后他望着沈茴,用拇指慢慢压了压自己的唇角。

  沈茴一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已经关上的车门,然后她拧着眉冲裴徊光摇头。

  裴徊光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沈茴抿抿唇,才凑过去,敷衍似的亲了亲他的唇角。一触即离,飞快退开。她再去偷偷看裴徊光的神色,撞见他显然不满意的眼神。

  沈茴暗示裴徊光阿胖还在外面,偏他不为所动,静默等候。

  沈茴泄气,又朝他挪过去一些,勾着他的脖子,在车厢外的人群热闹喧嚣声中,去亲吻他。

  车外的喧嚣,逐渐远离。

  似有一道屏障,将两个人罩在其中,外面的喧嚣都不再能入耳,不再能打扰。

  直到,裴徊光伸手扯着沈茴的后衣襟,将千娇百媚的人从怀里扯下去。

  紧接着,沈茴听见了姥姥与阿瘦说话的声音。她赶忙慌乱地挪回对面的长凳上,低着头,用手背贴在自己发烧的脸颊。

  裴徊光欠身,用微凉的指背蹭蹭她的脸,给她降降温。

  沈茴抬眼看他,近距离对上他染着几许温情的漆眸。

  明明听见姥姥正被阿瘦扶着登上马车,沈茴却在一片杂乱的心跳声中,忽然凑过去,亲了一下裴徊光的眼睛。

  裴徊光微怔,望向沈茴。

  她已端正坐好,冲着推门进来的萧家老太太,甜甜地喊:“姥姥回来啦!”

  裴徊光笑笑,跟着转头,恭敬温声:“姥姥。”

  ·

  马车将要回到沈家时,沈茴拉着姥姥的手,对她解释,自己偷偷出宫一日,得回去了。

  “一会儿送姥姥回去,我们回去换身衣服就得走啦。”

  老太太虽然不舍,也知道不能留她。

  “等下次蔻蔻再回来看姥姥!”沈茴甜甜地笑。

  “好好好。”老太太笑着。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是沈家人都没睡,都在等着老太太和沈茴回来。守在院门的家丁看见马车远远驶过来,赶忙回去禀告。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裴徊光率先下了马车,朝沈茴伸出手,将她扶下马车,然后又将连连打瞌睡的老太太扶下来。

  围在厅中说话的沈家人走出来迎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母亲要多转转。”沈元宏笑着说,“不过这么晚了,也该歇了。下次再逛便是。”

  沈元宏目光不经意一扫,视线扫过裴徊光,再转回来,凝在裴徊光身上,猛地怔住。

  裴徊光从马车下来前,忘了戴面具。

第131章

  萧家的两位公子已经歇下了, 沈鸣玉也同样早早睡下。只沈元宏夫妻两个并儿媳妇骆菀等着老太太和沈茴回家。原本沈霆也在,可忽然有了急事,匆匆出了门。

  沈元宏发现扶老太太下马车的人是裴徊光时, 其他人也都将裴徊光认了出来。

  “裴、裴徊光!”一个年纪不大的婢女惊呼出声, 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夜色里,摇晃的灯笼照出她眼中的惊恐。

  老太太愣了一下,诧异地望向那个婢女, 又顺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到裴徊光的身上。紧接着, 她又重新望向站在院门外的人。

  女儿、女婿、外孙媳妇儿, 脸色都有点奇怪。不仅是他们,就连站在他们身后的家仆们也个个脸色难看。

  马车停下来,拉车的两匹马有一下没一下地抬蹄踩着地面。

  无人不识裴徊光, 除了老太太。

  “你……是裴徊光?”老太太疑惑地问出来,眉头慢慢皱起来, 沧桑的眼中逐渐浮现不敢置信的神色。

  裴徊光没说话,冷颜漠目。只是他的神情再也不是温润守礼的小光,变成了那个人人畏惧又嫌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

  老太太怔怔望着裴徊光,神色凝郁。

  沈茴心里乱糟糟的,茫然地扶着姥姥。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写对策, 完美解决眼下的困境。可是她心里是乱的, 脑子里是空的, 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幕是早晚都要经历的。这世间, 本就没什么永远的秘密。

  沈元宏反应过来, 他疑惑望向裴徊光,即使不喜,也仍旧勉强拿出恭敬的语气询问:“掌印可要进府一坐?夜深露寒, 饮杯茶也好。”

  裴徊光没理沈元宏,他抬抬眼,望向了沈茴。他慢悠悠开口:“娘娘意下如何?”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努力从他的眼中搜寻着什么。没有意外,没有慌乱,他眸底沉静,好像对一切早有所料。沈茴抿了抿唇,脸上慢慢开始泛了白,她木然开口:“夜深了,就不留掌印小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