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最听不得姥姥说这样的话!

  老太太年纪很大了, 就算再如何康健,也是走到末年的老人家了。沈茴一想到将来有朝一日会失去姥姥, 她心里就难受得厉害。她赶忙说:“蔻蔻陪姥姥去看花灯, 放孔明灯!”

  老太太瞬间就露了笑脸。

  沈茴答应之后,心里顿时后悔起来。若是一会儿要和姥姥一起出门, 沈家人自然也会跟去, 沈家人可没有不认识裴徊光的……

  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母亲、嫂嫂, 还有鸣玉,偷偷向姥姥暗示。沈茴凑过去,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姥姥,答应替我保密的……哼哼……”

  “这有什么?不带他们去!”老太太说。

  沈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笑着将筷子放下, 望着儿媳和孙女,说道:“你们看看这两个人当咱们三个不存在呢!”

  骆菀和沈鸣玉母女两个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骆菀和沈鸣玉跟萧家老太太接触不多,不是很熟,只是笑着,没有接话。沈夫人自己又接了句:“瞧着咬耳朵的样子, 简直就是嫌咱们三个碍事呢!”

  “对,就是嫌弃你们碍事。”老太太慈爱笑着,“一会儿啊,我还要带着蔻蔻去河边转转。也不带着你们!”

  “隔代亲也不是这个亲法呀,我才是您亲闺女啊!”沈夫人佯装生气地打趣。

  骆菀和沈鸣玉这才接着说了几句玩笑话。

  沈茴弯着眼睛跟着笑,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和裴徊光一起陪姥姥出去玩?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没谱。

  ·

  用过晚膳,沈茴又和家人闲聊了一会儿。老太太拼命向她使眼色,沈茴凑过去,听姥姥焦急地小声说:“快回去送饭,别饿着那孩子!”

  “好。”沈茴忍了笑。

  沈茴站起身,说道:“现在时候还早呢。姥姥,我回去换身衣服,等天黑了过来接您。咱们一起去放孔明灯!”

  老太太笑着点头:“好,姥姥不急!”

  ·

  其实沈茴也不太确定,她回去的时候裴徊光会不会还在她的屋子里。她甚至已经提前打算好了,倘若她回了闺房发现裴徊光不见了踪影,那只好骗姥姥他突然有了差事,必须立刻离开。

  蹲在墙角的阿瘦远远看见沈茴回来,赶忙站起身迎上去。

  “掌印走了吗?”沈茴低声询问。

  “没有,掌印一直没出来。也不曾吩咐过什么。”阿瘦笑嘻嘻地说。

  沈茴点点头,让拾星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她。她没让拾星跟着,自己进了屋。她先将食盒放在桌上,才绕过桃花屏,走向床榻,小心翼翼地将床幔拉开。

  看见裴徊光还在睡着,沈茴不由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裴徊光就算夜里都极少眠,白日里更是不会贪睡。

  沈茴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提裙角,在床边坐下,小声唤:“掌印?”

  没有回应。

  一点声息都没有。

  沈茴呆呆坐了一会儿,朝裴徊光伸出手,可是她的手还没碰到裴徊光,悬在那里僵了一会儿。沈茴回过神来,她将手背贴在裴徊光的额头,顿时被他额上的滚烫灼得她的手颤了颤。

  他身上永远像一块冰一样,没有什么属于人的温度。

  突然的热度,让沈茴惊在那里。

  裴徊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茴失魂落魄的样子。

  沈茴望着裴徊光睁开眼睛。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沈茴才轻声问:“你、你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漂浮的,那样不真实,就像刚刚灼在手背上的温度一样不真实。

  若是普通人,发烧自然是因为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喊大夫来诊治。

  可是,他是裴徊光。

  他会发烧吗?

  即使他额上的温度烫了她的手背,她还是无措地望着他,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病。

  她再小心翼翼地问一遍:“你怎么了?”

  “拿些冰来。”他说。他甚至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然后抬抬手,摸了摸沈茴的头。

  沈茴忽然拉住裴徊光想要放下的手。

  她细细感受了一下,他的手上还是如玉的温凉。是她熟悉的温度。那一瞬间,沈茴一下子松了口气。

  “这就去!”她像是瞬间回过神来,赶忙起身快步出去吩咐。

  吩咐了拾星之后,沈茴甚至没有立刻转身回去,而是站在门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有心逃避着什么。

  冰块很快送过来。沈茴将盒子接过来,急忙转身。她似乎忘了自己站在门外,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急急扶了一把门边的墙壁,才没摔倒。

  “娘娘?”拾星快步过来,想要扶她。

  “没什么。”沈茴笑了笑,松开拾星的手,没让她跟进去。

  她绕过桃花屏,看见裴徊光已经起身。他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里慢悠悠地转弄着小几上的茶盏。他的神情竟有几分悠闲。

  沈茴快步过去,将一盒子冰块放在小几上。

  裴徊光推开盖子,瞟了一眼,然后随手拿起一块冰块,长指轻压,将冰块捏碎,然后慢条斯理地嚼着吃。

  沈茴怔怔望着他,没想到他是要吃冰。

  虽然天气日渐暖和,可也没有到炎热的夏季。沈茴瞧着裴徊光一口接着一口将冰块嚼碎了吃下去,她都觉得冷。

  沈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淡然地吃着冰块。好半晌,她才闷闷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裴徊光抬抬眼,诧异瞥着她。问:“什么怎么了?”

  沈茴抿唇望着他。她垂在身侧手微微蜷起,似想要举起,又放下。她攥了攥裙子,再松开。然后,沈茴朝裴徊光再迈出去小小的一步,终于将手抬起来,轻轻覆在裴徊光的额头。

  沈茴愣住了。

  没有,没有烫人的温度。一切如常,他还是那个浑身如冰的裴徊光。好像刚刚灼了她手背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是她的幻觉一样。

  沈茴慢吞吞地将手放下来,拧眉望着他。

  她低声说:“你没有染风寒。”

  裴徊光笑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轻嘲。风寒?他怎么可能染上这种玩意儿。他没有继续吃冰,他轻轻甩了甩长指上沾的水渍,然后拿了雪帕子,认认真真地擦手。

  沈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问出口:“是因为掌印修炼的邪功吧?”

  “算是吧。”裴徊光语气平平,说不上是浑然不在意,还是随口敷衍。

  沈茴眉心一点一点蹙起来,她问:“你真的会像他们说的那样遭到修炼的邪功反噬吗?”

  裴徊光忽然来了兴致。他问:“娘娘都听到了什么样的说法?”

  “他们说……他们说,就是你修炼的邪功有朝一日会反噬于你,让你……让你不得好死……”沈茴咬起唇来。

  原来还是这样的说法。裴徊光还以为如今又流传了什么稀奇的说法呢。他将擦了手的雪帕子重新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小几上。然后才开口:“那不好吗?啧,无恶不作只手遮天的第一奸宦暴毙于自己修炼的邪功,届时恐怕要普天同庆。”

  裴徊光笑笑,指了指沈茴,道:“这样也符合娘娘心中所要的盛世,没了咱家为非作歹,娘娘也当放心了。”

  沈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低声说:“听上去是挺美好的。”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面前的裴徊光的侧脸。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起世人对他的怨与恨。浑然不在意自己不被这世间人所喜,更不在乎生死。

  “这世间没了你,理论上是挺美好的……”沈茴慢吞吞地说。

  感受到沈茴情绪的低落,裴徊光转眼望过来,瞧着她蔫头耷脑的模样。他伸手拉住沈茴的小臂,将她拽得弯下身来。他手掌渐渐上移,顺着沈茴的手臂,一路往上,乃至最后分开的长指抵在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带到面前来。

  裴徊光说:“怎么,不舍得咱家?”

  他问这话时,眼底甚至带着戏谑,实在瞧不出什么认真的情绪。

  沈茴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在他的掌中缓缓点头。

  她用低落的语气说:“未来的事情,实在是说不准。我也不晓得若你当真忽然死掉了,我会怎么样……应当会不舍的。因为现在你让我想象这个假设,我心里就已经不舒服了。”

  裴徊光眼底的戏谑慢慢淡去了。他审视着面前的沈茴,辨出她说的是真话。

  沈茴蹙着眉,脸上的五官揪起来,有点不大高兴。她不高兴于自己此时此刻心里难以言说的难受。她将裴徊光勾在她后颈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裴徊光,闷闷不乐地说:“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沈茴却抿起唇,什么都不肯说了。她转身去拿了食盒过来,说:“姥姥嘱咐我带给你,她担心你饿着。等一会儿天黑了,你得陪我出去看花灯。不仅是你我,还有姥姥要一起去。”

  她语气寻常,好像刚刚所有的烦心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她眉头仍旧轻蹙着,染着一层郁色。

  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拉扯蜜意里,很多情感也变得难以准确地分辨出真假。她准许自己对他有那么一丁点的心动。她准许。

  可是她不准许自己对他的这点喜欢堆积得太多,堆积得太多了,放手时总要难以割舍。她不准许。

  因为,他是裴徊光。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裴徊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绪,沈茴什么都看不到。

  沈茴心里生出不忍。她转过头,不去看裴徊光,努力将那丝不忍切割而去。

  裴徊光却忽然笑了。

第127章

  “尝了一口便知晓不是娘娘亲手做的。”裴徊光说道。

  沈茴转过眼睛, 瞧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东西。沈茴在一边坐下,闷声说:“我不会做这些。”

  她只是去跟着丁千柔学了如何做糕点,还属于临时抱佛脚的性质。若说真正洗手烹调, 那是真的不会。

  大抵今晚心里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沈茴垂着眼睛说:“若你想吃,若以后得空了, 我再去学学这些。”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厨房里的油烟。油腻的锅、冒烟的灶、乱七八糟味道混在一起的调料,还有各种从生肉上流出来的血水、绿色菜叶子里冒出来的小虫子……

  这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

  “啧, 一块糕点一千两。等娘娘学会了真正烹调, 一道菜怕是要吃进去一座城池。”裴徊光说着。

  沈茴一怔, 没有想到裴徊光这样说。

  她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将脸扭到一旁去, 闷声说:“本宫刚刚说的玩笑话, 掌印可千万别当真。”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细品她不高兴的侧脸。他扯了扯嘴角,长指夹握的银箸牵起一块炸好的红红花生,放进口中, 慢慢地、慢慢地嚼碎。

  过了一会儿,沈茴还是将头转回头,瞧着裴徊光吃东西。她问:“府里的厨子手艺好似不如你身边厨子清淡,你吃着还行吗?”

  “没吃出来什么区别。”裴徊光说。

  他说的是实话。裴徊光是喜欢清淡一些的菜肴, 但是同一道菜,若是出于不同厨子之手,在他眼里味道都差不太多。

  他本就不是什么享受口欲之人。食物于他而言,果腹的作用更重要些。

  沈茴坐在一边打量着裴徊光。他不懂享受美食,可他优雅用膳的模样倒是令观者赏心悦目。让观看他用膳成了一种享受。

  沈茴本来已经吃饱了,瞧着裴徊光慢悠悠地吃东西, 分明这些东西,她刚刚都吃过了,还是又有了馋意。

  食盒里的东西只是给裴徊光准备的,食具也都是一份,并没有准备多余的一份出来。沈茴坐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碗莲子甜粥上。裴徊光刚刚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勺子一半没进奶白的甜粥中。奶白的甜粥上,撒着点玫瑰的碎瓣。好看又诱人。

  他既然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那证明他不喜欢。对吧?

  沈茴终于伸出手来,旁若无人地将那碗莲子甜粥端到面前来。她低着头,也不去看裴徊光,捏着裴徊光用过的勺子,舀了一点莲子甜粥,放进口中吃了。

  奇怪。分明晚膳时,她也吃了一点。当时怎么不觉得这样甜?

  裴徊光瞥着她的动作,开口:“那勺子是咱家用过的。”

  沈茴仍旧低着头,眉心慢慢拧了起来。她在心里把裴徊光骂了一句。这人说话真是气人。谁不知道是他用过的?非得说出来吗?

  可恶!

  沈茴神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又盛了一口莲子甜粥放进口中,细品般吃了。她抬着眼睛,瞥着裴徊光,理直气壮地问:“怎么?掌印还有这讲究,你用过的旁人不准用?”

  “嗯。”裴徊光点点头,慢悠悠地说:“也是。反正娘娘最是喜欢吮咂咱家的口水。”

  “你!”沈茴气得胸口起伏。只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被堵地说不出来话。

  裴徊光又吃了一点东西,将银箸放下,不再吃了。

  当裴徊光吃完,沈茴终于想到反驳的话了。她轻哼了一声,低着头叨叨:“说的好像你不喜欢似的……”

  裴徊光擦拭唇角的动作一顿,抬抬眼望向沈茴。他视线落在她蜷长的眼睫上,看着她是如何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又是如何轻轻蹙起眉。

  裴徊光将帕子放下,朝沈茴伸出手去。

  “你干什么?”沈茴下意识地想要朝一侧躲开。他抵过来的手指那样凉,正验证了她的脸在发烧。

  沈茴警惕地瞥着裴徊光,又在心里懊恼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反驳之词,似乎不该那样说。

  裴徊光手指停顿了一下,再往前,拇指压在沈茴的眉心,轻轻抚了抚,缓缓道:“娘娘今天晚上皱眉了太多次,再皱下去,就要像你姥姥一样了。啧,一笑,满脸褶子。”

  沈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阻拦裴徊光的动作。她垂着眼睛,细细感受着他指腹抚过的触觉。

  裴徊光收回了手,偏又接上了沈茴刚刚说的话。他说:“娘娘说的不对。”

  沈茴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裴徊光这是反驳她的话,是说他不喜欢吮……

  沈茴瞪着裴徊光,把想说的话写在明澈的眸子里——哼,有本事做,别没本事不承认啊!

  裴徊光修长的指转着小小的一个瓷盏,里面只剩一点点茶水里。他垂着眼,瞥着瓷盏里晃动的那点茶水,举起茶盏,将其喝了。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压了压唇角,望向沈茴,神色认真。

  裴徊光朝沈茴招招手,让她过来。

  因他冷颜漠目,沈茴竟隐约觉得他似乎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茴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过去。裴徊光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他的手臂环过沈茴的腰。微蜷的指背,隔着她的春衫,轻轻抚划着她的腰窝。

  沈茴觉得有点痒,偏又是那种若即若离的痒,倒也不至于难以忍受想要逃开。

  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凑过去,微凉的唇摩挲着她的鬓边,将低沉又严肃的声音送进她耳中。

  “咱家分明更喜欢吮咂娘娘另一张嘴流出的口水。”他用最漠然的语气、最无欲的神色,说着最下流的话。

  沈茴呆了一瞬。他的话好像还萦绕在她耳边,她在心里默默将他说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可思议慢慢爬上沈茴一双明澈的眸子。这双干干净净的眸子里,便渐渐染上了几分蜜旖。

  她惊愕地望向裴徊光,盯着他那张仙姿俊貌的脸。

  她以为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很生气。她应该将裴徊光推开,甚至责骂他的无耻下流。可是……

  沈茴将手心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

  抛开那些所谓的理所应当,她试着努力接受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压在心口的手慢慢软下去,挺直的脊背也跟着柔软下去。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裴徊光的衣带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喝了果子酒,心里脸上都在发烧。她想将裴徊光的衣带解开,她想亲吻他。

  这,便是欲吗?

  沈茴惶惶不安,似乎得知自己有了不好的邪念。她因心里生出的邪念,而不安,而无措。

  裴徊光瞥着沈茴的沉默,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

  “啧,娘娘要脸不要?这个时候应该举起手,朝咱家的脸狠狠甩巴掌。”裴徊光抓了沈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微凉的触觉传到手心,沈茴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板起脸,声音闷闷地教育人:“不许胡说!”

  这口吻,倒是有点平日里教育齐煜的感觉。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脸,细瞧了片刻。他诧异地皱了眉,问:“娘娘该不会是真想试试吧?”

  “胡、糊糊胡说!”被揭穿的窘境让沈茴的舌头打了结。

  裴徊光将沈茴垂落下来的一缕发慢悠悠地掖到她耳后,缓声道:“等咱家将剃球做好了,好好陪陪娘娘。”

  “你别乱说,更别乱想!你脑子里想点好的事情吧!”沈茴低声警告。

  门外,拾星这时敲了敲门,恭敬地小声禀话:“娘娘,老太太那边来人问什么时候出发。”

  沈茴一怔,这才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天黑了,是该出发了。她赶忙对门外的拾星说:“回话说就说我马上过去。”

  “是。”拾星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快步走到院门口,去回话。

  屋子里,沈茴已从裴徊光身上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重新整理有些乱了的头发。她一边整理着,一边询问:“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和我姥姥去?若你不想去,我去与姥姥说你有事情要做也行的。”

  裴徊光本来今晚应该要去杀个人。那个人如今卖些小玩意儿当营生,若是同去,中途拿出点时间将人杀了也可。

  他点头,道:“去啊。姥姥诚心相邀,咱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沈茴从铜镜望向坐在远处的裴徊光,她心里却有点犯难。听说因为马上来的河神节,最近晚上河边都很热闹。那么多人会不会将人认出来?

  沈茴心里清楚她的样子女扮男装一点都不像,根本不能瞒人。既然如此,那她还不如穿女装,再戴面纱遮面。

  如此想着,沈茴站起身,在衣橱里翻找着衣服。

  因为举国要为太后守丧,若是在家中,倒也可穿着颜色艳丽的衣衫,反正外人也见不到。可到了外面,自然是要换一身颜色浅的衣裳。沈茴换了一条黛蓝的长裙,因是夜里,她担心夜风太凉,挑着这样一条有些厚的裙子。

  沈茴换好衣裳之后,又犯难地望向了裴徊光。

  京中无人不识裴徊光。自从来到关凌,裴徊光极少在人前楼面,就连早朝,也几乎没有去过。可就算如此,从京中跟过来的臣子家眷也是认识他的。关凌的百姓兴许也还记得当日船队到关凌时的那一面。

  女子出门戴面纱是为了避讳,男子出门倒不能戴面纱。

  沈茴从衣橱里翻了翻,翻到一个黑色的半边面具。她拿着面具走到裴徊光面前,踮着脚尖,亲自将面具给他戴上。沈茴之前没少琢磨着怎么伪装,所以她的衣橱里会有一些面具、男装之类的东西。

  黑色的面具遮了裴徊光半边脸。戴了面具的他,那双眼睛似乎更让人觉得深与寒。

  沈茴一边打量着裴徊光的脸,一边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总觉得,若是在外面撞见裴徊光,即使他戴着这张面具,她还是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沈茴有点担心裴徊光戴着面具还是会被旁人认出来。若是被旁人认出来,又当众揭穿该如何?她自然是不希望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

  沈茴转念一想,如今是晚上,黑漆漆的,河边那样多的人,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裴徊光。

  “先这样吧。”沈茴说。

  沈茴带着裴徊光往前面去接姥姥,一路忐忑。她不仅担心到了河边后,旁人会认出裴徊光,也担心沈家里的人将裴徊光认出来。

第128章

  因为沈茴纠结怎么给自己和裴徊光乔装一番, 已不被旁人认出来,着实耽误了一阵子。以至于萧家老太太还是比沈茴先一步出了屋子。

  “您当真只带着阿茴出去?旁人都不让跟着?母亲,您这样, 咱们也不放心啊。”沈夫人皱着眉。

  骆菀也在一旁附和地点头,温柔地说:“至少也要带一些家仆才稳妥呀。若实在不喜欢家仆跟着, 让嘉延跟着也好呀。若是买了什么东西,还能让他帮忙提着。”

  沈霆在一旁点头,跟着附和。

  骆菀之所以提出让沈霆跟着, 而不是让萧家送老太太过来的两位表兄弟跟去, 是担心沈茴不大方便。

  萧林和萧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知道自己同去恐怕有所不便,也跟着说让沈霆跟去照顾。

  老太太有一瞬间的犹豫。可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她可答应了蔻蔻, 要帮她保密的。怎么可能连这样的小事都说服不了这些人?

  老太太板起脸来, 冷声说道:“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不放心的?阿茴从宫里出来,身边是带着人的。怎么着,你们是怀疑她身边的那两个内侍不顶事?”

  沈元宏想了一下, 他知道阿胖和阿瘦都是从东厂出来的,身手自然了得,保护祖女两个倒是也无妨。

  “都说了,老太婆只想带着蔻蔻出去转一转!你们自己都在家里安生待着!”老太太皱起眉, 脸上已经有几分不高兴了。

  这下,旁人都不再劝了。倒也的确是被老太太说服了,他们心里想着沈茴身边的人应该是可靠的。

  这边正说着,沈茴带着拾星脚步匆匆地赶过来。

  老太太一眼看见沈茴,板着的脸立刻带着几分笑,她的目光又越过沈茴, 在她身后搜寻了一番,没有看见想看见的身影,老太太有点失望。

  “姥姥。”沈茴走过来,亲昵地挽起姥姥的手。

  老太太又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兴许是年轻人有事情要忙呢。

  她的小心肝声音甜甜的,直接甜到心口里。老太太不由重新笑起来,拍着沈茴的手,说:“都收拾好啦?你带着的人呢?”

  “嗯嗯。马车都备好了。他们都在府外候着咱们了。”沈茴悄悄冲姥姥眨眨眼。

  老太太顿时明白了。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声,笑着和沈茴一起往外走。

  沈家人跟着送了一段,直接送到大门外。一辆马车停在外面,阿胖和阿瘦坐在车厢前。见人出来,阿胖和阿瘦立刻跳下来,毕恭毕敬地候着。同时……也在硬着头皮接受沈家人的打量。

  沈茴先扶着拾星的手登上马车,她从车厢的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见裴徊光垂目坐在车厢里。她迅速收回目光,朝姥姥伸手,将姥姥也扶上来。

  沈茴只带了阿胖和阿瘦两个,没让拾星跟着。

  其实,若是为了安危着想,阿胖和阿瘦也是不需要带的。带他们两个也是为了让家里人放心些。

  “阿茴。”骆菀快步走过去。

  沈茴掀开车窗的垂帘一角,诧异地望过去:“怎么啦,嫂子?”

  骆菀将一个小盒子塞给她。

  沈茴疑惑地望了一眼。熟悉的蓝白色的小瓷盒,还没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糖!

  沈茴弯着眼睛冲骆菀笑起来,像极了得到糖豆豆的小孩子满足的笑靥。

  “若是遇到卖糖的,别挑着颜色好看的就买。想吃什么糖对嫂子说就行。”骆菀说。

  “好!”沈茴甜甜地笑,“嫂嫂做的什么糖都好吃!”

  “去吧。”骆菀向后退回去。

  沈茴将车窗前的垂帘放下来。坐在前面的阿胖粗沉的一声“驾”,拉车的两匹马奔跑起来。

  沈家人和萧家两位公子站在院门口,望着马车逐渐走远。

  沈夫人皱着眉,终于说出疑惑:“那两个人,一个瘦成麻杆似的,一个肥胖若个球。当真靠谱?”

  这不仅是她的疑惑,也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主主仆仆们,很多人心中的疑问。

  “祖母,我听说过这两个人!他们是东厂调到姑姑身边做事的!本事很大哩!”沈鸣玉说。

  “也是,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沈夫人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马车消失在视线里,一家人转身回去了。

  ·

  马车里,老太太拉着沈茴的手说话。两个人说的都是最寻常的家常,大多都是老太太询问,沈茴乖巧地回答。

  沈茴一边与姥姥说话,一边将走前骆菀递给她的糖盒打开,拿出里面的莲子糖来吃。糖块入口,沈茴便知是嫂嫂今天刚做好的糖!

  口中的莲子糖化尽了,沈茴又拿了一块莲子糖放进口中。

  老太太轻咳了一声,冲沈茴使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扫向坐在两个人对面的裴徊光。

  沈茴与姥姥闲话家常时,裴徊光一直神色淡漠地坐在对面,好似在听两个人谈话,又好像什么也没听,事不关己,神游世外。

  因是车里,他也没戴面具。黑色的面具被他随手放在一旁。

  沈茴愣了一下,才推开小瓷盒的盖子,取出一块雪白的莲子糖,朝裴徊光递过去:“喏。好吃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过来。漠然的神色忽然染上几分温润和善。他将糖接过来放进口中,语气温缓:“很甜。”

  老太太在沈茴的腿上拧了一把,待沈茴转过脸,她凑过去在沈茴耳边低声说:“这就对了!别连两块糖都舍不得。”

  沈茴嘟嘟嘴,没说话,只是又拿了一块糖,慢吞吞地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偷偷抬起眼睛,望向坐在对面的裴徊光。没想到他正望着她。忽然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了一瞬,沈茴飞快将目光移回来。

  她推开小糖盒的盖子,又捏了一块糖来吃。

  老太太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笑了。半晌,她心里倒是觉得有点遗憾,又无声轻叹了一道。

  ·

  到了河边,这里果然热热闹闹。

  因为举国守孝,这里的热闹也遮掩起来。比如飘满水面的河灯与飘在夜幕中的孔明灯都不是往年的红色,大部分换上了浅浅的黄色。出门玩闹的姑娘和孩童们,衣衫也都是素色。

  沈茴倒是觉得,在火光的飘曳相伴下,这种黄色,更加温柔。

  下了马车,沈茴戴上了面纱,裴徊光也不情不愿地将那黑色的面具戴上了。沈茴与姥姥手挽手往前走。裴徊光走在沈茴另一侧。阿瘦落后几步跟在后面。至于阿胖,他并没有跟过来,而是守在马车那儿。

  “已经好些年没有出门瞧热闹了。”老太太感慨。

  沈茴望着姥姥满头华发,心里一酸。她温柔笑着,说:“那以后蔻蔻多陪姥姥出来逛逛。”

  老太太笑笑,没接话。她知道她的蔻蔻有这份心,可如今她已经是皇后了,陷在深宫里。连出门都十分不易,今日出来也要尽量遮掩,还哪有那么多以后一起出来闲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