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沈霆将沈茴带回来了,沈夫人和骆菀赶忙起身迎出去。沈元宏腮线紧绷,手掌用力握着拐杖,像是不认识了沈茴一样,仔细打量着她。

  倒是萧家老太太仍旧坐在椅子里,没什么动作。

  沈霆翻身下马,再小心翼翼将沈茴扶下来,他将马缰和马鞭递给家仆,目光落在沈茴踌躇的面颊上。

  沈茴小声说:“哥,一会儿父亲要是打我,你帮着拦一拦……”

  沈茴悄悄递给沈霆一块莲子糖。

  沈霆被沈茴的贿赂气笑了,无语地说:“你自己吃吧!”

  “阿茴!”沈夫人急急忙忙奔出来,心疼地拉着女儿。

  沈茴露出乖巧的笑脸来,小声问:“姥姥还好不好?”

  她看见父亲站在门口,并没有看见姥姥的身影,有点担心姥姥得知了裴徊光的身份,接受不了。

  “你姥姥在屋里呢。”沈夫人哽咽地说。

  沈茴点点头,跟着母亲进了屋。

  沈元宏让几个下人都出去,下人退出去之前,将房门关上。

  “阿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别怕,告诉娘啊。”沈夫人满眼忧虑,声音里是强压的哽咽。

  沈茴急忙打量了一番姥姥,见姥姥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她将视线收回来,轻轻推开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低着头跪下来,诚恳开口:“女儿不贞不贤,与他暗中勾缠多时。”

  裴徊光旁若无人迈进沈家庭院。看见裴徊光的家仆,都被他禁了声。

  他站在门外,望着沈茴。

第134章

  “什么?”沈夫人不敢置信地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懵声问着:“他不是这样说的啊。他、他……他说是他欺负了你啊。阿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娘的啊。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扛着好不好?”

  沈元宏呆怔着, 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女儿。

  骆菀快步朝沈霆走过去,用目光询问他。沈霆却没有说话, 而是皱着眉望着跪在那里的幺妹。

  沈茴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裙子, 又忽然松开, 她再次坚定开口:“不是他说的那样。是我不贞主动去找他,是我主动向他自荐枕席。”

  “你再说一遍!”沈元宏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邦邦响着。

  沈茴抖了抖肩,越发大声地说:“是我主动去勾引他, 我们暗中偷情很久了……”

  沈元宏大怒, 愤怒地举起手中的拐杖。

  沈茴身子颤了颤, 闭上眼睛。

  沈元宏整个人都在发抖,高举的拐杖却怎么也舍不得落下来。

  沈霆大步走过去, 挡在沈茴面前,他望着父亲,低声开口:“父亲,蔻蔻还小, 您消消气。”

  老太太终于抬起脸, 心疼地望着沈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不不……阿茴, 你怎么会……”沈夫人簌簌落着泪不信小女儿的话, “他不是说的,他是不是逼你啊……”

  沈茴慢慢睁开眼睛,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来,她说:“因为他就是担心你们责怪我, 才将骂名自己担了。不怪他的……”

  ——这是沈茴能够想到的,对裴徊光的疯行最好的辩驳。

  门外,裴徊光的目光从门缝落进去,死死凝在沈茴跪在那里赎罪的纤细身影。他抬起手,指腹抵在门上,隔空想要抚摸她红红的眼角。

  这,是维护吗?

  呵,原来有朝一日,又有人开始维护他。原来会维护他的人还没有死光啊……陌生的感觉隔着二十多年,汹涌卷来,压得他心口窒闷,像是随时都能逼得他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想将门推开,大步走进去,将跪在那里的沈茴拉起来,护在怀里。他不忍再看她跪在那里赎罪,等着别人宣判,即使是她的家人。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是裴徊光。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又能怎样?只能更浇一把火。只要他还是裴徊光一日,他的存在,于她而言,都是不堪。

  是他,将她逼到了这样的地步。

  沈元宏红着眼睛,将手中举着的拐杖放下来,发泄怒火般用力敲击着地面。他嘶哑着嗓子大声质问:“你这是在维护他?为什么?这狗阉贼身上哪有半分优点值得你如此!”

  骆菀潸然泪下。她蹲在沈茴身边,心疼地说:“阿茴,宫中险恶,你是逼不得已,不是真的喜欢这恶人,对不对?”

  沈夫人也哭着问:“是啊,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门外,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底渐渐染上了几分猩红。

  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人。她善良正直,勇敢又乐观,柔软却有力量。他痴迷于她不管陷在何样的困境里都能笑着站起来反抗的模样。在她身上,他看见了悄悄生长的柔软生机。这是他死气沉沉的生命里,缺少的东西。

  而他身上哪里有半分优点值得她喜欢呢?他的身上只有恶,根本没有优点。

  喜欢裴徊光什么?沈茴慢慢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问题,刚刚沈霆问过她。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沈茴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沈茴慢慢弯起唇角,大声说:“他勇敢、坚韧、执着、顽强。他天资卓绝又异常刻苦。他冷静、聪颖,又温柔、周到。他漫读浩瀚书卷,知用兵善谋权,精于武学通于医毒。即使被仇恨逼上歧途,他有他的担当。他重孝重义。又……重情。”

  眼泪轻轻滑过,沈茴抬起眼睛,望着家人,认真地说:“他当然有优点,很多很多的优点。他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裴徊光的手僵在那里。

  他猛地闭上眼睛,努力克制着胸腔中漫卷的血腥苦涩。

  他不去分辨沈茴说的话是对还是错,他不想分辨这些。他只知道,心里撕裂般的疼痛。

  密封的地方,就这样被她用力闯进去。

  他向来最厌恶旁人揣摩他的心思,他厌恶一切靠近他的人,享受着高高在上的独来独往,用睥睨的视角嘲笑世人的悲欢喜怒。

  现在,有人闯了进来。

  原来,有人闯进来将他看透的滋味,陌生的,奇异的,甚至令他生出那么一丝恐惧来。可是,他竟然并不想将这种滋味掐断。

  一直沉默着的萧家老太太,再次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沈茴的沧桑眼中溢满心疼,她颤声开口:“孩子啊,别说了,别再让姥姥心疼了……”

  “姥姥……”沈茴赶忙起身跑过去,手足无措地去抱着姥姥。

  沈元宏哈哈大笑了两声。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指着沈茴,“你说了这么多,那你想过以后吗?你跪在这里为那狗阉贼说话。对对对……不仅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还是个阉人!你这般替他说话,他在哪里?啊?你知道吗!你在这里替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会正在哪个地方杀人取乐啊!”

  沈元宏手里的拐杖重重敲在地面上。

  裴徊光将门推开。

  沈茴一怔,转过身望着出现在门口的裴徊光。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将目光凝在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上。屋子里一片安静,谁也没有出声。就连沈茴也有点懵。她不知道裴徊光为什么会跟过来。好,就算他会跟过来。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他要做什么说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出现吗?

  沈茴心里明白家里人一时接受不了。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她本就打算将她和裴徊光的事情隐瞒一辈子。

  今日裴徊光的疯行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承认,她握着那包药的时候内心挣扎了很久很久。可是最后,她还是选择将这一切都坦白。

  她可以向天下人隐瞒,可是她不想再向家人隐瞒。

  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不是吗?

  沈茴站起来,用挂着泪珠的眼睛望着裴徊光。

  所有人都望着裴徊光,神色各异。提防、怀疑、嫌恨。裴徊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任由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这一生,本来就不在意世人的目光。甚至,世人将他的恶行骂得更凶,好似他距离自己的复仇目标就越近一些,心里就越痛快一些。

  可是现在,他开始在意了。

  裴徊光望着哭红了眼睛的沈茴。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是她的眸子澄澈又明亮,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裴徊光轻轻扯起一侧唇角,递过去一丝浅浅的笑意。

  然后,裴徊光将目光落在沈元宏身上。他一步步朝沈元宏走过去,最后站在沈元宏面前,抬抬眼,瞧着这位盛怒中的老父亲。他开口,慢悠悠的语气:“怎么,咱家给沈老将军做女婿,沈老将军不满意?”

  “女婿?”沈元宏握紧手中的拐杖,既想砸下去,又不能砸下去。他望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齿。

  裴徊光又转身,朝着萧家老太太走过去。他蹲在老太太身前,俊朗的面颊慢慢浮现温润的浅笑。他问:“姥姥,也对小光不满意吗?”

  老太太皱皱眉,望着蹲在面前的裴徊光,还没开口,沈元宏在后面愤怒地说:“什么女婿,简直胡说八道!我的女儿是宫中的皇后!而你,裴徊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怎么做我的女婿!”

  裴徊光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等皇帝死了,阿茴就不再是皇后了。”

  他慢慢抬起眼,望向站在身边的沈茴,刚好撞见盈于沈茴眼中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下来,缓缓滑过她的脸颊,忽地落下来。

  裴徊光伸出手来,用拇指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角。然后他站起来,朝沈茴迈出一步,站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眸色暗下去。他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别哭。你若再哭,咱家要忍不住发疯杀人。”

  沈茴怔怔望着他,抬起手来,用手背使劲儿去蹭脸上的泪痕。

  老太太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蔻蔻,你什么时候回宫去?”

  沈茴转过头望着姥姥,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这样问,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老太太站了起来,心疼地摸了摸沈茴的头,缓声说:“孩子啊,回宫去吧。你出宫这样久,宫里头可都安排妥当了?可别出了什么意外。”

  沈茴反应过来姥姥是想让她和裴徊光先离开,给家里人一点时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需要缓一缓。

  沈茴努力摆出乖巧的笑脸来,勉强压下去声音里的哽咽,尽量用平缓寻常的语气说:“原本说着天亮前要回去的。再晚一些,也不知道沉月那边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沈霆说:“那先回去吧。”

  “好。”沈茴偷偷望了父亲和母亲一眼,再将目光落在姥姥的身上。

  “走吧。过两日,我和你母亲进宫去看你。”老太太慈爱地说着。

  沈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老太太重新在椅子里坐下,陷入沉思中。沈元宏还接受不了陷在震惊里。沈夫人也失魂落魄地用手绢抹着眼泪,哽咽哭着:“我的阿茴怎么这样命苦,竟和一个阉人勾缠起来,还是裴……”

  骆菀坐在一旁,蹙眉揪心地陪着婆婆。

  沈茴从沈府出来,除了沈霆,没有人送她。

  站在沈府大门外,沈茴回头,望向哥哥发沉的脸色,她抿抿唇,小声说:“哥哥这几日要多留心他们的身体……”

  “我都知道。去吧。”沈霆说。

  沈茴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登上马车。

  裴徊光也跟着沈茴登上了马车。

  黎明前的黑暗里,马蹄声哒哒。

  车厢里,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一路无言。直到穿过海棠林,裴徊光为沈茴打开了暗道的门。

  沈茴垂着眼睛,神色黯然地迈进暗道里。她沉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抬起眼睛望着将她包围的温柔蓝色。

  她望着身边的裴徊光,有些讶然他跟来。

  “后悔吗?”裴徊光问。

  在夜明珠铺路的浅蓝色暗道里,沈茴慢慢弯起眼睛。她的眼睫沾着泪,可是她笑着摇头。

第135章

  “何必呢。”裴徊光喟然。他习惯了高高在上, 习惯了睥睨人间世,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这条复仇路,他走得顺风顺水,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行进。

  也,走得死气沉沉。

  今夜的意外忽然降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咱家自认行事疯邪,今日才知娘娘疯起来,才真是不计后果。”

  “掌印才知我疯吗?”沈茴弯着眼睛,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的视线凝在沈茴微红的双眸。她总是这样, 若是哭过了,眼睛周围要红很久很久,尤其是眼角晕开的红痕。

  瞧着,就让人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疼起来。

  裴徊光抬手, 用指腹轻轻抚着她殷红的眼角。是啊, 她本就是这样决然的人。孤注一掷, 勇往直前。

  看上去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往往又在某些地方, 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裴徊光却还是觉得惋惜。

  他说:“这就是娘娘要的不破不立?用这样凶猛的姿态将一切表面的平和扯破,将里面丑陋不堪的内在揭示人前。娘娘若是听从咱家的方式,日后用更温柔的手段,也不至于陷于如今困境。何必这样惊吓他们逼迫他们。”

  裴徊光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更清楚世人眼中的他是个什么鄙脏的玩意儿。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茴会用这样决然的方式,将两个人的关系在家人面前坦白。她的家人不可能认同她的疯举。

  若他有女儿,也不会准许她被恶鬼染指。

  他们的关系应该隐瞒。应该永远隐瞒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不应该让世人眼中干干净净的她, 被他染脏。

  “第一,作为一个女儿,向自己的父母说出自己的芳心, 这再应当不过,更非丑陋不堪。”

  “第二,破而后立不仅是对我的家人,也是对你。”

  裴徊光略皱眉。

  沈茴温温柔柔地笑着,她望着裴徊光,轻声问他:“今夜过后,掌印有没有更喜欢蔻蔻一些呢?”

  裴徊光盯着她半晌,失笑一声,问:“娘娘还想咱家有多喜欢娘娘,嗯?”

  沈茴轻轻摇头。她说:“不够呢。”

  裴徊光殷红着眼角盯着她,声音低沉地问她:“那娘娘呢?”

  沈茴朝裴徊光迈出一步,更靠近他一些。她轻轻抬手,将手心小心翼翼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们的开始,始于她的图谋。

  在最初隐约得知自己动了心的时候,沈茴也曾茫然过。她曾告诉自己,在这场美人计中,万万不可让自己也陷进去。

  可是后来,在真真假假的情蜜相处中,到底生出了几分心动。

  沈茴的犹豫很短暂。

  她从小心中所向——是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图一个问心无愧。承认自己的心,也应当坦然无惧。

  沈茴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说:“是比以前多了一点点吧。嗯,再多短短一小关节吧。”

  “啧。”裴徊光低笑一声。

  沈茴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沉静的明眸里是勇气,是坚定。她说:“这与多少无关。不管是十分喜欢,还是一分喜欢。只要这份喜欢滋生出来,每一分都应该被尊重,被认真对待。”

  裴徊光审视着她认真的眉眼。

  沈茴压在裴徊光胸口的手慢慢柔软下来,纤细的手指蜷起,轻轻攥住他的衣襟,将他衣襟锦滑的料子攥在手心里。

  她望着他,坦荡说着自己的野心:“徊光,我比你想得贪心。”

  ——既然我已经动心,那么我想要的也变得更多。我要你发了疯地深爱痴恋。为我杀人不够,我要你为我开始救人。为我疯魔不够,我要你为我从地狱里走出来,开始当一个人。

  ——我既要天下太平繁京非梦,也要所爱在身边,日夜厮磨。

  裴徊光望着沈茴,她明澈的眸越发明亮,升起一团炽热火焰。

  沈茴攥着裴徊光衣襟的手松开,她的手心轻轻抚着他锦缎衣料上的绣纹,慢慢上移,直到勾着他的脖子。她眼中明灿的火焰渐渐淡下去,逐渐漾出温柔。

  然后她踮起脚尖,凑到裴徊光唇边,将柔软的轻吻浅浅落在他唇角,一触即分离开他。

  裴徊光手掌搭在她后腰,将人紧紧禁锢在怀中。他深望她,看着怀里的她慢慢绽出笑颜。

  沈茴微微侧首,枕在裴徊光胸膛。她望着他,嫣红的眼角轻轻挑起。

  她命令他:“吻我。”

  裴徊光微蜷的指背反复摩挲着沈茴柔软的脸颊。指背触暖意。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用他的方式疯狂亲吻她,如她所愿。

  沈茴闭上眼睛,勾起的眼尾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未来的路,不会自己变光明。她要自己执灯,照亮前途,谋一个她想要的未来。

  ·

  沉月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因为沈茴离开前说过今日天亮前会回来,所以她一直没有睡沉,等着沈茴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好立刻起身过去服侍。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困得昏昏沉沉的,却也睡不着。沉月听着从窗缝漏进来的远处玉檀枝叶间的鸟儿晨起叫声,决定还是起身。她简单梳洗过来,来到沈茴的寝屋。走到博古架面前,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迎沈茴。就算是从这暗道下到楼下的库房里守着也好呀!

  沉月没有犹豫多久,就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她再等了等,终于等到博古架后面的机关启动声音。

  沈茴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被他扶着从暗门后走出来。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沉月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她目光扫了一眼沈茴身边的裴徊光,又往沈茴身后望去,发现拾星和阿胖、阿瘦都没有跟着。

  沈茴点点头。她垂着眼睛,到底折腾了一夜,一点没睡,她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和困顿。她说:“昨夜没睡好,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是。”沉月多看了沈茴一眼,见她红着眼睛,顿时心里有些心疼。

  “至少洗个脸。”裴徊光说。

  沈茴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她知道自己脸上有泪痕。她点点头。

  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娘娘要不要干脆泡个热水澡?那样睡起来会更舒服些。热水都有,不用现烧。”

  沈茴点点头,说:“好。”

  沉月立刻退出去,飞快安排了宫人,将小盥室里的浴水准备好。她瞧着沈茴精神实在不太好,蹙着眉问:“娘娘要不要奴婢伺候?”

  “不用。”开口的是裴徊光。

  沉月不敢反驳,只是望着沈茴的目光里仍旧是忧虑。她从小就在沈茴身边,知道沈茴的身体有多弱,时刻担心着她会引了旧疾。

  沈茴瞧着沉月的脸色,笑着柔声:“昨夜去河边玩,玩得累了而已。你一定守了一夜,下去好好补个眠。”

  沉月这才心里略松了口气,转身退出去。退出去之后,沉月又仔细吩咐浩穹楼的宫人们噤声,莫要喧哗。

  ·

  沈茴双腿一软,裴徊光立刻扶了她一把。沈茴顺势将头靠在他胸口,慢慢合上眼睛,说:“我没有力气了……”

  裴徊光弯腰,手臂探在沈茴膝下,将人抱起来,朝盥室走过去。

  她抱在怀里很轻。

  裴徊光垂眼,视线落在沈茴身上。她合着眼睛,脸色有点发白,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应当是真的倦累了。

  到了小盥室,裴徊光将沈茴放下来。双足落了地,沈茴眉心轻轻蹙了蹙。她靠在裴徊光怀里,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裴徊光一手撑在她后腰扶着她,一手解开她身上的衣衫,将她抱进浴桶里。

  身子没进温热的浴水中,沈茴舒服地轻“唔”了一声,她的唇角满足地弯了弯。

  裴徊光将寒凉的手探进水中,让热水将他的手浸泡着,染上些温度,才伸出手来,轻轻摸摸她的脸。

  沈茴虽然一直疲惫地闭着眼睛,可是并没有睡着。她感觉到了裴徊光轻抚的指背,她动作小幅度地用脸颊蹭一蹭他的指背。动作轻轻的,也软绵绵的。

  裴徊光又拿了棉帕,浸了热水,再将浸帕上的热水拧干,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脸上的泪痕。

  沈茴觉得置身在温柔窝里,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这种包裹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甚至连后来她被裴徊光抱出水中,又给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穿上寝衣,她也都一概不知了。

  ·

  自沈茴离开,沈家人都没有睡。

  沈夫人担心母亲的身体,毕竟马上要七十岁的老人家了。她勉强挤出笑脸来,将母亲扶到屋中歇下。可当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却忍不住捂着脸低低哭起来。

  “母亲。”骆菀坐在她身边,温声劝慰着,“您别难受了。也许没有咱们想得那么差呢?阿茴她……”

  “母亲,祖母?你们怎么了?”沈鸣玉揉着眼睛走进来。

  她每日清晨起得特别早,因为要练剑。

  她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和祖母在垂泪,清晨没睡醒的困顿一下子散去了。

  骆菀立刻起身,拉着沈鸣玉的手,带她走出去。

  女儿年纪还小,骆菀不是很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她望着女儿,有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鸣玉长大了,快有母亲高了。”

  沈鸣玉扯开嘴角笑。紧接着,她神色一僵,再问:“母亲,你和祖母怎么啦?”

  “没什么。别人家的事情。一想到鸣玉长大了,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也不知道鸣玉将来会喜欢上什么样子的人……”

  沈鸣玉一愣,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她红着脸说:“母亲你胡说什么呢。我还小呢!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只喜欢母亲!”

  骆菀微笑着摇摇头:“你呀,可从来都不听母亲的话。”

  她以前从不觉得女儿有主意有什么不好,现在倒是有了几分担忧。

  沈鸣玉皱眉,在心里合计着莫非母亲因别人家孩子不听话而感慨?她笑着说:“母亲放心。鸣玉可听话啦!以后嫁的人一定会是母亲满意的!”

  骆菀知道女儿哄自己开心,便跟着露出笑颜。她无奈地说:“好了,去吧。练剑之前先吃些东西。”

  “好!”沈鸣玉转身快步往外走,迎面遇见父亲。她眼睛一亮,高声喊了父亲一声,待离得近了,发现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沈鸣玉皱皱眉,总觉得家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迈出院门的沈鸣玉,脚步停下来,狐疑地回望。

  “父亲怎么样了?”骆菀迎上沈霆,忧虑询问。

第136章

  沈霆摇摇头, 说道:“我从外面刚回来,还没有去见父亲。先过来问问母亲和祖母这边如何了。”

  骆菀叹了口气,忧愁地说:“母亲很心疼, 一直在落泪。倒是祖母那边好一些,老人家还吃了些粥,听说已经回床榻上躺下歇着了。”

  沈霆视线越过骆菀,望向房内的方向。

  骆菀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沈霆,总觉得他过分冷静。她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嘉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算是吧。”沈霆并不隐瞒。他用指腹压了压眼尾, 压下心里的烦躁。他刚从吴往变回沈霆的身份时,沈茴就向他坦白了她与裴徊光的关系。可是这层关系发生了变化。他的妹妹对那阉人生出了感情。

  “所以,你一直在帮她瞒着?”骆菀蹙着眉,眼中浮现不解。

  沈霆不知如何解释, 心中却生出自责来。在这个家中, 他是最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所以, 是不是他应该在更早些的时候主动做些什么?也不至于今日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

  “嘉延?”骆菀焦虑地望着他,打量着夫君为难的神色。

  “我能怎么办?”沈霆疲惫地长叹, “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喜欢他!”

  沈霆摊了摊手,踌躇地转了转身。像有一腔的怒火压在心里面,可是他发不出来,堵在胸腔里难受得要死。

  幺妹从小体弱,所有人都说她活不久。她想要什么东西,他都尽全力满足她。把她的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把她的每一个心愿当成遗愿。她喜欢什么人不好, 偏要喜欢这样一个人?

  骆菀攥了攥手,跟着揪心。

  沈霆长舒一口气,一家子老弱妇孺, 他不能再乱了阵脚。他收了收情绪,转过身来面对骆菀,放缓了语气:“你也一夜没睡,吃些东西,回去歇一歇。”

  骆菀蹙着眉摇头,说:“母亲不吃不睡,我哪里能歇着。”

  沈霆想了想,点头说:“好。那你多费心陪陪母亲。我去父亲那边看看。”

  骆菀点头。她站在原地目送沈霆离开,然后去吩咐下人去煮了晨粥,亲自端进去,努力劝婆婆用一点。

  ·

  沈霆在后院凉亭里找到了父亲。

  沈元宏一个人坐在凉亭里,身躯佝偻着,望着远处平静的湖面。拐杖被他随意一放,跌落在脚边。

  本就是年迈病弱的老人家,一夜之间又添华发。

  沈霆走过去,无声在父亲身边坐下。两个男人沉默着。

  好半晌,沈元宏长叹了一声。

  “是我这个父亲,护不住她啊……”话到后面,多了颤音,苍老的男人忽然就落下泪了。

  到底不愿在儿子面前落泪。沈元宏抹一把脸,把脸转到另一边。

  知父亲用意,沈霆低着头,也不去望父亲伤心的模样。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年轻时离乡参军。若说更后悔的事情,就是太由着你们几个孩子,让你们都生出那样刚烈的性子。”沈元宏将哽咽咽下去,缓了好大一口气。“我多希望你是个逃兵,不会死守城中。多希望二郎不要一腔清正,多希望阿荼性子软一些不要跳下去。又多希望阿菩懂得蛰伏隐忍……”

  沈元宏闭上眼睛垂下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低下去:“我以为阿茴最乖顺。怎么也走了这样一条凶险的路。难道她不说,我就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腐烂的乱世,哪是那么容易掰正的。傻孩子……”

  沈霆喉间微哽,他勉强笑笑,说:“因为我们都是您的孩子,继承了您的风骨。”

  沈元宏摇头,沧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儿女平安。”

  沈霆转过头,望向身边满鬓华发的父亲。在他少年时,父亲很少在家。那时候的父亲高大康健,挺拔又骄傲,总是穿着一身盔甲,剿匪迎敌,勇往直前。他教他们勇,教他们刚正良善,教他们无愧于心。

  父亲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个的骄傲,是他们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

  父亲老了,开始有了怕。

  怕孩子们再伤亡,怕再失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