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几步追上沈元宏,慢悠悠地说:“小婿扶岳丈大人。”

  沈元宏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

  两人到花厅时,其他人已经入了座。几个都起身,待沈元宏坐下,再重新坐下。

  自然给裴徊光留了位子,就在沈茴身边。

  裴徊光拉开椅子,也坐下了,下人们开始上茶水。

  沈茴侧转身子,背对裴徊光,望着姥姥。

  花厅里静悄悄的。

  裴徊光神态自若地抿了一口茶,开口:“这茶味道不错。”

  再将饮过的半盏茶递给沈茴:“宝宝,尝尝这个。”

  正铁青一张脸喝着茶的沈元宏一口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54章

  沈茴惊愕地转过脸来, 不可思议地望着裴徊光,而他神色如常,好似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 赶忙离席, 走到父亲身边, 轻轻抚着父亲的脊背。

  沈元宏偏过脸用力咳嗽了一阵才终于缓过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重新低下头, 紧紧抿着唇。

  沈茴带着嗔意地瞪了裴徊光一眼,才重新回到位子坐下。

  气氛有一点尴尬。

  骆菀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沈鸣玉立刻站起来, 对沈元宏说:“祖父, 鸣玉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元宏努力缓了缓脸色,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来,对沈鸣玉说:“鸣玉乖。”

  沈鸣玉紧接着立刻说:“祖父快吃寿桃。这是母亲一直守在厨房亲手蒸的呢。母亲说刚蒸出来的才最好吃。”

  “儿媳有心了。”沈元宏说这话倒不是客套。骆菀入门十几年一直很孝敬公婆,尤其是在沈霆不在的那几年, 儿媳妇是真的将他们二老当成亲生父母来看待, 他们也同样将骆菀当成亲闺女看。

  “应当的。”骆菀笑着吩咐女儿, “鸣玉,你给大家切。”

  沈鸣玉自然应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刀,将硕大的寿桃小心翼翼地切成一块一块。席间的人好似努力让自己忘记裴徊光刚刚说的惊人语,都将目光落在沈鸣玉手下粉色的寿桃上。

  裴徊光转了转手里的茶盏, 将其放在桌子上, 然后慢悠悠地朝沈茴推过去。

  沈茴也跟家人一样望着沈鸣玉正在切的寿桃,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裴徊光推过来的茶盏, 视线在茶盏中轻晃的水面凝了凝。

  她慢吞吞地将放在膝上的手抬起来, 端起这盏茶,将里面剩下的半杯茶喝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沈鸣玉切寿桃,可是所有人好似都长了第三只眼,都在悄悄瞥着沈茴,眼睁睁看着她将裴徊光递过去的那半盏茶水喝了。

  “哼。”沈元宏重重地闷哼一声。

  裴徊光却眼尾略略勾出几分笑来,望着沈元宏,慢悠悠地开口:“小婿也祝岳丈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元宏只觉得这大太监是在咒他死。

  沈元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夫人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只好暂且闭了嘴。全当什么也没听见。正好沈鸣玉切了一碟寿桃双手递给他。沈元宏笑着接过来,

  吃!

  寿!

  桃!

  沈茴硬着头皮将半盏茶喝了,她将空了的茶盏放下来,手也再次放下来,重新搭在膝上。

  裴徊光的手很快覆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先是捏了捏沈茴的手指头尖,再沿着沈茴的指腹慢慢向上捏上去,辗转反复,十分有趣味。最后再用修长的指穿进她的指缝,慢慢与她交握。

  沈茴一动不动,任由他桌下的小动作。直到下人们开始端上热菜,沈茴才挣开他的手。她也不再将手搭在膝上了,而是放在桌面上,握了银箸。

  菜肴一碟碟端上来,逐渐摆满桌,大家开始吃东西了。

  骆菀琢磨了一会儿,努力忽略掉裴徊光的存在,像说家常一般点评着菜肴的味道。沈夫人跟着她附和,也将话题绕到菜肴味道上。

  “这莲子羹是不错。可总觉得不是小时候在母亲身边时的好吃。”沈夫人笑着说。

  萧家老太太摇头:“味道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记着小时候。”

  “也是。”沈夫人笑着说。

  话题一绕到吃上,就很容易维持下去。

  “我多放了些糖,蔻蔻会喜欢。”骆菀亲自盛了一碗递给沈茴。

  沈茴刚要伸手去接,裴徊光先一步抬手。

  骆菀愣了一下,才将这碗莲子羹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帮着接过来之后,动作自然地放在沈茴身边,又拿了一个小勺子,放进碗中。

  沈茴犹豫了一下,让拾星再拿一个空碗过来。

  一家人好奇她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她端起那碗莲子羹,往空碗中倒了一半。

  沈元宏开口:“吃不了就吃不了,何必……”

  他眼睁睁看着沈茴将分出来的半碗推给裴徊光,后半句生生憋了回去。

  沈茴神色如常的用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的一点莲子羹,微笑着抬起脸来,望着家人温温柔柔地说:“徊光也喜欢吃甜食。”

  裴徊光微微侧首,望向沈茴。

  ——细细地品尝被温柔维护的感觉。

  好不容易通过品评美食打开的话题又僵住,气氛再次微妙下来。

  裴徊光神态自若地拿起勺子,舀一点莲子羹来尝。一片安静里,瓷勺磕碰碗壁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明显。

  好半晌,沈元宏大声开口:“把那盘辣子鸡端过来!”

  老太太慈爱地笑着,说:“佳婿啊,少吃些辣。对身体更好。翠珠,给你家老爷也盛一碗莲子羹。”

  翠珠赶忙应下,盛了一碗莲子羹放在沈元宏面前。

  沈元宏望着这碗莲子羹,哪里吃得下去啊!

  沈夫人和骆菀婆媳两个,又费了些周折,再次将话题引到美食上。骆菀说新厨子的松鼠鱼味道很不错。沈夫人说新厨子做的栗子鸡不如京中万香楼的厨子做得好吃,

  一顿饭,终于吃完了。

  午后天气炎热,老太太要午休。便各回各方暂歇,待太阳不是那么足了,再一家人启程去万福寺上香。

  “掌印什么时候离开?”沈茴主动开口说了今日对裴徊光说的第一句话。

  正起身往各自屋子去的人,都停下脚步,望过来。

  “咱家陪娘娘。”

  沈茴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点点头,便朝花厅外走去。

  裴徊光跟上去。

  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明明该商讨一番,最后谁也没说话,各自回屋午憩去了。

  ·

  沈茴回到闺房,裴徊光缓步跟进去。

  拾星停下脚步没跟进去,轻轻将房门关上。

  在房门关合的吱呀声响中,沈茴转过身来,她望着裴徊光身后的房门逐渐关合,门外的艳阳白光也跟着逐渐被关离。直到最后的门缝也挤上,门外的耀目光明彻底隔绝,屋子里暗下来,是另一种从窗纸透进来的,柔和的光明。

  沈茴这才将目光落在裴徊光身上,而裴徊光一直望着她。

  本是面无表情的神情,却在沈茴望过来的那一刻,他向来冰寒的漆眸里漾出几分柔和。

  “掌印大人事务繁忙,家父寿辰这样的小事还劳烦您走一趟,真是辛苦。”沈茴慢悠悠地说。

  裴徊光新奇地瞧着沈茴阴阳怪气的模样,他眼底的温柔又深了几分。他朝沈茴迈出一步,更靠近她。

  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用微蜷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脸。

  靠她近些,再近些,然后还想想法设法地摸摸她亲亲她,已然是心之所向。

  沈茴将脸偏到一侧,不仅避开了他的手,还避开了他的视线,不去看他。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手掌抵在沈茴的后腰,将她软软的身子推进怀里,拥着她抱着她紧箍着她。然后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的耳边,似想说什么,又止了话,反而是低头,用微凉的脸颊蹭一蹭沈茴香香的玉颈。

  “他们都不喜欢我。”他说。他声音低低的,是一惯的语气,又好似不是往常的语气。

  沈茴怔了怔,心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慌乱。她明明将手抵在他紧箍着她的手臂上,想要将他推开。可是她推他的动作僵停在那里。

  好半晌,她小小声地近乎呢喃:“我喜欢你。”

  裴徊光垂着眼睛,他慢慢笑了,漆色的眸底深藏了几分得逞的意味。他小幅度地侧首,吻了吻沈茴的颈侧。

  颈侧的凉意让沈茴顿时回过神来。

  她还在生气呢!

  她赶忙将裴徊光推开,轻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向窗下的软塌,气呼呼地坐下来。

  裴徊光仍站在原地。

  沈茴等了等,没等到他过来。她才拧着眉抬起头瞪他,再说出来:“我还在生气!”

  “嗯。”裴徊光含笑望着她。

  沈茴搭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拍了拍软塌,再气呼呼地重复一遍:“我还在生气!”

  裴徊光这才朝她走过去,他站在沈茴面前,俯下身来。

  望着裴徊光近在咫尺的眼,沈茴转过头。

  裴徊光手掌抵在她的后颈,禁锢着她,不准她躲开不看他。

  然后他动作温柔地吻了吻沈茴的眼睛,低声说:“不生气了,嗯?”

  “生气!就生……”沈茴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唇舌已被侵占。所有的不高兴都被裴徊光吞入腹中。

  沈茴退却裴徊光的手慢慢软下来,转而攥上他的衣襟。

  她沉浸在两个人的浓情里。半晌,又带着迷茫地睁开眼睛,望向裴徊光。

  他合着眼,吻得专注。

  ·

  日头不是那样烤人了,沈家的车马也准备稳妥,去了万福寺。万福寺建在山上,有一段上山路并不能通行马车,只能步行。马车在山脚下停下来,沈茴下了马车之后,提着裙子去扶姥姥下马车。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慈爱地说:“你们先往前去吧。姥姥想在后面慢些走。”

  “蔻蔻陪姥姥。”沈茴立刻说。

  老太太摇头,说道:“你母亲一直念着你,你去陪陪你母亲。”

  沈茴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又说:“那我让鸣玉来陪姥姥?”

  老太太再笑着摇头,说:“你父亲那腿脚,哪里离得开鸣玉搀扶。”

  沈茴抬头,果然看见沈鸣玉正扶着父亲。父亲一瘸一拐往山上走的身影,她瞧着就觉得心酸。

  “小光,你来陪陪老人家行不行?”老太太含笑望向裴徊光。

  “当然。”裴徊光温和地回应。

  沈茴多看了姥姥一眼,顿时明白姥姥是故意将她支开,要和裴徊光单独说话。沈茴望向裴徊光,叮嘱:“姥姥年纪大了,走不了太久的上山路。走一段,就陪姥姥歇歇脚。”

  裴徊光颔首,人已经走到了老太太身边,伸出小臂来,让老人家搭着。

  沈茴再多看了一眼两人,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母亲。

  裴徊光扶着萧家老太太走得很慢,也如沈茴说的那样,每走一会儿,裴徊光就陪老太太停下歇一歇。

  老太太望着沈茴的背影,说:“沈家满门忠烈,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对蔻蔻好,没有用。”

  老太太灼灼的目光望向裴徊光:“姥姥不知道蔻蔻有多喜欢你,可她越是喜欢你,越会痛苦。因为,她会把你做的孽,当成自己的恶。”

  “她还会不忍与你说,慢慢压在心里。”

第155章

  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着对他说过的话——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 可自从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 会不会迁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 明明是最喜严寒的他, 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彻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诉了裴徊光一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为从不贪生怕死, 都早早送了性命。当初封后的圣旨送给蔻蔻, 沈家原本准备了毒酒, 决议举家共赴黄泉。”老太太轻叹怅然,“蔻蔻,到底是从小跟老天借性命的孩子, 过一日少一日。彼时又是沈家最后一个孩子了, 怎么忍心呢。”

  老太太不愿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说。

  “勉强来让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难吧?”老太太望着裴徊光的目光里,温柔中带着慈爱。

  她又缓缓摇头,说:“不可能的。就算将来有朝一日面上过得去了,沈家人也永远不会从心里认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听着。

  “北阳关连连溃败, 是你从中作梗。这不仅是战败, 更是无数将士死在沙场上, 无数个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儿子。你无所谓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记在心里。沈家人也记在心里。沈家父子一生从戎,奔赴北阳关的将士们,有他们的旧识、旧部。”

  “别怪姥姥说的话直接。姥姥这么大岁数的人啦,也懒得说话弯弯绕绕。”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一身盔甲, 纵使帝王昏庸, 亦要死战外敌。因为守卫的并不是齐氏皇族, 而是脚下的土地, 是身后一个又一个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说了很多。

  裴徊光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只是眼底依旧漠然。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这世间善恶都有因果。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果,又何尝不是种下另一场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现心疼,声音里带着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着老太太,声色也温和:“姥姥,咱家这一生就是万人恨的下场。理该如此。”

  他说的轻飘飘的。

  他知道啊。他从来不认为沈家会真正接受他,分明隔了那么多的血命。

  老太太皱着眉,凝视了裴徊光好一会儿,忽然问:“小光,除了杀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吗?”

  裴徊光望着远处的山颠云雾,缓缓摇头:“没有。”

  老太太不太高兴,再问:“连我的蔻蔻抱你亲你,你也不开心?”

  裴徊光微怔,诧异地望向老太太,完全没想到老人家说话这么……

  老太太不高兴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往前走了。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给脸地推开他的手,执意自己走。

  ·

  万福寺里的人并不多。

  裴徊光和萧家老太太赶到山上的万福寺时,并没有看见沈家其他人,只看见沈茴一个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缓声诵着忏经。

  坐在解签台后面的高僧垂着眼,捻着腕上的佛珠。他听着沈茴虔诚诵着忏经许久,终于睁开古井无波的慧眼。

  “这位女施主为何事而忏?”

  沈茴合着双眸,将剩下的两句诵完,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抬着脸,仰望着佛像慈悲的笑,说:“为死去的无辜亡魂而忏。”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这位女施主生了善相,做了何事枉害无辜人?”

  沈茴仰望着慈悲的佛子,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门外,遥遥望着沈茴跪地的纤细身影。

  他轻笑一声,带着嘲意。

  只觉得沈茴傻得令人发笑。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因为她的荒唐傻行,而窒闷难捱。

  老太太无声轻叹缓缓摇头。她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抬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开口:“蔻蔻,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都去了哪里?”

  沈茴赶忙起身迎上去。

  “他们都在后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偷偷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姥姥累不累?去后面歇一歇吧。”沈茴低声说。

  “姥姥上一炷香就过去。”

  沈茴点头说好。

  老太太从小僧手里接过香火,朝佛像走过去。

  沈茴没有跟着,她站在裴徊光身边,悄悄问他:“姥姥没有唠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脸上,多看了她一眼,才说:“倒也不算唠叨。”

  沈茴觉得哪里怪怪的,侧首打量着裴徊光。而裴徊光却抬起眼睛,望着寺内庄严的佛像。

  佛能渡谁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用了斋饭,才启程回家。到了沈家时,天色已经黑下来。

  沈夫人拉着沈茴的手,担忧地说:“奔波这样久,今晚能不能多留一晚?母亲担心你再折腾身体会吃不消……”

  沈夫人很犹豫,她担忧沈茴偷偷从宫中溜出来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麻烦,又担心女儿的身体受不了继续马车颠簸折磨。

  沈茴的确累了。

  她笑着点头,说明天早上和家里人一起用了早膳再回去。

  一家人都很欢喜。

  萧家老太太纵使有很多话想拉着沈茴说,可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不让她陪着了,而是敦促她回房之后好好泡个澡,早些躺下歇着。

  沈茴一一应下。

  沈元宏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直到沈茴离开,他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目光又落在沈茴身边的裴徊光身上。

  “他不走?”沈元宏终于问出来。

  然而谁也没接话。

  裴徊光在的时候,拾星已经习惯将盥室的东西准备好之后,悄声退出去。

  沈茴解着衣带的动作停下来,她转过身走出盥室去找裴徊光。裴徊光站在沈茴的梳妆台前,正在摆弄梳妆台上沈茴的一只手串。

  听见脚步声,裴徊光回头望过去。

  沈茴打着哈欠朝裴徊光走过去,她去拉他的手,软绵绵地晃了晃,低声说:“没有力气,你帮我。”

  裴徊光看着她困倦的脸,没动。

  沈茴就扯着他的手再晃一晃。她再朝裴徊光走一步,另一只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襟,整个身子软软地贴过来,软软地靠着他。

  裴徊光手掌习惯性地搭在她的后腰,感受着掌下的脆弱。然后将人抱起来,抱到盥室去,为她脱衣,帮她沐洗。

  沈茴还坐在浴桶里的时候,就体力不支,合上眼睛睡着了。她将脸偏到一侧,抵在浴桶边儿上,蹭了一点水。

  裴徊光将人从浴桶里抱出来,用宽大的棉巾给她擦去身上的水,再动作很快地给她穿上宽松的寝衣,将她抱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沈茴已经睡得很沉了,被裴徊光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裴徊光立在床边凝望了她一会儿,才悄声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将沈茴轻轻拥在怀里。

  沈茴越来越容易疲惫。

  她的身体,的确一日不如一日。

  ·

  翌日,沈茴醒来时,裴徊光已不在身边。

  她打着哈欠坐起身,望着身侧空着的床榻发了一会儿呆,才掀开被子下床。沈茴和沈家人已经用了早膳,便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沈家,回行宫去。

  用早膳时,谁也没有询问裴徊光去了哪里。甚至也没有提到裴徊光这个名字,家里人只是反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沈茴都甜甜笑着一一应下。

  回行宫之前,沈茴又去了一趟苏家。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

  沈茴刚从暗道回到浩穹楼,平盛急匆匆地迎上来,脸色有些焦急。

  沈茴远远看见他的脸色,心知恐怕发生了什么大事。平盛平日里爱笑,很少露出这样焦急的脸色。

  “娘娘,昨儿个您不在宫中。陛下召了些大臣进宫来……”平盛顿了顿,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沈茴蹙眉追问。

  她在心里猜测着皇帝又想干什么荒唐事。

  平盛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陛下自来了关凌,一直想二次选秀和搬回京中。可是朝臣以劳民伤财国库空虚为由,齐力劝阻。陛下想了个生钱的法子……陛、陛下昨日在宫中设宴,让、让几位妃嫔相伴……”

  平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声音低下去:“陛下逼进宫的几位大臣扮演嫖客的角色,挑选宫中妃子。一晚上一千两……”

  沈茴搭在桌上的手,颤了颤。她缓了口气,盯着跪地的平盛,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平盛明白皇后娘娘听懂了,只是一时震惊,他低声说:“陛、陛下昨晚一共赚了万两黄金。”

  她搭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拳,质问:“没有人阻止?”

  平盛红着眼睛,颤声说:“陛下不满臣子阻拦选秀、回京,这是故意跟朝臣们对着干。大臣们忽然被召进宫,卸了兵甲还能如何阻止?倒是有位孙大人因愤怒大骂,被陛下下令斩了人头。”

  沈茴恍惚了一下。

  昨天?她在万福寺中诵忏经的时候?

  沈茴紧攥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她僵直的脊背也慢慢无力地软下来,靠着椅背。

  站在一边的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娘娘,还有一件事情……”

  沈茴抬眼望过去。

  “昨儿个丁才人过来送糕点,闲聊中得知她的姐姐丁千云所嫁的新婚夫婿这次也应征,去了北阳关。”

  沈茴幼时病弱,极少出门,闺中密友极少,丁千云倒是一个。一瞬间,她想起年少时,和丁千云促膝笑谈的时光。

  她的抽屉里,还有丁千云写来的信。在信里,丁千云用新婚的欢喜笔触告诉她,她夫君对她很好,婆婆妯娌都很好……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

  “沉月,你把军事图拿来。”

  她几乎是跑着奔过去,将军事图摊开。发颤的指尖在地图上寻找到这次哥哥剿匪的地方。她再用颤抖的手,指向北阳关。

  竟,快马加鞭只需三日。

  北阳关粮草断绝连连溃败死伤无数。哥哥会去吗?会的。

  可,裴徊光让北阳关成了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要干什么啊!

  沈茴瞬间白了脸。

  他早就告诉过她了……

  他要天下大乱,伏尸百里。

  沈茴用手压在心口,心脏快速跳动着,一口血吐出来,溅在羊皮纸的军事图上。

  “娘娘!”沉月大惊,立刻让平盛去请俞湛。

  沉月心疼地说:“娘娘,要不您去求求掌印?”

  沈茴缓缓摇头,凄然而笑:“我在他心里没有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