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姿挺拔地孤独静立着,遥遥望着远处的荷景。他一手搭在护栏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叩着。

  他不承认。

  “娘娘在说什么胡话。咱家听不懂。”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分明已被沈茴看透。他却不承认沈茴的看透。

  不承认。

  沈茴再向后退了一步,蒙着水雾的眼睛凝望着裴徊光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一字一顿:“卫珖,你就是个懦夫。”

  裴徊光轻叩石栏的动作停下来,再也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悠然。他缓缓闭上眼睛。

  沈茴又等了一会儿,心里生出绝望来。她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陷进这场情爱里。

  两个人的感情,若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勇敢,总会消磨殆尽。

  沈茴毅然转身。

  可是,她只是往前迈出一步,心里便生出撕扯卷刺的疼痛。她将手心贴在自己的心口,努力去感受自己的真心。

  她让自己冷静、理智。

  她在心里问自己——

  沈茴,就这样放弃吗?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眼里蓄满了泪,视线早就模糊不清。可是沈茴固执地不想眼里的泪落下来。她在一片雾蒙蒙的水雾里,望着没有路的前路。

  身上的披风早就在她奔跑的时候吹乱了,无力地挂在她身后。沈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拳,纤细的指紧紧握起。

  就像她心底,也在拼命地想要握紧。

  沈茴慢慢翘起唇角来,用平静的语气开口:“徊光,过来抱我。过来告诉我你会改变。否则,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就算是痛彻心扉,我也会把你从心里挖出去。从此我再也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快活还是痛苦。我沈茴说到做到!”

  沈茴选择再给裴徊光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盛夏的风温柔地吹拂。

  安静中,细微的声响只有风吹涟漪碰打的荷叶摩挲声。

  没有,沈茴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心里慢慢被苦涩的失望淹没。那样苦,那样苦,比喝了一辈子的汤药还要苦。

  盛夏暖阳,如坠冰窟。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忍了那样久的泪终于落下来。她轻轻哽声:“我冷……”

  裴徊光睁开眼睛,眼角殷红一片。他大步朝沈茴迈过去,在沈茴后背抱住她,双臂环过沈茴纤细的身子,将她整个人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手臂收拢,用力,再用力地拥着她,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想如她说的那样,说出那句她想听的他会改变。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紧紧将沈茴箍在怀里,只能手足无措地低声重复:“别哭,别哭,别哭……”

  在他身为卫国太子的幼年时光里,有那样多那样多的人爱着他。一朝变故,一年囚禁,让他连人都不再是。

  他活着,只为复仇。

  身为卫珖的短短年华里,那么多人深爱着他。割肉养他、用命救他。那么多那么多人炙热地爱着他。可他不得不成为恶鬼裴徊光。成为裴徊光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爱他。

  他不配。

  对,他不配。

  他不是不知善恶,而是不得不选择了恶。因为他太清楚善与恶,才更清楚他不配。

  不配。

  不配。

  怎么就,偏偏遇到了她。

  她的美好,像一个隔了二十余年的美梦。

  二十余年,他用裴徊光的身份,再次被这样炙热地爱着。惶恐,又不敢置信。

  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小姑娘太傻了,早晚有一日会醒悟的。

  可是,她不仅勇敢地撞进来,大声告诉他她是如何爱着他。

  他,也将她放在了心里。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踩着白骨操纵生死。

  她来招惹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卑,从此被她困住,陷在地狱的泥里。

  可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

  她来招惹他,他怎么可能放她走。他用他的方式,一步步逼迫她,她既然招惹了他,他就不准她逃离。

  他要她,疯狂地爱着他。

  禁锢着沈茴的手臂力道在逐渐加重,裴徊光挺直的脊背弯下腰,将脸贴在她的后颈。他想如她的愿一次,他想说出她想听的话。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不行吗?全当哄哄她。她好伤心,她在哭啊……

  那颗被邪功影响着不能大喜大悲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不受他的掌控。

  说他会为她改变?

  可是他能为她改变什么呢?

  做不到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轻易许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敢许诺。

  她说她冷。他唯有用力地拥着她,给予她丝丝缕缕的温度。可是他身上永远那样寒凉,他这样陷在地狱的泥里的人,身上哪里有温度。恐怕连带给她温暖都做不到。

  裴徊光沉默下来。

  沈茴感受着裴徊光的手臂带来的疼痛禁锢,小声地哭着,眼泪不需要再忍着,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来。她只想在心上人的怀里,尽情地哭个痛快。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后颈的湿凉是裴徊光的泪。

  想要逃离的心,被一只长满倒刺的手攥住,血肉模糊的痛让她连喘息都在战栗。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他是完全相反的德性。

  可这一刻,后颈的灼痛告诉沈茴,这疯子长在她心上了,挖之不去。

  沈茴挂满眼泪的脸上,忽然就有了笑容。

  她慢慢抬起手,覆上裴徊光的手背。纤细的手指穿进他的指缝,与他纠缠在一起。她笑着说:“好啦。我知道啦。”

  不想说,我不逼你说。

  “爱,不是逼迫。”

  沈茴被泪水洗过的脸,带着笑。

  她很开心。

  她也赌赢了呀。

  她纤细的手指头反复磨蹭着裴徊光的长指,温声说:“我一路跑过来见你,衣服没换,鞋子也没换,足心被石子儿硌得好疼的。偏你还想勒死我。”

  裴徊光紧箍着沈茴的手臂逐渐松开。

  沈茴垂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笑着去望裴徊光。

  果然,他已将所有的情绪收了起来,又是那个淡漠平静的司礼监掌印裴徊光。好像落在她颈上的泪,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目光里,永久性地掺了抹不去的温柔。他抬起手,蜷起的指背反复去蹭沈茴的眼泪。

  他再开口,在漫不经心里掺着温柔:“哭哭哭,娘娘就知道哭。”

  沈茴便扬起唇角来笑。起先只是扬起嘴角望着裴徊光傻笑,后来她低低地笑出声来。她一边笑着,一边去摇裴徊光的手,带着笑的声音问他:“你叫我什么?”

  笑是会传染的。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也慢慢染上了笑。他一边去擦沈茴的眼泪,一边用一本正经地语气重新唤她:“心肝宝贝,咱家的小祖宗。”

  宝宝。

  沈茴伸出手来,分别用食指点着裴徊光的唇角,向两侧划去,硬是给裴徊光扯出一个滑稽的笑脸来。

  裴徊光醉在沈茴盈着水雾的笑眸。

  下一刻,沈茴的眉头忽然揪起来。她放下手,转而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蹲下来。

  裴徊光瞥向蹲在面前的沈茴,说:“娘娘的旧疾是心绞痛。捂错地方了。”

  沈茴没理他,用力捂着自己的肚子,揪起的五官看起来痛苦极了。

  裴徊光皱了皱眉,刚要伸手去探沈茴的脉。沈茴抬起湿漉漉的小脸,委屈地望着他,撒娇一样的语气:“再给我缝一个月事带。”

  裴徊光微怔,紧接着低低地笑起来。

  “娘娘可真是咱家的小祖宗。”裴徊光弯腰,将沈茴打横抱起来。

  沈茴勾着他的脖子,用柔软的脸蛋蹭蹭他的颈侧。

  裴徊光抱着他重新找到的浩穹月,缓步往前走。

  “娘娘,咱家怎么记得一些女子不想与夫君同房时,常撒谎月事当借口。”

  “胡说,我的掌印那样好,才不需要拿借口来拒绝。”

  “这样。”裴徊光点点头,抱着沈茴缓步上楼。走进寝屋,他将沈茴放在榻上,亲自检查了一下。

  果然啊,撒谎精。

第161章

  裴徊光俯身而来, 凑近沈茴的脸,声音低哑:“撒谎。”

  沈茴扯开床里侧叠好的被子,把自己腰以下裹了起来, 才软软地勾住裴徊光的脖子,弯着眼睛望着他。

  裴徊光便用额头轻轻撞一下她的眉心,低声问一遍:“为什么说谎?”

  沈茴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一双眼睛含笑望着他,也不说话。

  于是,她眸中浸了蜜的笑就递给了裴徊光。

  裴徊光便也凑过去, 微凉的唇贴在沈茴的唇上说话:“想让咱家为娘娘褪袴, 直言便是。”

  “才不是!”沈茴蹙着眉嗔视着他, 又凑过去拥着他, 将脸颊贴在他颈侧蹭了蹭, 低低地唔哼一声, 撒娇般的语气:“穿着中衣在桥上站那样久, 你都不抱我回来。”

  裴徊光握着沈茴抱着他的手臂往下扯, 沈茴不依, 反而抱得更紧些。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说:“咱家看看娘娘的脚。”

  “哦……”沈茴这才松开了裴徊光, 向后退开一些,拉开两个人紧密相贴的距离。

  沈茴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挪了挪, 将一双脚从被子里探出来。寝鞋底子很薄, 从海棠林跑过来, 硌得足心疼。可也只是有一点点疼罢了。

  裴徊光握住她的脚踝, 指腹轻轻捻抚着她的足心。寝鞋底子单薄, 虽然小石子儿硌得她足心疼, 倒也不会落下什么伤。她的足底除了有一点红, 倒也没旁的。

  有一点痒。

  沈茴一边往后缩,一边说:“刚刚站在桥上的时候还有些疼,现在坐下来便不疼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弄着沈茴的脚趾,似乎连她脚趾上的纹路也十分感兴趣。

  可沈茴觉得痒,她向后挣了挣,没挣开,索性也不往后缩了,而是将蜷着的膝伸直,用脚指头轻轻戳了戳裴徊光的脸。

  裴徊光瞥她一眼,说:“娘娘,别太过分了。”

  沈茴犹豫了一下,再次试探着伸出小脚,这回将整只小脚的足心贴在裴徊光的脸颊上。

  裴徊光望着她,说:“不要胡乱。”

  沈茴决定做一回得寸进尺的卑鄙小人,将另一只脚也从被子里探出来,明目张胆地贴在裴徊光另一侧的脸颊。

  “娘娘确定?”裴徊光莫名其妙地问了这样一句。

  沈茴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问:“确定什么?”

  裴徊光没有回答,反而是笑了一声。

  下一刻,裴徊光抓住沈茴纤细的小腿拉过来,将她的膝弯落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动作,围在沈茴下半身的被子松散开。

  沈茴愣了一下,瞬间发现这样的姿势是多么羞耻,她挂着笑的脸顷刻间红了一大片。她手忙脚乱地去拿被子想要遮一遮,然而她的手刚刚碰到被子,被子就被裴徊光抢过去,顺手扔到了床里侧。沈茴再去捡雪色的绸裤。这回她的手连碰都没有碰到裤子,雪白的中裤便被裴徊光随手一扔。

  “我我我……我冷!”沈茴慌乱地找借口。

  “烈日当空,香汗浸衫,娘娘冷什么冷。”裴徊光握着沈茴小腿的手逐渐抚移,慢条斯理地抚转。然后他偏过脸低下头,将被沈茴脚心贴过的脸颊压上去。

  沈茴攥着床褥,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裴徊光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抬起眼来望向沈茴,沈茴也只能看见他那双晕着温柔的漆眸。

  “有蔻汁吃了。”裴徊光说着,用微凉的脸颊蹭了蹭。

  他颈上的黑玉戒从衣襟里滑出来,凉凉的触觉贴碰着沈茴。

  床褥几乎被沈茴攥得走乱纤丝纹路。裴徊光的手覆上沈茴紧攥的拳,用力握了握。沈茴攥紧的力道便逐渐松开。裴徊光顺势将长指穿进她的指缝中。甚至,他还注意到沈茴微微翘起的小手指,他用指腹轻轻拨了拨她的小手指,再将她的小手指慢慢拢在掌中。

  ·

  凌乱的床榻上,握着相拥的两个人。

  裴徊光拽了拽被子,搭在怀中的沈茴身上。他垂眸望着她,问:“咱家怀里冷不冷?”

  沈茴极度畏寒,即使是炎炎夏日。

  沈茴拉着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他的手展开后,贴在她的心口。

  “这里是暖的。”她说。

  裴徊光合上眼,凑过去吻了吻沈茴的头顶,低声说:“娘娘不愧是吃糖长大的。”

  沈茴也慢慢合上眼睛。

  可是裴徊光睡着之后,沈茴又睁开了眼睛。

  头一回,两人同枕眠时,是裴徊光先入睡的。

  沈茴小心翼翼地小幅度挪动着,在裴徊光怀里抬起脸来,温柔地望向裴徊光。她抬起手来,轻轻贴在裴徊光的脸颊上。

  向来极难入眠又浅眠的裴徊光,竟并没有觉察。

  沈茴便再小幅度地从他怀里往外挪了挪,直到能够与他平视。

  两个人枕着同一个玉枕,头挨着头,面对着面。

  裴徊光安心地睡着,沈茴温柔地望着他。

  竟,因裴徊光头一遭先沉沉入眠,沈茴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心疼来。两个人离得那样近,沈茴轻轻抬一抬下巴,轻易将柔情似水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上。

  裴徊光忽然伸手去拽被子。

  沈茴一惊,以为将他吵醒了。

  可他仍旧合着眼,下意识地拽了拽沈茴身上的被子而已,并没有醒过来。

  沈茴悬起的心慢慢落下去。

  她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保护心上人的能力。

  拯救一个陷在地狱里的人,温暖是不够的,还要有力量。

  沈茴温柔凝望裴徊光的眼眸里,渐渐染上了另一种抽丝剥茧后的毅然。

  她轻轻再将吻落在裴徊光的眉心。

  ——徊光,我知你心里断不掉的执念。你未完成的执念,我来帮你完成。

  ——用我的方式。

  ·

  不多时,沈茴也睡着了。

  窗外花满枝桠暖风带香,屋内温柔如梦。

  不早不晚的时辰,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睡了一个半时辰,醒来时,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

  午膳早就备好了。顺岁几次上楼来,也不敢敲门打扰。他清楚掌印定然能够听见他的脚步声,只站在外面等着吩咐。

  他上来了几次,屋里都一点声音也没有,猜到两位主子睡着,只好再下楼去。

  午膳都凉了,拥眠的两个人才醒过来。

  沈茴和裴徊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睁开眼睛。

  入眼,就是近在咫尺的人望向自己的眼眸。

  沈茴慢慢弯唇:“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你,真好。”

  明明她说的也是裴徊光所想,裴徊光偏要笑话她:“这嘴,没白吃那样多的糖。”

  回答裴徊光的,是沈茴咕噜叫起来的肚子。

  沈茴自己懵了一下,眼中才流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的眼睛弯了又弯,软软地撒娇:“饿啦。”

  “想吃什么?”裴徊光说着,已经起身。

  沈茴想了一下,她攥着被子裹住自己,慢吞吞地说:“不想下床,给我拿些糕点来吃。”

  裴徊光走到门口,扫了一眼,没看见顺岁的身影,自己下楼去寻顺岁,一边吩咐顺岁让厨房重做午膳,一端端起一碟酥饼,重新回到楼上。

  沈茴已经坐了起来。被子围在她身上,她低着头,还有些刚睡醒的迷糊。

  “给。”裴徊光将糕点递给她。

  沈茴的确饿了。今天早上她就吃得很少。她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糕点,一手端着小磁碟,一手拿着酥饼吃。

  裴徊光却已经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呀?”沈茴问。

  “冲个澡。”

  沈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不吭声了,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吃着酥饼。

  裴徊光回来的要比沈茴预料得早一些。因为裴徊光极度不喜炎热,只下半身穿了裤装便回来了,甚至连袜履都没穿。

  沈茴已经吃了好些酥饼,不是很饿了。可她觉得酥饼好甜好酥,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吃了好些。

  “你要不要吃?”沈茴问。

  “等一会。”裴徊光拉开衣橱,在里面翻找出绯色的上衣来,慢条斯理地穿上。

  沈茴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酥饼,望着背对着她穿衣的裴徊光,慢慢翘起了唇角来。在这一刻,好像所有沉重的事情都离两个人很远。在这一刻,在这里,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裴徊光转过身来,望向沈茴。

  沈茴瞬间回过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掌印真好看。”

  说完,她立刻抿着唇低下头来。

  裴徊光朝沈茴走过来。

  惊觉酥饼的碎屑落在床上一些,沈茴望着逐渐走近的裴徊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不应该坐在床上吃东西,落了好些碎渣在床上了……”

  裴徊光已经走到床榻前,他一手撑在沈茴的身侧,俯下身来,动作自然地在沈茴手里举着的那块酥饼上咬了一口,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望着沈茴的眼睛说:“没事。就算是娘娘的屎弄到咱家的床榻上,也是香的。”

  沈茴怔住了。

  半晌,她小声嘟囔着:“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这嘴才、才……”

  裴徊光没接话。

  他嫌这酥饼太腻太软,不大喜欢,只吃了这一口,便不再吃。他站起身,继续整理上衣,衣襟交叠贴在胸膛收于腰侧,低下头扣上玉带扣,再慢悠悠地理一理窄袖。

  然后,他抬起眼睛望向沈茴,问:“娘娘看够了吗?”

  “……忽然,也有点像画一画掌印了。”

  “不准。”裴徊光走到衣橱里,重新取了一套沈茴的衣服,再折回床榻前。他拿走沈茴手里的糕点,再扯开她围在身上的被子,给沈茴换好衣服。

  “午膳早就凉了,吩咐了人重新做。下楼走一走,等会吃。”裴徊光指背轻轻抚着沈茴纤细的后颈。

  沈茴想了一下,说:“我吃了好些酥饼,已经饱了。想回浩穹楼去。”

  今日必然有妃嫔和宫人要来见她,她还是有些担心沉月应付不来。

  裴徊光没阻止。

  裴徊光牵着沈茴走进海棠林,眼看着暗道的入口就在眼前,沈茴晃晃他的手,说:“好啦,就送我到这里就好。回去吃些东西。”

  今日风有点大,裴徊光理了理沈茴被风吹起的披风。

  沈茴笑着松开裴徊光的手,转身往前走。

  遍地的百日菊开到疯荼,又柔又艳,抢了烂漫海棠的风头。

  沈茴停下脚步,随手摘了一只红色的百日菊。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双手背在身后,百日菊在后腰温柔轻晃。

  裴徊光站在原地,目送沈茴。

  他望着那支冲他笑的百日菊,也跟着露了笑。

第162章

  沈茴回到浩穹楼时, 沉月刚送走了一位妃子。

  沉月将名单递给沈茴,笑着说:“第一份名单是今日上午来找娘娘的妃嫔,按照品阶记录。第二份名单是过来求见娘娘的宫婢和小太监, 也有登记他们都在哪里当差。每一个过来时的对话都记下来了。”

  沈茴惊讶地翻看着名单,慢慢地,弯起眼睛笑起来。

  沉月又接一句:“这些人,有的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给娘娘请安。有的是托身边心腹宫婢来送口信。也有几个小宫女没敢来求见娘娘,只把想法拉着团圆、平盛他们几个说了。”

  沈茴知道会有人来找她,却没有想到半日而已, 竟有这么多的人过来。

  看来在这深宫中, 平日里看上去温柔似水笑脸迎人的美人们, 心里也是藏着怨与恨的。

  沈茴认真翻阅着名单, 越看越觉得沉月整理的内容井井有条, 无比清晰。这就是另外一种惊喜了。

  沈茴一边仔细翻阅, 从这些人中分辨着哪些人可以用, 可做什么用, 一边继续等着再有人上门。

  果然, 下午还有人陆续上门,乃至天色暗下来之后, 也还有人登门。不过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后面来的这些人都不是莽撞地直接过来, 而是寻了没有纰漏的借口。更有甚者, 穿上太监的衣裳, 假扮小太监过来见沈茴。

  拾星有点忧心, 她疑惑地问出来:“娘娘, 我还是觉得有点担心。会不会太显眼了, 让人起疑呀!”

  皇帝会起疑吗?

  “就算皇帝起疑, 问题也不大。”沈茴说。

  “那……”拾星后半句话没有再说了。但是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心知肚明,拾星想问的是会不会令裴徊光起疑。

  沈茴倒是不担心裴徊光当晚会赶来阻止她。

  因为她确定,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的团圆宴上,裴徊光一定不会过来。

  ——每个月十五,裴徊光必然不会露面。

  ·

  用过晚膳,又有一位位份不高的妃子趁机悄悄赶来。

  沉月说:“娘娘,我去见她吧?您在用晚膳的时候,俞太医就到了,等着给您复诊呢。”

  沈茴点点头,答应下来,起身准备去楼下见了俞湛。

  “娘娘,奴婢瞧着起风了,多披一件衣裳吧。”拾星说。

  “嗯。”沈茴应了一声,继续往外走。

  拾星快步走过去拉开衣橱,从里面拿出一件披风。她跟着沈茴走到门口,刚展开要给沈茴披上,才惊讶地说:“呀,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一件。”

  沈茴转眸望了一眼月白的披风,发现是裴徊光的。

  顿了顿,她说:“不用换了。”

  拾星愣了一下,将披风裹在沈茴的肩上。她笑着说:“娘娘穿这颜色倒是很好看。只是掌印的披风曳地太长了些。等改日给娘娘也裁一件这个颜色的。”

  “好。”沈茴用手心压了压领口的披风。

  随着沈茴的病复发,俞湛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坐在桌边,静默地等候着,直到听见脚步声,俞湛起身,望向门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