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在!”岑高杰快步穿过大殿,走向沈茴,跪地行礼。

  身为禁军首领,他担着这样的职责,有些事情便不能做。所以刚刚在殿内,他能做的,只是放任那些人行刺。而此时,他卑躬跪在沈茴面前,心里想的是若这些朝臣冥顽不灵,他便褪下这身禁军铠甲,誓死护卫娘娘周全!

  古往今来,宫变总是血流成河。禁军、羽林军都成了娘娘的人。异议?谁敢有异议谁就不可能活着出宫。

  右相俯首跪地,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断有人跪地,俯首跪拜:“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这重叠的千岁中,有很多朝臣心里是茫然的。各种心思掩藏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千岁中,声声交叠,隐隐压过轰鸣的雷雨声。

  很多臣子心里有个疑惑。他们没有异议了,那司礼监呢?

  他们眼睁睁看着裴徊光进了殿内。然而裴徊光直到现在都没有表态……

  所有人都跪地高呼千岁时,浇灌般的暴雨忽然戛然而止。风停雨歇雷熄,厚重的乌云不见了踪影,满月当空,皓照万里。

  裴徊光抬起眼睛,瞥一眼夜幕中难得见到的满月。他听着那一声声的千岁,再望沈茴的背影一眼,转身继续缓步往前走,穿过南门,走到了前面的金露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

  裴徊光一步步朝玉阶上的鎏金龙椅走去,十分随意地在龙椅上坐下来,侧首望向左侧搭手内壁。

  他幼时涂鸦刻画的小乌龟已经不见了踪影,应当是被能工巧匠巧妙地磨平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裴徊光没再去听后面的响动,他安静地坐在这里,似乎陷在回忆里。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在这里无忧奔跑的自己。还有板着脸的哥哥们,追着他玩的姐姐们。就连垂首站在一旁的宫婢也望着他笑。

  裴徊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让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麻木地去回忆,细细感受着胸腔窒闷的疼痛。

  他还记得,母后是如何带着后宫的妃嫔和所有不愿受辱的宫女自缢。她们的尸体挂满游廊。他一边哭一边往前奔跑,风卷着血腥味,也让她们的尸体轻轻地摇晃,衣摆拂在他的头脸。那条游廊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目之所及,都是游廊两侧一张张或熟悉或见过的闭目苍白脸庞。

  他还记得,在那些饿肚子的日子里,乳母是如何偷偷割肉喂他。

  他记得,姐姐总是能弄来吃的。糖饼、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姐姐每次跑来给他带吃的时,身上的衣服总是乱糟糟的。那个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不明白姐姐身上乱糟糟的衣服代表着什么。那一年,姐姐不过十岁而已。姐姐笑着问他糖甜不甜,他点头说甜,只是就一块,太少了。姐姐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哄他,说第二天会给他带更多的糖。

  没有第二天了。

  第二天,姐姐没有回来见他。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他想跑过去见姐姐,被乳母哽咽抱在怀里,纵使他怎么哭怎么求,乳母也不准他去见姐姐最后一面。

  他也记得,卫氏人筹划半年之久的逃走计划。计划失败了,马上要过桥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来,将他们堵在桥上。

  那些人围上来,嘲笑着他们的垂死挣扎,他们命令卫氏人将太子交出来。不交?那个男人笑着数数,每数一声,便杀一人。

  他被并不知道名字的人护在中间。没有人把他交出去。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个个倒下去。后来,他被人捂住了眼睛,不准他再看。

  慌乱中,与他同岁的表哥凑到他耳边说:“你不能死,你是我们的太子!”

  然后,表哥哭着跑出去,说他是卫珖。

  卫氏人围在一起,与追上来的人周旋,他们故意激怒大齐的士兵,献出自己的性命,让他们虐杀。为的,就是站在后面的人,悄悄脱下衣服,编出一条结实的长绳,绑在他的身上,将他一点点送到悬崖之下。

  若太多人也跟着逃下去,那样太显眼了。其他人都没有下来,用自己的性命给他拖延时间,告诉他一直跑一直跑,就会看见接应他的人。

  他听着那些人虐杀的笑声,哭着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丢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狱里奔跑。

  的确,他得救了,见到了接应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变成那个样子,他快要认不出坐在轮椅上满身烧伤的父皇。记忆里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远带着笑。可是接下来的十年,他唯一的亲人,将他推进另一个地狱里。

  父皇成了那个样子,知道自己不能复国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嘶哑的嗓子对他吼,一边一边告诉他要复国!

  复国!复国!复国!

  复国?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疯了。他却心里很清楚,复国是不可能的。

  卫氏人都死光了,还哪里有国可复?

  可笑。

  至于吗?

  将所有卫氏的人关进玱卿行宫,不惜花费一年之久,将卫氏人从五湖四海抓回来。即使,有些并非是皇室之人,只要姓卫,就会被抓过来。卫氏,一个不留,势要彻底抹除这个姓氏。

  至于吗?

  裴徊光慢慢抬起头,用猩红的眼睛望着逐渐朝他走来的沈茴,低哑开口:“娘娘做错了。”

  他不要复国。

  “咱家穷其一生所为的,不仅是齐氏惨死个干净。更要齐氏王朝恶行丑态罄竹难书,万万年之后的后辈指着史册继续谩骂,遗臭万年。”

  “不够。”裴徊光疲惫地低笑着,“咱家与娘娘说过,皇帝谁当无所谓。下一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让齐煜当皇帝,才是真正与咱家走到了对立面。”

  沈茴垂目望着裴徊光。她问:“你每个月十五应当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笑笑:“是。每个月十五,咱家内力尽失,体弱无力,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原来是这样……”沈茴轻声呢喃。

  裴徊光拉过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轻易杀了咱家,就像杀了皇帝那般,刺下去,为民除害。”

  他自嘲一笑:“别刺歪。”

  沈茴挣开他的手,用湿凉的手心轻抚他的脸颊。

  “我知道了。”她说,“那以后每个月十五,我保护你。”

第170章

  “那以后每个月十五, 我保护你。”

  裴徊光觉得自己的听力恐怕出了问题,他望着面前的沈茴,低低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渐渐低下头垂下眼, 不再看她。

  ——太好笑了吧。

  沈茴没有再立刻多说。她慢吞吞地在裴徊光身边的玉阶坐下来, 然后吃力地去拧凤袍宽大的缎袖。

  水声滴答,一滴一滴落在玉阶上。

  沈茴小小声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继续吃力地去拧袖子上的雨水。

  暖白的玉阶上, 聚了一小汪水。

  裴徊光终于再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费劲拧袖子的纤纤素手在微微地抖。

  沈茴手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厚皱的袖子怎么也拧不干。身上很冷, 那雨水浇在她身上, 直接浇进了她的骨头里。

  拾星应该回去将汤药煮好了吧?盥室也当收拾好了吧?

  沈茴疲惫地站起来,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大殿。明天早上, 她将带着齐煜来到这里, 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明天, 也是不能放松歇息的一天。而且还要很早起来。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她回到浩穹楼之后, 收拾准备之后, 就要再来这里。

  沈茴侧转过头,望向裴徊光, 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沈茴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裴徊光视线下移, 落在沈茴染着鲜红甲脂的手指头尖儿, 说:“娘娘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好看些, 以后不要染这些东西。”

  他从龙椅里缓缓起身, 将小臂递给沈茴,让她搭。一如,两个人刚刚接触的那段时日。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沈茴将手心实实压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拖着湿重的凤袍,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

  “阿茴……”裴徊光忽然唤了她一声,声音很轻很轻。

  沈茴转过头望向身侧的他,裴徊光目视前方,唇线抿着,好像刚刚只是沈茴的错觉,他什么也不曾说。

  沈茴收回视线,望着前方盘龙卧云的鎏金重门,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徊光。”沈茴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这次换裴徊光侧首望向沈茴的侧脸,她目视前方,唇角轻轻勾着一点笑。

  两个人终于走到厚重的殿门前,沈茴慢慢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裴徊光,安静地等待着。

  外面隐隐还能听见羽林军的马蹄声,还有朝臣说话的声音。那些臣子还没有离开,有的拉着自己家的女眷询问之前殿内的情景,有的臣子三五个聚在一起低声相商。

  隔着一道厚厚的殿门,外面能听清的、不能听清的声音越发显得杂乱。

  “齐煜会被带离娘娘身边。”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垂眼开口,不去看沈茴。

  “好。”沈茴的回答一点犹豫都没有。

  裴徊光有些意外,转眸望向她,望见沈茴噙着笑的明眸里一片温柔。沈茴踮起脚尖来,凑到裴徊光面前,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说:“劳烦掌印大人帮哀家推门?”

  她的唇很凉,不是平日的温度。

  裴徊光抬手推门,两扇门朝着两侧缓缓打开,沉重的殿门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殿外的人不由自主抬眸望过来。

  外面小声议论的臣子们总是不得不谈起裴徊光的态度,如今总算再次见到了裴徊光出现。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缓步往前走。无视落在她与裴徊光两个人身上的目光,沈茴神色如常地朝凤辇走去。一直走到凤辇旁边才停下来,由着裴徊光扶着坐进凤辇里。

  在所有人的审视下,沈茴刚坐下来,便转头望向裴徊光,开口:“掌印随哀家去一趟浩穹楼。”

  她语调缓慢,吐字清晰,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的目光不停在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身上换来换去。明明不过片刻之间,却好似过了很久,裴徊光开口:“起驾。”

  凤辇被抬起,朝着浩穹楼走去。裴徊光亦跟在凤辇之侧。

  ·

  浩穹楼里的人都忙碌着,就连今日没去金露殿的灿珠也没闲着。她听小太监说沈茴淋了雨,也没等沈茴回来,已经先将驱寒的汤药熬好了。

  沈茴的凤辇回到浩穹楼。沈茴缓缓探出手来,搭在裴徊光递来的小臂上,走下凤辇,由裴徊光扶着进楼。

  刚刚走上二楼,裴徊光弯腰,直接将沈茴抱起来,快步往楼上走,一直将她抱进寝殿里。

  灿珠将宫人都遣了,赶忙捧着驱寒药快步朝坐在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视线落在灿珠行动不便的身体,蹙眉说:“你慢些走!”

  灿珠没当回事,仍旧是迈着很快的步子,一边朝沈茴走过去,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盥室都准备好了,热的夜宵也备好了。娘娘先喝一点驱寒的汤药。”

  沈茴双手捧着药碗。汤药的热隔着瓷碗递到沈茴的手心,冷得不行的沈茴立刻舒服地“唔”了一声,立刻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裴徊光拿了件厚厚的外衣裹在沈茴的身上,只待她喝了药,立刻带她去盥室泡热水澡。

  沈茴刚喝了几口驱寒汤药,停下来,对灿珠说:“再去端一碗来给掌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灿珠也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好,转身往外走。

  沈茴又叫住她,让她吩咐下面的小宫女多煮些驱寒汤药,给所有宫人都准备一碗。她还吩咐灿珠不要自己做,让下面的人去做。

  等灿珠出去,裴徊光望着大口大口喝药的沈茴,说:“即使是十五,咱家也不会像娘娘这样娇贵。不喝。”

  沈茴没说话,她抬手攥着裴徊光潮湿的衣襟,拉着他弯下腰来,然后她仰起脸去吻他,将口中含着的一大口驱寒药尽数送进裴徊光口中。

  第一丝苦药入口,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将沈茴推开,沈茴反倒手心压着他的后颈,强硬地喂给他。

  没多大的力气。可是,倒像是她使出的全部力气。

  沈茴松开裴徊光,将手里那碗还剩了一点的汤药塞进裴徊光手里。她听见了沉月和平盛的声音,她坐直身体,提升让他们进来。

  沉月怀里抱着一个小册子,知沈茴的身体扛不住,言简意赅地禀话:“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将今日殿内所有人的反应记下了。”

  沈茴点头,懒倦地吩咐:“派人盯着一切流言。格外盯着今日冲上去弑君的女眷们回家之后如何被家人对待。”

  “都提前吩咐了。”沉月语气有些焦急,“娘娘宽心!”

  平盛也不似往常多话,只说:“娘娘所料不错,的确有臣子想趁夜离开关凌。周将军已经提前守着城门,他们出不去。”

  周将军,既周显道。贤贵妃的兄长,也是真正掌管羽林军的人。今日之所以是周显知带着羽林军进宫,正是因为周显道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垂着眼睛,望着手里捧着的药碗,听着这两个人的禀话。

  不管是朝中还是乡野,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很多事情都已是他提前知晓的,如今真的见到沈茴将一切从头到尾安排妥当,还是免不了心中生出些许微妙的感慨。

  裴徊光舔了舔唇上苦涩的汤药残留,放下手中的瓷碗,也不等沉月和平盛退下去,直接抱起沈茴往盥室去。

  沈茴也没在意沉月和平盛在这里,动作自然地勾着裴徊光的脖子,费力欠身望向平盛:“让民康去苏家送懿旨,明日早朝要见到苏翰采。”

  裴徊光垂眸望向神色认真的沈茴,忽然忆起她刚进宫时哭得泪水涟涟的模样。他知她一直在成长,可她成长的速度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有那么一瞬间,裴徊光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只要给沈茴足够的时间。兴许,将来不是他来选择要不要放弃,而是真的会败在她手中。

  裴徊光抱着沈茴进到盥室,一边给她快速地脱去身上湿漉漉的凤袍,一边语气缓慢地说:“娘娘越来越出息了。”

  沈茴有点站不稳。她勉强忍了忍,才学着裴徊光的腔调,慢悠悠地说:“见贤思齐、择善而从,跟在掌印身边这样久,自然学了不少东西。”

  “啧。”裴徊光嗤笑,“娘娘说笑。咱家身上可没什么善来让娘娘从。”

  “我总要长大才能保护我的徊光啊。”沈茴声音柔软下去,“更何况,掌印这样厉害的人放在心里,我也变得厉害了呢!”

  裴徊光只当她又嘴甜撒娇,没怎么在意,蹲在她面前,去脱她的鞋袜。

  沈茴垂下眼睛望着裴徊光,弯着眼睛温柔笑。

  沈茴从很小的时候,认识她的人评价她时,总说她心善谦让。可只有沈茴自己知道,对待她想要的东西,她心里是多么贪心。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盛世,是她一腔热血的心之所向。只是,这份心之所向,已不完全是为了让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过得更好。

  也是,为了裴徊光。

  你走错的路,我们不回头,一起往前走,再开辟出一条新的正路来。

  你放弃所有卫氏人对你复国的痴想。

  那么,

  我帮你复国。

  沈茴一直可以正视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有多贪心,贪心到仿佛天方夜谭。

  可,心之所向,不曾九死,哪敢悔。

  裴徊光站起身来,捏了捏沈茴的屁股,又用手背轻轻抚过沈茴凉凉的身体,沉着眼睛说:“冷成这样了,还站在这里发呆,还不快些进水里。”

  沈茴回过神来,她弯着眼睛对他笑,乖乖地点头,像个依恋他的小女子。她转身走向浴桶,踩着脚凳,刚要迈进去,忽然停下来。裴徊光身上也淋湿了,他不是说他每个月十五没有邪功在身会变得很虚弱吗?当真不会染风寒?

  沈茴回头望着他,说:“一起泡泡好不好?”

  话一出口,沈茴顿时后悔了。她赶忙亡羊补牢,有些局促地说:“我、我先去屏风后面拿衣服,你先进去……”

  裴徊光瞥着她局促的样子,了然她顾虑他的感受,担忧他不愿意被她看着宽衣。

  裴徊光没说话,沉默地望着她。

  沈茴又懊恼地揉了揉浑浑噩噩的脑袋,沮丧地说:“这水对你太热了……”

  裴徊光忽然叹了口气:“快进去。”

  他用指腹压了压沈茴揪在一起的眉头,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低声哄:“或者宝宝想和咱家一起入水也不是不行。”

  他拉着沈茴的手,去解他的玉带。

第171章

  整个盥室弥漫着水雾, 悠悠升腾的热气在屋顶悄悄凝成水珠儿,慢慢变大的水珠终于从屋顶坠落下来,落在沈茴的皓腕上, 被裴徊光慢悠悠地用指腹捻去。

  沈茴在裴徊光掌下的手,手心轻轻贴在他的衣衫上, 让她感觉到了一大片湿凉的雨水痕迹。她知道裴徊光不惧寒, 更知道他很嫌弃雨水的脏。

  沈茴指尖小浮动地挪了挪,如他所说,去解他的玉带。

  头一回,她帮他宽衣。

  裴徊光松了手, 静默地望着沈茴。待他的湿潮衣衫如她的衣衫已经落了地, 裴徊光才再次拉起沈茴的手,牵着她往盥室的里面走了一步。在那里, 有一面可照全身的高镜。裴徊光牵着沈茴走到铜镜前,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悠悠地开口:“以前咱家都是一个人欣赏, 今日邀娘娘品鉴。”

  顿了顿, 裴徊光落在铜镜中自己身上的目光移了移, 望向铜镜中的沈茴,含着笑地问:“好看吗?咱家觉得漂亮极了, 娘娘也当觉得好看。”

  沈茴没有立刻回答, 她拧着眉凝视铜镜的侧脸,过分认真。

  好半晌, 沈茴才说:“看不清。”

  裴徊光沉默了。

  沈茴朝裴徊光侧了侧身子, 垂下眼睛望过去, 不再通过那面铜镜, 更清晰地凝望。裴徊光望着她垂眸时的样子, 时间变得有些漫长,他抬抬手,用指腹拨了拨她蜷长的眼睫,沈茴果然如他所愿,抬起了眼睛望过来。

  沈茴仰起脸望着裴徊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小声问:“我可以摸摸吗?”

  裴徊光又沉默了。

  沈茴等了一会儿,才再次小小声地开口:“可以的吧?”

  “不可。”裴徊光冷眼瞥着她。

  “哦。”沈茴沮丧地蹙了下眉,再舒展开。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拉起沈茴的手,带着她进到热水里。

  虽然整间盥室里都很暖和,可整个身子没进热水里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是另一种舒服惬意。沈茴刚一坐进去,就疲惫地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

  裴徊光握着她的腰,给她调整了姿势,让她坐在他腿上,靠在他的肩上。

  “睡吧。会及时叫醒你。”裴徊光说。

  沈茴困顿地揉了揉眼睛,沾了水的手便将水弄进眼睛里,她不舒服地连连眨眼。

  “蠢。”裴徊光无奈地乜了她一眼,伸手拿了架桌上的棉帕小心翼翼地给她擦眼睛周围。

  兴许在别人眼中,她是如何的心思缜密又胆大妄为,可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好的小娇娇。

  沈茴眼睛终于不难受了,可是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疲惫地靠着裴徊光的肩,声音低低:“一定要记得叫我……”

  裴徊光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片刻之后,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裴徊光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湿漉漉的发。他安静地凝视着她。

  没有她之前,他享受着复仇的痛快滋味。用复仇的快活来续命。

  有了她之后,他才明白这半生复仇给予他的所有快活,一直都是假象。兴许,他这前半生从未快乐过。

  原来真正的愉快滋味,并不是心头卷起痛麻,也不是自戕式地饮鸩。快乐,应该是更简单一些的东西。

  比如,她望过来的含笑眸子里只有他。

  比如,她安安静静地睡在他怀里。

  比如,轻唤她时,舌尖卷起的酥麻。

  比如,只要想起她。

  沈茴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很多事情,明天也要早起,虽睡着了,还残着一股意念似的,没有睡熟。

  她早就习惯了裴徊光的照顾,半睡半醒间知道裴徊光是如何将他抱出去,如何为她擦水穿衣,又如何将她抱出去,放进琉璃笼中。

  她的寝屋里好像还有旁人。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应当是沉月。她还听见裴徊光对旁人说话。

  说了什么?

  沈茴揉了揉眼睛,在琉璃笼中翻了个身,反应迟钝地意识到裴徊光吩咐宫婢将红色的夜宵都撤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困倦的脑子才想起没进盥室前,灿珠还是谁说过准备了夜宵的?可是她太困了……

  沈茴勉强睡着了,睡得不太好。不仅是因为潜意识里悬着心不准自己睡太沉,也因为有些头疼,甚至心口也闷闷的。直到裴徊光走进琉璃笼在她身边躺下来,将她拥在怀里,沈茴那种仿佛裹缠在蛛网里的感觉才稍好些,

  沈茴也没睡多久。

  到底是心里有事,向来不能早起的她,头一遭天还没亮,也没用旁人喊,在一片寂静里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屋子里也没有掌灯。

  可是暴雨之后的满月将皎皎光芒倾洒人世间,丝丝缕缕的光从窗纸漏进来,让寝屋里也不是一片黝黑。沈茴动作小幅度地抬抬下巴,望向身侧的裴徊光。

  裴徊光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即使是刚醒,他的眼中也没有什么困顿的迷糊之感,漆色的眸底比这夜色还要浓黑。

  “醒了?”裴徊光先开口。不同于他沉静的眸子,他低沉的声线里倒是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晨困。

  “嗯。”沈茴软软地应了一声,手肘撑着坐起来。

  既然已经醒了,她不打算再睡。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要去见齐煜,告诉她今日要怎么做。

  沈茴起来之后,裴徊光却没起,仍旧躺在雪绒毯中,合上眼睛。

  沈茴披上外衣脚步匆匆地出了寝屋。

  这日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浩穹楼谁敢沉睡?听着沈茴的脚步声,守夜的拾星立刻起身,先吩咐了下边的小宫女准备娘娘晨起的一干事情,然后迎上沈茴。

  “娘娘不再睡会儿啦?”

  沈茴脚步匆匆朝齐煜的住处走去,低声询问:“鸣玉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娘娘放心。鸣玉姑娘入宫前已经派人将您的家人偷偷接走,如今沈家人去楼空,连个下人都没有。是老爷觉察有议,冷脸逼问鸣玉姑娘,姑娘她又不能事先将事情说了,所以才干脆带着老爷进了宫。如今老爷和鸣玉姑娘都在宫中。”

  沈茴点了点头。

  今夜之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像是殿内女子们被激怒而产生的暴乱意外。而事实上,沈茴计划了很久,种种后果都想过。甚至连兴许有乱臣贼子擒沈家人相挟的可能性都提前做了准备。

  沈茴再叮嘱一句:“派人这几日去沈府暗处盯着,看看会不会有人以及什么人去过沈府。”

  拾星赶忙点头应下。

  说了这样两句话,就走到了齐煜的房门前。沈茴不由停下脚步,齐煜还这样小,这么早叫醒她,她有点不舍得。

  可是不舍归不舍,有些事情逃不开。

  拾星还没来得及敲门,房门在里面被拉开。孙嬷嬷朝沈茴屈膝行礼,笑着请安:“太后晨安。”

  哒哒的脚步声从孙嬷嬷身后传来。齐煜很快跑过来,去拉沈茴的手:“小姨母,我等你好久啦!”

  沈茴望一眼齐煜明亮的眸子,再瞥一眼她身上整洁的衣服,知道她早就睡醒了。她牵起齐煜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柔声询问:“煜儿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呀。”

  “嬷嬷把我叫醒的。还跟我说了很多事情!”

  沈茴回头望了孙嬷嬷一眼,收回视线抱起齐煜一同在软塌坐下,温柔地问她:“嬷嬷都教煜儿什么啦?”

  “嬷嬷教了今日去早朝时的礼仪和章程。”

  沈茴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转身望向孙嬷嬷,笑着说:“嬷嬷有心了。”

  孙嬷嬷再次弯了弯膝,规矩地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对齐煜说:“陛下向太后说一遍,让太后检查。”

  齐煜点点头,她低着头扒拉着手指头,将孙嬷嬷交代她的话一句句复述一遍。全部说完了,她紧张地去拉沈茴的手,问:“小姨母,煜儿说得都对不对呀?”

  “对。煜儿真聪明。”

  齐煜开心地笑了。

  很多事情她都不是很明白,可是她知道小姨母想要做的事情做到了,那么小姨母应当是开心的。小姨母开心了,她就开心,情不自禁弯着眼睛笑。

  沈茴将齐煜小小的手放在手中轻轻抚着,她柔声安抚:“煜儿不用安心,小姨母都会陪着你。只要你一回头,就能看见小姨母了。”

  “嗯!”齐煜认真点头,“煜儿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沈茴含笑望着她。

  虽然沈茴寝食难安,担心今日早朝上的事情。可是她心里也清楚,今日早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就算齐煜今日穿上龙袍坐在龙椅上,接受殿内臣子的跪拜,也不算真正完成了登基大典。

  这里是行宫,不是京都。登基大典必是要回到京都,祭过天地拜过宗庙,接受各地赴京的亲王侯爵朝拜。

  沈茴心里明白她与齐煜都很年幼,朝野之间有异心之人会很多。更别说,幼帝登基,更是反臣和番邦蠢蠢欲动之时。

  不过万事都要有个喘息之机。如今借着禁军和羽林军,倒是会表面平静几日。

  拾星询问:“娘娘,一会儿去早朝的时候,陛下穿什么呀?”

  齐煜的龙袍并没有准备。不是忘了给齐煜准备,而是根本就没有准备。

  “常服即可。”沈茴说。

  沈茴拉着齐煜的手,又对她絮絮说了一遍今日的章程,浩穹楼里的宫人们便都起来了。宫人端进来早膳,沈茴却并没有留下来陪齐煜,而是借着梳妆的理由离开了。她梳妆之后,回到了寝殿,裴徊光果然还没走。

  她要和他一起吃。

  沈茴坐在铜镜前,望着裴徊光给她挽发。她问:“你一会儿和不和我一起去?”

  “不去。”裴徊光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

  沈茴想说什么,又抿抿唇把话咽回去。

  早膳很快端上来。团圆盛了一碗红枣桂圆汤递给沈茴,沈茴接过来,愣了一下。

  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

  沈茴垂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汤放下,神色自若地去拿别的东西吃。

  裴徊光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他少食,吃了不多,便放下银箸,从暗道离开浩穹楼。

  博古架后的暗门关上后,沈茴放下银箸,立即不再吃。她让团圆将东西都撤下去。团圆刚走,沈茴立刻起身,快步朝盥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