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咬了咬唇。

  皇帝重新入座,环视满殿的美人们。没了丑陋的男子们,他心里这才满意了。

  皇帝又发话:“谁要跳舞,跳。”

  丽妃这才带着妃子们开始跳剑舞。入殿不得带兵器,就算是剑舞,她们用的也是木剑。

  皇帝吩咐孙昌安点燃殿内炭火盆。本是夏日,殿内一下子热起来。

  他扯了扯龙袍衣领,望向臣子家眷:“这样热,夫人们应都褪下衣衫。”

第167章

  整个偏殿里瞬间安静下来。偏殿正中央剑舞的妃子们停下来。乐师抚出的绵长调子忽然走了音, 发出一道尖利的声响来。乐师吓了一跳,立刻跪下来,额头触地。

  皇帝可不是临时起意。从一开始, 这一场中秋佳节的团圆宴, 就是一场荒诞的淫宴。皇帝不过是对新进宫的这一批秀女不满意,想要二次选秀而已。这群拿着皇家俸禄的人, 居然胆敢百般阻拦。

  好啊。你们不是阻止吗?行啊,朕听你们的, 不选秀纳妃了。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难道他还弄不来女人?看看这满殿的端庄美人们, 这不都是他的女人吗?

  他心里还含着点报复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夜过后, 他们将自己的妻女接回家中之后,会如何捶手顿足后悔劝阻皇帝选秀女!

  至于这么做的恶果?

  皇帝抓了抓奇痒难耐的胳膊。这该死的病百般折磨着他, 让他食不欢眠不沉, 就连对着能令他心神荡漾的美人也不能尽情!是的,就算美人被他扒了衣裳绑在床上, 除非借助大量的药物, 否则他将不能再有反应。当一个男人面对美人时没了反应,那和低贱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胳膊上的痒痛慢慢好了些, 皇帝这才有精力重新扫视殿内的臣子家眷。

  所有人安静地坐着,谁也没动。

  “你们是打算抗旨不遵?”皇帝指着殿内的妃嫔们, “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他又提高音量大喊一声:“孙昌安!”

  “是!”孙昌安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在他身后是二十余个内宦, 孙昌安一挥手,那二十多个内宦同时拔出腰间的佩剑, 银光闪闪。

  孙昌安得意地笑着。彻头彻尾的走狗笑。

  臣子家眷中有些娇气的姑娘忍不住倒吸冷气, 甚至红着眼睛开始哭了。甚至有胆小的姑娘颤颤巍巍的将手放在腰间, 想要解衣衫。可是当众宽衣这样的奇耻大辱,是与多年闺阁教养相违背的。这样的羞辱,还不如一头撞死!

  可是望着那些冷脸太监手中森森的剑刃,她们抖着肩心里全是畏惧。她们在心里担心,就算她们不愿,真的能如愿吗?等一会儿这群冷眼内宦会不会朝她们冲过来扒她们的衣裳?

  在内宦统一拔剑的齐声后,整个偏殿再次安静了下来。

  皇帝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他逐渐眯起了眼睛,眼中浮现了齐氏骨子里的残暴。他刚要再开口,忽闻耳边的落盏声。

  在一片死寂中,沈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瓷杯落桌,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皇帝闻声转头望过来。

  团圆抖着腿,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圆满赶紧拉住她,狠狠瞪她一眼。团圆瞬间回过神来。是摔盏,不是落盏。记错了,记错了……

  沈茴没看皇帝,她目视前方,望着停下跳舞的妃子。她说:“本宫刚入宫时,便知晓丽妃善舞。以前所见都是柔美的舞姿,不曾见今日的剑舞也这样好看。”

  沈茴顿了顿,转头望向身边的皇帝,继续说:“陛下可别辜负了妹妹们的心意。”

  皇帝望向殿中站立的妃子,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的脸。宫中女人实在是太多了。穿着舞衣的这些妃子们,有些人眼熟,有些人他都没什么印象。他打量着属于他的女人们,又发现了几个貌美如花的。

  也罢。长夜漫漫,不必执着一时。实在不该辜负了美人们的心意。她们为了取悦他,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若他一眼都不看,美人们该多伤心啊。

  皇帝眼中的阴翳慢慢淡去些,脸上也重新有了点笑。他点头,说:“是朕的错。朕不该辜负美人的心意。刚刚没有看你们跳舞,你们便再跳一遍。这一回啊,朕好好看,谁跳得好重重有赏!”

  席间的臣子家眷们悄悄松了口气。然而皇帝的目光再次落过来,拿出帝王的口吻来:“一曲终了,朕不想你们身上再有一丝衣物。否则,杀无赦!”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帝王威严,他刚刚说完,殿外忽然炸响一道惊雷,紧接着蕴在乌云中几日的暴雨瓢泼而落。

  刚刚松了口气的臣子家眷们瞬间再次白了脸。她们终于明白,今日恐怕在劫难逃……

  “跳吧。”皇帝的声音伴着殿外的雷雨交加。

  跪地不敢抬头的乐师这才抬起头来,赶忙爬回去,稳了稳心神,准备重新弹奏。

  “陛下。”沈鸣玉站起来。

  听见沈鸣玉的声音,皇帝的目光瞬间落过去,佝偻的脊背甚至也跟着挺了挺。

  沈鸣玉说:“鸣玉虽然跳舞不怎么好看,可是最喜欢舞剑了。既然娘娘们准备了剑舞,鸣玉也想上去跟她们一起跳。”

  一瞬间,皇帝眼前浮现新岁时沈鸣玉在擂台上翩若游龙的矫捷身影。他拍了拍手,连声说:“好好好!”

  沈鸣玉从席后绕出来,走到丽妃面前毕恭毕敬地询问:“娘娘,还有多余的剑吗?”

  丽妃摇头:“每人一把,没有备着多余的呢。”

  “哦……”沈鸣玉沮丧地拉长了音。

  皇帝竟然怕沈鸣玉这就要不跳了,他赶忙说:“你随便借一把剑便是!”

  沈鸣玉转过头望向皇帝,笑着说:“陛下真英明!”

  皇帝听着沈鸣玉夸赞他的样子,心里又恍惚了一下。他好像,又看见沈荼了。可成婚两年,她一共就夸过他两回……

  聆疾从东偏门进来,快步朝岑高杰走过去,低声禀话:“大臣们已经知道了陛下的用意,都在外面跪着。”

  现在?岑高杰听了听外面的暴雨声。

  孙昌安谄媚地拿了身边内宦的剑双手捧给沈鸣玉。

  “这剑不好。”沈鸣玉没接。

  皇帝回过神来,跟着附和:“就是,阉人的兵器不好。鸣玉,你去禁军那里挑一把。他们的剑,每一把都极精良。挑中了,就归你了!”

  “谢陛下赏!”沈鸣玉朝站在最外围的禁军走过去。禁军个个站得笔直,目视前方。沈鸣玉一边走,一边目光从他们腰间的佩剑一一扫过,最后站在聆疾面前,说:“指挥,可否将剑借我试试?”

  聆疾下意识地皱眉。

  他的剑,是师门代代传下来的。

  他看了沈鸣玉一眼,解了佩剑递给她。

  “多谢!”沈鸣玉接过来。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乎被隐在雷雨声中,不是很明显。

  沈茴听见了。她开口:“鸣玉,娘娘们都在等着你呢。”

  沈鸣玉悄悄舒了口气,握紧手中的剑,转身快步。

  乐师重新弹曲子,丽妃带着妃子们开始剑舞。沈鸣玉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望着前面的妃子们如何跳舞,跟着举剑比划。她没有跟着跳舞就能跳得很好的天分,拍子总是落后了半拍。

  可偏偏,皇帝觉得她认真学着跳舞的样子好看极了。其他妃嫔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恐怕满殿之上真正观看这支剑舞的人只有皇帝一人。臣子的家眷们陷在皇帝的那一句“一曲终了,朕不想你们身上再有一丝衣物。否则,杀无赦!”

  恐惧,让她们盼着这支舞永远不会停!

  没有人做第一个脱衣的人,所有人都在僵坐着。

  贤贵妃悠闲地品了一口甜酒,望着那些女人的模样笑了笑。这些人恐怕都以为宫中妃子尊贵无比,殊不知宫中的女人们自入了宫门,一日未曾远离过这样的恐惧。

  就算今日之事失败了,大不了一死。她已经受够了。

  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那些臣子们跪在殿外的磅礴大雨中,尽臣子劝阻的本分,搬出说不完的大道理苦心劝阻。更有脾气暴躁的武将,口气已极其不耐。

  殿内舞曲曼妙,是另一番华丽的景象。

  沈茴手里的茶盏忽然落到地上,碎了。

  立刻有宫婢赶过来收拾,免得伤了皇后娘娘的脚。沈茴将手递给蔓生,起身离席,让她们打扫。

  皇帝寻声转头,看了眼摔碎的茶盏,再抬起头望着沈茴缓步向后退的身影。他望着身着凤服的沈茴,再次在心里感叹他的皇后可真美啊……

  “护驾——”孙昌安尖利的声音颤抖响起。

  木剑落了地。确切地说,是木套。每一把妃子手中的剑,拔下木套,里面便是磨了又磨的利剑。

  这一幕太突然,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孙昌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妃子举剑朝皇帝刺过去,他赶忙招呼着自己的人冲上去护驾,口中一遍一遍呼喊的“护驾”一声比一声颤。

  满殿的臣子家眷们也惊愕地望着一幕。

  有个姑娘下意识地颤声跟着喊了两声“护驾”,紧接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望着身边的人,所有人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可她们都闭着嘴。

  护驾,这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更是能带来无上嘉奖的事情。可是……她慢慢坐下来,紧张地握起了拳,看着这一场戏。

  握剑的妃子有的跑得慢了,被内宦轻易钳制住。有的跑得快的,已经将手中的剑刺向皇帝。那些刺来的剑,有些被内宦手中的剑挡开,有的划伤了皇帝。

  皇帝大惊失色,跌坐在地,连连向后退。

  “禁军!禁军!护驾啊!”皇帝大声呼喊。

  站在最远处的禁军也在往这边赶。

  都是些娇养的妃子,衣食住行被下人伺候着,就连举剑跳舞,也要使出很大的力气。不断有剑划向皇帝,将他身上的龙袍划乱了。却没有一处伤致命。

  不断有妃子被拦下来。

  于是,举着茶托、蒲扇的宫婢、内宦们,便摔了手里的东西,从宴桌底下、花瓶里,抽出匕首,朝着皇帝冲过去,朝着那些护驾的冷面内宦冲过去。坐在席间的妃子们,有的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亦有拔下发间的簪子冲上去。

  “灭九族也算替天行道了!”臣子家眷中忽有人高喊一声,抓着身下椅子跑过去。

  轰鸣的雷雨声中,整个华丽的大殿乱成一团。

  沈茴站在远处,冷静地看着,时不时将目光落在殿门。

  落在皇帝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越来越多了。

  皇帝连滚带爬地逃,躲在岑高杰和聆疾身后寻求庇护。

  “让开!”沈鸣玉从高处一跃而起,举着手中的剑狠狠刺下去。皇帝大惊,打着滚躲避,还是让剑刺入腹中。

  沉重的殿门忽然被打开,又关上。

  “裴徊光!救朕!救朕!”皇帝已然明白连禁军也要他死。于是,裴徊光是他最后的希望!

第168章

  沈茴是第一个看见裴徊光的。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 她遥遥望着殿门被人从外面拉开,裴徊光穿着蓑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在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暴雨, 雨水砸在石砖地面, 激起一层白雾。

  隐隐还能看见一大片跪在暴雨中的文武百官。

  殿门打开的那一刻,跪在暴雨中的臣子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 伸长了脖子, 焦急地望向殿内。

  雨雾卷弥,他们只来得及隐约看见殿内一片凌乱,下一刻, 裴徊光迈进门槛, 那两扇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

  雨太大了,即使穿着蓑衣,裴徊光还是被淋湿,身上的湿脏, 让他不太高兴,隐在蓑帽下的脸色有些差。

  裴徊光冷漠的视线扫过整个大殿。

  摆满珍馐的宴桌倒了几张,佳肴与瓷器摔了个稀巴烂。臣子家的女眷们, 有的三五成群躲在角落惊惧不已, 有的离了席和宫中的妃子、宫人混在了一起。

  往日里尊贵的妃子们和内宦撕扯在一起。你擒住我抢了我的剑,我便死死抱着你的腰, 阻止你去拦截别的姐妹。

  各种身份的人混在一起。没有尊卑身份,甚至也不分性别。

  乱七八糟。

  裴徊光不过随意地扫了一眼,就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沈茴身上, 对上她正望过来的目光。

  裴徊光出现的那一刻, 整个大殿瞬间诡异地静下来。对裴徊光的恐惧好像埋在骨血里。到了这一刻, 似乎只要裴徊光出现,他们心里开始畏惧,担忧这孤注一掷的一切会毁于一旦。

  皇帝一大清早给自己的夫人排队买包子的时候,被东厂的人抓去拎到龙椅上。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不是吗?

  裴徊光,会让他们成功地杀了皇帝吗?

  片刻的死寂之后,圆满咽了口唾沫,朝冲在前面的团圆抖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继续啊!”

  所有人好像在这一刻都回过神来,静止的画面重新疯狂起来。继续着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

  这些人,有些提前知道了沈茴的计划,提心吊胆地准备着。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提前什么都不知道,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惊愕、观望,再到参与进去。

  皇帝身上已经有了几个血窟窿,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理由停止?即使裴徊光来阻止,即使今日这里血流成河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已看见了希望的人们,也要继续飞蛾扑火!

  皇帝惊呼连连,从岑高杰和聆疾身后跑出来,他用颤抖的手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在几个内宦的掩护下,脚步踉踉跄跄地裴徊光奔过去。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抓住这千万分之一可能的生的机会!

  他不想死啊!这皇帝,他还没当够啊!

  不知道从哪里砸过来花瓶,砸在皇帝的头上,顿时头皮裂开,鲜血汩汩淌下来。皇帝脚步一虚,跌倒在地。跌倒了,他也没力气站起来,像条丧家之犬般,朝裴徊光努力地爬。

  裴徊光还陷在被这疯雨浇透的烦躁里。他将蓑帽递给身边的伏鸦,面无表情地缓步往前走。

  沈茴凝在裴徊光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她望了一眼朝裴徊光爬过去的皇帝,忽然松开蔓生,快步往前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乃至拖着繁复厚重的凤袍奔跑起来。

  “给我!”经过沈鸣玉的身边,沈茴拿了沈鸣玉手中的那把剑。

  剑很重,她努力握紧。

  终于,在皇帝爬到裴徊光面前时,沈茴赶到了。跑过整个大殿,让她发白的脸色有了红晕,连气息也在加重。

  终于爬到裴徊光面前的皇帝似有所感,艰难到转过身,望向沈茴。

  沈茴盯着裴徊光的眼睛,双手用力握紧手中的剑,狠狠地朝皇帝的胸膛刺下去。

  剑尖刺进皇帝的胸膛,卡在那里。

  沈茴再用力,使尽全力地往下刺。随着沈茴单腿跪下的动作,整支剑身彻底刺进皇帝胸膛,穿体而出。

  裴徊光瞥了一眼瞳仁睁大的皇帝,很想告诉沈茴她刺偏了。不过皇帝身上的伤太多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早就让他失血过多。就算这一剑刺偏了,也活不了了。

  沈茴抬起脸来,望着裴徊光,目光一寸不移。

  狼藉一片的大殿内,闹剧好像画上了句号,所有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中的动作,都望了过来。

  明明是自己希望的画面,可是又那样不真实。

  真的……死了吗?

  真的吗?

  伏鸦赶忙蹲下查看,愣了一下,才说:“死了。”

  裴徊光瞧着沈茴望过来的沉静眸子,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死就死了吧。”

  沈茴闭了下眼睛。

  大殿内,前一刻还铆足了劲的人们,好像顷刻间被抽走了力气,无力地瘫坐在地,怔怔望着没有了知觉的皇帝。

  不仅是殿内的人有种不真实感。沈茴也有。她很快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瞪圆了眼睛的皇帝。听说人受了剑伤,剑堵在伤口里人还会有一口气,若将剑拔出来,才会真正血流不止。

  她慢慢站起身来,用力将皇帝尸体里剑身拔出。

  鲜血汩汩疯涌。有两滴,溅落在沈茴脸颊。

  无数鲜血从皇帝的尸体里涌出来,慢慢在他身下洇出一大滩血。

  裴徊光将身上的蓑衣也解了下来,递给伏鸦。他拿出雪白的帕子,动作慢条斯理地擦去沈茴脸上的那两滴血。

  他身上淋透了,抚在沈茴脸颊上的帕子也带着丝外面暴雨的湿气。

  裴徊光瞥着沈茴此时的模样,觉得她偏执的样子像只奋力战斗的小野兽。

  啧,怪好看的。

  他笑笑,说:“咱家只是忽然想去金露殿瞧瞧,娘娘随意。”

  沈茴松了口气。

  因,裴徊光没有阻止,皇帝真的死了。

  也因,裴徊光没有亲自动手,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想亲手杀齐家人。

  裴徊光放下了手,无所谓满殿人望向他的目光,越过沈茴,缓步往前走。这里是金露殿的偏殿,一直往前走,穿过南门,就到了皇帝上早朝的金露殿。

  虽来前不是想去金露殿,可此刻,裴徊光倒也忽然来了兴致,想去金露殿瞧瞧,瞧瞧他小时候顽皮在龙椅上刻的小乌龟还在不在。

  沈茴听着外面咆哮的暴雨,忽然提高音量:“平盛,拿刀来!”

  已经往前走了一些的裴徊光微怔,诧异地停下脚步回望着沈茴纤细又挺拔的背影。

  “好哩!”不同于旁人的茫然,平盛五官都是笑着的,他小跑着过去,将手里的刀递给沈茴。

  大殿内的人茫然不解,不知道皇后拿刀要做什么。虽然所有人心里都怨恨这样的皇帝,可他毕竟是皇帝啊!弑君更是大逆不道、有违天理。难道皇后娘娘带领大家替天行道之后,要以死谢罪吗!

  那、那……

  不少人心里产生了迷茫、畏惧,他们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若皇后娘娘带头自裁,她们要不要也跟着以死谢罪?

  沈茴握着平盛递来的刀,蹙了蹙眉。

  太重了,比刚刚那把剑还要重。

  沈茴用力握紧这柄刀,觉得不太顺手,她拧着眉调整了角度,笨拙地换了几种握刀的姿势,才勉勉强强地找到最顺手的握法。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里,沈茴举起手中的刀,朝皇帝的脖子砍下去。重刀落下,落在皇帝的脖子上,磕出深深的口子来。

  并没有能成功将皇帝的头颅砍下来。

  于是,沈茴便再一次举起这把刀,朝着刚刚砍的地方,再用力地砍下去。

  一下、一下、再一下。

  跌坐在地的人们一个个站起来,呆滞地望着娇小的皇后娘娘是如何穿着这一身凤袍,笨拙又用力地去砍皇帝的头颅。

  这样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惊悚。

  裴徊光皱眉望着沈茴发了疯的模样,猜测着她想干什么。转瞬间,他明白了沈茴的用意,眉宇展开后,阴沉的漆色眸底渐渐浮现了一丝亮色。

  啧,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小皇后杀人的样子这么好看。

  平盛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娘娘,让奴来?”

  “让开!”沈茴高声。许是因为砍了这么多还没有将皇帝的头颅砍下来,她心里生出了几分恼气,甚至觉得有辱家门。她越发用力握紧手中的刀,因为透支了太多的力气,纤纤的指已开始细微地抖颤着。

  随着“梆”的一声响,沈茴手中的刀落了地。与此同时,皇帝死不瞑目的头颅也终于被砍了下来。

  就算不去看,沈茴也知道满殿的人此时用什么样子的目光望着她。无视掉这些目光,沈茴揉了揉酸疼的手,她缓缓弯下腰,云鬓间耀灿的鎏金流苏步摇晃颤着。

  沈茴抓着皇帝的头发提起他的头颅,站直身体,望着紧闭的殿门,提声:“开门!”

  从一开始,沈茴就知道,要皇帝的命并不难。她所担心的,是弑君这件事情会有多少人枉死。还有皇帝死了之后,可能生的乱。

  她发自内心地珍惜着热爱着每一条鲜活生命。

  亦将竭尽所能地站在前面。

  天下人都畏惧裴徊光,对他唯首是瞻。可是有人心中真的敬他吗?只有裴徊光的护佑,根本不够。

  尊者,需要被敬畏。敬与畏缺一不可。

  沈茴也曾谋划万全之道,让一切在暗中进行,不落口舌不被指责。

  可是她慢慢想通了一件事情。

  守礼法,善贤淑——这些是身为皇后需要有的品质,亦是尊贵的太后应该有的品质。

  然而,垂帘听政的太后不需要。

  心之所向,虽九死其尤未悔。

  美名?呵。

  沉重的殿门缓缓拉开,跪在暴雨中的满朝文武茫然、疑惑、惊愕地望着提着一颗滴血人头的皇后娘娘。

  沈茴将手中的人头扔下石阶。鲜血淋漓的人头沿着石阶一层层滚落,终于落在最下面的地面,亦是跪地的臣子面前。

  暴雨狂斜,冲刷着人头上的乱发和血污,让皇帝惊恐睁大眼睛的头颅被认出来。

  “是、是陛下!”跪在前面的臣子惊呼。

  “陛下——”

  “这这这……”

  哗然。

  沈茴面无表情地望着雨雾中的朝臣们,将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一收进眼中。

  皇帝一条性命,取之不难。所以,他的死必须在最有用的地方。

  比如,给垂帘听政的太后做震慑的铺路之用。

  右相站起身,率先开口:“敢问娘娘殿内发生了何乱?是何人刺杀……”

  沈茴打断他的话:“陛下恶行罄竹难书,砍杀陛下之人并非刺客,而是大义灭亲的哀家。”

第169章

  大雨磅礴, 浇在沈茴的身上。她身上厚重的凤袍变得更加沉重了。她手上的血迹却在雨水的冲刷中,逐渐没了踪影。

  蔓生举起伞,遮在沈茴的头顶。可这暴雨实在是罕见, 遮不了多少雨水。

  暴雨中的臣子们, 或跪或立,无不惊愕地望着站在石阶之上的皇后娘娘。惊于陛下被砍下头颅的死法,更是震于皇后娘娘说的话。

  不, 不是皇后娘娘了, 应该改口尊一声太后了。

  可是……

  可是,这样对吗?

  弑君,乃天下第一罪。

  犯了弑君之罪的人, 理应五马分尸、满族抄斩!难道他们这些臣子当真要枉顾礼法, 让这样犯了弑君之罪的女人坐在太后的位子上,养尊处优享受荣华富贵?

  即使,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荒唐。事关生死,贪官庸材也盼着明君。

  可是几千年对帝位的敬畏已然刻在骨血里。跪拜皇权, 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跪在后排的一个文臣站起来高声讨伐:“娘娘这话说的大义灭亲很是正气,可也逃不过死罪!一切都写在律法中,理应按律法处置!”

  他说了这话, 朝臣们窃窃私语起来, 明显有人赞同他的话。

  沈茴并不意外。

  她平静地望着石阶下的朝臣,开口:“那依李大人的意思, 哀家杀了昏君为民除害,该如何处置?”

  李大人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娘娘大义, 既已作出这样前无古人之事, 应当知道自裁殉葬才能成其美名, 也不辱沈家一门忠烈之名!”

  “哈哈哈哈……”大雨声中,忽然响起一阵爆笑。

  角落里的沈元宏掀开蓑帽,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李大人大骂:“迂腐的东西!我沈家有女如此,死了八百年的列祖列宗都觉得骄傲!”

  一直很平静的沈茴忽然怔了怔,脸色瞬间微微发白,惊愕地望着暴雨中的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来了!

  阴天下雨时,父亲的腿总是很疼。她一想到父亲在这样大的雨中跪了那样久,心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江潮漪从殿内走出来,望向自己的父亲:“若要治娘娘弑君死罪,那本宫亦是帮凶,同该满族抄斩。”

  右相望着小女儿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

  在很早之前,他就决议辅佐煜殿下。比起忽然入宫的大皇子,至少齐煜身后有沈家,还有这样一位有风骨傲气的母后。虽然今日之事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可立场早已站稳,不能移。

  “今日殿内之人,或弑君、或帮凶、或未能救驾,全是诛九族的死罪。”这次开口的,是贤贵妃。

  满朝文武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砸在身上的凉凉暴雨更是帮他们更快地清醒。

  皇帝死了,有什么不好吗?

  对于清官来说,这样残暴兽行的帝王退位,是好事。

  对于贪官来说,将要继位的幼帝和太后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是好事。

  这个时候追究娘娘的罪,那满殿的女眷呢?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家人。若当真要追究,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无一能免罪。

  杂乱的议论停下来,所有人都再次沉默下来,心中沉思、计较。

  沈茴视线越过雨雾中的朝臣,望向远处。直到隐约听见了马蹄声,沈茴的唇角才轻轻勾出一丝笑。

  她偏过头,低声吩咐平盛,去将她父亲扶到室内,不让父亲再淋雨。

  她转过头望向黑压压的臣子们,她琢磨着怎样才能更有威严的样子,便悄悄学着裴徊光慢条斯理的语气:“国不可一日无君。煜殿下正统之身,理应继承大统。众爱卿可有异议?”

  整齐沉震的马蹄声,衬着沈茴的话。

  周显知带着担护卫京都安全的三千羽林骑兵,大摇大摆朝着金露殿而来。高头大马之上的羽林军,个个亮铠金刀。

  所谓威逼利诱。利诱之后,当然是威逼。

  身上的衣服又湿又重,手腕还在酸痛着,沈茴明显已体力不支。她勉强支撑着,努力让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惫。她抬高音量:“岑高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