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拉着咱家的手一边抖一边乱戳的小姑娘了。”裴徊光怅然,“没有咱家庇护也能平安顺遂。”

  “没有你,我会死的。”沈茴摇头。

  裴徊光笑笑。

  “不要胡思乱想。咱家可没有自戕的打算。”裴徊光微蜷的指背轻抚沈茴柔软的脸颊,“何况宝宝这样身娇汁甜,咱家怎么舍得?”

  他去吻沈茴的唇,贴着她红软的唇缱绻低语:“咱家恨不得将这深宫变成与阿茴的欢海,纵酣淫,享无度。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裴徊光合上眼,溺在这一刻的温柔里。

  沈茴放心地笑了,软软偎在裴徊光怀里。

  他答应会陪着她了。

  他既答应,便不会食言。

  ·

  翌日,齐煜起了个大早。她知道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孙嬷嬷推门进来时,看见她早早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台前,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来,对孙嬷嬷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双搭在膝上攥成小拳头的小手出卖了她的紧张。

  孙嬷嬷一瞬间心情复杂起来。这孩子自有了意识,就被她耳提面令怀揣着那样的秘密艰难在深宫中度日。如今,竟要将错就错,用女儿身登上帝位。孙嬷嬷说不清这样好是不好,她既忧虑齐煜的秘密早晚会被人知晓,又心疼她要一直小心翼翼般假扮男儿郎。

  孙嬷嬷曾去找沈茴,说出自己的顾虑。可沈茴告诉她,齐煜不会一辈子女扮男装。沈茴还笃定告诉孙嬷嬷,她会保齐煜日后着红妆时亦平安。

  这样真的可能吗?

  孙嬷嬷心中怀疑。可是事已至此,她除了信任沈茴,竟也没旁的法子。

  “嬷嬷,我信母后。”

  ——这是齐煜曾对孙嬷嬷说过的话。

  “走吧。”孙嬷嬷帮齐煜穿上龙袍,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

  ·

  一清早,龙舆从皇宫正门离开,带着朝臣浩浩荡荡往元庙去祭天。百姓夹道相望,在龙舆经过时,纷纷跪地高呼万岁与千岁。

  待龙舆稍离,路旁百姓纷纷起身,伸长了脖子望向两侧珠帘挑起无遮拦的龙舆中,年幼的小皇帝和太后。

  纵使沈茴今日着了盛装,满面胭脂遮不住她稚气的少女面庞。

  百姓们窃窃私语,感慨于砍下昏君头颅的太后竟是如此一副清丽少女容貌。后有知情人小声嘀咕,告诉身边人如今的这位太后也不过十六岁而已。

  夹道百姓的目光很快落在龙舆后面那顶玄色漆金的车鸾。裴徊光一身绯衣冷颜淡目地坐在车上。

  待他的车鸾远了,百姓们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小太后还是个孩子,虽是沈家女,却也逃不过司礼监掌下傀儡的命运。”

  “唉。幼帝母子皆是稚龄,左右逃不过掌印的摆布。能够保下性命,也算善终了……”

  “换了新帝又如何?朝政还不是握在裴阉狗手中?新帝母子在那阉贼面前恐要也是跪地磕头的奴才样儿。”

  “嘘,慎言啊!当街议论裴徊光,你要命还不?”

  一阵安静后,有人犹疑开口:“可我怎么听说如今四地送进宫的折子已不经司礼监,直接呈上去的?”

  众人摇头,皆不信。

  龙舆停下来,齐煜转过头望向坐在身边的沈茴。沈茴没急着下去,等了一会儿,直到后面的裴徊光先下车,缓步走到她身边,她才将手递过去,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起身走下龙舆。

  经过一段平坦的玉砖路,高高的玉阶出现在眼前。

  沈茴温柔对齐煜笑着点点头,齐煜也笑着用力点点头。她已经将今日的流程背了好些遍,决不能让母后失望。她挺直小小的腰杆,往前走去,在沈茴身前,先一步迈上玉阶。

  沈茴待齐煜往上走了三五层玉阶,才拖着曳地的凤袍跟着提步而上。

  玉阶很高,在艳阳的映照下,泛着暖白的光晕。

  沈茴沉甸甸的凤冠珠帘轻晃,一身黑红相间的繁复凤袍逶迤拖曳,袍尾上精致的金丝翔凤绣纹展于玉阶之上,凤威尽展。

  沈茴目视前方,唇角挂着端庄的笑容。

  前路遥遥又不知凶险几何,可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会将这条路走得坦然又无畏。

  这一刻,沈茴心中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坚定,而又有力量。

  沈茴一步步终于迈上玉阶最上面一层,她忍着腿上微酸,朝着玉阶下的万人转过身来。

  她忽然见到高高的玉阶之下一阵克制的骚乱。

  沈茴微怔,又后知后觉地侧首回望。

  因她转身,逶迤拖地的凤袍裙摆褶而乱。裴徊光伏身在她脚边,慢条斯理地为她托起裙摆,渐抱怀中,再转于她身后,为她伏身理裙,让她裙摆上漆金的凤凰再次威严展羽。

  玄色滚边裙摆间,他整理的指,认真又温柔。

第197章 登基

  将沈茴凤袍裙摆上的最后一丝褶皱捋平, 裴徊光站起身来,神色如常,似不知晓身后宫人的惊愕。

  沈茴唇畔挂着端庄的浅笑, 收回目光目视前方。

  宫人将长长的供香递给齐煜,齐煜像模像样地将其插入天地鼎,带万人共祭天地。

  万人齐声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整片天地, 久久不歇。

  齐煜紧张地望着下方俯首跪地的人群,心中的紧张莫名淡了些, 反而多了几分莫名的勇气。她偏过脸,望向身边的母后。母后告诉她, 身为帝王肩上的责任很重。彼时,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今日站在玉阶高台之上,望着下方跪拜的万人, 竟隐约有了莫名的感悟。

  齐煜大声背诵提前准备的祭表,稚嫩却又坚定的童音清晰地落入每一个耳中。她已提前背了好些来, 来时的路上亦偷偷默背了三回。三百余字的祭表,流利地被她铿锵诵出,无一丝错处。

  裴徊光垂眼, 多看了一眼齐煜小小的身子。

  祭表上,齐煜原本不懂的词语, 此时此刻她竟明白了其中深意。

  艳阳高照,云也稀薄,天际湛蓝。

  齐煜诵着祭表, 心中立誓自己一定要快些长大,如这祭表中的词句般,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玉阶之下的苏翰采欣慰地点头, 对这个曾被他拒之门外多次的学生越来越满意。当初是那般心灰意冷,如今又有了希望。这世间良臣,但凡看到一丝希望,都愿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祭拜完天地,车队再原路返回宫中。

  车队刚至宫门,宫人疾跑而来,高声禀告归降的吴往已率兵至京。

  百姓张望着,无不好奇最大的两支反军中的一支为何会突然归降,年纪轻轻的小太后又是如何成功招安?

  沈茴令龙舆停在广阔的宫门前,静候归降的吴往。

  不多时,马蹄声声如雷。颇得人心的民间将帅吴往,带着自己的兵马朝宫门而来。

  马至宫门前,吴往翻身下马,带着身后兵马跪地行礼。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吴往抬起头,坦荡迎接京都百姓探究的目光。

  乡野间的吴往是何面容?京都百姓不知。可曾经的朝堂将帅沈霆,京都百姓无人不识。

  此时所有人方明白,前几年名声大噪的起义军吴往,竟是当年守城身死的沈霆。

  即使是这样的场合,围观百姓亦忍不住开始急切地议论着。他们忍不住开始琢磨,新帝有沈家支持,不知道能不能司礼监抗衡?众人忍不住再次望向那辆玄色漆金的车鸾,然而并不见裴徊光的身影。

  裴徊光已回府,去看他养的那株荔枝。

  ·

  沈霆接过宫婢递来的茶,一口饮尽,喉间干涩才稍润。他快马加鞭一路风尘,可脸上的喜色怎么都散不去。

  他望着沈茴的目光,是作为一个兄长的自豪感。

  “这一路回京,可把我这妹妹的事迹听了百八十回了!”

  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道:“哥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沈霆上下打量着沈茴,感慨:“蔻蔻长大了。”

  沈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诞宴之上弑君时,他远在千里之外。如今每每想起,总要为沈茴后怕。

  “还好一切顺利,还好你好好的。”沈霆笑着摇头,“都说你是沈家最乖的那个,没想到做事竟是最……一鸣惊人啊!”

  沈茴亲自再为沈霆倒了一杯热茶,笑盈盈地说:“哥哥再喝一杯热茶润润喉。”

  沈茴听出来哥哥说话时略沙哑的声线。她心中明白隔着万水千山,她这边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哥哥纵使心急却不能丢下兵马赶回来,必然寝食难安,人瞧着都瘦了一圈。如今将事情安顿好,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来。

  沈茴笑着安慰哥哥:“哥哥放心吧,我一切都好,也不是莽撞的人。事事都做了准备。”

  沈霆点头。他目光越过沈茴,望向安静坐在椅子上的齐煜。

  他曾一度不喜这个孩子,甚至现在也不太喜欢——因为他姓齐。

  可私怨不敌国事。若这孩子将来真的能当一个明君,他那点私怨不足道矣。沈霆将目光收回来,重新望向沈茴,笑道:“从边境一路回京,路上听见许多民声。不仅听说了蔻蔻做的一桩桩事,也从昨夜开始陆续听到些对箫起的议论。”

  不过半日而已,昨天晚上守岁宴上对箫起伪善的揭穿已传开。当然了,这也有沈茴暗中的推动。要不了多久,箫起一件件伪善之事会被传得更广,被天下人尽知。

  得人心的敌人,必要挖去其人心。沈霆赞沈茴这一道棋的巧妙。

  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沈茴知道哥哥离家这样久,家中必然惦念,催他早些归家。

  沈霆颔首。他站起身,认真道:“朝中事,哥哥不能帮你太多。疆场上的事情,便交给哥哥。看哥哥如何帮你消剿箫起之军。”

  “好!”沈茴笑着使劲儿点头。

  沈霆临走前,将盔甲里的一包糖递给沈茴。这是他归京途中偶见的精致手工糖,顺手买了带给沈茴。

  沈霆转身往外走,快步归家。

  当初恢复记忆,沈霆盛怒之下,不是没有带兵杀进皇宫自己当皇帝的打算。顾虑是那般多,然而最终让他放弃的,不是谁的劝,而是因为他深刻明白将帅与帝王的区别。

  天下第一人的帝王固然尊贵无双,可是他半生战场杀伐与刀枪为伴,不读经史不喜权谋。纵使他能杀进宫中身披龙袍坐在龙椅之上,他当真能在诡诈的权谋中做一个明君?

  创国不难,守国难,国运昌盛更难。

  一人尊荣固然诱人,可万家喜乐国泰民安更重要。

  这山河疮痍太久,见之不忍,无人不盼盛世临。

  ·

  傍晚时分,街头巷尾,还都在议论着今天上午的祭天大典。裴徊光穿过人群,去给阿姆买桂花糕。

  大年初一,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裴徊光走在桥上人群中,偶尔肩臂与人群磕绊。撞了他的人后知后觉将他认出,顿时吓白了连,两股战战。更有胆小者,吓得尿了裤子。

  裴徊光谁也搭理,提着手里的桂花糕,慢悠悠地穿过人群。

  他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侧首望向桥下。是苏翰采和另外两个朝臣一边走路说话,苏翰采满脸喜色拒绝了两位同僚,急匆匆地归家。

  因为他的独子媳妇今日生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家中人口不旺,这独子是他的老来子,偏这老来子成婚十余年,才有了孩子。

  苏翰采偷偷找算命先生算过,这一胎是苏家单传的男郎!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站在桥上琢磨了一会儿,跟去了苏家。

  裴徊光到苏府时,苏翰采的小孙子刚出生,老头子和他儿子聚在一起,终于盼到产婆将孩子抱出来。父子两个抢着要抱孩子时,下人禀告裴徊光到了。

  一听裴徊光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苏翰采皱眉,刚要出去迎,裴徊光竟直接迈步进来。

  “掌印忽至陋室,有何事啊?”苏翰采硬着头皮开口。

  “咱家听说苏公子喜得千金,过来看看。”裴徊光慢悠悠地走进来,直接朝产婆怀里的孩子走去。

  苏公子本能地挡在儿子身前。

  谁也不见裴徊光动作,一股力道竟直接将苏公子推开,让他跌坐在一旁的圈椅里,然后再也动弹不得。

  “裴徊光你要做什么!”苏翰采冷喝。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掀开裹着新生婴儿的小被子,看见是个小郎君,他慢悠悠道:“苏家千金长得不错。”

  “什么千金?”苏翰采皱眉。

  裴徊光转过身来,冷目望向苏翰采,一字一顿:“苏家千金。”

  明明是个男郎,他为何说是女儿身?苏翰采目光几经变化,飞快地揣摩着裴徊光的意思。

  苏公子却急了。他动弹不得,怒道:“你这阉狗生不出儿子,要去抢别人家孩子吗!”

  苏翰采一惊,急忙瞪了儿子一眼。

  “啧。”裴徊光笑笑,“好主意。”

  “你!”苏翰采指着裴徊光。

  裴徊光在圈椅里坐下,慢悠悠道:“咱家与这孩子有缘,今儿个认了这个干闺女。”

  干闺女?苏翰采慢慢反应过来——裴徊光似乎没有把这孩子抢走的打算?

  可是这是个男娃啊!

  裴徊光漠然地抬抬手,指腹碰了碰产婆怀里小孩子的脸,开口:“拿纸笔来,咱家给干闺女起个小字。”

  苏公子无助地望向苏翰采。苏翰采犹豫之后,令府中下人招办。

  裴徊光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为昱”二字。

  他撂了笔,再要一把小刀。

  苏翰采咬咬牙,再照办。

  裴徊光长指捏着小刀,慢条斯理地小孩子肩头打了个叉。疼痛让小奶娃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你不要太过分了!”苏翰采脸色铁青。

  裴徊光放下小刀,拿起来时提着的桂花糕,起身往外走。经过苏翰采时,他拍拍苏翰采的肩,命令:“好好照顾咱家的干闺女。”

  裴徊光走了。

  苏公子终于能动了,他来不及去看哇哇哭的儿子,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求助问:“父亲,这阉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在婴孩的啼哭声中,苏翰采毫无头绪。他猜不到裴徊光的用意,他只知道,裴徊光要这个孩子男扮女装长大,且在他身上做了记号,不准苏府替换这孩子!

  不依会如何?

  苏翰采担忧苏家上上下下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好半晌,苏翰采长叹一声,道:“记住了,这孩子是个女儿身。”

  ·

  翌日。

  年初二,忽将大雪,天气极冷。凤舆停下来,沈茴将手里攥了一路的暖手炉递给沉月,抬起手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走下凤舆。

  沈茴站稳,目光落在裴徊光左手,见他的小手指缠着雪色的纱布。

  “手怎么了?”沈茴低声询问。

  裴徊光神色如常,随口说:“不小心切伤了。”

  沈茴蹙眉,还想再问,大殿已在眼前,只好先沉默地迈步进去,走向珠帘后的座位。

  今日是齐煜正式祭天登基后的第一个早朝,也要在今日早朝上颁布新的年号,今天上朝的臣子也比往日更多。

  苏翰采频频望向裴徊光,目光中的悲愤毫不遮掩。他的目光太过明显,被其他朝臣都惊讶地看在眼中。

  照办是一回事,生不生气是另外一回事!

  他老来子的老来子,苏家单传的男丁,就这么男扮女装地养大?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198章

  裴徊光垂目, 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雪白的纱布下,他的小手指缺了顶端的一截关节。不是不小心切伤的,是他自己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切下来一截。

  隔着纱布, 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压了压伤口附近,隐隐的痛觉传来,给他带来一丝满足的快感。

  他对朝堂上的高谈阔论都没什么兴趣, 直到齐煜稚嫩的嗓音亲口颁布年号,以及……国号。

  满殿文武百官皆怔愣。

  新帝登基必要改新的年号。可国号, 是开国帝王改朝换代时才会更改的啊!

  裴徊光亦有些意外,他抬抬眼, 望向龙椅上腰背挺直的小皇帝。

  齐煜大声背出沈茴教她的话——

  “朕虽年幼,亦知山河破碎百姓受苦, 更知父皇昏庸荒唐非明君。孝为上,可正义不泯。身为帝王, 不仅是父皇的孩子,更是天下人之君。先帝虽为朕生父, 所作所为却为朕所不齿。遂,今朝弃父姓。自改姓安。寓,安国富民。”

  沈霆颇为意外地抬头望向齐煜, 他的视线又越过齐煜,望向珠帘后的沈茴。

  改姓?

  满殿朝臣无不震愕。

  恢弘的大殿内顿时嘈杂起来。齐煜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母后一眼, 又很快壮着胆子回过头重新坐好。

  她用力轻咳一声,嘈杂的大殿内安静下来。

  齐煜攥了攥小手,继续说下去——

  “祖帝开国虽功勋卓绩, 但残暴虐行不止。齐氏立国二十四载,未能给百姓带来福祉,是为帝王耻辱。每忆前朝盛世, 今夕对比,羞愧难言。”齐煜咽了口唾沫,“遂,改国号后卫。以前朝为镜,再创盛世。”

  齐煜在朝臣的惊愕嘈杂声中,大声说完最后一句话——“年号更为盛和!”

  大殿乱成一片。

  沈茴端坐在珠帘后,隔着因微风轻晃的珠串,遥遥望着玉阶下的裴徊光。

  裴徊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罩下来,将他隔绝开。满殿喧哗皆不能入他的耳。他只知道——齐,不存在了。

  他心里忽然就空了。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彻底倒塌下去,空落落的。

  朝臣间的议论越来越多,有人反对有人赞同。

  裴徊光觉得他们吵闹的声音好似隔了万水千山。须臾间,所有声音都瞬间清晰地一窝蜂砸入他耳,齐齐在他脑海中炸开。

  痛楚的感觉先在他脑海中炸裂,转而压得他胸口撕裂般窒痛。

  齐不存在了,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裴徊光忽然转身,从站立的朝臣最前端,穿过朝臣,往最后面殿门走去。他一言不发,冷颜漠目,缓步往后走。

  议论的朝臣觉察到他这异样的行为,都停下争论,目光追随着他。

  裴徊光无视这些目光,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想离开这里。

  珠帘后的沈茴站起身来,望着裴徊光孑然的背影,心中酸疼,她有心追上去拥抱他,可是她不能。握着袖炉的手用力握了握,她重新坐下来,克制着自己先处理朝堂上的混乱。

  外面下雪了。

  裴徊光茫然地走在雪中,纷纷落雪积在绯衣肩头。他沿着堆雪的长长红墙走了许久,漫步目的,最后走到逢霄亭。

  逢霄亭建在高处,是皇宫中最高的地方。

  裴徊光抬抬眼,望着堆着积雪的石阶,石阶杂乱堆着般,一阶一阶抬高,高耸入云,最终抬着上面孤零零的逢霄亭。

  裴徊光拾阶而上,忽想站在高处吹吹风。他一步一步缓步往上走,在积雪的石阶上留下脚印,堆在他肩头的落雪亦越来越多。

  许久之后,裴徊光终于走上了逢霄亭。他跨过逢霄亭的漆红护栏,站在陡峭的山石边上,凝望远处的山峦。任凉风拂面,将他一身绯衣向后吹拂。

  他站在高处的身影一动不动,一站就是许久。

  远处的宫人抬头望见高处孑然的身影,看不清是什么人,只道有人要做傻事!

  身边的人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说:“红衣!”

  是了,国丧期间,穿红衣的只一人。

  宫人们低下头,快步走开,去忙自己的事情,再不敢多看一眼高处的那一抹身影。

  沈茴没让沉月搀扶,在沉月担忧的目光中,独自提裙往上走,踩着不规律的石阶,一层一层迈上去。

  落雪纷纷,将裴徊光留下的脚印覆去,杂乱堆积的石阶上雪白一片却是十分湿滑。沈茴身上穿着来不及换的繁复宫装,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石阶像是看不见头,怎么都走不完。沈茴每每没了力气,她仰起头望着高处裴徊光孤单的身影,抿抿唇,继续往上走。

  她走了那样久,气喘吁吁,双腿发软,终于千辛万苦走上逢霄亭。双脚踏在地面,沈茴松了口气,身上再无力气,她也顾不得弄脏了华服宫装,直接在覆满厚雪的地面坐下,她将手心贴在快速跳动的心口,急迫喘息着。

  裴徊光似才觉察出有人上来,他侧首,目光落在沈茴身上。见她娇弱疲倦地坐在地面,探出裙摆的一只脚还踩在石阶的下一层。她身上华丽的宫装弄脏了,染了雪泥、沾了落雪。她挽起的发髻上积了一小窝白雪,落雪周边隐约有化开的迹象,弄湿了她柔软的乌发。

  沈茴终于不再那样重地喘,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她望向裴徊光,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去吧。”

  裴徊光没有答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咱家从三岁时被囚禁于玱卿行宫,一年后逃到父皇身边。从那时起,读的每一卷书、学的每一个本事都是为了复仇,甚至不惜自残修炼邪功入宫为宦,为自己断绝所有后路。”

  裴徊光垂目,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

  “咱家享受站在阴影里如蛆虫般阴恻恻地看着众人痛骂齐氏王朝,幻想着千百年后的人如何评贬齐朝。”

  沈茴急切地开口:“你已经完成了!天下人皆知齐氏的昏庸残暴,齐氏必然会遗臭万年被后人谩骂万年!”

  沈茴大声重复:“你已经完成了!”

  裴徊光轻轻地颔首,低声道:“是,已经完成了。”

  他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沈茴,轻声道:“咱家这一生,或许生来就是为了毁灭。如今齐氏不再,咱家毕生所有筹谋与本事再无意义。或许,咱家的存在也没了意义?”

  裴徊光声音极轻,他在问沈茴,也在问自己。

  沈茴心中生出千刀砍剁的疼痛,痛得她连喘息都尝到了腥甜。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日……茴受不了裴徊光这个样子,哪怕他疯狂,哪怕他凶狠,而不是这般毫无生机!

  沈茴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朝裴徊光走过去。她提裙费力跨过漆红的胡乱,同裴徊光一样站在陡峭山石的边缘。

  风有些大,将她的宫裙吹得向后高高扬起。

  这样高,仿佛一失足便会摔得粉身碎骨。沈茴忍着对高处的惧意,不看下方,她目视前方,说道:“你若当真不想活,不必困在对我的承诺里。”

  裴徊光侧首,望着沈茴脸上的泪慢慢滑过她的脸庞。

  这样冷,泪水贴在脸上,她会冷吧?——裴徊光这般想。

  沈茴亦转首望过来,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弯起眼睛来,说:“你若不想活,现在就抱着我,一起跳下去!生同日死同穴,共赴黄泉来世再干干净净地相遇!”

  裴徊光抬手,去擦沈茴脸上的泪。他果真如沈茴所说,将她抱在了怀中。也,只是抱着她。

  他将下巴搭在沈茴的肩上,低声道:“阿茴,你这样好,死后是不会和咱家一起入地狱的。”

  所以,他得活着。在这短暂的人生中,尽情相伴。

  裴徊光越发将沈茴抱得紧些,就算他也分不了多少温度给她。他垂着眼,低沉的声音噙着对爱人温柔的哄:“别哭。咱家舍不得宝宝哭。”

  沈茴闭上眼睛,紧紧拥着裴徊光,任热泪染湿裴徊光的衣襟。她低语:“那要陪着我,和我一起让后卫越来越好。我们一起看孩子们长大,还要尝遍这世间所有的糖。我把我的志向分你一半……”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头,只低声重复:“别哭。”

  “你说你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毁灭。如今事了,便没了存在的意义。可你还有我啊。”沈茴在裴徊光怀里抬起脸,深深凝望着她。她挂着泪的脸庞慢慢绽出灿烂的笑容,“那么,就让哀家做你余生的意义。”

  “啧。”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喟然般再开口:“臣领旨。”

  沈茴用手背蹭去脸上残留的泪,她望着裴徊光笑。裴徊光不喜欢她哭,她便不哭。她要带他去看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裴徊光捏捏她的脸,道:“自己上来的?”

  “嗯!”沈茴重重点头,噙着一丝小小的骄傲。

  “走吧。”裴徊光牵着沈茴跨过漆红的护栏。

  沈茴犹豫了一下,蹙眉道:“再歇歇……”

  话音未落,裴徊光在她身前蹲下来。

  沈茴怔了一下,小声说:“你说你不喜欢背人的……”

  她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爬上裴徊光的背。裴徊光站起身,背着沈茴,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你的手指头当真没有事?”沈茴用脸蹭蹭裴徊光颈侧。

  “没事。”

  沈茴小声嘀咕着:“我可喜欢你的手,你要好好照顾着,不能留疤的。”

  裴徊光没接话。

  碎雪还在纷纷飘落,落在两个人的肩上、头上。

  墨发覆雪,若白头。

  ·

  改国号之事,并非沈茴忽然的想法。她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计划,今日早朝之上,由齐煜亲口说出来,虽得到许多朝臣的反对,可沈茴提前安排了朝臣。比如左右丞,都早已被她多次说服。也是得了他们的支持,沈茴才敢让齐煜说出来。

  虽来反对的意见很多,可沈茴还是一意孤行将国号彻底更改。

  后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