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鸦更怕她见箫起如此会难受。

  “伏鸦?”沈菩不确定地开口。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伏鸦的手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听见沈菩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心里顿时慌成一片。

  随着沈菩走近,油纸伞慢慢上抬,箫起终于在雨幕中看清她的脸。

  原来她的脸烧得这样严重。她最是爱美,曾经因为脸上蹭脏了,又或者起了个不明显的小红疹,都会委屈地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她的脸烧成这样一定很难过。

  沈菩停在伏鸦侧后半步,将手中的伞举到伏鸦的头顶。倾斜的雨幕被伞面拦住,声音细细碎碎地欺进伏鸦耳中。

  “施主身上淋透了。”

  好半晌,伏鸦才僵着手去接沈菩递过来的伞。即使将伞接来,他也偏着脸,不敢去看她。

  “阿弥陀佛——”

  沈菩竖掌,向后退去,伴着她的一道无声轻叹,往回走。

  箫起躺在雨泥里,看着沈菩走到身边,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抓到她的衣摆。可是他没有力气抬起手,就连出声喊她的力气都没有。他眼睁睁看着沈菩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他张了张嘴,一个音发不出来,满是血水的口中又被灌进了凉雨。

  那扇木门再次在沈菩身后关上,箫起知道再也等不到她走出来。融化溃烂的心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窒痛让他大口大口地呕血。他被血水溢满的眼眶黏连,很快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里只是脏兮兮的一团红色。

  沈菩回到寺中,没有再撑伞去河边寻衣,而是跪在慈悲的佛像前。

  她并没有认出箫起。

  她不知寺外事的因果,可世间善恶本就难辨。死生早已看透,无谓纷争,人死如灯灭。她虔诚地捻着佛珠,为世间所有亡者诵着超度的往生经。

  寺外,伏鸦手忙脚乱的将外袍脱了,小心翼翼将沈菩递来的伞包裹起来,放在一旁,才活动活动手指,去生剥箫起的人皮。箫起将会活着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人皮被剥下来的滋味。

  伏鸦用雨水洗净手上的血迹,一手小心翼翼将包着的伞抱在怀里,一手拎着血淋淋的人皮。他转头凝望妙安寺。

  她皈依了佛,从此伏鸦跪拜每一个遇到的佛,愿各路佛善待她。管它是菩萨、明王,还是弥勒佛。

  细雨很快停了,伏鸦转身回京,此生不会再来打扰她的修行。

  垂柳浮水,雨珠从枝杈间坠入河面,敲醒一圈圈浅浅涟漪。暖红的落日余晖洒落河面,涟漪浮动间满是潋滟。

  夕照镇的夕阳,真的很美。

  ·

  裴徊光合着眼懒洋洋地坐在海棠树下的摇椅中,腿上放着一个红胆深口大碗,里面装着些荔枝。那株荔枝生长了五年,终于结出像点样子的荔枝了。

  裴徊光早就听见脚步声了,他略略抬起眼皮,瞥着身边的小东西。

  狗剩儿站在裴徊光身边,从他腿上的碗中拿了颗荔枝在剥。

  “啧。跑到咱家这里来偷吃了。”

  狗剩儿小手捏着剥好的荔枝往裴徊光面前送,奶声奶气地说:“不偷吃,给爷爷剥的。”

  裴徊光瞥着狗剩儿小手上沾的泥巴,实在不想吃这颗荔枝。裴徊光眼角的余光瞥见从后院过来的哑叔,略抬下巴,道:“给他吃。”

  狗剩儿想了想,一颗不够呀。他又剥了一颗,一手抓着一颗莹白的荔枝,小短腿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喊:“太爷爷!吃荔枝啦!”

  哑叔才不会嫌狗剩儿的小手上有泥巴,他眉开眼笑地张嘴吃了,又把手中用萝卜雕的小花灯递给狗剩儿。

  “好好看哦!”

  狗剩儿接过来之后,立马转头朝裴徊光跑过去,献宝似的踮起脚尖高举萝卜小花灯给裴徊光看。

  裴徊光瞥一眼,啧笑一声,道:“这哪儿好看了?他雕的十二生肖才勉强能看。”

  哑叔傻呵呵地笑。

  狗剩儿凑到裴徊光面前追问着十二生肖有多好看。他一点都不怕裴徊光,甚至没看见裴徊光嫌弃的目光,将一双小脏手搭在裴徊光的腿上。

  他刚会说话时,裴徊光随口一句“叫声爷爷来听听”,没曾想他这样一直叫了下去。有时候裴徊光觉得这孩子挺好玩,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嫌弃小孩子麻烦,也没将他养在身边,让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偏偏狗剩儿总是爷爷长爷爷短,围着裴徊光转。

  今儿个是苏翰采那老古板的古稀整寿,裴徊光打算去瞧瞧苏家将他的干闺女养得怎么样了。自那孩子出生,他便没再去见过。他将快要爬到腿上的狗剩儿扯下去,再把腿上的那碗荔枝塞给他,换身衣裳往苏府去。

  齐煜,不,应该说安煜,如今十岁的年纪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长成了器宇轩昂“少年”帝王的模样。

  苏翰采是她的恩师,也是朝中重臣。他的古稀整寿,安煜亲自登门拜寿。持续五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举国欢庆。沈茴也得了闲,与安煜一同去了苏府。

  沈茴与安煜今日穿的都是常服,对跪地迎拜的朝臣说今日免去虚礼,只为左相拜寿。天下初定的喜悦未消,整个寿宴气氛很好,其乐融融。

  宴席过半,安煜觉得堂内有些闷热,带着随从出去走走。

  走了没多久,安煜听见奇怪的响动。他带着人循声而去,看见两个七八岁的小郎君落了水,周围只有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回过头,红着眼睛朝安煜扑过来。

  “呜呜他们落水了!”小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

  安煜下令救人。

  “不要怕,他们不会有事。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千金?”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我叫苏为昱。”

  安煜恍然,原来是恩师的孙女。

  “没有招待好客人,祖父要骂人的。”苏为昱去拉安煜的袖子。

  “无妨,朕会与你祖父说。”

  苏为昱笑出一对小虎牙。可安煜刚转身,苏为昱脸上笑意尽消。

  其实,人是苏为昱推进湖中的。

  嗤,谁让他们说他性格古怪呢?

第202章

  安煜牵着苏为昱去了前厅, 向苏翰采简单说了湖边的事情。当有人问苏为昱那两个孩子是怎么摔进湖中时,苏为昱躲在安煜身后不吭声。那两个小少爷的家人便不敢再问。两个小少爷被救上来后吓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当苏为昱对他们笑出一对小酒窝, 他们两个只会放声大哭。

  恐惊圣驾,两个小少爷的家人赶忙带着孩子提前告辞归家。

  裴徊光多看了苏为昱一眼,笑了。他慢悠悠地开口:“苏家千金乖巧讨喜, 进宫伴读罢。”

  大寿星苏翰采瞬间黑了脸。五年了,他始终对裴徊光让独孙男扮女装这事儿耿耿于怀。他盯着裴徊光咬牙切齿:“掌印这话荒谬!伴读都是男郎, 我的孙女如何进宫伴读啊?”

  他故意在说到“孙女”二字时,加重语气。

  裴徊光颔首, 道:“左丞说得对。就那送到陛下身边当个大宫女也不错。”

  “你!”苏翰采气极。

  安煜皱眉。到底是左相府千金,给她做宫女成什么样子?她刚要开口, 苏为昱抱住她的腿,大声说:“为昱想进宫陪哥哥读书, 做哥哥的婢女!”

  他仰起白净的小脸蛋,可怜兮兮地说:“哥哥带我走吧。”

  虽然家里对他很好, 可是苏为昱不想困在如今的窘境里,他想给自己谋一条不同的路。

  安煜一怔,瞧着她这样子, 忽然有点心软。

  裴徊光笑了:“真是个乖孩子。啧,若是左丞不准你入宫, 咱家可要抢人了。”

  “裴徊光你别欺人太甚!”苏翰采气得快要跳脚。他的独子急急拉住他的袖子。苏翰采冷静下来,苏为昱进宫总比被裴徊光这个疯子带走要好,他只好咬牙沉默下来。

  是沉默, 也是默许。

  苏翰采在心里默默骂着裴徊光,又盼着英明神武的年少帝王早日将这作恶多端的司礼监大太监扳倒!

  坐在上首的沈茴隔着一张张宴桌,望向裴怀光。宴席每桌都坐满了, 唯裴徊光的那一桌只他一个人。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道:“时辰不早了,哀家也该回宫了。”

  听了她这话,满座宾客立刻起身。

  沈茴望向安煜,问:“煜儿,你一起回吗?”

  安煜摇头,称还有些事情要做。

  沈茴望向安煜的目光噙着满意。煜儿从小就懂事,这五年更是成长飞快,如今已经可以自己处理很多朝政了。沈茴从一开始就有心教着她,如今也在慢慢放权。

  “徊光,同哀家回宫。”沈茴起身,朝外走。

  闻言,裴徊光亦起身,立在一旁,待沈茴走到身边,略欠身,递出小臂让她搭。

  裴徊光走了之后,厅内宴席的氛围更轻松了。

  ·

  沈茴回到昭月宫后,换了身宽松舒服的衣裳,整个人懒洋洋地偎在裴徊光怀里。没有外人的时候,沈茴总是喜欢这样黏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在昭月宫陪着沈茴一下午,陪她一起用过晚膳后,又一起出去走一走消食散步。

  两个人走进海棠林。

  海棠葳蕤,可避人影。两个人走了一会儿,一阵微风将远处两个经过的宫女的谈话送过来。

  “掌印和太后刚过午时回了昭月宫,掌印一直没走。你猜掌印什么时候会走?”

  另一个小宫女压低声音:“不要议论贵人们,小心掉脑袋!”

  两个小宫女很快走远了。

  半个时辰后,裴徊光从正门离开昭月宫,回了沧青阁。

  沈茴在书房里处理了些政务,忙到很晚。她放下书册,轻揉发酸的手腕。

  沉月在一旁揪着眉絮絮:“太后歇下吧?难得今儿个忙完得早。这五年,您就没哪天睡的超了两个时辰……”

  沈茴摇头,说:“再熬五年,等煜儿长大就好啦。”

  她弯着眼睛笑:“等那时候呀,我每天睡上五六个时辰!”

  沉月也跟着笑起来,她弯腰帮沈茴揉着手腕。

  沈茴在软椅上坐了一会儿,略解了乏,便带着团圆从暗道往沧青阁去了。

  这些年,她去沧青阁的次数属实不多。

  到了沧青阁,沈茴寻到裴徊光时,他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堆玉料后面,用一块红玉给狗剩儿雕花灯。比起瓜果食材,他还是更擅长在玉石上雕琢。沈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双手托腮,瞧着他雕刻。他的手又好看又灵巧。只是每每沈茴望见他缺了一小节的小手指,总是心疼。沈茴移开视线,开始在房中随便看看。

  博古架上摆着很多惟妙惟肖的玉雕,都是裴徊光闲来无事时雕来打发时间的。

  沈茴被角落里的一个檀木小盒吸引了目光,她蹲下来,绯红的裙摆铺地像绽到盛时的红蔷薇。她将小木盒打开,看见里面是一个白玉雕的镂空球。她好奇地将它拿出来细瞧,惊艳于其上精致的雕纹,又疑惑于其中嵌着的刀片。

  沈茴怔了怔,忽然想起来许久之前裴徊光曾让她挑一个小玩意儿,他要亲自雕一个与她一起玩。她凝望着掌心里的白玉球,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孔洞雕纹。她一边琢磨着这小东西的玩法,一边问出来:“这个到底是怎么用的?”

  裴徊光抬抬眼望过去,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剃球没什么可玩的。”

  他将手中的小刀放下,上半身略向后靠,略有深意地望着沈茴,慢悠悠开口:“怎么,又想和咱家玩点新奇的花样儿?”

  沈茴没怎么听裴徊光的话,她蹙眉望着手里的白玉球,默念着它的名字,还在琢磨着它的用法。片刻之后,沈茴惊讶地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说:“我好像知道是怎么用的了。”

  裴徊光“嗯”了一声,朝沈茴伸出手,沈茴将手递给他,由他拉进怀里。她手中还攥着那个泛着莹光的白玉剃球。她攥弄着剃球,问:“你都雕好了,怎么一直没用呢?”

  裴徊光默了默,才道:“毛茸茸挺好,蹭着舒服些。”

  他用指背慢条斯理轻蹭自己的脸颊,动作缓慢下移,再在自己微凉的唇上轻轻地捻蹭着。

  “你又口无遮拦……”沈茴小声嘀咕着。她抬起眼睛瞧见裴徊光动作,迅速将他的手拍开。她带着娇嗔的轻哼软绵绵的。她垂着眼睛,还在瞧着手里的剃球。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拽一拽裴徊光的衣襟,亮着眼睛问他:“若我用了,也可以像你一样白白软软吗?”

  “啧。”裴徊光低笑一声,“太后说话也不见得有遮拦啊。”

  沈茴也觉得说的有点过了,她抿唇低下头,不去看裴徊光,却软软靠在他怀里。

  裴徊光直接将沈茴抱起来,往盥室去。

  共浴之后,裴徊光将沈茴抱坐在高高的三角桌,用剃球帮了她。

  “好了。”

  沈茴搭着裴徊光的肩,从三角桌跳下去,跑去铜镜前细瞧。她有些失望地小声嘀咕:“还是没有你的白软……”

  “走罢。”裴徊光拿了件长袍裹在身上,再取一件将沈茴的身子裹起来,拉着她回楼上的寝屋歇息。他牵着沈茴上楼之后,又出去了一趟,拿了些小玩具回去。

  长夜漫漫,不舍休。

  沈茴将脚从裴徊光腿间挣开,娇弱无力地用足尖踢踢他的小白软,故意拿出几分太后的威严来,低声道:“不要再打哀家的主意了成不成?”

  裴徊光笑了,他握住沈茴的脚踝,让她的足心踩实。他望着沈茴的目光噙着近乎疯狂的缱绻,哑着嗓子说:“不成。”

  当然不成。

  裴徊光的声线有一点混浊。

  沈茴弯起眼睛对他笑,装出来的威严散去,只软软勾着裴徊光的脖子。她说:“哀家受够了白日当太后,夜里背着全天下与你做对食的日子。”

  她又去亲吻裴徊光蕴满深情的漆眸,低声引诱:“掌印想想办法?”

  裴徊光睁开眼睛,眼睫上残着她的温柔。他偏过脸,将口中含着的缅铃吐出来,吐字清晰地说:“好。”

  翌日,沈茴睡过头了。

  裴徊光掀开被子,将沈茴攥着他的手拿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染了这癖好,夜里要攥着小白软睡。眼前浮现她享受般深含吮啄的模样。裴徊光为她盖了盖被子,纵她多睡一会儿,早朝迟一回又如何。

  ·

  这还是沈茴第一次迟了早朝,虽知道如今煜儿长大了,就算她偶尔不去也无妨,可沈茴还是不愿意缺席。她赶去珠帘后坐下时,早朝已经近了尾声。

  隔着珠帘,沈茴瞪了一眼白玉阶下的裴徊光。还在气他没有及时将她唤醒。

  似有所感,裴徊光抬抬眼,望向珠帘的方向,轻扯唇角。

  今日早朝上没什么大事,不久后散朝。朝臣恭送陛下离去,三三两两谈笑着往外走。沈茴因为急着过来,刚坐下没多久,倒没立刻起身离开,想着再坐着歇一歇。

  苏翰采和两个朝臣一边说笑一边往外走,经过裴徊光身边,想起今早送进宫的孙子,他心里顿时生出一团火。他冲裴徊光翻了个白眼。须发斑白的老人家,还生了一张古板的脸,翻白眼的动作被他这张脸做出来,煞是好笑。

  好笑,裴徊光便笑了。

  苏翰采更气,他咬牙切齿地阴阳怪气:“掌印这身红衣穿得还以为要办喜事。呵,头几年不是还有个内人?怎么,被人家抛弃啦?”

  裴徊光瞥他一眼,慢悠悠收回目光。

  苏翰采继续挖苦:“裴徊光,你若真的闲,还真不如娶个媳妇。也不至于去管旁人家的闲事!”

  朝臣都知道这几年苏翰采一直针对裴徊光,即使裴徊光这几年安安分分地没办什么坏事儿,每日上朝也不过走个过场,朝事不问,反倒像太后的拐杖。听着苏翰采又开始找裴徊光的毛病,朝臣们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裴徊光抬眼,遥遥望着玉阶上的珠帘,慢悠悠开口:“会给左丞送请柬。”

  苏翰采愣住了,其他朝臣亦是十分惊讶。

  ——疯子裴徊光要娶妻?

  一阵珠帘轻晃声,沈茴拨开珠帘,露出一张仙姿玉色的凤容。她含笑望着裴徊光,问:“婚期在什么时候?”

  “九月二十二。”

  九月二十二,是他们两个人的生辰。

  “恭喜掌印。”沈茴遥遥望着裴徊光,眼尾轻挑,勾出一抹惑人的妩丽风情。

  朝臣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去看轻晃的琉璃珠帘相伴的绝色容。不知不觉,少女的稚嫩气息在沈茴身上散去,芳华正盛,竟绽成这般惊心动魄的美人貌。

第203章 结局

  战事刚歇,将帅仍未全部归京。沈元宏和沈明玉京早一些,沈霆来得晚一些。

  沈霆率兵归来时,满城百姓恭迎,万人空巷。百姓自发一路跟在沈霆率领的军队后面,街道两旁百姓人挤着人,大声高呼。

  已五年不见哥哥,沈茴早早带着安煜站在城门上的停望台迎贺。

  终于看见兄长的身影,沈茴心里的焦急化成满满欢喜。她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两步,将手搭在墙围,翘首遥望,望着哥哥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看见哥哥侧首望了一眼,然后将马停下。无疑,沈霆这个动作引起了所人的注意,百姓纷纷顺着沈霆的视线寻过去,便看见人群中的一位女子。

  沈霆弯腰,朝骆菀伸出手。

  骆菀本该与沈茴一起站在高高的停望台迎接沈霆。可是骆菀等不及。五年了,她没一日不在担惊受怕度日如年,本就失去过沈霆七年,哪里承受得了他再出意外。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出了城门,艰难挤在人群里,只为早看见他一些。

  被这么多目光望着,骆菀显然有些局促,尴尬又求救般望向沈霆。沈霆笑,伸出的手再近她一些。

  骆菀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手递给沈霆,在万人的注视下,被沈霆拉上马。沈霆双臂环过骆菀的腰侧,握着马缰,再次向前。

  骆菀听见人群的笑声,她低着头,红着脸小声抱怨:“这么多人看着呢!”

  沈霆大笑,低下头凑到骆菀耳边,说:“怕什么?你是我沈霆的妻。”

  沈霆身后跟着的一员年轻副将笑呵呵地打趣:“嫂子别害臊啊!大哥这五年梦里都念着你哩!”

  近处的百姓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谁跟着起哄:“嫂子别害臊!”

  其他百姓竟跟着一声声喊起“嫂子”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喊,声音一道挨着一道,远处停望台上的沈茴亦隐约听见了。

  名门闺秀的出身,让骆菀整张脸都红透了,可偏偏心里被浓烈的欢喜充盈。

  知骆菀发窘,沈霆瞬间板起脸,威严扫视周围起哄的百姓,众人立刻住了口,不再起哄喊嫂子,只是欢笑却忍不住。

  沈霆收回目光时,所威严散尽,他低眉凝望骆菀,只剩柔情。

  最怕铁血柔情,跟着起哄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望着双人一马,颇些艳羡,亦有祝福。

  停望台上的沈茴眸中含笑。她的目光从哥嫂身上移开,缓缓望向后方跟着的军队每一个士兵脸上的笑容。她愿此番天下初定后,不要再起那么多战事,愿所将士平安归家,再也不与家人分离。

  ·

  婚期,沈茴回了沈家一趟,和裴徊光一起回去的,为了商讨婚事。

  沈明玉十七岁了,在战场上磨砺了五年,如今亭亭玉立,飒爽英姿。因为两次战功,她如今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武臣。右丞曾暗示过沈茴,沈家出来的姑娘当本朝头一个女将军恐怕惹人非议,理应避嫌。

  沈茴摇头,沈明玉的战功不是假的。不管她是不是沈家姑娘,凭着战功都应该得此官职。更不应该为了所谓的避嫌,委屈她的功绩。

  沈茴问心无愧。

  沈茴与裴徊光的婚事……

  这么多年了,沈元宏不答应又能如何?他一声不吭坐在湖边钓鱼,偶尔敲敲腿。腿伤痊愈后再次上战场,让他腿上的旧伤偶尔会疼。不仅如此,这次重上战场,让他身上又落下几处伤,一次中了箭,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即使这样,他也没后悔,反而将满身的伤痕当成功绩。

  沈夫人送了沈茴和裴徊光离开,寻过来。她挨着沈元宏坐下,和和气气地开口:“就答应了吧?你看裴徊光这五年很安分,没再作恶。国库耗尽,咱们阿茴很是忧虑。最后是裴徊光列了份单子,执剑朝,逼满朝文武拿出单子规定的钱银。从贪官手里挖到不少钱哩!然后那些奸商只好巴巴捐钱银……”

  沈元宏没吭声。

  “年前胡地的乌兹、辽伊、疆钴等几个蛮夷之地新岁来朝,估摸着是想欺负咱们帝王年幼,竟为非作歹欺压城中百姓。是裴徊光率领东厂的人,将那些个亲王锁上镣铐,一直驱离边境。”

  沈元宏望着平静的水面。

  沈夫人瞟一眼沈元宏的脸色,继续说:“这几年你们都出去打仗啦,阿茴又忙。咱们府翻新的事儿都是裴徊光亲自督办的。”

  沈元宏终于有了动作,他瞪着沈夫人,斥道:“你被收买了?”

  沈夫人知他性子,也不忤着他说,而是沉默一会儿,继续开口:“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人是阿茴选的。做母亲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女儿有她的道理。”

  沈元宏脸色缓和下来。一想到女儿,他的眼中总是忍不住勾出几分柔情来。

  沈夫人偷瞥他一眼。

  “呸!”沈元宏摔了手里的鱼竿,“什么破湖,连条鱼都没!”

  “嗯嗯,我一会儿陪你去府外钓鱼?”

  沈元宏沉默下来。过去良久,他又重重叹了口气,说:“明玉都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也得上心些!”

  听他转移了话题,沈夫人知道他这是同意沈茴和裴徊光的婚事了。她笑着说:“好好好,我上心些。只是这孩子养得野,寻门合适的亲事不太容易。我又不是没张罗过……”

  “罢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孩子长大了,管不了啊……”沈元宏将手覆在夫人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夫人呐,咱们养点猫猫狗狗吧。那些小东西听话些!”

  沈夫人的眼睛亮起来。说到这个,她可感兴趣了。

  “好啊!养一只大狗两只猫,咱们天天晚牵着狗出去溜达消食。等进了屋,软乎乎的猫可以抱在怀里玩呢……”

  ·

  位高的宦臣会娶妻,可太监娶妻都很低调,不会大操大办。裴徊光成亲,朝中的文武大臣们点犯愁——礼是一定会到的,可他们要不要亲自过去庆祝?

  大臣们没有犯愁很久,因为某一日散朝时,陛下说会去参加裴徊光的大婚。

  陛下开口,满朝文武就算原本有事不能去的人,也得把其他事情挪一挪,必要登门参礼。

  安煜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沈茴和裴徊光的关系的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本就懂事很早,在很早之就懵懵懂懂知晓母后与干爹的关系不一般。

  刚懂事时,她是听了孙嬷嬷的,鼓起勇气跑去缠着裴徊光喊干爹,为了自保。那时候她年纪太小,对世间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裴徊光没有如旁人那样苛待或鄙夷她,她便不怎么害怕裴徊光。

  她慢慢长大,也曾疑惑母后跟干爹走得那样近,会不会迫不得已的因素?毕竟嫁给一个阉人,到底不是什么喜事,更不被寻常人接受。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疑惑自然没了。

  时间总是能给一切事情一个答案。

  至于母后嫁给一个太监是不是过于离经叛道?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本就一直在离经叛道的路上。

  安煜到了元龙殿,看见苏为昱垫着脚去书橱里拿书。

  安煜身后的太监刚要出声阻止,安煜制止了。

  她望着小小的苏为昱,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初遇时,苏为昱笑出一对甜甜的小虎牙攥着她的袖子喊哥哥。

  苏为昱笑得那样甜,可安煜一眼看出来这笑容是装出来的。

  ——因为,她像苏为昱这样大的时候,也最会伪装。

  她不清楚苏为昱为什么想进宫来,可因为看见了幼时的自己,这种熟悉感,让她将苏为昱带进宫。

  ·

  昭月宫里曾有一处三层小楼,一直被闲置着。沈茴令人重新修葺,打扫。如今国库并不充盈,她命人不要铺张,用了最低的预算方案。

  牌匾做好了,两个小太监踩着木梯悬挂上去。

  沈茴站在下面,眉眼含笑地望着牌匾上的“浩穹楼”三个字。

  在玱卿行宫时,裴徊光令人改了她住处的名字,又令书法大家亲自题字做了牌匾。后来沈茴在裴徊光的书房无意间发现裴徊光曾亲自题字。猜他是为了免去她的麻烦,另寻他人题字。

  其实,沈茴将裴徊光的题字偷偷带走了,后来回京也带着。如今悬起的牌匾,正是用着裴徊光的字。

  这几年,沈茴以身作则,极其节俭,不仅膳食少荤腥,就连糖也吃的极少。重修这座小楼,竟是她这几年最奢侈的一件事儿了。

  圆满快步走来禀事。她如今已不在沈茴身边做事,而是成了宫中女官,掌管更多的事情。

  为此,团圆拉着圆满到沈茴面前评理。团圆说每次有什么事儿,圆满都是正义凌然大道理一堆地动员旁人,可事情到了眼前,每每吓得双腿打哆嗦。每次都是她冲在圆满前面呀!

  沈茴笑着让圆满对团圆解释。果然,沈茴一句话没说呢,圆满叭叭讲了两刻钟大道理,将团圆说得心服口服。甚至团圆红着眼睛抱歉自己不懂事,耽误沈茴与圆满做事。她还发誓以后一定长进……

  圆满是来禀告今年采办新一批宫女和太监的事情。宫女到了年纪会出宫,太监们的数量也会各种原因不断减少,宫中每隔两三年都要重新采入。

  “如今宫中主子不多,微臣觉得应当减少新宫人的数量。”圆满说。

  沈茴想了一下,将圆满报上来的新宫女数量再砍一半,新太监的数量更是砍去九成。

  沈茴一直觉得将好好的人弄残为奴,太过残忍。她有心慢慢取缔内宦制度,又能将很多如今太监掌管的职务交给女官来做。她清楚知道内宦制度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只好循序渐进。至少在她在时,能少残害一人便是一人。

  沈茴重新抬头望向牌匾上裴徊光的题字,含笑看了一会儿才去。回去之后,她坐在美人榻上,编着一条红色的百结绳。

  对于马上来临的大婚,沈茴心里自然期待。

  她曾嫁过一次,带着恨与惧惶惶入宫,没有半分成亲的欢喜。不像如今,她数着日子,心中那样期待。嫁衣是母亲和长嫂亲手为她缝制,寄托了对她的祝福。首饰是哥哥给她准备好的。沈茴没什么东西需要自己准备,何况她那样繁忙。是以,她只好亲自来编这条结发的百结绳。

  死结一个挨着一个,牢牢相扣。

  ·

  裴徊光要娶妻,这事儿在朝野间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

  这邪魔疯子会娶妻?强抢来的吧?娇娘子说不定要哭得肝肠寸断了!也不知道新娘子能在裴徊光手中活几日!人人为新娘子惋惜,又忍不住好奇是谁家的新娘子要遭这大殃!

  人们纷纷打听,只知沈家近日来似乎在筹备喜事。有人说,裴徊光正是要跟沈家结亲。可是沈家未出嫁的姑娘只有一个沈明玉。

  沈明玉?不能吧!

  转眼到了九月二十二这一日,京中百姓好奇地走出家门,朝接亲的车队张望。他们看见红鞍彩绳的高头大马之,裴徊光一身红衣。就算人人惧他,也不得不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俊昳仙姿得耀人眼。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裴徊光带着的接亲队伍真的去了沈府。

  当所人都在为后卫第一位女将军惋惜时,愕然看见高扎马尾的沈明玉出现在沈府门旁笑迎。她穿的,可不是嫁衣。

  这……

  裴徊光要迎娶的究竟是何人?总不会是看中了沈府哪个丫鬟吧?可娶个丫鬟,也不至于这样的阵仗吧?

  听说陛下带着满朝文武已在裴府入席等候,就连封地的亲王侯爵和番邦之地都纷纷送来了贺礼。这样隆重的婚事,且新郎官是第一大阉贼裴徊光,人们不得不好奇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眼看着裴徊光进了沈府接新娘子,与沈霆熟识的人忍不住问出来:“沈将军,掌印迎娶的是贵府何人啊?”

  “幺妹。”

  堵在沈府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沈霆的幺妹不是宫中的太后吗?一张张脸庞浮现了惊愕和茫然。

  沈元宏动了动唇角,板着脸解释:“老夫有四个女儿。三娘与四娘为双生子,正是因为双生子会体弱。幺女比太后身体更差些,所以养在深闺无人知。”

  有人恍然,有人惊奇。围在沈府大门外的人群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沈元宏转头,目光复杂地望向裴徊光走进府内的背影。他刚刚说的,是裴徊光的主意。

  裴徊光嚣张惯了,这一生做了无数次指鹿为马的事情。今日,再指鹿为马一次,堵全天下人的嘴。

  他到底不愿意沈茴的身上有了与阉人有染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