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身着嫁衣,坐在房内等候,母亲和长嫂陪在她身边。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慢扬起唇角。

  “把长寿面吃了一些。”沈夫人将亲手煮的面递给沈茴。

  今日不仅是她与裴徊光的婚期,也是她的生辰。她吃着母亲煮的长寿面,软而香。

  “怎么忘了染指甲?”骆菀瞧着沈茴干干净净的指尖儿,着急地想要吩咐下人去取甲脂。

  “嫂子,是故意不染的。我不喜欢。”沈茴温声说。

  ——不是她不喜欢,是裴徊光不喜欢她染指甲。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婆子在门外喊。

  沈夫人忽然鼻尖一酸,牢牢握住沈茴的手。沈茴将刚吃了两口的长寿面放下,抬起眼睛望着她笑:“母亲,我会好好的。”

  沈夫人快速扭过头抹去眼角的泪,笑着转过脸来,笑着说:“愿我闺女从今以后与佳婿和和美美举案齐眉!”

  “走吧!”沈夫人将遮面的团扇塞到沈茴手里,催着她别误了吉时。

  挂着红绸的双开木门被缓缓拉开,门里门外的一双新人望见彼此。

  裴徊光朝沈茴递出手,沈茴抿唇将手心轻轻放在他掌中。她迈过门槛,站在裴徊光身边。全福人满脸堆笑,口中念着贺喜的吉利话,将一条长长的红绳绑在一双新人的腕上。

  裴徊光望着沈茴,沈茴垂眼望着绑在两个人腕上的红绳。她听着喜庆的全福人满口贺喜,心里笑着她怎么这么会说话,她说的真好听。

  慈眉善目的全福人将绑在两个人腕之间的红绳团在一起塞进沈茴的手中,喜气洋洋地提醒:“新娘子握紧了,切记不要让它落地了!”

  沈茴认真点头。

  沈茴与裴徊光一起去了堂厅拜别父亲。沈元宏纵使心里对这婚事不满意,真到了这一天,也不愿女儿又半分不顺心,扯起脸上的老皮笑起来。

  拜过父亲,就要转身往外走,坐花轿到裴府。

  骆菀低声叮嘱:“走出去之后别忘了举扇。”

  沈茴乖乖点头。

  她将所的叮嘱都记在心里,不肯出半点差错。

  裴徊光将她的郑重装在心里。

  贴着大大的鸳鸯剪纸的厅门被拉开,暖阳照进来。沈茴刚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裴徊光抬手,手掌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了刺目的阳光。

  沈茴睁开眼睛,撞进裴徊光的目光里。他低声:“举扇。”

  沈茴赶忙弯着唇轻轻点头,将绣着祥云连理枝的团扇举起,遮在面前。

  沈夫人擦擦眼泪,拽拽沈元宏的袖子,小声说好话:“细节见真心,咱们女婿会疼阿茴的。”

  “切。”沈元宏撇撇嘴。眼角的余光发现远处的亲戚望过来,他又赶忙扯起脸上老皮笑出来。

  一双身着大红喜服的璧人,走出府门。

  围在府门外的人早已等久,一双双探求的目光望向沈茴,想看看沈茴长得什么样子。

  团扇挡在面前,又不能将整张脸彻底遮住。待沈茴往走了一段,很多人看见了沈茴的侧脸。

  “真的和太后长得一模一样……”

  “废话。双生子当然长得一样!”

  “没想到太后还有个孪生妹妹,瞒得这么深。更没想到裴徊光居然和沈家结亲了……”

  沈茴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她轻轻侧首,望向身边的裴徊光。

  裴徊光将沈茴送进花轿,转身往面的马走去。

  沈茴歪着头,从遮面的团扇一侧望出去,盯着裴徊光的背影,她紧张地徐徐放着手心里的红线团。她记着全福人的叮嘱,不能让绑在两人腕上的红绳落了地!

  感受着腕上的红绳,裴徊光慢放了脚步。

  裴徊光了马,沉月将花轿的轿帘放下,结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

  沈家人站在府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车队。

  ·

  裴府喜宴坐满了人,这些朝臣更是很好奇。他们的小厮、眼线急匆匆刚回来,说了裴徊光迎娶的是太后孪生妹妹的事情。

  太后的孪生妹妹?

  文武大臣们沉默着。都是多年混于朝堂的人精,可不是百姓那么好糊弄的。更何况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日日上朝,几乎每天都能接触到沈茴。

  等到裴徊光接亲回来,一双双精明的眼睛死死盯在沈茴的身上。

  裴徊光和沈茴在众人的审视目光中,缓步走过长长的红绸铺路。

  安煜起身,满座文武官员跟着站起来。

  “朕恭贺掌印,恭贺小姨母。”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陛下发话了,他们只好将疑惑咽下去。

  裴徊光与沈茴谢恩,一同走到红绸尽头,将要迈进门槛,裴徊光侧首,并不压低声线地开口:“蔻蔻,当心门槛。”

  裴徊光的清晰地传进朝臣的耳中,他人不由嘴角抽了抽。

  虽说女子闺名当避讳,可是朝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太后闺名的啊!

  裴徊光与沈茴走进堂厅礼。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面朝门外湛蓝的天野。

  “二拜高堂——”

  两人再转过来,跪拜阿姆与哑叔。哑叔傻呵呵地笑着,阿姆却眼圈红红的。她已知晓裴徊光就是她的小珖,也知道了她的小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心疼之后,她又感恩——活着就好。

  “夫妻交拜——”

  两人对视一眼,伏身交拜。沈茴小心翼翼地收了收红绳略抬手腕,不让两人之间的红绳贴地。

  裴徊光抬抬眼,瞥见沈茴小心翼翼翘起的手腕,慢慢扬唇。

  她这样珍重又欢喜,真好。

  ·

  裴徊光的洞房可没人敢闹。

  那么多身份不凡的来宾坐在席间,裴徊光甚至连敬酒都懒得搭理他们。他将沈茴的手攥在掌中,连着被她紧紧攥了一路的红绳一并握在掌中。

  喜娘说了好些喜词,然后将两把用红绸系在一起的喜剪分别递给两位新人。

  给裴徊光当喜娘怕不怕?那当然是怕啊!可是多年经验,已让喜娘练就了这般本能的讨喜的嘴和讨喜的笑。她刚将喜剪递给两人,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她的脸皮抽了抽。

  “出去。”裴徊光说。

  喜娘赶忙应了一声,一边笑着说吉利话一边往外走,她关门的那一刻,望着坐在床榻上的一对新人笑。只是房门一关,她脸上的笑立刻散了,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身为喜娘今天必须笑!她很快又扬起一张喜庆的笑脸,挺胸抬头地往外走。

  喜房内,只裴徊光与沈茴两个人。

  两个人握着喜剪,剪下一缕对方的发。

  沈茴拿出早就准备的大红百结绳,将两个人的发一圈圈缠住,紧密裹缠,不分你我,再打一个死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裴徊光拿出亲手雕的红玉盒,将两个人的结发放进盒中。再解开两个人腕绑了一路的红绳,一并放进去。

  沈茴将红玉盒盖上,小心落了锁。

  钥匙在裴徊光掌中,他指腹用力碾过,钥匙化为了灰烬。

  这红玉喜盒再也打不开。

  沈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说:“说点什么吧?”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要喝交杯酒。”

  “对对对。”沈茴瞬间有点懊恼,“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裴徊光侧身,端起床头几的两个红玉杯,递给沈茴一杯。两个人勾过手腕,凝望着对方的眼眸饮下合欢酒。

  不知道杯子里是什么酒,两个人只尝出了甜。

  然后呢?

  沈茴拼命想着可有落下哪一步,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小声说:“好安静。”

  于是,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满朝文武来参宴,那么多人,却并没有多热闹。一个个臣子或满脸狐疑,或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直到裴徊光重新走出去。

  “咱家今日大婚,各位大臣应当拿出参加喜宴的态度来。”裴徊光脸上挂着脸,语气也轻缓。

  可因为是裴徊光,他说的,旁人免不得谨慎。

  片刻后,席间接连出现一道道恭贺声。

  裴徊光满意地颔首,慢悠悠地说:“如李大人这般笑着,才是来参加婚宴的样子。”

  席间继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恭贺,与此同时还欢笑声,仿佛这些人真的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婚礼。

  片刻后,喜房里的沈茴隐约听见了外面的道喜笑闹声,猜到裴徊光又吓唬人了,她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裴徊光重新走进来,在沈茴面前俯下身来,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沈茴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说:“听见了吗?他们都在祝我们白头偕老。”

  沈茴弯着眼睛说:“我听见了恩爱厮守、蜜里调油……”

  她抿唇笑。

  裴徊光将轻吻落在沈茴翘起的唇角,去细细感受这一刻她的欢喜。

  她欢喜,他便欢喜。

  两个人早已十分熟悉,不管是心里,是身体。亲密事已做过多少次,可今日是两人的大婚夜,交欢便有了另外一种郑重的意义。

  两个人将每一个步骤都进地认认真真,甚至虔诚。

  大红的床褥凌乱,喜服交叠相覆落在地面。

  颈黑玉戒与骨坠反反复复相碰,红色的系绳勾缠着。

  ·

  沈明玉喜欢热闹,也来了裴府。她虽是女儿身,却和男子们相交甚好,尤其是朝中的年轻武将。她与几位年轻的武将坐在一桌喝酒,烈酒入喉,让她明艳的脸上再添一抹亮色。

  有人偷偷嘀咕——沈家女儿个个都长了张漂亮脸蛋。

  沈明玉心里想着祖父和祖母在家中说不定心酸舍不得,宴席没结束,便起身离席归家。

  坐在角落里的聆疾犹豫了一下,跟去。

  沈明玉虽饮了酒,可并没有醉,她从不允许自己醉酒。她觉察出来有人跟踪自己,走到僻静处停下来。她转身,抱着胳膊冷眼等着,直到看见聆疾走近,她有点意外。

  这几年战事不断,禁军中人也过战场,包括聆疾。

  这五年,沈明玉与聆疾私下没什么接触,可没少一起并肩作战,死生与共。

  “你在跟着我?”沈明玉将抱着的胳膊放下来,站直身体,稍微有点淑女的模样。

  聆疾点头。他朝沈明玉走来,停在她身前三五步的距离,望着她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明玉愣了。

  “哈。”沈明玉笑,“指挥使这太狂妄自大了吧?”

  聆疾皱了下眉,沉默一息,再度开口:“你若说是,我好去沈家提亲。”

  沈明玉心想自己脸上发热一定是因为喝了那么多酒。她别开眼,顺便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儿。

  聆疾等了一会儿,再问一遍:“喜欢吗?”

  沈明玉古怪地看着他。

  “许久便想问你。一是你年纪小,二是战事未歇不敢成家。”

  “我都十七了……”沈明玉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聆疾点头,“刚十七没多久。”

  沈明玉将脚边的一块石子儿朝聆疾踢过去,他也不躲。看着石子儿准确落在他靴子,她才问:“什么时候提亲?”

  “聘礼早已备好。随时都可以。”

  “那就现在。”沈明玉朝聆疾走过去,拉聆疾的手。

  聆疾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急说:“那我去取聘礼。”

  “明天补也成的!”沈明玉拉着聆疾往家走,“他们整日明示暗示,你可总算来救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

  ·

  眨眼又过去五年,属于三个女子的十年之约到了。

  盛和十年,为皇帝举办的生辰宴,安煜十五年来第一次着红妆,震惊朝野。

  朝臣们嘈杂议论,仪态尽失。可他们很快发现武将沈霆、周显道、周显知,文臣左右丞,甚至连司礼监掌印裴徊光都神情淡然,仿若早已知晓。

  定局已成。

  沈茴为安煜亲自挽发落笄。

  安煜垂目望着腕间的那粒菩提珠。十年为帝,让她早就成了合格的帝王。她已查到这粒菩提珠的由来。

  她抬起眼,望着温柔为她插步摇的沈茴,轻声唤:“母后。”

  沈茴弯唇对她笑,说:“煜儿真好看。”

  安煜这一生没有得到亲生父母的疼爱,难过之后释然。她明白人生得失,即使没有父母疼爱,亦会在旁处所得。她在国中各地办了许多善堂,收留被抛弃的孩童,不仅管温饱,亦让他们读书学本事。愿这些孩子日后能为国效劳,更能找到自我,所得。

  “好啦。”沈茴说。

  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释,威严开口:“众爱卿平身——”

  华丽的明黄襦装,绣着张牙舞爪的盘龙。

  苏为昱望着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饶有趣味地自语:“唔,这样更有趣了呢。”

  他换上乖顺表情,朝万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从此,安煜换上绣龙女儿装,为女帝。

  反对?

  谁人可反?

  从帝十年,论政绩,匪寇反贼尽消,就连番邦亦再次温顺如羔羊。论权利,兵权在握,权臣拜跪。论民心,设善堂、医堂、建桥修路,大减税责,民不聊生已成过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岁时天真的畅想——

  “我们要做出一番政绩来,让这满目疮痍的山河恢复原本繁华昌盛的模样。届时,再昭告天下,为子民带来这一切安康喜乐的帝王,是女皇帝。”

  梦想与痴想往往一步之遥。即使如痴想的梦想遥远得仿若天方夜谭引人发笑,可只要想,并为之努力,就有实现的可能性。

  ·

  不久后,沈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并不清闲。安煜信任她,她也想为盛世努力终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称帝这十年绝大部分的功绩都是来自沈茴的决断。

  沈茴处理完学堂的事情,换上常服与裴徊光出宫。

  人们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携手的两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至于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后孪生妹妹?

  这并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桥上,望着河边热闹的市井。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更是无忧无虑。晚霞洒照,渡上温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个人脸上的笑。

  也许沈茴是对的。这世间的善恶有时难分,绝大多数人的心底都存着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开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卫氏人。说不定就有卫氏后人在远处那群欢笑的人群里。

  沈茴脚步轻快地跑来,她手里握着两串甜甜的糖葫芦,递了一支给裴徊光。两个人并肩站在桥上,吃着糖葫芦望着远处安乐的百姓。

  河面水波潋滟,映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过头望着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变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变裴徊光的人从来不是她。而是这世间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无疆,善意永不泯。

  夕阳彻底沉落后两个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着,绵长的钟声远远传来,寺内一片宁和。

  裴徊光卑身立于慈悲的佛像前,缓诵忏经。

  旁人若知这邪魔人物竟会诵忏经,定要感叹他虔诚得像个笑。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诚诵念。

  从一开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恶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余生这样短,不够与她厮守。

  他开始怕,怕地狱里没有她,怕没有来生与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余生每一日,一日也不与她分开。

  ·

  盛和二十九年,太后崩逝,举国哀恸。

  是夜,裴徊光开棺而入,将缱绻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录第十一重,为自戕。自裴徊光选择修炼邪功时,已为自己布了结局——用自戕结束今生所犯之恶。只因沈茴的存在,鬼录十一重推迟至今。

  卫珖缓缓阖目紧拥沈茴在怀,至永恒。

  生同日,死同穴。

第204章 番·大梦一场(一)……

  “爹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仰起脸来, 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在哭。

  在小姑娘身边还站了个一样高的小男孩。仔细看去,两个小孩子五官轮廓一模一样,竟是一对龙凤胎。

  男人望着陷于黑暗中的皇陵墓地擦了擦眼泪。他在一双儿女面前蹲下来, 勉强笑出来, 说:“爹爹在送别你们太爷爷呢。”

  月生扭头望着远处的皇陵,眼前浮现太爷爷的身影。太爷爷总喜欢坐在一棵海棠下的摇椅上,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吃。那棵海棠树明明没有香气, 可太爷爷却说海棠的淡香是花中之最。

  月生听说世间人人都怕太爷爷,可她不明白太爷爷有什么可怕的呢?月生觉得还是爷爷更可怕些,爷爷是大官, 叫……西厂督主?威风凛凛的。好吧,爹爹也是大官,穿着朝服的样子也很威风。可月生记不住爹爹的官职啦,名字太长啦!

  相反, 太爷爷总是悠闲。偶尔太爷爷还会剥一粒荔枝递给她吃。她总喜欢跑去找太爷爷。太爷爷经常嫌弃地说她和她爹爹小时候一个德性。

  太爷爷总是神色淡淡, 可只要看见太奶奶, 淡漠的双眸立刻变得好温柔!

  有一回月生坐在一旁读书,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提裙小跑到太爷爷身边, 惊奇地问:“太爷爷!书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奶奶那样好, 太爷爷是怎么逑到的呀?”

  一向润容神淡的太爷爷哈哈大笑,说:“想当年, 是你太奶奶追的你太爷爷我。”

  太爷爷笑着拽一拽她的卝发, 又说:“不愧是狗剩儿的闺女,居然也会问这个。”

  月生眨眨眼,原来爹爹小时候也问过?原来爹爹小时候叫狗剩儿。她捂着嘴笑, 绝不敢往外说。

  “回家了。”善果站起来,“江潮,牵好妹妹。”

  江潮点头,把妹妹的小手使劲儿握在掌中,跟在爹爹身后。

  走了没多久,天上飘起细碎的雪沫子。

  “哇,才九月末居然下雪了哩!”月生很惊奇。

  一个年迈的内宦追上来,递上两把伞:“善大人,拿着。”

  善果接过来。

  “顺岁爷爷!”月生眼睛亮起来,“我好久没看见你啦!”

  顺岁笑得弯起眼睛来,将怀里捧着的糖果盒子递给小姑娘。

  “顺岁爷爷又给我糖豆豆吃,顺岁爷爷最好啦!”

  “就属你嘴最甜!”

  善果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你要一直守在这里?”

  顺岁笑着点头。

  当初王来为奔前程,自己去东厂闯,他和顺年才被调到掌印身边做事。顺年也是个有志气的,能为掌印办实事。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志向,他守在掌印身边成了习惯。余生,都打算守在这皇陵。

  善果点点头,带着一双儿女下山。

  雪很小,三个人暂时还没撑伞。

  月生回头望一眼皇陵。

  “小心走路!”江潮提醒。

  月生回过头来,小声说:“太爷爷好年轻的。”

  江潮敲敲她的脑袋,一脸嫌弃地说:“又不是亲的!太奶奶比咱们亲奶奶还小两三岁哩!”

  好像是哦。

  月生揉揉自己被敲疼的头。

  可她很快再开口:“可是太爷爷看上去也好年轻呀。”

  她瞥一眼前面爹爹的背影,凑到哥哥耳边压低声音:“我觉得太爷爷看上去比咱们爹爹还年轻哩!”

  总是守规矩板着脸的江潮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嘀咕:“听说咱们太爷爷练的功法很厉害,能驻容!”

  “可是太奶奶没练呀!太奶奶也年轻得很哩!”

  这下,江潮解释不了了。可是他是哥哥,哥哥不能让妹妹失望。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小声说:“这你都不明白?咱们太奶奶是大善人!有功德的!她是菩萨心肠,自然像菩萨一样永葆青春!”

  月生懵懵懂懂地点头:“那我要是做好事当大善人是不是也能永葆青春?不对不对,我还太小啦。得等十六七岁再开始做善事!”

  江潮嘴角抽了抽,不接话了。

  好半晌,月生再开口:“我想太奶奶了……”

  江潮默不作声地跟着点了下头。

  善果说:“雪变大了,江潮把伞撑开和妹妹一起。”

  江潮听话地撑开伞,举在他和妹妹的头顶。伞面悄悄朝妹妹倾去,自己肩头落了白雪。

  “回去早点歇着,明日你们还要进宫伴读。”

  听了爹爹的话,江潮规规矩矩地应一声“是”。

  如今宫中只有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乃安煜和苏为昱的龙凤胎。说来蹊跷,自安煜明确以女帝身掌政,京中时常有双生子降生,且多为龙凤胎。初时被议论,后来被奉为大吉之兆。

  如今帝王为女,朝臣虽拜服,却仍旧盼着下一任帝王是男儿郎,立储的折子时常送上去。安煜全部打回去。孕育是个艰难的过程,国事繁忙,她不打算再生育。安煜明确说这一双儿女,断然没有凭借性别继承大统的道理。当然,她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帝,而非要送自己的女儿去龙椅。国事为重,苍生为重。将来皇位谁来坐,全看这两个孩子谁更适合。

  假使这两个孩子都不适合,从天下挑选下一任君主又何妨。

  ·

  大雪纷纷,星月被乌云尽遮。

  一片漆黑的棺木中,裴徊光侧首,凝望长眠在臂弯里的沈茴。她安静地睡着,嘴角微勾着一抹浅笑。双手交叠搭在身上,手心压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护着。

  是裴徊光雕的那个檀木盒。里面装着他们大婚那日的结发,还有一颗夜明珠。

  裴徊光望着沈茴唇畔的浅笑,心想她至死都是开心不悔的。

  空气越来越稀薄。

  裴徊光多想生生世世与沈茴厮守。这一生实在太短暂。可他清楚自己作恶太多,许是根本没有来生。就算有,上苍也不会垂怜他这样的疯魔恶人,怎能让他如愿?

  罢了,他从不是盼着上苍垂怜的人。假如人的确有轮回转世,即使堕入地狱,他也可以在血色的炼狱里爬起来,什么神佛鬼魅,尽屠之。总能将她寻回。假如真的有轮回转世一说……

  没有也无妨,至少此刻她在怀里。

  裴徊光凝望着沈茴,将这种凝望延续至永恒。

  将要子时了,裴徊光凝望着怀里的沈茴,念诵梵元鬼录第十一重,将所有静脉内脏瞬间催裂。

  她今日死,他哪敢拖到明日走。

  裴徊光少年时修炼梵元鬼录,自那时起,明个月十五眠于阴暗的棺中,不见圆月。如今在棺中,拥着他此生浩穹月,陷入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