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徊光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眼因为刺眼的光下意识合上。他在棺中太久,已不能适应这样耀眼的阳光。

  是谁扰了他?

  不悦。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让你背的医书你为何没有背?这天下谁都不能信任,你总得学得一身精湛的医术,才能保护好你自己!”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

  裴徊光还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冷眼轻嗤:“先将敌人都毒死,便不需要自救。”

  面前遍布烧伤的可怖面孔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难闻的烧焦气味在周围蔓延。

  哑叔躲在门后探头探脑,一脸焦急。

  裴徊光垂目,想了一下上次听见老东西说这话是何时。

  建武十一年。

  这一年,他十三。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你、你笑什么?”卫渡坐在轮椅上,握紧手中的鞭子敲在桌面,气急败坏。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向坐在面前的老东西。视线从他被烧焦的头脸,渐渐下移,到他已萎缩无力的腿。

  大概是裴徊光沉默了太久,卫渡抬手,将手中的鞭子朝裴徊光甩过去,却轻易被裴徊光握住。裴徊光用力扯过他手中的鞭子,他整个人失重从轮椅上摔下来。

  哑叔吓坏了,站在门口啊啊呜呜。

  裴徊光垂眼望着脚边的人,眼前浮现幼时父亲将他抱在膝上的情景。那时的父亲温润谦和,总是被夸一句风度无边。

  “哑叔,去打水。”裴徊光侧首。

  哑叔犹豫了一会儿,跑出去。

  裴徊光弯腰,将烂泥一样的人抱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想淹死我不成你这个逆子!”

  裴徊光叹息,垂眼看他,带着悲悯:“你身上真的太臭了。”

  “你!”卫渡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可是他满脸都是烧疤,一点都看不出来。

  裴徊光将他抱进盥室才放下。他在父亲身边蹲下去,去脱他的鞋袜。雪白的绫袜上沾了血水,被脱下的时候扯下了腐肉。

  裴徊光忽然抬眼审视父亲的神情,讶然发现他并不觉得疼。已经麻木了吗?

  卫渡警惕地盯着裴徊光。

  忽地一阵愕然,他惊讶发现自己一手将儿子培养成这般……连他都要忌惮提防的模样。

  哑叔提着一桶水跑进来,溅出的水弄湿了他的衣服。

  裴徊光慢悠悠地将清水倒进木盆,在水声相伴下,他说:“不就是学医,咋呼什么?”

  卫渡皱着眉惊讶地盯着裴徊光。

  好半天,他才知道裴徊光不是想虐待他,而是在给他洗脚。

  卫渡有点懵。

  不仅是洗脚。裴徊光帮卫渡彻底洗了个澡。然后又拿了药,亲自给他上换药、穿衣。平时这些事情是哑叔做的,可哑叔实在太笨手笨脚。

  卫渡疑神疑鬼地盯着已经长成少年郎的儿子,自己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卫渡一直皱着眉。早几年的时候,他已经看不透这个儿子的想法了。

  裴徊光站在洗手架旁,认认真真地洗手,将手上的药物残留洗净。望着自己完整的左手小手指,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有点不适应。

  裴徊光终于将手勉强洗净,拿了雪帕子将手擦净。然后他走过去,推着父亲的轮椅,将他推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

  “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让你读的兵书你读完了没有!”卫渡不停督促。

  身体日差,他怕自己等不及。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就是复国?你少几句废话罢。”

  卫渡错愕,有点不敢置信地艰难转身回望。他很清楚儿子对他的复国梦是如何嗤之以鼻。这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卫渡简直不敢置信。

  裴徊光眯起眼睛望着耀目的阳光。

  他从不得上天垂怜,也不信这重生机会是上苍给予他。

  是不是她求来的?

  他既重活一遭,必不能辜负。

  她说他只是走错了路。好,这一回,他便走一条不同的路。

  今生不做裴徊光。

第205章 番·大梦一场(二)……

  卫珖又在扶宁住了段日子。早出晚归, 留在宅子里时,也大多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翻阅医书。卫渡总觉得儿子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毕竟这儿子以前也是这样早出晚归, 也不怎么说话。他每每转着轮椅到儿子门前、窗下, 停留一会儿,再默不作声离开。

  儿子恨他。他知道。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

  哑叔蹲在杏树下,愁眉苦脸地瞧着石桌上的南瓜、萝卜、苹果……

  小主子的生辰快到了, 他想再给小主子雕一个花灯。正在愁雕什么。忽然听见主子的斥责声,哑叔立刻跑过去。他站在门口,听见父子两个又起了争执。

  “我说了多少次, 你不要学这邪门的功法!”

  哑叔伸长了脖子从门缝望进去。屋子里很暗,主子愤怒地大声斥责着。小主子立在一旁,整个人陷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

  卫珖往前迈出一步, 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 然后抬眼望向门口的方向。

  哑叔吓了一跳, 赶紧跑开不敢再偷听。

  卫珖生辰前一天晚上,哑叔终于雕好了花灯。他选了苹果, 这次没雕小动物, 而是雕了一个平安锁的形状。卫珖过来的时候,他捧着花灯给卫珖看, 又后知后觉蜡烛还没有放进去,他环顾四周, 手忙脚乱地找蜡烛。

  “拿来。”

  哑叔愣了一下, 听话地不再翻找,献宝似的把苹果灯递给卫珖,即使他已猜到小主子很可能像以前那样嘲讽他的笨拙, 再将花灯摔了。

  卫珖接过来,垂眼瞥了一眼。然后,吃了。

  哑叔愣愣地盯着小主子。

  “以后不准再偷学梵元鬼录。”卫珖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哑叔犹豫了。他抬起头偷偷去看小主子,对上卫珖瞥来的目光,他缩了下肩,挣扎之后,才勉强点了头。

  卫珖知道哑叔在偷学,虽然只学了第一重,可那功法毕竟邪门,反噬力太强,轻易左右一个人的悲喜情绪,能不动还是不动为好。

  至于他?

  即使书被老东西撕了也没所谓,他修炼这邪功几十年,早就刻在记忆里了。自宫从来不是修炼梵元鬼录的必要,而是捷径。

  卫珖将一大堆药交给哑叔,哑叔茫然地望着他。

  是给老东西的药。卫珖详细地对哑叔说了这些药的用法。哑叔笑着使劲儿点头,再点头。

  第二天清晨,卫渡让哑叔将一套衣服悄悄放进卫珖的房中。他转身就走,烧残的手费力地飞快转着轮椅轮子,逃一样。

  他怕,怕儿子知道这衣服是他给他的生辰礼物,会被轻易踩在脚下。他怕,怕儿子落过来的目光冷漠甚至带着嘲嗤。

  卫珖站在阴影里,望着老东西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垂下眼,去看脚下自己的影子。

  重来一次代表什么?那些恨与执念好像已经困在封存的棺木中。他时常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自己仿佛是个归来的局外人。

  卫珖回到房中,换上老东西给他准备的衣服。

  卫渡正在烦躁地翻着书册,又扭头问哑叔:“让你煮的长寿面煮了没有?”

  哑叔忙不迭点头。

  卫渡回头,看见卫珖的时候愣了一下。一身雪缎的少年郎站在门口,是他已经长大的儿子,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一瞬间,卫渡后悔了。如果当初恨与执念不是那样深,是不是可以和儿子成为正常的父子关系?可是玉檀下的鲜血让他走不出血仇深海的困束。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卫珖说。

  “你要去哪儿?”卫渡残缺的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儿子。儿子长大了,不听话,不能再被他左右。

  卫珖垂眼望着这个曾经爱过尊过也恨过的父亲。他探手,掌心慢悠悠地抚过老东西遍布烧疤的脸。

  “你、你干什么!”卫渡觉出几分屈辱的意味来,抓起桌上的鞭子。

  卫珖没躲。

  卫渡愣了一下。

  “呵。”卫珖低笑了一声,松了手,“老废物你可得好好活着,然后亲眼看着你求之不得的复国是如何被我轻易完成。”

  卫渡盯着儿子,慢慢皱起眉。

  卫珖离开了扶宁,在九月二十二这一日。这一日是他的十四岁生辰,也是沈茴三岁的生辰。

  暖阳西沉时,卫珖赶到了江南。

  ·

  沈府安安静静的,明明晚上还办了热热闹闹的生辰宴。宴席草草结束,谁也没有心思再吃东西,只因为沈茴又昏过去了。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里疼得发抖,断断续续地咳嗽,偶尔咳出血来。

  沈夫人迎上沈霆,沈霆刚送赵大夫离开。

  “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有些话不能说出来,可是她担心沈元宏再不回来,可能就见不到……

  “父亲跟着林将军打了胜仗,已经往回赶了。他记得蔻蔻生辰,必然也急着回来,应该就这几天了。”沈霆又宽慰,“蔻蔻不会有事的,她会好好长大。”

  “是。她不会有事的……”沈夫人跟着说。

  三个弟妹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沈霆朝他们招手,道:“都回去休息。不用守在这里。”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沈霆更像这个家的主心骨,沈夫人万事问他主意,下面的几个弟妹也更是对他对敬重听从。

  沈菩低着头,小声说:“给妹妹缝的布娃娃还没有给她呢……”

  “等蔻蔻醒了再给她。”

  沈菩抬起头,一双眼睛明显哭过,红通通的。她小声问:“妹妹明天会醒过来吗?”

  “会。”

  听哥哥这样说,沈菩便信了,弯起眼睛来。

  “嘉绵,送妹妹们回去。”沈霆道。

  沈霄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陪着两个妹妹离开。一离了长兄面前,沈霄明显轻松许多,还能说笑话逗两个妹妹开心。虽他是好意,可沈荼和沈菩明显笑不出来。后来,沈霄挠了挠头,自己装出来的笑也散了。

  沈夫人在小女儿床边守了许久,直到沈茴安静地睡着了,她才悄声离去。她是睡不着的,只想去寻母亲,和母亲一起抄抄佛经,给女儿求个平安。

  不久后,沈茴悄悄睁开了眼睛,她长长的眼睫上还沾着点泪。

  身上好难受,根本睡不着。可是她知道自己不睡着,娘亲是不会去休息的。所以她只能攥紧小手,拼命忍下心口一阵阵的绞痛,艰难地假装自己睡着了。

  从有记忆起,她每日都在吃药,日日夜夜被困在这间房,这张床上。家人们每日都会来陪着她说话,可她还是觉得好难受好难受。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不用再这样难受?可是她死了,家人会很难过,会哭的……

  沈茴手上没什么力气,费了好些力气才扯起被子,将整个头脸埋进黑暗里。她咬着唇,无声地哭。她不敢哭出声来,害怕再打扰了家人。

  被子被扯开的时候,沈茴吓了一跳,还以为被家人发现了!

  黑白分明的眼眶里盈着泪,视线却变得不清晰。她怔怔望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好半晌,她缓慢地闭上眼睛,盈在眼眶里的泪从眼角淌下来。

  她再次睁开眼睛,被泪水洗刷过的视线异常清晰。她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大哥哥。

  父亲教她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小心被骗子拐走。可是她望着眼前不认识的大哥哥,却觉得好像自己是认识他的。

  她一双小手攥在一起,局促地望着面前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奶声奶气地问:“哥哥是什么人呀?”

  原来她小时候的声音是这样的。

  卫珖扬起唇角笑了。

  沈茴一直盯着他瞧,见他笑了,她不由自主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卫珖取出一个鎏金的小糖盒,从里面取出一粒糖递给沈茴。他望着她干净的眼眸,温柔道:“哥哥是来给你送糖吃的人。”

  沈茴犹豫了。

  母亲说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她的小眉头揪起来,到底年纪小,这般想着,竟真的说了出来。

  “哥哥不是陌生人,我们上辈子见过。”

  沈茴歪着头,惊奇地瞧着卫珖,小声嘀咕:“骗子……”

  可是她攥在一起的小手慢慢分开了,她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拿卫珖递过来的糖。

  “什么糖,好吃吗?”沈茴将糖豆豆塞进嘴里。一股淡香在唇齿间蔓延开,她刚想咬开糖豆豆,卫珖道:“不要嚼,直接吞下去。”

  沈茴下意识地跟着做。

  这不是糖,是药,不过是被卫珖在药丸外面裹了一层糖。

  纵使裴徊光遍阅万卷医书研出治沈茴的药,可沈茴实在是病了太久。还好,卫珖拿着裴徊光的药回到了沈茴三岁的时候。

  卫珖将手里的糖盒递给沈茴,道:“每晚一粒,要偷偷吃,不要被你家里人发现,好不好?”

  沈茴歪着头,怀疑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哥哥。她不应该答应的,可是望着面前这双漆色的眸,她抿着唇不是很想拒绝。

  “一共三十粒,等你吃完了,哥哥再来给你送糖。”卫珖凝望着沈茴,心中不禁在想,就算这是一场梦,能让梦中的她长命百岁,也好。

  他想摸摸她的头,抬起的手空悬片刻,又放下来。

  沈茴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她慢慢躺下来,困倦爬上脑海,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看着陌生哥哥给她盖了被子,又离开。她偏着头,望着陌生哥哥离开的背影。

  兴许上辈子真的见过这个哥哥。如此想着,沈茴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沈茴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呆呆看着手心里的鎏金糖盒。原来昨天晚上不是梦吗?

  她将糖盒打开,捏起一块糖想吃。可是忽然想起陌生哥哥叫她每晚吃一颗。她依依不舍地将糖豆豆放回糖盒。

  为什么每天只能吃一颗,一天吃两颗不可以吗?

  等那个谪仙一样好看的哥哥再来时,她得问问他!

  沈茴小心翼翼地将糖豆豆都倒出来,一颗一颗地数。一共二十九颗,把这些糖豆豆都吃光了,谪仙哥哥就会再来给她送糖啦!

  沈茴弯着眼睛笑,小手抓起一颗颗糖豆豆,重新放回小盒子里。刚装好,她听见脚步声,赶忙将糖盒藏在枕头下面。

  “阿茴!你醒了!”

  娘亲的声音里噙着惊喜。

  沈茴转过头,朝母亲伸出手,要抱抱。

  沈夫人快步奔过去,将小女儿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欢喜地说:“醒了就好!娘亲以为你又要睡好几日呢……”

第206章 番·大梦一场(三)……

  沈茴没有像之前那两次一样昏睡过去, 一家人都很高兴。午时阳光正好,沈夫人带着沈荼和沈菩做针线活。因为不想小女儿一个人孤零零的,沈夫人每次带大女儿和二女儿做针线活的时候, 都是在沈茴的屋子里。

  母女三个坐在软塌上, 一边说话一边做活。沈茴大多时候都窝在床榻上翻看图画书,偶尔抓来糖果吃。每每,她翻了没几页, 就会抬起小脑瓜,好奇地盯着娘亲和两个姐姐瞧。

  她总是很容易困倦,累了就会栽歪在图画书上睡着。这个时候, 沈夫人就会悄悄带着大女儿和二女儿离开。

  “不要一直看书,小心累眼睛。”沈夫人叮嘱。

  沈茴点点头,手指头在图画下面的小字上戳了戳。画册每一页只有一两行字,她不认识几个。沈夫人早就瞧出来这孩子想读书识字, 可她身体太差了, 实在不适合请先生。

  沈茴拧着眉, 手指头在图画上使劲儿戳了戳,求助似地望向软塌。

  “阿茴怎么啦?”沈菩放下手里的针线活, 走过去抱起妹妹。

  “这个字!这个字!还有这个字!”沈茴一个字一个字戳下去。

  沈菩温声教妹妹识字, 沈茴认真地听。

  沈茴坐在二姐姐的腿上,笑着点点头, 翻开下一页去读。沈菩没有放开小妹妹,继续抱着她, 陪她一起读书。她对母亲说:“阿娘, 以后我来教妹妹。”

  “如此也好。”

  沈荼笑着说:“二妹教蔻蔻最合适了。”

  沈霄从外面跑进来,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二妹妹现在九岁, 还能在家里住好些年,可不像大姊你,已经及笄了,马上要说亲嫁人啦!”

  “你!”沈荼抓起绣筐里的线球朝沈霄的头砸过去。

  沈霄也不躲,红色的线挂在他的头上,他笑嘻嘻地嚷嚷:“大姊又打人喽!”

  沈荼直接站起身,打算真的揍这弟弟一顿。沈夫人笑着拉住大女儿,说:“好啦好啦,他就是皮。不理他。才刚及笄说什么亲,疼闺女的人家哪有那么早嫁女儿的。”

  沈夫人又瞪沈霄:“让你置办的东西可都买齐了?”

  “当然啊。大哥的亲事,我哪敢出差错。娘给的单子上的东西,我可是跑断了腿,货比三家挑了最好的!”

  沈菩捂着嘴笑:“胡说,明明是柳管事置办的,二哥哥你就跟着看热闹去啦。”

  沈霄笑嘻嘻的,也不反驳。他走过去,把沈茴压在图画书上的小手拉起来。他从袖中取了个红绳绑在小妹妹的手腕上。然后摸摸小妹妹的头,在沈菩身边坐下来。

  沈茴晃了晃手腕,看见红绳上系了一个金色的平安符。她不再看书,抓起枕头旁二姐姐给她做的布娃娃抱在怀里,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听家人说话。

  沈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做针线活,正是给沈霆的婚事准备的。说到沈霆的婚事,沈荼好奇地问:“母亲,哥哥怎么忽然要成婚?之前一点没听说。骆家门第家风怎么样呀?”

  几个孩子里她年纪最大,已经及笄,想的更多一些。

  沈霄也跟着追问:“对呀,之前也没听娘说要给哥哥娶媳妇儿啊!娘,你不是说成婚不能太早嘛。”

  沈菩也好奇地问:“未来嫂嫂好不好呀?”

  沈夫人沉默了。

  沈元宏不在家的时候,家中事事都由沈霆打理。他也向来稳重有决断,可毕竟才十七,还未及冠。沈夫人之前的确不希望他这么早成婚。婚姻大事,不该在小小年纪匆忙定下。她根本没张罗沈霆的亲事,是有一日沈霆突然让她去骆家提亲。

  沈霆也不隐瞒,原话是——“无意间在桥上见过一面,适合为沈家妇。”

  沈夫人琢磨了好几日才明白,原来是儿子见了人家姑娘一面就想娶回来。

  至于骆家……沈夫人是不大满意的,小门小户的商户,后宅也复杂。而沈家最看重家风。沈夫人偷偷观察过骆菀,倒是个温婉良善的性子,便也同意了。

  只是有些话不适合对下面几个孩子说,她收了笑,认真道:“你们未来嫂子人很好,等她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你们要将她当成长姐一样敬爱,如何对你们长兄,就如何对她。”

  几个孩子也都收了笑,认真应下。

  沈茴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将脸贴在二姐姐的怀里。见她倦了,沈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出去,让她好好睡着。

  ·

  小糖盒里最后一粒糖吃完的时候,沈茴扭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窗户的方向。明天就没有糖豆豆吃了,那个好看的哥哥还会再来给她送糖吃吗?她将糖盒藏在枕头下,睡着的时候还在想着哥哥明天会不会来。

  第二天,她先等到了父亲归家。

  沈元宏一身风尘,急急忙忙将冷硬的铠甲脱下,换上柔软的常服,大步朝小女儿的房间走出。沈夫人和几个孩子都笑着跟在他身边。

  沈元宏直接将沈茴抱在怀里。

  “扎扎!扎!”沈茴拧着眉,小声抗议。

  沈元宏胡须来不及修,扎到了她娇嫩的小脸蛋。沈元宏哈哈大笑,家人们都跟着笑起来。

  沈元宏平安从边疆回来,还立了军功,是喜事。沈霆后天就要大婚,是喜事。沈茴身体尚好,亦是喜事。一家人心情都很好。

  傍晚,沈夫人对沈元宏说了沈霆的婚事,之前在书信中说过,今日说的更详细些。沈元宏也对骆家的家风不大满意,可是听夫人说儿子挑中的那姑娘品行端正,便没说什么。他转而告诉沈夫人,上峰有意提拔,这次又立了军功,恐怕日后要赴京上任。

  虽是喜事,可夫妇两个都面露愁容。只因沈茴的身体必然不能入京。

  “若实在不行,放在我母亲身边吧。我母亲一直很疼阿茴,阿茴也喜欢她姥姥。”

  “再说吧,反正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沈元宏又说,“还有一件事,胡将军问了我家中几个女儿,又问了年纪。今上根基不稳,恐怕要利用姻亲关系梳拢朝堂。”

  “莫不是要大批给朝臣赐婚?这……我可舍不得啊!”

  “只还是猜测,更何况圣旨若下来,也没办法抗旨。若实在不行,你提前给阿荼说亲吧。”

  ·

  傍晚时,沈茴窝在床榻上睡了半个时辰。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枕头旁边有三个鎏金小糖盒。和上次谪仙哥哥给她的一模一样。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再摇摇头,把瞌睡虫赶走。然后她愣愣看着这三个小糖盒,难道是她睡着的时候哥哥过来送糖,已经走了?

  “哼!”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歪着头,握起小拳头敲敲自己的头。

  “你做什么?”

  沈茴呆住了。她赶忙转过身,惊讶地看见那个大哥哥坐在桌边,正含笑望着她。

  “哥哥你来啦!”

  卫珖温笑点头。

  沈茴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她刚往前迈出一步,软麻无力的腿让她跌坐在地。

  卫珖赶忙将人抱起来,抱着她在桌边坐下,将她放在膝上。

  她沮丧地低着头。

  卫珖长指为梳,梳理着她睡乱的柔软乌发,温声哄着:“阿茴还小,过几年身体会越来越好,不会再跌倒。”

  沈茴曾无数次说过她有多羡慕沈鸣玉。那么,今生我让你也可以活成沈鸣玉的模样。

  沈茴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你给了我三个小糖盒。”

  “嗯?”卫珖垂眼望着她。

  沈茴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所以下次见到哥哥是三个月后吗?”

  卫珖愣了一下,他不想骗她。

  “是。”

  他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暗下去。

  “等阿茴长大了,日日可以见到哥哥。”

  “真的?”沈茴灰下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真的。”卫珖拿起桌上的奶糕,一勺一勺喂给她吃。看着她吃得弯起眼睛,看着她吃得唇边沾满奶渍。他拿帕子给她擦,小心翼翼。

  “哥哥的手好好看!”沈茴忽然说。

  卫珖瞥一眼自己的手,将手递给她。她果然将他的手当成玩具,新奇地捏捏他的手指头。她甚至低着头细瞅他指腹上的纹路。

  卫珖垂眸望着她。

  沈茴忽然抬起脸,笑着说:“哥哥笑起来真好看!唔,哥哥是蔻蔻见过最好看的人!”

  卫珖笑她果然从小就嘴甜。

  卫珖得走了。

  “哥哥!哥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哩!”

  “怀光。”

  沈茴伸出手指头,蘸了一点奶糕,在桌面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光”字,然后苦恼地眼巴巴望着卫珖。卫珖便抓着她的小手,在“光”字前面,写下“怀”字。

  “怀光哥哥。”沈茴翘起唇角,甜甜地笑。

  ·

  又过了三个月,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今上大批赐婚,牵扯极广。大部分赐婚是朝臣之间,也有给几位皇子赐婚。其中沈荼就被指给了齐铢。

  三个月,太快了,沈夫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来得及给大女儿寻到合适人家。

  至于齐铢此人如何,沈家人是一概不知。今上的儿子众多,又是前几年刚建立的大齐,天高皇帝远,对皇帝都没有什么了解,更何况是皇子们。圣旨不可违,事到如今,沈家人倒也只能盼着齐铢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卫珖再次给沈茴送了几盒药,离开沈府前,听见沈家人在议论沈荼的婚事。处理沈荼和齐铢的事情之前,卫珖先去了一趟马场。

  他十分清楚曾经的那些手下哪些用得更趁手。

  卫珖找人把伏鸦揍了一顿。

  然后他风光霁月般出现,居高临下地俯视粘了一身马粪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