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缈道:“数学问题,一般的纸张,对折8次就是极限,有256层了。”

“你肯定没用板砖拍过人,板砖也有这样的定律。”呼延云拍着后脑勺说,“第一次拍,一般就断成两半了,接下来用巴掌那么大的断砖击打,随着砖块的体积变小,断裂的可能性就很低了,击打起来也很吃力,再往下就更难断裂了,就算断裂了也没意义,你想啊,你手里握着一萨琪玛砸人,可能吗——也就是说,真凶在马笑中走后,搬来很多砖头继续击打受害人同一个创腔,才造成受害人死亡,并将马笑中用过的砖头弄得更碎,妄图给警方造成‘一切都是马笑中用一块砖头连续砸击造成的结果’…”

“厉害!”听呼延云这么一分析,郭小芬不禁拍了一下巴掌,“可是,这仅仅是从逻辑上证明了举报人的口供不成立…”

“逻辑上的缺口,永远会有证据来填补。”呼延云说,“既然我们推理:凶手是搬来很多砖头才砸死受害人的,那么犯罪现场就少了一些东西——”

“多余的碎砖块。”刘思缈说。

呼延云点了点头:“既然犯罪现场留下的砖块刚好可以组合成一整块砖头,那么我们可以推理,在那么个黑灯瞎火的胡同里,凶手不会先搬来一堆砖头砸人,然后好整以暇地从碎砖头中挑出马笑中砸人的留下,然后把自己砸人的砖块拿走——他一定是先用什么垫在受害者身子下面再动手,这样完事后,只要把多余的碎砖头一兜就兜走了。”

郭小芬想了想说:“难道他事先准备了塑料布…”

“不对,受害者被马笑中砸昏,是一个偶发行为,按照真凶的策划,受害者本来应该用铁棍砸死你和蕾蓉,谁知半路杀出个马笑中。”呼延云说,“由此推理,真凶杀人灭口也是突发行为,他的凶器(砖头)必然是从附近找来的,他兜砖头的用具也一定是随手就能得到的…”

郭小芬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他穿的衣服!”

“还有呢?”呼延云问。

“还有…”郭小芬翘起樱唇想了想,“他不可能用衣服兜着碎砖头上街去,太引人注目了,所以,那些带血的碎砖头一定扔在附近了。”

“胡同再破烂,突然出现一地碎砖头,也会让人惊讶吧。”呼延云小小地伸了一下懒腰,“怎样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种到树林里,所以,去找找附近的砖堆,也许会有发现——”

刘思缈的目光一凛,她盯着这个长着一张丑丑的娃娃脸的家伙,暗自惊诧这一连串推理是如此的迅捷和严密,简直像挥手之间就将一只凌乱的魔方对成了六面整齐的单一颜色…自从马笑中出事以来,她并没有坐视不管,而是调出举报人笔录、法医报告、现场勘查报告研究了很多遍,并没有找出给马笑中洗清冤屈的合理办法,而就在刚才,仅仅不到十分钟时间,呼延云就看出了一堆破绽…

“我给丰奇和田跃进打个电话,让他们去那个胡同的砖堆边找一找证据。”刘思缈说着就开始拨打手机。

丰奇和田跃进接到电话,马上动身。这空当,呼延云把爱新觉罗·凝用“弧矢七”分析出蕾蓉是快递尸骸的真凶讲了一遍,刘思缈听完,皱起了眉头:“‘弧矢七’我知道,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我还用它配合芝加哥警方调查过一起贩毒案件,最近一段时间,市刑警队也引进了这个系统,凡是系列杀人案都要求加以应用…但是不对啊,一来定位点太少了,符合基本信度的常规分析也至少需要五个地址,现在只有三个,怎么能剖绘?二来,犯罪地理剖绘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技术,跟行为科学一样,只是用来缩小调查范围,用经过多次确定的犯罪人特征来排查嫌疑人的,何谈‘锁定’真凶?这个爱新觉罗·凝怎么搞的,是不是以为自己会几个英文软件就可以称霸天下了?!”

女人越美,心眼越小,所以刘思缈的心眼比针鼻儿大不到哪里去,去年发生的一起杀人案件中,她差点遭到爱新觉罗·凝的陷害,这个仇她可没忘。

呼延云也对凝十分不满:“她居然还给另外三大推理咨询机构发电子邮件,要求明天会商吴虚子一案,真不知道她到底想闹出多大风浪才罢休!”

“到底‘吴虚子一案’是什么啊?搞得神神秘秘的。”郭小芬问。

刘思缈摇摇头:“我只听说,那是许多年前发生在南京的系列杀人案,案情十分诡异,凶手已经伏法,不知道现在翻出这个旧案来做什么?”

呼延云没有说话。

正在沉默时,刘思缈的手机响了,她刚一接听,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好!太好了!你们马上带到市局去,我带你们到化验室做DNA比对!”

放下电话,她有些激动地说:“发现了,带血的碎砖块!”

“意料之中。”呼延云一点都不惊讶,“那么,咱们分一下工,思缈,你回市局等丰奇他们,验一下砖块上的血液,是否和受害者的DNA相同,DNA快检的结果应该在30分钟就能拿出来吧,一旦相同,你马上向上级汇报,有推理,有物证,老马可以马上被释放,我和小郭去一趟四处,接他重获自由。”

刘思缈不屑地看着他说:“你知道四处大门朝哪边开么?”

“我有亲戚在那里上班。”呼延云说,“思缈,老马这个事情办妥,你还有一件事情要连夜处理——”

“我知道什么事。”刘思缈说。

呼延云犹疑地看着她。

刘思缈说:“连夜把那个举报人抓起来,讯问他收了谁的好处,指使他诬告马笑中,这很可能会帮我们抓出幕后的真凶。”

“这个啊…也确实需要,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件。”呼延云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说的是:你办完检验的事情,要赶紧去一趟部里,利用你现有的关系,找一下课一组,和他们说明,无论如何也要在明天的投票程序中,给蕾蓉以支持,不然,蕾蓉将会被打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了!”

仿佛听到巨石从悬崖上滚落的轰隆声,刘思缈和郭小芬都有点发呆,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我没有开玩笑。”呼延云严肃地说,“爱新觉罗凝·既然召集‘四大’开会,必然会对某些涉及蕾蓉的事情进行表决,按照规矩,‘四大’中只要有三票通过,就必须执行,名茗馆那一票肯定要对蕾蓉不利,九十九与溪香舍长期不和,很可能也会对蕾蓉投出不利的一票,所以关键就看课一组那一票了…”

可是,呼延云,你不知道…

刘思缈想说话,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站起身说了一句“好吧”,就朝大门外走去。

呼延云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沉重,但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事态紧迫,也顾不得许多,拉上郭小芬,打了个车就去无算大厦——那里的地下二层表面上是车库,其实是四处的办公地点。

坐在出租车里,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呼延云好像太疲惫了,把脑袋靠在车窗上眯瞪一会儿,郭小芬满腔的心事,瞪着两只眼睛,久久地望着深浅莫测的夜色,忽然说了一句:“呼延,你觉得,一个人坚持理想和信念,是不是真的很难?”

呼延云困怏怏地说:“世上最难坚持的就是活着,能活着,就能坚持。”

世界上最难坚持的就是活着。

郭小芬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窝在车门和车座的角落里的呼延云,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她看了他许久,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出租车在无算大厦门口停下,郭小芬跟着呼延云下了车,朝地下车库走去,车库虽然亮着灯,但那些或闪烁、或呆滞、或飘忽、或凄迷的灯光,活像是恐怖电影中的布景,令她有点害怕,不由得往呼延云的身边靠了靠。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这里面怪瘆得慌的…”郭小芬有点不好意思。

呼延云挽住她的胳膊:“别怕,一起走。”

郭小芬紧紧地挽着他,一起往前走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觉得很暖,原来一只臂膀有时就是整个怀抱。

走到一堵墙的前面,呼延云将墙角一块青色的砖往右挪动了一下,墙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液晶显示屏,呼延云朝它挥了挥手,那堵墙的中间部分整体向上抬起,一条明亮的甬道便展现在眼前,门口的持枪武警将呼延云和郭小芬带到哨卡旁边的值班室等待。郭小芬是记者,好奇地透过窗户往外面看,但是看到的只是一片迷宫似的隔间。

好安静啊,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突然,泄洪似的,甬道的远处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便见到一大片人由远处一点点走近,快到眼前了郭小芬才看出,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矮胖子正是马笑中。几天不见,似乎他又胖了一点,满面红光、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是从前线归来的一级战斗英雄。

“大家留步,大家留步!”马笑中劝着身边那一大堆人,“再送,马某就真的愧不敢当了。”他抬眼看见郭小芬目瞪口呆地站在值班室门口,把手一指对众人道:“看见没有,你们嫂子来接我了,我得赶紧回家了,小别胜新婚不是…”

于是,那一大帮子人都走过来管郭小芬叫“嫂子”,有几个看上去比马笑中年龄还大的,也叫得有模有样,弄得她哭笑不得。

“大家就送到这儿吧!”马笑中对着众人拱拱手,“这几天承蒙兄弟们照顾,好酒好菜供应着,老马都记在心里了,我们家地址刚才不是抄给你们了么?赶明儿都做客去,我给你们做我最拿手的涮羊肉!谁不去谁他妈是孙子,谁空手来谁他妈是重孙子!”

涮羊肉不就支一锅,搁好底料,倒上开水,往里面扔买来的羊肉片么?哪里有什么“拿手”不“拿手”。郭小芬强忍着笑,和呼延云一起把马笑中接到外面,走出车库,马笑中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仰头感慨了一句:“高处不胜寒啊!”

“死胖子,你得瑟什么得瑟,咋的,住拘留所还住出感情来了?”郭小芬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的感情都在你郭妹妹身上啊。”马笑中哈哈大笑,拍拍圆滚滚的肚皮道:“主要是这几天结交了不少四处的朋友,估计将来更有的混了。过去听李三多那老小子吹牛,说他‘文革’时被抓进劳改农场,第一天晚上闭上眼就能打呼噜,显摆他自己心胸宽广,这一次,老马可没有输给他。不过,也还真要感谢他,要不是他跟四处打了招呼,要他们照应点儿老马,老马这回没准儿还真折里面呢!”

李三多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一把年纪了,却是个老小孩,不知什么机缘,竟和马笑中这等货色成了忘年交,经常在一起喝酒吹牛,货真价实的铁哥们儿。

“你要感谢的人多了。”郭小芬说,“第一个该感谢的是呼延,要不是他推理出举报人口供与物证间的矛盾,然后刘思缈去帮你伸冤,你呀,你说不定得把牢底坐穿呢。”

马笑中望着呼延云,突然走上前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代我谢谢思缈!”

“快滚!”呼延云啼笑皆非地甩开他的手,“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们俩就别闹了。”郭小芬说,“老马你不知道,你在里面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蕾蓉被人诬陷为杀人犯了!”

马笑中蛮不在乎地竖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鼻尖:“甭担心,四处咱有人!”

“老马。”呼延云拍拍他的肩膀,“这回,蕾蓉遇到的可能不是一般的麻烦,不然我们也没这么着急把你救出来,因为很多事还真得需要你帮帮忙。”

“我说哥们儿,你不用把话说得这么实在吧!要是蕾蓉不出事,敢情你们根本没打算捞我啊。”马笑中歪了歪嘴巴,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大人有大量,这三更半夜的,不好老在这里站街,回头再给扫黄的抓了去。走,到我派出所去,那是老马的大本营,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救蕾蓉。”

就在马笑中带着呼延云和郭小芬大摇大摆地回到望月园派出所的时候,刘思缈正在公安部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踟蹰。

刚才,她回到市局,一面让技术科紧急对砖头上的血迹做DNA快检,一面令人将那个举报人从家里“请”了过来。快检结果一出,和受害者符合,她马上给上级领导汇报,获准释放马笑中。同时,举报人被拉到审讯室严肃讯问,很快他就招认,当时他经过胡同,确实看到马笑中用砖头砸受害者了,但只看到砸了一下,一时害怕就走掉了,第二天听说死人了,就觉得是马笑中干的,而且他以前因为小偷小摸被马笑中处理过,正好通过举报“报复马所长一下”。

这让刘思缈有点惋惜,因为不能指望通过举报人“挖出”后面的真凶了。她赶紧驱车前往公安部,却终究止步于门口。

唉,呼延云只晓得我和课一组有联系,他哪里知道,我是为了寻找香茗的下落,经常来这里“闯宫”,才偶尔接触了曾在课一组工作的一位文职警官,刚才打他的手机,关机…事实上,这个破案率高达92%的国家最高级别的刑侦咨询机构,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厚重的面纱,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是谁,也没有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组织结构,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工作方式…这么晚了,让我到哪里去找课一组啊…

一想到这里,她又惦念起林香茗来了,这种惦念就像此时此刻街上的灯火,湮没在苍茫的夜色中,却又星星点点,连绵不断…

“思缈?”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刘思缈转过身,竟然看到了楚天瑛,不禁十分惊讶:“啊,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每次见面,都是刘思缈闪躲楚天瑛的目光,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灼热,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强烈,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楚天瑛的目光在闪躲:“我…我就是过来办点事。”

不对。

刚才听呼延云讲起,爱新觉罗·凝打电话来时,提到了在锁定蕾蓉为凶嫌一事时,“楚天瑛警官也在场列席观看了我们使用‘弧矢七’软件的过程”,也就是说他也参加了针对蕾蓉的缉捕行动,那么,他连夜赶到部里,意欲何为?就是一件不能不追问的事情了。

“天瑛,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刘思缈盯着他说。

楚天瑛身子一震,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美艳绝伦的女孩,黑夜中,她的脸庞皎洁如月,双眸中流露出冷冷的哀伤,简直令整个世界都浸入了冰河期…她不仅曾经是他在警官大学培训时的老师,还是他一见钟情、爱慕已久的女子,曾几何时,为了她,他连豁出命去都毫不犹豫,然而…然而经过这一个晚上,很多事情,都变了。

思缈,原谅我。

但是,楚天瑛无论如何也不能冷对思缈的逼视,他叹了口气说:“思缈,我来这里,确实有事,事情很怪异,我不知从何谈起。”他静静地想了片刻,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番:“郭炜他们进了蕾蓉家,发现她已经走脱的迹象之后,凝就让他们尽快到玉浮阁去,也许蕾蓉躲藏在哪里,张燚劝阻她说这样可就彻底得罪溪香舍了,凝说无所谓,我正要让溪香舍出面向‘四大’公布一些事,然后就坐下来给另外三大推理咨询机构写了一封相同的邮件,发过去后又让张燚短信各位领导者…”

“等一下。”刘思缈说,“难道凝知道课一组的领导人的手机号?”

楚天瑛连忙说:“不是的,邮件她是发到课一组、溪香舍和九十九的公共邮箱,短信她只发给了溪香舍舍主余柔和九十九的掌门鹿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溪香舍和九十九都回复了邮件,说同意明天召开‘四大’紧急会议,余柔和鹿婷虽然不能亲自到场,但会派代表参加。又过了半个小时,课一组的回复邮件也到了,只说了一个‘好’字,并没有说是否派代表参加。当时,名茗馆的几个人还颇为激动地讨论了一下,说不知道神秘莫测的课一组究竟会派什么人出席…”

说到这里,楚天瑛咽了口唾沫:“我虽然表面上装作沉稳,不跟这帮学生起哄,其实心里也很好奇,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就十分吃惊,那是部里的特别专线,一接听,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问我是不是楚天瑛,我赶紧说是,她说你马上到部里来一趟。我挂上电话,开着车就过来了,一到门口的值班室,报上名字,稍微等了一会儿,就有一位看上去在四十岁左右,面容非常安详的女子走了进来,一说话,我就听出她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人。她引我走进办公大楼,在一个很小的侧厅里落座之后,让我陈述一下个人的履历。我心里有点紧张,定定神,慢慢地讲述了一遍,那女子一直静静地听着。等我讲完了,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怎样才是一名合格的警察?我回答说:政治坚定,业务过硬,忠于职守,有为人民利益牺牲一切的献身精神…她静静地听完,点点头,接着问:你被调到本市之后,对未来的发展有什么规划?我说我要努力工作,业余时间自修各项刑侦技能,提高破案率等等,她依旧只是静静地听,听完问我第三个问题:你和蕾蓉的关系怎样?”

“啊?”刘思缈一惊,这个问题和前两个问题,活像是在国道上直行的轿车突然来了个急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