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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领大人……“一众锦衣卫齐刷刷地跪下。马杰急声道:”统领大人,我们十八骑深入塞外,如今已死了一位兄弟。而大敌就在眼前,正是用人之际,望统领能命他戴罪立功。现在实不是追究过错、豆萁相煎的时候。“统领微微一笑:”副统领认为我依律处罚是豆萁相煎吗?“马杰额头布满了冷汗,道:”属下情急失言,望大人见谅。但此刻实在不是追究陈起过错的时候。我们才出塞外,便遇强敌……“统领冷声截断道:”若我坚持要执行呢?副统领是否要率众抗命?“马杰抬眼与他对视,道:”属下不敢。但属下曾听说古来用兵者,必使将士一体、部属用命,才能成就非凡之业。而现在大人一意要杀陈起,势必要使大伙儿寒心。现在我们内外交困,能否顺利到草原上去就难说了。“统领眉头一轩:”你是在威胁我?“他踏前两步,脸上闪过一抹酱红。

  正此时,又是一阵飓风刮来,峡谷中的沙尘扬得更大了,哧然有声地打在断崖上。马杰却坚定地与统领对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其余人也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其中之决绝即便龙卷风至也不可撼动。

  统领袍袖飞扬,锵然拔出长刀,扔到陈起面前:”你若是条汉子,便自己了断吧。死后仍算锦衣卫的烈士,朝廷会抚恤你的遗孤。“陈起脸上青红不定,陡然拾起长刀,大声道:”兄弟们不必再为我求情,我陈起不是孬种,犯了错事,自会有交代,“他一顿,转向统领道,”还望大人这一路走好,属下会在奈何桥上恭候大驾,不见不散。“风吹得更猛烈了,沙尘硌得人生疼。陈起大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反手一刀径向自己脖子砍去。马杰正要跃起阻止,但一阵猛风吹来,视野都为沙尘所模糊。只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洒在身上,一颗头颅在风中惊起,被吹得老远还骨碌碌地滚着。

  峡谷中一时寂静了,连飓风也适时停了下来。众人不能置信地望着那具无头尸体,似乎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的变更。叶大飞愤怒欲狂,就要去找统领拼命,却被马杰一把拽住。他也眼睛通红,但脸上却偏偏是石雕一般的僵硬,无声地望着统领。

  难言的沉默在持续,统领独对众怒,依旧高高地昂着头。这时他注意到一碧如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一朵乌云,起初是极小的一团,但随着风势愈烈,也在极快地膨胀。待到近些,他便发觉这朵乌云与寻常所见迥异。乌黑蒸腾的云气竟从空中垂下,陀螺状地向地表延伸。而光滑平整的沙漠一经云气旋过,竟也四散卷起沙尘,聚而不散,最后纠集成一股,向高空升去,隐隐与那团乌云相接。众人回头看去,一时间惊讶于大自然的异象,竟暂时忘却同袍死难的悲伤。

  那乌云隆隆地向峡谷移来,每肆虐一处沙丘,径向便要增大几分。不一会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便如千军万马咆哮而来。这倒像极了江南盛夏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片刻前还是万里无云,一忽儿乌云蔽日。

  叶大飞喃喃地道:”想不到这鬼地方也会下雨,只不知呆会是什么光景。“众人却不敢相信这是雨,只是怔怔地望着。统领突然想到番人少女临去前的话语,心中蓦地一动,惶急喝道:”这是龙卷风,大家快到驼阵背后去躲。“乌云眨眼间卷到三十里许的地方,天地间尽为乌黑的云气充斥,再也见不到太阳。众人幡然色变,没命似地向驼阵后跃去,最后一瞥看到,一个隆起的沙丘活生生地被云气吞噬进去。几个掠得慢的锦衣卫被飓风刮起,扬向了半空,不及作丝毫挣扎,便给卷入那漆黑不可知的恶浪中。

  统领沉声喝道:”抓紧骆驼腿,不要放……“他的声音被涌至的恶浪湮没。众人依言紧抱住,感觉温暖从细茸茸的皮毛中传来,心中稍定。这些牲畜不愧有大漠之舟的美誉,对着飓风,依旧坚实地立在当地。

  众人只觉耳边风沙呼啸,空中似有巨力传来,身躯竟硬生生地被向上扯。若可以睁眼细看,定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景象,倾毕生而难得一见。但此刻只盼快点过去,好从噩梦中醒转。统领突然想到后方的囚车,它和驼阵尚有一些距离,在这样的飓风中难保不被吹走。他急伸手向后探,竟侥幸够着一根柱子。但凭他一人的力量,根本握不住。待要喊人相助,但沙尘飞扬,根本无法出声。

  正在此时,另一侧传来力道,似乎也有人在拽囚车,力量与他相若。他心中一松,想是马杰也注意到了。若失去囚犯,他们的塞外之行根本没有意义,返回京城后更要担天大的干系。但龙卷风毕竟不是人力所能抵挡,合两大高手之力,仍不能与之抗衡。尤其是统领,方才经过恶战,渐渐觉得不支,扳住驼腿的手急剧滑脱,最后只剩手腕死命勾住。

  而飓风只刮得更烈,根本没有止住的意思。千钧一发的关头,又有一股力道去拽囚车。这人的力量犹要胜过他二人,囚车逐渐往回走,到了驼阵的庇护范围。统领几近虚脱,茫然中想到,马队中以他与马杰功力为最,何时出现如此厉害的人物?

  此次塞外之行,关系着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的纠缠,这位不速之客是否为某方安插的棋子?若是这样,更为内忧外患的处境增添了变数。

  龙卷风终于止住,峡谷中沙尘积厚,将细长的驼腿完全埋住。众人挣扎着从沙堆里爬出,看到夕阳西沉斜晖脉脉,恍然有重生之感。马杰让几人帮忙将囚车挖出,庆幸地发现囚犯仍端坐其中,依旧神色木然,仿佛方才的一切均与他无关。

  叶大飞骂道:”这家伙倒是命大,这样大的风也没被吹走,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其余人也啧啧称奇,只有统领与马杰相视凛然,目光中都有讳莫如深的味道。方才那神秘人究竟是谁呢?统领开始清点人数与物品,五匹骆驼俱在,但被风刮走了四人。末了他舒口气,道:”幸好清水只被刮走了一半,食物基本还在,足以支撑我们走出去。

  马杰心中一冷,听他的口吻,同袍倒比不上清水食物重要。其余人想到死难兄弟的音容笑貌,也是一阵黯然。相对起来,叶大飞这莽汉则要没心没肺得多,他郁闷了一阵,就去解水囊:“渴死老子了,下回有黄金万两,老子也不来这鬼地方。”他狂灌了一阵,将水囊递给马杰。众人默默地喝了一回,再传回他手中时,水囊又空了。叶大飞骂咧咧地又要去解,啪地一声,手还未够着,已经挨了重重的一鞭。统领一手持鞭,皱着眉头:“今天的饮水已经足量,若想活着出沙漠,便节制点喝。”叶大飞嘿嘿冷笑:“你不说每次休息能喝两袋水的?现在怎么又变成一袋子了。怎么,省下一袋你自己独吞?”统领不动声色:“另一袋早叫龙卷风刮走了,你们要喝就去找回来。”叶大飞不为所动,哧笑道:“别说屁话了。老子早不想活着出去,不是被番人射死,就是被你逼死。老子现在只想喝个痛快。”他这句话令其余人同仇敌忾,一时间陈起的死又浮上心头,甚至连龙卷风带走的四条人命也一起归咎到统领头上。群情汹涌,只闹哄哄地吵着要把水喝完。

  叶大飞底气更足,大踏步走过去。忽见鞭影如山,他还没来得及防备,已经挨了四五鞭,痛嘶着向后滚去。

  统领神情冷厉,以鞭子指地:“以此为界,你们若敢跨越一步,便按忤逆上司之罪,杀无赦。”他积威素重,此刻疾言厉色,倒着实把一群人压制下去。

  但也有不畏死不能以死相惧的。叶大飞从地上爬起来,脸红脖子粗,他是豁出去了:“你算什么狗屁上司,我们只认马大人,你算什么东西!”其余人倒不敢应和了,毕竟这样当面辱骂,是锦衣卫中从所未有之事。叶大飞见四周人噤若寒蝉,一时间倒不知所措,只能继续梗着脖子站立原地。

  统领脸上青气一现,冷笑着握了鞭子上前。突然人影一闪,马杰比他出手更快,劈面就是两巴掌:“你这个浑汉,给龙卷风吹糊涂了,竟这般胡说八道!统领大人是为大家好,下次谁再这般不知轻重,可不要怪我不客气。”叶大飞摸着红肿的脸,傻愣愣地望向马杰,似乎难以置信。马杰却不容他缓过神,一脚踹去,将他蹬到马尸堆里:“还想喝水,去灌死马血去。”统领冷笑伫立一旁,似乎在看一出猴戏。马杰脸色不变,微笑道:“统领且念他粗莽无知,便饶过他这一回吧。”统领冷笑道:“马副统领御下之严,倒叫本座佩服了。下次若再要行刑,便由你出手吧!”一轮红日从沙海尽头探出来,挣扎着将光线投往荒芜的晦暗中。广袤大漠顿时形成奇观,无边的黑暗纷涌而退,便如退去的潮水,与光明之间形成了清晰的分界。安宁的原野被阴阳昏晓分割成两半,黎明与暗夜的更替分明。也只有平坦千里的沙漠才能见到如此奇观,众人享受着温暖的晨光,一时都沉醉其中。沙漠中昼夜气候迥异,白日酷暑,夜晚却是寒风怒号。若非众人有内功护体,早要冷出毛病来。

  用过简单的早膳,众人又踏上征途。日头逐渐升起,沙海中如火如荼。众人的衣裳先是为汗水浸湿,后来又被热气蒸干。如此反复几次,大红袍子成了赤褐色,至于眉目头发,更是不忍猝睹。然而大伙早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全都盯着水囊干咽唾沫。由于昨日所有马匹死伤殆尽,众人都是徒步而行。笨重的囚车早不能用,囚犯被绑好置在骆驼上。众人这才发觉,囚犯竟似神志全无,非要固定才能坐稳。无怪乎他一路上竟全不喝水进食。

  翻越过一处沙丘,众人再次惊惶不已。在前方半里远的沙地上,赫然伫立着衣甲鲜亮,阵容齐整的番人骑队。统领一皱眉头,这群番人似乎总是能料己先机,偌大的沙漠竟无法逃脱他们的伏击。他一挥手,令人将囚犯卸下,再在驼阵前布开阵形。有了昨日的经验,众人虽然脸色苍白,但终能保持镇定。美丽的女骑士策马游弋阵前,微笑道:“昨日龙卷风滋味如何?若不交出囚犯,大草原上的神魔也不会放过你们。”统领哂道:“废话少说!你们要夺人,就放马过来,以弓箭取胜算什么英雄。”经过昨日一战,他深悉番人勇士弓箭无敌,但论到近身搏战却不是中原武功的敌手。这也是他最后的凭仗,否则不如趁早投降认输。

  女骑士冷笑道:“弓箭乃是草原之神恩赐的礼物,我们岂能舍弃?若要论英雄,你们中原人也不必筑什么城池,在旷野上一决雌雄岂不痛快?成吉思汗的子孙个个都是勇士,他们如猎鹰飞过山间,如隼鸟越过湖泊,将为腾格里神捕捉青足灰羽之鹤。”最后一句是草原上有名的歌谣,用以赞美凯旋归来的勇士。在这烈火般的沙漠中,竟听到女首领如此赞美,勇士们只觉血脉贲张,齐齐高喝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刀向万里长空划去。

  而现在,青足鹤就在你们眼前,勇士们,弯开你们的弓箭去为神捕捉祭礼吧!“女骑士高声喝道。所有人一起搭箭,密集箭雨无情地射向远处的敌人。众人泼出一片刀光严守阵地,在漫天箭雨中挣扎求生。统领待要重施故伎,点人一起去冲击敌阵,却突然发觉有一支箭奇速无比,在箭雨的掩盖下绕过刀网,向后面射去。他大吃一惊,忙后跃挡在囚犯身前,却看到那支箭竟贴着驼阵一侧射去,而后便见汩汩的清水滴落到沙尘中。

  原来水囊都是排成一列列,捆在骆驼背上,登时便有一列被这一箭贯穿。统领一愣,又是劲快的一箭射来,又几只水囊被穿透。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决非无意巧合。番人要在乱军之中截断清水,让他们不攻自溃。

  但是谁又有这么神乎其技的箭术,竟能透过刀网射中百步外的微小目标?他抬眼望去,看见女骑士正弯弓微笑,神情间甚是得意。又是一箭直奔水囊。统领大吼一声,刀卷风云合身扑去。当,疾劲的箭矢被格开,但余势未绝,钻入沙地没至箭尾。女骑士叫了声好,竟连珠而射,箭矢一根根钻过刀网,分向不同的水囊射去,竟无一偏出目标。而统领则在阵前兔起鸢飞,四下格挡,他身手敏捷无比,竟将这数支劲矢一一劈开。

  番人早见识过统领的骁勇,此刻也不禁大声喝彩。女骑士一手搭两箭上弦,扬声喊道:”且接奴家这一箭试试!“一声弦响,两箭一起射出,在空中张开成倒”八“的角度。统领双目圆睁,观察着箭矢飞行的轨迹。此刻空中并没有风,但箭尾却兀自摇曳不定,以至箭镞也在微微晃动,竟似随时会改变方向一般。锦衣卫的刀网拦截不住,羽箭直向后飞来。统领皱起眉头,这两箭同时射至,而一人无法分身,肯定要顾此失彼。他只能将长刀向右一掷,而后飞身抓向另一箭。

  羽箭的轨迹却在这时发生变化,随着箭尾一阵剧烈摇摆,竟各向内移动半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长刀登时截了个空,被右侧这一箭钻过。而统领却更悲惨些,他本是伸手去抓,羽箭这一变向,左臂被硬生生地射穿。

  他惨号一声,跌倒在沙尘中。众锦衣卫皆是心中一紧,这统领虽然为人跋扈,但是一失去他的剽悍骁勇,可不易再抵挡住番人的进攻。女骑士却在此时扬声一笑,收了弓箭,将手一挥,竟是撤退的命令。番人勇士随在她身后,高唱着战歌,飞快地消失在沙漠尽头。

  马杰骈指剪断箭杆,运力一催,箭头从统领的左臂激射出来。没有麻药镇痛,统领却牙关紧咬,没有哼出一声。冷眼旁观的众人也不禁暗自佩服,若换了是自己,早要鬼哭狼嚎了。马杰取了一囊清水,正要去为统领清洗,叶大飞却阻住他,神色怪异地道:”统领不是规定过马队每天只能饮一囊水么?若全给他用了,叫兄弟们都喝沙尘去?“一人应声附和:”况且今日遭靼子偷袭,清水损失大半。若想活着走出沙漠,可要省着点喝。“这是统领的原话,现在原封不动地奉还,显是要往死里挤对他。其余人也纷纷出声,竟无只言片语是同情的。统领苍白失血的脸上涌起一抹酱红,冷冷道:”马副统领不必拿水来。本座自当身为表率。“原先那人阴阳怪气地笑道:”统领不愧是统领,属下佩服之至。如此即便箭伤溃烂发作而死,也是锦衣卫的英烈,朝廷自会抚恤遗孤的。“众人这一路来受统领苛刻对待,更伤心陈起之死,早积了满腹怨气,此刻便如川洪决堤不可遏止。

  够了,”马杰突然挥手喝道,“叶统领若不奋身抵挡,只怕连一囊清水也剩不下了,哪还轮得到你们聒噪。”他素孚众望,此刻一出声,众人倒不好再说了,却又不甘让统领消受一囊清水。叶大飞突然道:“要洗伤口也可以,但必须先把统领之位让出来。”众人眼中一亮,想不到叶大飞这浑人竟然能有这么好的提议,随声附和。马杰扫了一眼,不去搭理,持水囊向统领行去。叶大飞莽劲儿上来,固执地道:“这不是您马统领个人的荣辱了,是大家都赞同的,若还要推辞,就对不起众位兄弟了。”马杰默不作声地为统领清洗伤口,而统领除了因为痛楚脸庞抽搐之外,也是面无表情。这两人竟似对周围的群情汹涌置若罔闻。

  那说话尖刻的人叫白同古,他冷哂道:“马统领好心,若换了我,岂肯这般浪费清水。但别人却未必知恩感激,看他的样子竟像没事人一样。”叶大飞一拍大腿,道:“换了我,脸皮再厚,也再无颜面继续做这统领了。”马杰麻利地缠着绷带,他专注的模样,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统领沉默不语,他此刻最希望能观察到对方的眼睛,但后者只是低着头,无从揣测其心思。

  又一人慨声道:“马统领众望所归,就不必推辞了。众位兄弟要想活着走出这鬼地方,非得您率队不可。”叶大飞涨红了脸,仿佛要继任统领的人是自己一般,道:“马统领,你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叶大飞!”马杰将绷带打了个结,扯断多余的部分,起身道:“成了,统领这几天不要动左臂,伤口才能快点愈合。”他眯着眼一笑,神情如常,就往回走。

  统领突然低声道:“你赢了。”马杰愕然回头,道:“统领不必听他们胡说八道,一群粗人,懂得什么。若是与他们计较,才真叫不值了。”统领截声道:“马统领既然是众望所归,就不必矫情了,兴许真能率着大家走出沙漠也未必。”马杰看他神情坚决,只好勉为其难道:“统领现在有伤在身,的确不便临阵指挥。这几日间您养伤,一些琐碎细务我便代劳了。待痊愈之后,总还得烦您继续统领才是。”统领看向他,冷冷地道:“你赢了,但我不认输。”马杰看着他执拗的神情,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