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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衣卫缓过神来,其中一个喃喃骂道:“真是邪门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竟会有这么漂亮的妞,白便宜了外头那鞑子。”另一个接道:“你不会穷心未尽,色心又起了吧!”一众人发出暧昧笑声。马杰笑道:“塞外竟有这般人材,着实叫人惊艳一回。方才看他们以骆驼代步,比马可要轻便多了。”他来回扫视着屋檐下边的几匹骆驼,番人既已离去,剩下自然是掌柜的了。

  掌柜哪会不知道他动的心思,微笑道:“军爷如果想买,那是小人的荣幸。小店共有八匹骆驼,可以匀出六匹。每匹就算五十两银子,共计三百两。这顿酒饭就算小店孝敬。”马杰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答应,一时间倒不知所措。三百两是个大数目,他倒不好立刻拍板。“就此说定了。”邻桌的统领突然起身,扔了三张银票到柜台上,也不去看掌柜,径直往屋外行去。

  银货两讫,马杰又买了清水食物,末了才问道:“你们只剩两匹骆驼,如何取水?”掌柜眯着眼笑道:“接下去天热沙大,没人再敢走这桑拓原,军爷们只怕是最后一批客人。而小人也将在明日启程,到关内避一阵,立秋后再回来。”马杰摇头苦笑,知道又被这老狐狸占了便宜去,道:“我们正缺一个地理熟悉的向导,掌柜可否屈就?报酬当然好商量。”掌柜摇头道:“向导就免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这时候锦衣卫已经在统领的指挥下,将清水食物装载到骆驼上,即将出发。马杰深深注视掌柜一眼:“掌柜可并不像个商人,也许入行不久吧。”他的话余味深长,掌柜竟忘了辩解,怔怔地看着他走出酒店。

  驼铃声在亘古荒芜的大漠中天籁一般扬起。今夏的最后一批旅客踏入了死亡沙海。

  漫漫黄沙,再见不到一丝绿意。触目所及,都是灼亮刺眼的光。所有人都倦怠无神,干渴与炎热让他们不想开口说话,每吐一个字都是极耗气力的。进入死亡沙海才一个时辰,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跋涉。

  又越过了一处沙丘,依旧是一望无垠的荒漠。在可怕的沉寂中,却突然听得马杰一声惊呼,原来浮沙上竟有杂沓的蹄印。一路行来,可是首次看见人烟出没的痕迹。统领也驻马顿足,皱眉道:“那群番人刚出发不久,也许是他们留下的。我们加紧赶上去,看能不能找他们做向导。”马杰摇头,翻身下马,仔细观察起那些杂乱的蹄印。大漠中风沙厉害,将蹄印掩得极浅,很难判断出什么来。但马杰却耐心地用手去分拨拢合,接连移动几个位置,眉头却越皱越紧。统领抿了抿嘴唇,道:“马副统领还不走么?下午我们可还没赶多少路。”众人也不耐地挥袖擦汗,走起来毕竟有些风,像这般干站着,愈发觉得浸在火炉中一般。

  小心些总是好的,“马杰立起身,神情古怪地道,”何况这些蹄印确实有些蹊跷,它们竟不是骆驼的,而更像马。

  统领道:“这又如何……”他突然住声不语,仔细地观察起地面的蹄印。众人却仍懵懂,叶大飞不解问道:“是马蹄又有什么奇怪的?”马杰不答反问道:“适才那群番人骑的是什么?”叶大飞答道:“骆驼……”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也恍然悟了过来。

  对,清一色的骆驼。所以这些蹄印不是那群番人留下来的。“他微一顿,神色严肃地道,”据我观察,这些蹄印杂乱中极有秩序,而且分布得十分开阔。没有两百人的队伍留不下来。“叶大飞迟疑地道:”统领是说前方会有敌踪?“马杰不置可否,只是望着低头沉思的统领。这时却见统领动了,他策马过来,在一个分布完整的蹄印上踏下,抬头笑道,”这就是马副统领的判断根据么?依本座看来,也不见得十分有道理。“这年轻人平素板着脸,此时一笑,显得阴阳怪气。众人一眼望去,只见原来的蹄印足足宽了一号。统领所乘是极神骏的大内良驹,很少有马能够超过的。

  马杰笑着道:”本来就是些推断,拿不准的,叫统领见笑了。不过突然出现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不由不叫人警觉。“统领没有再看他,只是掉转马头,吐出一个字:”走!

  再行了半个时辰,日头已向西偏,不似午间毒辣。马队行到一处类似盆钵的狭窄区域。正前方横亘着一节断崖,绵延数十丈长,孤傲伟岸地矗立着。两侧则是巨大的沙丘,像口袋一般敞开。

  马杰遮眼望去,见断崖多由土石构成,不知为何竟能在流沙的长年侵蚀下矗立不倒。叶大飞却欢呼一声:“妈的,终于看见不是沙的东西了。”众人都驻马观看,一时间感动莫名。马杰道:“前元的时候,这里据说还是草原。鞑子多建立城堡要塞,这兴许便是当年残留的遗址,”他转向统领道,“断崖下有一片阴凉,统领可否暂让兄弟们饮水休息?”统领这次没有落他的面子,一挥马鞭,率先向断崖冲去。安置了牲畜囚车,众人开始传递水囊,依旧是每人一口。轮到马杰时,他正斜倚在断崖突出的一块大石上,身子突然一僵,竟不顾饮水,将耳朵贴在大石上细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统领,也听到两侧沙丘后传来沉闷声响,竟似数百匹战马同时发出。他豹子一般跃起,喝道:“上马,布阵!”众人都是中原武林一流高手,反应自也不慢,立刻策马一字排开,将骆驼与囚车团团围住。

  难道真有敌人预先在沙漠中布置,要将他们一网成擒?统领想起了马杰的推测,心中一寒,如果真是两百人以上的马队,可不大好抵挡。他极目向一侧望去,由于是仰视的角度,沙丘显得异常崔巍,仿佛与蓝天相接。

  第一匹战马探了出来,骑士一身软甲劲装,但身段却窈窕异常。她立在沙丘顶端,任披风猎猎拂动,便像一棵白杨般挺拔。统领身躯一震,他目力极佳,一眼认出这女骑士是午间酒店邂逅的番人少女。两侧沙丘后不停地驰出骑士,排成黑黑的一线,一时间竟难以数清数目。正当众人感到头皮发麻,那女骑士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登时群马奔腾,沙尘飞扬。

  这数百骑战马冲到谷底时,两方交会,竟然丝毫不乱,井然有序地排成阵列。他们冲锋之时豪兴飞扬,一旦凝成战阵,却又沉寂得可怕,连马嘶也不发出一声。锦衣卫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但对着这样的战阵也脸色苍白。他们不由想到去年京师一战中,鞑子万马叩关、无坚不摧的威势,这不是武功能抵挡的。那女骑士策马游弋在阵前,扬声喝道:“奴家在草原上常听说中原是富庶之地,锦绣繁华,午间在酒店见各位英雄出手,也着实阔气得紧。奴家便想向各位英雄讨一样东西,不知肯不肯给?”她说的竟然是汉话,且字正腔圆,众人都听得明白。统领吐气开声,道:“姑娘这般气势汹汹而来,所图的不会是金银珠宝吧?”声音并不大,却经久不绝地回荡在峡谷中。

  不动如山的骑阵发生了低低的骚乱。女骑士却脸色不变,笑道:“统领大人好功力,只是若我方万箭齐发,再高的武功也不能抵御吧,”她一顿,扬声道,“只要诸位军爷将那囚徒让与奴家,便一切作罢。若不然……”她陡地从背后掣出长弓,开弦如满月,箭去若流星。叶大飞下意识去挡,已听得一声哀嘶,坐骑被疾劲的箭矢从胸贯入。骏马轰然倒地,尘埃之中,叶大飞面色苍白,这一箭若是射向人,那结果又会如何?

  一阵沉寂,马杰越众而出,扬声道:“看姑娘调度有方,部属也是井然有序,只怕蒙人最精锐的勇士也莫过于此。若我没有猜错,姑娘应该不是草莽流寇吧?”女骑士脸色一紧,冷笑道:“奴家是何来历你们不须管,只要将囚犯献出来便可。否则定叫你们埋骨黄沙。”马杰微笑道:“我们本就是要将这囚犯解往贵国朝廷,有姑娘代劳也无不可。只是姑娘要同时交出我方所需要的人才可,否则我们回京之后无法交差。其中苦衷,还望姑娘体察谅解。”那女骑士沉声道:“既然如此,便是没有商量余地了。”她将长弓一挥,阵列迅速移动,数百骑士沿着圆弧散开,将断崖下的锦衣卫紧紧围住。

  她的弓再一挥,所有骑士搭箭上弦,乌黑的箭镞对准了断崖下的锦衣卫。

  放!“女骑士断然喝道。密集的箭雨对着断崖下数丈方圆攒射,疾劲的嘶鸣划破了沙漠的沉闷寂静。对着无孔不入的箭雨,锦衣卫只有拔刀画弧护住身体。背后是高耸的危崖,退无可退,只能步步为营地坚守。但是战马却一匹匹地倒下,它们临死时发出的哀鸣在峡谷中不住地回响。

  众人虽然功力深湛,也经不起这些强弓劲矢轮番攻击,有几人已经中箭负伤。绵密的箭网找到缺口,登时向内里透射,一匹骆驼腹部中箭,哀鸣着站起。这一下更成了众矢之的,几乎被数十箭同时射中。

  统领知道若一味坚守,决难逃今日之厄,扬声点了两个人的名字,道:”你们掩护我,一起去冲击箭阵,也要让他们乱了阵脚。“被点中名字的两人脸色苍白,在这样密集的箭雨中冲锋陷阵,绝对是九死一生的结局。但势既至此,也唯有破釜沉舟,遂一挺长刀紧随在统领身后跃出。

  三人足不沾地地向前飞掠,各挽起一团刀花护在胸前。匹夫奋死,可雄于九军,更何况是武艺精湛的锦衣卫。前半程内竟没有箭能射中他们。后方众人见状,大声喝彩助威。

  那女骑士眉头一蹙,挽弓搭箭,向右侧之人射去。这一箭竟远比其他人的要劲快许多,掠过空中时发出了强烈的气漩。右侧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一箭射穿了咽喉,跌落在地。箭雨仍无情地攒射,他的身躯登时像马蜂窝一般,千疮百孔。左侧那人被吓破了胆,再不敢向前,竟舞着刀花飞快退却。统领骂了一声该死,仍一往无前地冲去。他的长刀舞得愈发疾劲,将射到近前的箭矢击得满天乱飞。

  女骑士抬眼去看,恰与统领的眼神相对,不由一怔。这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蕴含着坚决与勇气,便像狼对准猎物发起最后一击时的神情。便在这一怔间,统领已经欺近到她身前十丈处。附近的番人骑士喝骂一声,纷纷围拢上来,将首领护卫住。统领一声长啸,身躯在空中横转向右,同时举长刀一划。番人骑士已自乱了阵脚,仓促间纷纷举弓去挡,但听得喀嚓声不绝,竟被他一气劈坏了五张弓。其余人正要围上来近战,但统领已一击即走。

  等番人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时,已经被劈坏了五十余张硬弓。贴身近战,外围的怕伤了同伙,都不敢射箭。而番人勇士虽力大无穷,论到近身搏击,却如何是中原武功的敌手。

  不过片刻工夫,井然有序的骑阵已经纷乱不堪。那女骑士大声地斥退拥围她的人,而后用番语高喝,命令属下围追堵截,总算将来去如飞的统领缠住,等她再一次分出人手去攻击锦衣卫时,却发现对方的阵营出现了变化。

  原来马杰已乘这个空当,令人将马尸堆成一排,形成一堵肉墙,以抵挡番人疾劲的箭雨。如此一来,除了近身冲击再也奈何不了锦衣卫。女骑士愤愤地骂了声,更命勇士将统领缠死。却听惨呼响起,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直飞上天。原本统领只是去劈对方的长弓,此刻突然发难,登时如虎入羊群,数百番人勇士竟莫能当。又听得他一声长啸,竟是一刀削了两颗头颅后,高高跃起,将头颅擎在手中,而后凌空虚渡,奔出七丈远,直往己方阵地奔去。

  女骑士冷笑一声,又要开弓搭箭,却见统领在空中头也不回,喝了一声”给你“,将两颗头颅向她甩去。她只能伸手去接,眼睁睁地看着这天马行空一般的年轻人隐入到马尸之后。女骑士召过几个下属,正要商量近身围战的办法。天空中突然刮过一阵飓风,沙尘飞扬旋绕,将峡谷置于混沌的世界。这阵风来得极快,消失得也突然,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原样。

  有几个年长的番人神色紧张地跑过来,低声向首领说了一阵。女骑士脸色一变,扬声笑道:”诸位英雄,奴家就不奉陪了。便让这死亡沙海送君一程。“她一挥手,数百骑勇士立刻掉转马头,携起同伴的尸首,飞快地向沙丘后逝去,只余下一阵烟尘让锦衣卫怅惘。

  马副统领,按照大明军律,临阵退缩、弃同袍于不顾者,该处以何等刑罚?”统领面无表情地道。身后那堵马尸堆起的肉墙上,有的马身上的伤口还在淅沥沥地滴着鲜血,将干燥的沙地洇得鲜红。

  锦衣卫围成一圈,忐忑不安地低下头。而适才临阵退缩的那位则面色苍白,无助地望向马杰。马杰干咳了声,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方才那等状况,谁也会不战胆寒。陈起自入锦衣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立过不少汗马功劳。还望统领能念在他往日功劳的份上,从轻处理。”一众锦衣卫仍不敢开声,但目光中都有求乞的意味。

  统领神情冷漠,依旧问道:“陈起,你认为这等过错该如何处理呢?”陈起低头不敢出声,但统领却一直盯着他,那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活活剐碎。受不过这样无声的煎熬,他颤声答道:“临阵退缩者……死……” “好,那你自裁吧!”统领转过身去,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