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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共俟最后一人领完银票,突然沉下脸色:”有功当赏,但有过咱家也会严惩不贷。我知道大伙中间定藏匿着不轨之人,奉劝一句,最好悬崖勒马。若落在咱家手中,必将你挫骨扬灰。“他眼光森冷,落在掌柜身上,手中的酒碗突然碎裂成粉,纷纷扬扬洒落。

  掌柜微笑以对,仰头饮干碗中的酒。用完早餐后,王共将马杰单独留了下来。”昨夜之事咱家也是迫不得已。叶大飞性子暴烈,若不将他明正典刑,所有人骚乱起来,定会误了大事。这一点还望马统领能够谅解,咱家也是万分哀痛,彻夜难眠。“王共叹息一声,神情间却全不见悲伤。

  马杰默然片刻,道:”这是叶兄弟的命,怪不得别人。若非公公的雷霆手段,属下还真不知如何安抚他们。“王共骄矜一笑:”马统领素来以宽御下,这也是有口皆碑的。但一张一弛,才能更好地驱使下面人。马统领便是失之以宽了,“他一顿,摇头不堪状,”至于原先那位统领大人,根本就是个不谙事的小孩,枉费了圣上信任。幸好被番人虏了去,不然还要闹出更大的祸事来。“马杰不置可否,沉默以对。王共一正脸色:”马统领武功智谋都在一流之列,长期屈居在下面太可惜了。东厂的大统领年事已高,回京后咱家愿保荐马统领前往担任。“马杰心中一跳,以他的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若能执掌东厂,真是平步青云了。他已经年过不惑,比他资历浅的人许多也升了上去,因此深夜梦回难免有冯唐易老之叹。现在却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能不动心吗?

  王共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世间没有不为功名利禄打动的人。

  统领原打算一路迂回向西,但晨间少女却建议先抄近路进入草原,而后再折向往蒙人驻军的城堡。如此一来,可以免去一日风沙之苦。

  有少女作向导,中午时分地面便逐渐硬实。沙砾上时能见到小草,虽然枯黄蔫卷,却令人神色一振。一路行去,绿意逐渐繁盛。马蹄落在实地上,轻快而平稳,统领也不由迫切起来,开始遐想着在蓝天绿草的环绕中,扑腾到河水中洗浴的情景。少女径往水草丰盛的地方驰去,不过片刻便看见一条小溪,掩映在嫩绿的草色中,蜿蜒向绿洲深处流去。小溪并不大,但水质清澈、波光粼粼,对于一路为风沙所苦的旅人,实在是休整的好所在。

  统领欢呼一声,在马上一个纵跃,径落到溪水中手舞足蹈。他与郡主相处数日,倒觉得比同行数月的锦衣卫更熟稔,在她面前并不会拘谨。这在自幼孤傲的他,可是从所未有的事情。郡主也翻下了驼背,矜持地一笑,找了上游一处地方饮水。统领以水泼面,仍觉得不痛快,索性除去衣裳,只剩一条犊鼻裤,仰倒在溪水中。沉浸在这个清凉的世界,他仿佛是回到家,全身懒洋洋的,再不愿起身。

  隔了半晌,他才用双臂支起身子,却见郡主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看,没有半丝害羞。”非礼勿视,郡主大人,你正盯着一个男人洗澡了。“他慵懒地笑道。郡主一皱鼻翼,不屑地笑道:”又不是没看过,你还害羞什么。再说……“她截声不语,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再说什么?“统领虽明知话无好话,仍问道。

  再说你也不是男人,顶多一个大男孩而已。”郡主嘻嘻一笑,飞快地跑开。这银铃般的笑声在潺潺溪水中回荡,草色似乎也嫩绿起来。夕阳的余晖洒下大片的金黄,为这世界镀上一层童话的色彩。少女美好的身姿婀娜舒展,奔跑着欢笑着,说不出的美丽。

  统领只觉心如鹿撞,霍霍跳跃,喉中更似哽着什么东西,非得大声叫喊出来不可。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迹登上了岸,一个掠身将正要跑远的少女搂住,低声笑道:“真只是大男孩么?你可要为你的话负责。”少女娇躯一木,脸红得像大苹果,羞怒地道:“你快放手,不然……”她扭头去看,点漆般的眸子中蕴了一层雾气,更有欲语还羞的蒙眬。统领闻到她身上健康而馨香的气息,更觉情动,低头笨拙地去嗅吻,含糊道:“不然什么……”少女拼命一挣,竟脱出统领双臂,慌乱地向溪水跑去。但没跑几步,又被统领死死捉住,滚落在草地上。

  她不住挣扎着,竟不知哪来的力量,掀动着身上热情如火的男人往溪边滚去。而统领此时双眼通红,浑忘了身遭一切。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跌落到溪水中,溅起了白花花的水浪。身躯的冰凉让胸中的火焰迅速冷却,统领神志一清,低头去看少女,见她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一双小手仍在无力而徒劳地推拒着自己。他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道:“对不住了……你没事吧?”少女睁开星眸,别过脸去,低声道:“你先上岸去……”统领笨拙地爬上岸,背转过身再不敢看。隔了良久,才传来一声轻叹。统领颤声问道:“你——没事吧。”“呆子。”许久才传来一声喃骂。统领愕然回头,却见到少女浑身湿透,窈窕的身姿若隐若现,而此刻她更在宽去湿衣,半肩晶莹的肌肤裸露在夕晖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你——“少女的脸再次臊红,而统领则慌不迭地扭过头去。少女的声音镇定下来,似仍有一丝嗔怒:”你真是混蛋,把人家的衣服搅得湿淋淋的。我现在要洗澡了,不许偷看。“少年哦了一声,正要起身回避。却听少女喝道:”不许走开!“少年进退维谷,只能又重新坐下。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又是撩人的泼水声。

  少年的心再次灼热起来,却非方才般欲火中烧,相反脑中一片澄明,所想起的只是少女的一颦一笑。这些片段不住在脑中交织,竟停不下来。

  他出身将门世家,自幼家教极严,及稍年长又入卫禁中。既不能像浮夸子弟一般倚红偎翠,更无机会体会两情眷念的滋味。与少女的这几天相处,是他一生中从未试过的经验。原来少女情怀可以这般动人,以前自己真是白活了。金黄的夕晖里,溪中的少女浣洗着身子,岸上的少年涌动着情怀。蔚蓝的天空,静绿的草原,统领恨不得一生一世便是如此。

  但夕阳终于沉落下去,天地间一暗。在最后一抹光线的闪动中,他见到长长的影子在身侧一晃。近乎本能地,他向右一侧,只见一片刀影闪过,血光乍现,一爿皮肉掉落下来。

  少女在黑暗中举着长刀,眼神冷峻,面目扭曲狰狞。她不等统领醒过神,又是一刀横扫。统领却怔住了,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眼看着长刀向颈侧扫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少女,神情茫然。这苍白中没有乞求,没有惊怕,只深深地悸动着,像砧板上的鱼翻眼白时的神色。

  长刀最终没有落下。少女的手一滞,踉跄着向前跌倒,竟似突然间失去了气力。她咻咻地喘息,再也爬不起来,被制住穴道的身体负荷不起这倾力而出的两刀。而统领久久地凝视前方,一语不发。

  你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统领轻声问道,淡定已极的口吻。

  你还不一样,“少女狠狠地道,”日防夜防,偏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统领哦了一声,少女不等他开口,截声道:”不是么?晚上我没睡前,你决不敢睡。我闹出一些轻微的动静,你便要睁眼细察。而我起身走动时,你却恍若未觉。我最恨你们中原人的虚伪了,要制穴道就全部制住,偏要给我保留一丝气力。你以为这是善待么?“她弧犀一扯,露出一口森白的贝齿,一抹冷笑便挂在上边。

  统领置若罔闻,盯着地上寒芒流动的长刀,茫然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少女一摊双手,”我们本就有血海深仇,杀你还需要解释么?“统领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固执,这并不是他需要的答案。

  少女惊讶地大笑,似乎看到再荒诞不过的事情:”你不会以为我会对你动心吧?真是个傻子。才对你说几句软话,就飘在云中雾中了。“统领像受袭的刺猬,从地上一跃而起,死死地掐住少女娇嫩的脖子,嘶声问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你看石亨一眼,就可以为他千里奔走沙漠,亡命也在所不惜。而我就这般让你厌恶,非杀之而后快么?“少女脸上血色涌起,青筋毕露,呼吸越来越紧,眼神仍镇定从容,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喜、欢、他。“统领陡然间像被抽去浑身骨骼,轰然瘫倒在草地上。千里奔波,拼死狠斗,伤病缠身,同僚排挤,他都能安之若素。而此刻少女的一语,却将他彻底击垮。

  马队在这天傍晚也行到了草原边,地上可见稀疏的绿草。扎营之后便开始用饭。王共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晚膳又安排得异常丰盛。

  马杰听着众人没心没肺地欢笑戏谑,一丝悲凉涌上心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同袍的死难早已被他们忘却了。他假作起身解手,远远地坐到沙丘后,看着一轮红日沉落向沙海的尽头。

  统领愁容不展,还在悲痛叶大飞的死吗?”掌柜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

  马杰不回头,冷笑道:“掌柜也是出来解手的,这可真是巧了。”掌柜淡然一笑,在他身边坐下:“我的目的统领再清楚不过,何必顾左右而言他。”马杰忍不住问道:“就算我们能救回上皇和石帅,那又如何?他们一个是钦犯,一个为今上所不容。只怕还没到京师,就被就地正法了。” “那就要靠造势了,”掌柜胸有成竹地道,“我们已事先与朝中许多官员联络,只要上皇一进山海关,便可闹得天下尽知。那时候石帅就不再是钦犯,而是拨乱反正的功臣,大明朝的中流砥柱。上皇被迎入禁中,至不济也能左右天下局势。”马杰冷笑摇头:“石帅未为囚犯之时,手握兵权,朝中也多有大臣提出迎回上皇,但圣上未置一词。最后死荐,更被廷杖一百,发为死囚。如此强势尚不能成,更何况今日人走茶凉?”掌柜仰头望天,不答反问:“统领可知谁真正统治着大明天下?”统领一怔:“自然是当今圣上。”掌柜微笑摇头:“只有开国之君方可确定纲常,振黜百家,儒释道任为之用。以后的皇帝么,”他苦笑一声,“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罢了。足不出紫禁,令不行京畿。

  马杰默然良久,问道:”掌柜认为是谁呢?文武百官么?“掌柜摇头,负手踱起步子:”自孔圣人开万世之言,百家为之辟易。汉唐以降,更为万世师表。我们的圣上、我们的文武百官从小学的经世济民之道,皆是圣人之言。统治大明天下的么,自然是圣人之道。“马杰沉声道:”你是说一旦迎回上皇,圣上与于尚书他们都要让步了?“掌柜微笑:”如果他们不屈从,就是失圣人之道了。“他佝偻的背影在夕阳斜晖中衬得高大异常,而混浊的眼中更闪耀着从所未有的光彩。

  马杰怔声问道:”掌柜的身份可否见告?“掌柜笑而不语,右手伸在空中,灵活地摇摆,突然向前疾伸,仿若毒蛇吐信的模样。

  马杰动容道:”蛇信长吐寒狰狞,血杀频出动九州——你是杀手楼的人?“掌柜嘿然笑道:”我们杀手楼从未接过这么大的单子,此次逆天而行,是冒了天大的干系。但只要能迎回上皇,一切也就在所不惜了。“马杰皱眉道:”但是石帅身中千日醉巨毒,神志尽失,苏醒之后也只是一木偶而已。“掌柜微笑迎上他的目光:”你可知千日醉是谁研制出来的么?“马杰看他得意的模样,失声笑道:”不会是你们杀手楼吧?这传说中可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温润的玉瓶,在他眼前一晃:”统领今天是每猜必中。无药可解么?当然是对外人说的。“马杰目瞪口呆,脑中蓦地划过一道灵光:”难道石帅死荐是故意的么?出使塞外交换人质也是你们预计中的?“掌柜的笑容更欢了:”石帅是仁勇坚忍之人,知道唯有此途才能迎回上皇,便割肉饲鹰、束手就缚。他的事迹必将垂留青史。“他深注统领一眼,”可还记得那个小卒的比喻?统领现在可是关系大局的人,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今后天下大势,凭君一言可定。“马杰不及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王共施施然地从沙丘顶上走下来。

  掌柜飞快地将解药塞到统领手中,传音入密道:”这瓶子里剩的解药请统领给石帅服下。这阉货盯得我很紧,根本无法下手。“王共声音传来:”两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咱家听听。“掌柜起身笑道:”公公也是来方便的么?那可巧了。我们两人正在看日落,塞外景色真是别有一番滋味。“王共向马杰看去,见他一脸平静地站起来,道:”正和掌柜聊一些闲话。公公请坐。“王共颔首道:”也算是忙中偷闲,俟回京后,统领负责东厂,事务可就繁忙了。“掌柜一惊,迟疑问道:”公公是说马统领……“王共截声道:”不错,此行统领立下大功,咱家准备保举他为东厂大统领。“掌柜神色一僵,这位子可是太诱人了,马杰能抵挡住诱惑吗?王共嘿然笑道:”掌柜不向马大人道喜么?“掌柜强挤出一丝笑容,见马杰面无表情,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只能旁敲道:”统领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我这故人哩。“马杰淡淡地道:”掌柜客气了,您是世外高人,一走天涯,兴许以后都碰不上面了。“掌柜脸色灰死,听出他是用双关之语,劝自己远走天涯。但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

  少女不知何时坐起,她声音轻柔,像一弯划破溪水荡来的小舟:”那次京师中,我率一支千人队折冲决荡,直杀到他面前。当时身边护卫不满百人,他却镇定自若,你们汉人诗句中说的羽扇纶巾,该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过三回合,就被他擒下,当时我宁愿自杀,也不愿落入敌手。他却将我搂到怀中……“她脸上涌起两朵彤云,”揭开我的面纱后,他似乎很惊艳:‘塞外多巾帼,小姑娘竟能长得这般灵秀,可愿做我的侍妾?’我当时羞愤欲死,直接啐了一口。他也不恼,只是笑道:‘小姑娘既然不愿,便回去吧。’没等我回过神,他将我一抛,扔回马上。“她望向瘫死在草地上的统领:”我常在想着,如果当时答应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不论如何,之后我是如何也无法忘掉那白盔亮甲的身影了。“她秀眉飞扬起来,”此次我定要把他截下来,让他成为我鞑靼的驸马,而后击败瓦剌,光复成吉思汗的伟业。“统领听她一厢情愿的痴想,忍不住讥笑道:”且不说石亨会否如你所愿,但大草原的兴衰却自有规律。一个部落岂能维持长盛?冒顿单于的匈奴在白登之围中击败三十万汉军,其威势之显赫,令汉朝七十年不敢北逾长城一步。默啜可汗的突厥曾使强盛的唐朝数十年不堪其扰。而这些显赫一时的部落现在又在哪呢?更遑论两晋之时你们番人更替的频仍了。“少女霍地站起:”你是说我们蒙人再无法恢复原来的荣光?“统领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少女愈加恼怒,他这般的不置可否正是摆足了高姿态,仿佛一语就真可决定自己部族的兴衰了。她不假思索,挥起一掌便向统领抡去。然而眼前一黑,不知如何竟是自己撞倒在地上,眼冒金星。

  统领将她拖起,恶狠狠地给了两记耳光:”你竟还要打我,你这鬼女人,我早该把你杀了。“少女嫩脸红肿起来,凌乱的头发下,血迹从口中溢出。她注视着统领,道:”你杀了我吧!“统领挑起地上的刀,高高扬起:”你以为我不敢?“少女闭上眼睛,一副束手就死的模样。统领攥刀的手紧了几次,终于一松,背过身去:”你走吧,我再也不愿见到你!“落日已尽西坠,沉沉的暮霭笼罩在草原上,一如统领此时死灰的心情。他不愿回头去望,却听得见少女踉跄后退的脚步,而后是战马嘶鸣。她踏着嫩绿的草色驰远。

  不知如何,少年的心中恍然忆起酒店的那日中午,那株开放在骄阳大漠中的水仙花,那么清凉美丽。那一刻的邂逅,就是天长地久的开始。此去余生,再也无法忘怀当时的情景。就如她一直无法忘却那个白盔亮甲的身影般。

  岁月纷纷萎落之后,又会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