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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 《边荒传说1-5卷》

第 一 卷 第 一 章 投鞭断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间,有一大片暰横数百里、布满废墟荒村、仿如鬼域的荒弃土地:南方汉人称之为“边荒”,北方胡人视之为“瓯脱”。名称虽异,但肯定是当今之世最独一无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却是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的乐土;充满危险,也是机会处处;可以是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所,亦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万的舞台。更为各方政权视之为进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场所,而无地容身者则以之为避难的安乐窝。在此一刻它或许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会变成修罗地狱。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比边荒更可怕,同时又那么可爱。边荒是老天爷为有本领的人而设的,在那里有着另一套生存的哲学和法规。

  边荒奇异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历史和客观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战士的鲜血和人民的苦难写成的。

  自汉室倾颓,各地豪雄蜂起,战事延绵广披,生产无法进行,造成人为的饥荒;恶性循环下,使本已开发千年的中土,沦为白骨蔽野,千里无炊的局面。

  三国之时,孙吴和曹魏对峙,每有战事,多在淮泗间爆发,弄至该区域城垣崩毁,田园荒芜,人民流移四散,庐舍空而不居,百里湮绝无民。

  到西晋司马氏统一天下,当地土民本该有安乐的日子可过,可惜“八王之乱”、“永嘉之祸”接踵而来,匈奴、鲜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晋,这两起历史上的巨大风暴,再摧残得中土体无完肤。到晋室怀愍二帝蒙尘,晋室被迫南渡,成为南北对峙之局,淮泗地区依然是受灾最重的战争凶地。淮水和泗水,成为南北政权不成文的疆界,边荒正是两方疆界内的“无民地带”。

  边荒的微妙形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

  对北方出身自游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惯例于两族的接界处,必须留下一段距离的“瓯脱”作为缓冲区,无事时胡汉双方均不得进入,行人止步,否则会视为挑畔闹事。于南方政权来说,亦视这片首当其冲的土地再不适合人民居住,只合用来实施“坚壁清野”的战略,以阻止胡马南下,使其于数百里内无从补给。

  边荒正是在这样奇怪特殊的情况下,在南北诸势力的认同和默许下形成。

  边荒在中土是最荒芜的地区,不过矛盾的是位于淮泗之间、边荒的核心处、颖水西岸的边荒集,偏是中土最兴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贯通南北的转运中心,两方贸易的桥梁,天下豪强势力争权夺利的场所,走私掮客和干非法勾当帮会各行其事的中心。只要能保得性命离开,不论是商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赚取得数十倍于别地的钱财。这使它成为一个充满魔异般诱力的地方,是为有生存本领和运气的人天造地设的。

  在这里,王法再不存在。进入这地区的被称为是荒人,既不属于南晋,也不属于北方诸胡族政权。

  边荒集的前身的项城,一个被战火摧残成为废墟的大城。边荒集因多年没有再经战争洗礼,其兴旺达至前所未有的颠峰,可惜一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祸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坚立马泗水南岸一处高岗之上,目送先锋部队阵容鼎盛、旗帜飘扬地开前线,大举进攻仅余的最后一个敌手──南晋,第一个进攻的目标是对方位于淮水南岸的战略重镇寿阳。而他心中得意振奋之情,实是难以言表。

  七年前,他运兵遣将破灭劲敌拓跋鲜卑的代国,把北方统一在他大秦军铁蹄之下。匈奴、鲜卑、羌、羯、汉五大族尽向他俯首称臣,结束自晋朝“永嘉之祸”、晋室南渡以来七十二年诸族逐鹿于塞内塞外,群龙无首的纷乱局面,盖世功业震烁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现在一切南征的条件已告成熟,南晋的梁、益二州和重镇襄阳已落人他手上,统一天下的丰硕果实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谁还能与他争锋?

  今趟倾师南犯,他以弟苻融为帅,大将慕容垂和姚苌为副,出动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此外尚有水师八万自巴蜀沿长江、汉水顺流东下,配合作战,实力足以把兵微将寡的南晋任何抵抗之师辗成碎粉。

  苻坚今年四十五岁,拥有一副氐族人经得起塞外风寒的高大强健体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脸,短髯如戟、连鬓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马背上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度。此时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线尽处,闪烁生辉,似已可预见南晋军望风披靡,在他以汉、氐、羌、鲜卑、羯为主组成的联合雄师的践踏下崩溃败亡。

  众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后方簇拥着他的十多名将领,代表着北方诸族最杰出的领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产生、他苻坚引以为傲的骄人成果,令到眼前盛举可以成为事实。在他之前,战争的失败者总难逃亡国灭族的凄惨下场,只有他善待战败的人,每灭一国,均授其君臣以官爵,并使统领旧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来说,这是统一天下必须的手腕。

  其中声名最盛者,莫过位于他左方的头号大将,鲜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盖世,手中“北霸”枪所向无敌,更是沙场上纵横不败的统帅。糜下鲜卑战士骁勇善战,为他苻坚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威震塞内外。能收为己用是他苻坚最大的福气,否则必是令他怵惧的可怕劲敌。

  慕容垂比苻坚年轻十岁,身形雄伟如山,比他苻坚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容颜俊伟,深黑的长发披散两肩,钢箍环额,双目深遂、神光内蕴、不可测度,腰板挺直,整个人自有一股威慑众生难以言述的逼人气势,活像冥府内的魔神来到人间。

  苻坚右边的羌族猛将姚苌声名仅次于慕容垂,虽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脸如铁铸,特大的豹子头,铜铃般的巨目闪闪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铁双短矛,若有谁敢小觑他?其后果会令任何人难以接受。

  其他诸将形相各异,均是慓悍强横之辈,经历得起战场上的大风大浪。

  苻坚收回目光,环视左右,唇角飘出一丝笑意,以带点嘲弄的语气道:“人说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现在安石已出,为司马曜主理军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变化出甚么花样来?”

  隔了个慕容垂的氐族大将吕光哂道:“谢安算甚么东西?我看不过是殷浩之流,自命风流名士,谈玄清议是没有人说得过他,对阵沙场则只堪作抹剑之用。”吕光外号“龙王”,水底功夫黄河称冠,兵器是一对“浑水刺”。

  安石是南晋宰相谢安的别字,被誉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隐居东山后十六年来拒绝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之语,可见南晋人对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为南晋德高望重的名士,虽学富五车,却不懂军事,不自量力地继祖逖、庾亮、庾翼等诸晋将后统帅北伐,惨败而回,不但有负名士之誉,还沦为天下笑柄。吕光把谢安和他视为一体,正代表北方胡将对谢安一类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视。

  诸将纷纷附和,意兴飞扬,唯只慕容垂和姚苌两人默然不语。

  苻坚察觉有异,皱眉不悦道:“两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给朕从实道来。”

  姚苌肃容禀上,道:“晋室虽弱,但据长江之险、江南之富,今我等倾师南下,势必迫得南人空前团结,故臣未敢轻敌。”

  苻坚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养尊处优,耽于逸乐,武备不修;兼以南迁之世家大族与南方本土世族倾轧不休,即使在兵临城下之际来个空前大团结,亦为时已晚。至于所谓长江天险,以我们的百万雄师,只要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南方小儿,何足道哉?”

  他们均以汉语交谈,此为当时最流行的通用语,非各族胡语可比,成为各胡族象征身份的官方用语。氐秦且是诸胡中汉化最深的国家,苻坚便一直以为自己比汉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颇以“四方略定,惟东南一隅,未沾王化”为憾,现在终于到了去掉遗憾的历史性时刻。

  当苻坚目光往慕容垂,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称的大将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确远逊我军,可是由谢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儿谢玄统领训练的北府兵,虽不过十万之数,却不可小觑,希主上明察。”

  苻坚点头赞许道:“说得好,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计算中,今趟我们挥军直扑南人都城建康,南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倾巢出城正面决战,一是闭城死守。而不论是那一个选择,南人均无侥幸。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无后顾之忧,才倾举国之力,以压倒性的兵威,一举粉碎司马曜、谢安之辈的偏安美梦。谢玄虽被称为南方第一剑术大家,九品裹的上上品高手,惜行军作战经验尚浅,能屡战屡胜皆因从未遇上强手。南朝诸将中,只有桓冲算得上是个人物,有乃父桓温的几分本领,可惜却给朕牵制在荆州,只能死守江陵,动弹不得。”

  按着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说者如何?”

  位处众将最后排的汉将朱序闻言浑身一震,连忙应道:“主上对南方形势洞察无遗,了若指掌,微臣佩服至五体投地。”

  朱序本为南晋大将,四年前镇守襄阳,兵败投降,得苻坚重用,苻坚亦从其尽悉南朝兵力强弱分布,不过那可是四年前的情况。

  符坚仰天一阵长笑,充满得意之情,畅舒一口蕴在心中的豪情壮气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视四海为一家,绝不滥杀无辜,平定南方后,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马曜可为尚书左仆射,桓冲为侍中,谢安就派他作个吏部尚书,凭其九品观人之术,为朕选贤任能。”

  “锵”!

  苻坚掣出佩剑,正指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的朝阳,然后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晋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军必胜!”

  众将纷纷拔出兵器,姚苌更把双短矛互相敲击,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一齐轰然应喏。

  “大秦必胜!大秦天王万岁!”的呼叫,先起于护卫四方的亲兵团,接着波及整个泗水平原,以万计的战士高声呼应,喊叫声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绵不绝,前不见队首、后不见队尾,由各式兵种组成的氐秦大军,浩浩荡荡往淮水的方向开去,待他们攻陷建康城,中原汉族将失去最后的根据地,全体沦为亡国之奴,变成被入侵外族统治的臣民。

  南晋都城建康,位于长江下游南岸,紧扼长江出海海口,是长江下游区域最重要的军事、政治和经济中心,河、陆、海的交通枢纽要地,南北水陆的转运城市。

  它位于鸡笼山和覆舟山一片临滩丘陵高地,东南与平坦广袤的太湖平原和钱塘江流域相接,沃野千里。长江自西南向东北绕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长江,形势险要,有虎踞龙蟠的优越地理形势。姚苌所说的“据长江之险、江南之富”,确非虚言。

  当西晋被匈奴所灭,洛阳化为灰烬焦土,晋国开国帝皇司马懿的曾孙司马睿正镇守当时由三国孙权建立的都城建业,掌扬州、江南军政大权。北方沦丧,司马睿在南迁流亡大族王导、王敦等人的支持下,在建业自立为晋王,次年称帝。至晋愍帝,正式易建业之名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里十九步,外围有东府城、石头城和丹阳郡城等一系列的城市群,成众星拱月的强大形势,是一个以建康都城为核心的城市组群。特别是城西上游的石头城,是坚强的军事堡垒,有若建康的守护神,若不能攻陷石头城,休想损建康分毫。

  当苻坚的大秦军进入淮泗的边荒区域,驻守淮水南岸重镇寿阳的南晋将军胡彬,已收到己方混入边荒集的前线探子的飞鸽传书,知得大秦百万大军,正直通淮水而来。

  理所当然地,边荒集乃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论是事实或谣言,都首先在那里传播。故当地有专门贩卖消息的“风媒”,做这门生意的人必须精通各族言语,人脉极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伪,非是人人可以干的勾当。

  胡彬闻讯大吃一惊,经反覆证实后,立即飞报建康,报上此有关晋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晋帝司马曜闻讯吓得魂不附体,却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导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诏谢安、王坦之、司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宫内廷的亲政室商议保国大计。

  谢安为南晋中书令,乃晋帝司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当权人物,总揽朝政,今年六十四岁,年轻时曾短暂出仕,后退隐东山,至四十岁在千呼万唤下始东山复出,秉持开国丞相王导“镇之以静”的安民政策,令南晋得偏安之局,与大将桓冲一文一武,为南晋朝廷两大支柱,被誉为“江左伟人”。

  当时南晋形势,统治地区只余长江中下游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荆、扬二州在政军两方面最举足轻重。

  扬州为首都建康北面前卫,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荆州位据长江中游,形势险要,亦为南晋西部军事重镇,同时荆州辖两湖一带,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诸州军事,以应付北方强胡,因而地广兵强。凡任荆州刺史者,必成实力最强大的方镇。故南晋一代,中央与方镇势力的激荡争持,大多与荆、扬之争有关。上一代荆州由桓温主事,便权倾朝野。幸好现任的桓冲,虽为桓温之子,但野心还不及乃父,荆、扬遂可相安无事。符坚看重的三个人中,除晋帝和谢安外,便数桓冲,于此可见一斑。

  被誉为当代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谢安,虽已届暮年,仍是一副精华内蕴丰神俊朗的样貌,手摇羽扇,仿似诸葛武侯复生于世,五绺长须,身裁高颀,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悠闲自得、孤傲不群。

  王坦之为开国丞相王导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谢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岁,论外貌远逊谢安,略嫌矮胖,头发有点灰白,幸好脸上常挂笑容,声音柔软悦耳,下颔厚实,胖得来并不臃肿,具有世家大族的自信与随和,并不惹嫌。

  王、谢两家是江左最着名的世家大族,自晋室南迁,两家对晋室的支持不遗余力,朝廷的要位,均由此两家轮流出任。而两家在南晋“举贤不出世族,甩法不及权贵”的政策下,更是如鱼得水,备受尊崇。竹门对竹门,两家一向关系密切,藉姻亲加强两方关系,共同辅政。

  司马道子是晋帝司马曜亲弟,被公认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现职为录尚书六条事,总管朝廷各部门政务,其职权之大,足以牵制谢安,为晋室监察谢安的一着棋子,故他与谢安一向关系不佳。

  司马道子今年三十八岁,身段高而修长,有一管笔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胡,发浓须密,一身武士服,体型匀称,充满王族的高贵气度。唯有一对不时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透露出心内冷酷无情的本质。他腰佩的长剑名为“忘言”,是王族内最锋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内,除谢玄和王坦之的儿子王国宝外,再无敌手。

  亲政厅是晋帝司马曜在内廷处理公事的地方,这个自开国以来最关键性的军事会议,历时两个时辰。在宫外等候的谢安之弟谢石,从正午直盼至黄昏,始见谢安悠然出来,表面仍是那副闲适自然的样子,可是一向深悉谢安的谢石却捕捉到乃兄双目内一闪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这可是他从未由谢安眼内见过的,可知会议进行得多么沉重激烈。

  谢石趋前,谢安倏地立定,沉声道:“给我找谢玄来。”

 

 

 

 

 

第 一 卷 第 二 章 大难临头

 

 

第 一 卷 第 二 章 大难临头

 

  项城遗下给边荒集的东西,除了崩颓的城墙、被填平的护城河,便只有位于边荒集中心高起达十五丈的大钟楼,楼内的铜钟像一个神迹般被保留下来。

  贯通四门的两条大街于钟楼处交汇,从钟楼起至东南西北四门的主街依次为东门大街、南门大街、西门大街和北门大街。其他支道,依四街平行分布,城周的十二里,是当时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

  集内楼房店铺均是在近十多年陆续兴建,多为追求实用、朴实无华的木石建筑,充满聚众边荒集各族的风格特色,反映出他们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信仰。

  在边荒集,一切以利益为目标,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民族间的仇恨不断加深,可是现实却迫使不同族的人互相容忍、妥协,达致并不稳定且随时生变的微妙平衡。

  一集之地,却是整个中土形势具体而微的反映,最强大的是氐帮,接着依序为鲜卑帮、匈奴帮、汉帮、羌帮和羯帮。六大势力,瓜分了边荒集的利益。

  汉帮的形势较为特殊,因为他们是唯一能控制从南方而来的财货的帮会,其他各族,必须在汉帮的合作下,始有利可图。不过这种形势,随着氐秦的南伐,已完全逆转过来。

  纵使氐帮势力最盛,在正常情况下亦不敢贸然对任何一帮发动攻击,否则两败俱伤下,必难逃被逐离边荒集的厄运。

  勿要以为集内尽是逞强斗狠的强徒,事实上四条主街繁盛热闹,各族男女肩摩踵接,诸式店铺林立两旁,青楼赌场式式俱备,食店酒馆茶室旅店应有尽有,其中最着名的莫过于位处东门大街汉帮势力范围内的边荒第一楼,老板庞义深懂经营之道,且厨艺超群,供应的食物既多样化,又合各族人的口味和饮食习惯,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亲自酿制的绝世佳酿“雪涧香”,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第一楼是边荒集内罕见的全木构建筑,楼高两层,每层放置近三十张大圆桌,仍是宽敞舒适。上层临街的一边有个以木米栏围绕的平台,台上只有一张桌子。

  此刻第一楼的二楼内空无一人,惟只燕飞一人独据临街平台的桌子,一坛一杯,自斟自饮,沉郁的眼神,投往下方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挤满正要离边荒集的汉族男女,还不断有人从支道涌来,加入流亡的大队里。一时人喊马嘶驴鸣和车轮磨擦地面的声音,充塞在昨天边是繁荣兴旺的东门大街。所有店铺均门窗深锁,谁也不愿成为苻坚的奴隶,只好收拾细软财货,匆匆离开,踏上茫不可测的逃亡之路。

  与街上的“动”相比,燕燕的“静”益显其异乎寻常。他威慑边荒、无人不惧的宝刃“蝶恋花”连鞘搁在桌上右边,愈发使人感到情况的异样。动与静的对比,充满风暴吹来前的张力。

  第一线曙光出现边荒集东门的地平线外,天上厚云密布,似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今人的心头更是沉重。

  当苻坚大军南来的消息传至边荒集,南、北、西三门立即被其他各族封闭,只余下由汉帮控制的东门可供汉人逃难避祸。

  燕飞举杯一饮而尽。

  整整一年了!

  自一年前他燕飞踏足边荒集,从一个藉藉无名的剑手,到闯出名堂,变成无人敢惹的人;从憎厌这个地方,到深深爱上它。个中的滋味和转折,实不足为外人道。起始时,他并不习惯这个撕掉一切伪装,人人不择手段为己争利的城集。但逐渐地,他认识到纵使在如此恶劣卑污的情况中,人性仍有其光辉的一面。现在边荒集的势力均衡已被苻坚的来临彻底破坏,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

  一切的一切,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因眼前令人担忧的景况失去一向应有的意义!他感到生命里最珍贵的一段日子,已随着这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云散烟消。不论此战鹿死谁手,天下再非以前的天下。虽然以前的天下并没有太多值得人留恋的东西,但接着而来的噩梦更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登上楼阶的急剧足音,打断他起伏的思潮,不用回头,他已晓得是此楼的老板庞义,更从其足音的轻重节奏,察觉对方心内的惶惑和恐惧,那是人之常情。

  燕飞淡淡道:“记得多留下两坛好酒给我,算是道别吧!”

  庞义登上二楼,依依不舍地环视一匝,深情地抚摸着最接近他的桌子,燕飞的背影映入眼帘。每次看到燕飞的背影,他总感到燕飞宽阔的肩膊可背负起任何重责,只要他愿意的话。而若不是燕飞肯负起保护第一楼的责任,他庞义真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虽然那是要付钱的,但他仍是非常感激。

  燕飞像不知道庞义笔直来到身旁,边拉开椅子坐下,仍是目不转睛瞧着出集的难民队伍。

  庞义是个粗豪的彪型大汉,满脸虬髯,此时盯着燕飞皱眉不解道:“当汉帮的人全体撤离后,氐帮的龟卵子会和你讲仁义道德吗?前天你才打伤他们两个人,不要做傻事!和我们一起走吧!”

  燕飞那对钟天地灵秀之气,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永不见底的眼睛,露出回忆沉缅的异彩。

  在这斗争仇杀永无休止的边荒集,其周围数百里的荒废土地正见证着时代的苦难。与此相比,燕飞的一对眼睛是截然不同的异禀,可使庞义暂忘冷酷无情的现实。

  没有人清楚燕飞的出身来历,他似是充满缺点,偏又让人感到他是完美无瑕,这不单指他挺秀高颀的体格、仿从晶莹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来的轮廓,更指他似是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不过若以庞义本身的标准去衡量他,燕飞不但懒惰、一派过一天得一天的消极人生态度,且是不折不扣、志气消沉的酒鬼,一点不知道他正在浪费大好的青春。燕飞体内该有胡人的血统,否则他不会在拥有汉人的文秀之余,亦带着北方游牧民族的粗野豪雄。总言之燕飞是个非常出众的人,打开始庞义便不敢小觑他,认为他磨在边荒集当打手保镖是大材小用。

  燕飞低沉而温婉的悦耳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来,油然这:“还记得你曾说过,不要对边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吗?赚够钱就有那么远走那么远,然后忘记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们早有协定,你给我钱财,我燕飞替你消灾,一卖一买,两不相欠。走吧!好好过些安乐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觉都在担心明天第一楼会被人拆掉。”

  庞义苦笑一声,伸手抢过他刚斟满的雪涧香,几乎是把酒泼进喉嘴里去,颓然这:“安乐的好日子?唉!那里还有可以过安乐日子的好地方呢?我们汉人再没有希望。我庞义历尽千辛万苦从北方逃到这里来,一心想凭手艺赚足子儿,然后到南方成家立室,安居乐业。现在一切都完了,边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将会变成像北方生灵涂炭的人间凶地,我们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你是否当我是兄弟并不重要,我只不忍你给人乱刀分尸,走吧!大家一道走。”

  燕飞探手抓着酒坛边缘,却没有举坛注酒,首次把目光投向庞义,微笑道:“昨晚消息传来,氐帮、宏奴帮和羌帮早立即全体动员,首先联手封锁城集东北的大小码头,还没收泊岸的所有船只,打伤打死百多人,迫得汉帮和汉人只能从陆路逃亡,你道他们有甚么目的呢?”

  庞义剧震色变这:“那些兔崽子!难道还要落井下石,来个杀人掠货?”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乱、如面对末日来临的逃难人潮,为自己和他们未来的命运生出恐惧。

  燕飞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悠闲神态,这:“记得带你的砍菜刀,出集后远离人多的地方,专拣偏僻处落荒而逃,或可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