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天元道:“姜雪君就是慧净,慧净就是姜雪君!”

 

  姜雪君道:“你错了,你只能说慧净的前身是姜雪君,却不能说慧净就是姜雪君!”

 

  卫天元道:“那么,姜雪君可以变为慧净,慧净又何尝不能变为姜雪君?”

 

  姜雪君道:“慧净或者还会再变,但决不会变为姜雪君!”卫天元道:“为什么?”

 

  姜雪君不答,却向那冰湖走去。卫天元跟在后面,兀自喃喃说道:“难道姜雪君变了慧净,就连昔日的深情都变了么?”

 

  姜雪君走到湖边,拾起落花,一朵一朵抛在湖水,花瓣散开,随水飘流。

 

  卫天元道:“是啊,那天晚上,你就是这样子的。但你现在,却无须慨叹花自飘零水自流了。只要你愿意……”

 

  姜雪君忽道:“你看看这水中的花,还是不是地上的花?”卫天元道:“怎么不是?”

 

  姜雪君道:“你看,这朵花在我手中还是完整的一朵花,但抛在水中呢……”那朵花已经抛到水中,冰湖风浪虽然不大,也有微波,波浪翻卷之下,那朵花转瞬就分成一瓣瓣了。

 

  姜雪君道:“你看,此花是不是不同彼花了。再说地上的花,你脚下踩的泥土就是落花所化。你能说花即是土,土即是花么?”

 

  卫天元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无法与姜雪君辩论,只能用情来打动了。姜雪君说道:“你再看这流水,水还是水,但此一刻的流水,却已不是前一刻的流水。”卫天元道:“那又怎样?”

 

  姜雪君道:“那说明世间无不变之事物,花变成泥,泥若再变,可能变成岩壁,但决不能变回枝头上的花!”

 

  卫天元道:“古语有云:海可枯,石可烂,情不可变。花会变,水会变,情不会变!”

 

  姜雪君道:“古语也未必都是对的。情生于‘实’,‘实’变,情也变。我给你说一段佛法吧,华严经有云:现见世间虚妄之物,未有不依实法而起者。如无湿性不变之水,何有虚妄假相之波?”

 

  所谓“实”,即某一特定环境,环境变了,感情也会改变。

 

  《华严经》认为“情”是有现实基础的,但“情”的本身则是“虚妄假相”。“情”和“实”的关系,好象“水”和“波”一样。

 

  卫天元苦笑道:“我听不懂高深的佛法,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变作慧净?”

 

  姜雪君道:“我就是慧净。慧净还没变,我也没变。”

 

  卫天元摇了摇头,说道:“别绕着弯子说话了。好,那我改个问法吧,姜雪君为何要变慧净?”

 

  姜雪君这才正容答道:“是为了求心之所安!”

 

  卫天元道:“哦,求心之所安,那么是为了飞凤了?”言外之意,即是要问,她是否为了要成全他和上官飞凤的姻缘,才不错牺牲自己?

 

  姜雪君道:“飞凤自飞凤,雪君自雪君。求心之所安,决不是为了任何人的。”

 

  卫天元道:“我不管你现在是慧净还是雪君,我请你别绕弯儿,但白的告诉我,那日秘崖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雪君道:“姜雪君就是在那一天死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卫天元道:“但姜雪君事实还在。”

 

  姜雪君道:“但已变了另一个人了。经云……”

 

  卫天元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想听什么‘经云子曰’,你的假死,是不是出于飞凤的安排?”

 

  姜雪君道:“是我求她替我这样安排的,你不能怪她。我是求心之所安,她也是求心之所安。”原来那次秘魔崖之战,上官飞凤设计帮姜雪君报了仇(姜雪君用来刺杀徐中岳的那枚毒针,就是上官飞凤替她向银狐借来的。报仇的设计,也是出于上官飞凤),但她在杀了徐中岳之后,服“毒”身亡,那颗“毒药”却是“假毒药”,服后呼吸停止,看似身亡,三天之后,却会“复活”的。这颗“毒药”也是上官飞凤给她的。

 

  卫天元茫然说道:“你说是求心之所安,难道,你离开我反而可得心安?咱们小时候是曾……”

 

  姜雪君道:“不错,小时候我是那样想的。那时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你的世界里也只有我。但现在不是小时候了!谁想得到我们两家同遭惨祸,各散西东?你在齐家长大,我却在洛阳跟爹爹苟活偷生!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几乎做了徐中岳的妻子,虽然未拜花堂,也坐上了他的花轿。许多事都是小时候绝对意想不到的,你说不是吗?”

 

  卫天元暗自想道:“是啊,那时我又怎想得到会碰上一个上官飞凤,又与她结下了生死与共的友谊?最后我还向她求婚!”

 

  姜雪君继续说道:“所以说成语有言:事过情迁,佛经有云:情随实变。天元,你说句老实话,如果要你抛开上官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于心不安?”

 

  卫天元一阵迷惘,半晌说道:“我、我不知道。”

 

  姜雪君喟然道:“我们的往日之情有如流水,抽刀断水虽不可能,但水流已经改了方向了。水上的波纹更是虚妄假相之波。天元,一个人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她自问自答:“就是心境安宁。所以请你别强逼我从慧净再变回姜雪君了。要是我变回姜雪君的话,不但我于心不安,你和上官姑娘恐怕也要苦恼终生的!”

  忽听得有人口宣佛号,跟着念诵一段经文:“一切有情(按:有情即众生),皆有本觉真心,无始以来,常熨清净,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来藏……但从妄处执着,而不证得。若离妄相,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即得现前。”

 

  声音远远传来,人却不见。姜雪君跌坐合什,说道:“多谢师父教诲。”那声音说道:“慧净,你真懂了么?给我道来!”

 

  姜雪君道:“斩无明,断执着,起智慧,证真如!”那声音道“对,我给你取名慧净,就是这个意思。”那声音道:“你既然懂得,那还多说作甚?”姜雪君道:“是!”闭目跌坐,状似老僧入定,再也不理睬卫天元了。

 

  卫天元心想:“是啊,我若纠缠下去,那倒真是虚妄执着了。”他对玉清神尼所说的经文虽然似懂非懂,但他却懂得姜雪君此刻的心境了。她的确是已经得到了安宁了。

 

  卫天元悄悄走出幽谷,虽然不免有点黯然,但也似乎有点轻快之感。这两种感情本来是矛盾的,但在他的心里却统一起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的心情却确是这样。

 

  卫天元走出幽谷,迎接他的是灿烂的阳光。他心中的一点忧郁,也象淡云遮不住燃烧的太阳了。

 

  姜雪君已经给了他一个答案,现在他想要知道的就只是另外一个答案了——

 

  飞凤飞向何方?

 

  白驼山僻处藏边,卫天元下山之后,走了三天,方有人烟。

 

  但却打听不到上官飞凤的消息。

 

  第五天他到达一个名叫日喀则的城市,边疆的“城市”,不过是人口较多、有些商店的地方罢了。

 

  他踏入市区的时候,街头有两个孩子正在兴高采烈的谈论一件事情。

 

  “小达子可真是交上好运了,想不到那个军官也会给他银子!”

 

  “你只知羡慕人家的福气,你家却为何不肯收留那个汉人姑娘?”

 

  “那汉人姑娘满面病容,爷爷是怕她病倒在我们家里。怎知病人也会变作财神?”

 

  “是呀,财神上门,你们却把她赶走,那还怪得了谁?”

 

  卫天元不懂病人和军官把银子给小达子这件事有何关系。

 

  但“汉人姑娘”这四个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就走过去问那俩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孩子道:“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卫天元笑一笑,说道:“我是那位姑娘的朋友,我给你们每人五钱银子,谁说得详细,就再加五钱银子。”

 

  那两个孩子当然争着说了。

 

  卫天元从他们凌乱的叙述中,加以整理,拼凑出整件事情的经过。

 

  那汉人姑娘病倒在这小达子的家中,已经有两天了。今天一早,她想吃点稀饭,给小达子一串铜钱,叫他买两斤米。日喀则的居民是吃麦粉做的馍馍的,很少人吃米。只有一间商铺有米卖,价钱卖得很高,一串铜钱还不够买两斤米。忽然有个军官进来,替小达子付了米价,而巨还给了小达子三钱银子,要小达子带他去看那位姑娘;因为他是那位姑娘的朋友。

 

  卫天元心跳加速,忙道:“你们知道小达子家住哪里吗?谁带我去,我给一两银子!”

 

  “我去,我去!”两个孩子争着说道。

 

  卫天元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就让他们带路。走出“市区”没多久,两个孩子指着一座毡庐说道:“这就是小达子的家了。”“毡庐”是藏人居住的“房屋”,屋顶是用厚毡铺的。但与一般帐幕又有不同,墙壁则是泥墙。

 

  卫天元好象听得有点奇怪的声音,说道:“好,多谢你们带路,我自己会去找她,你们回去吧。”他们站立之处,和那座毡庐的距离约莫还有百步之遥。卫天元却已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冷笑声,但却并不是上官飞凤的冷笑声。

 

  不错,那个满面病容的“汉人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飞凤。

 

  她是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下白驼山的,十多年从没生过病的她,忽然在途中病倒了。

 

  好在有一个好心肠的藏族大娘收容她,让她在家中养病。

 

  这天早上,她想吃稀饭,给了一半铜钱,叫小达子给她买两斤米。没想到小达子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是四个人。除了那军官之外,还有一个中年汉人和一个魁梧的回人。这两个人是中途加入行列的。军官对小达子说,这两个人都是那个汉人姑娘的朋友。

 

  这三个人的确都是和上官飞凤相识的;但可惜却不能算是朋友。

 

  那个军官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名叫鲁廷方。那次卫天元在扬州楚家被几帮人追捕,其中一帮是穆志遥派来的人,这一帮“鹰爪孙”就是由鲁廷方率领的。

 

  那中年汉人是梅花拳的掌门梅清风。梅清风和徐中岳的私交甚好,但在江湖上还是颇有“侠名”的。他竟然也会跟鲁廷方走在一起,倒是有点出乎上官飞凤意料之外。

 

  第三个人更加出乎她的意料,是她父亲的部下,西域十三家首领之一的麻赞哈。西域十三家,只有他和另外一家没有参加盖覆天的“夺权”阴谋,上官飞凤一直以为他是忠心于她的父亲的,谁知他也跟鲁廷方走在一起了。

 

  鲁廷方哈哈笑道:“上官姑娘。你没想到我们会找到这里来吧!”

 

  小达子年纪虽小,却很机灵,看出不对,叫道:“你骗人、你不是这位姑姑的朋友,你是坏人。”

  鲁廷方将小达子一把抓了起来,喝道:“我毙了你这小鬼!”

 

  上官飞凤坐在炕上,冷冷说道:“你杀了他。我就杀你!”

 

  鲁廷方冷笑道:“你以为你打得过我们三个?”

 

  上官飞凤淡淡说道:“打或者是打不过的,但我用这条性命换你这条性命总还可以!”

 

  鲁廷方那日在楚家见识过上官飞凤的幻剑,倘若她不顾一切,只是要杀他一个的话,确实也是未必就做不到。不错,他看得出上官飞凤是在病中,但他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梅清风做好做歹,说道:“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只是想来和你谈一桩交易。”

 

  鲁廷方趁势落台,说道:“好,我卖给你一个人情,待会儿我们开出来的价钱你可不能减了!”把小达子抛出帐外,用的却是一股巧劲,小达子双足着地,大骂强盗。那藏族老大娘赶忙出去保护她的儿子。

 

  上官飞凤笑道:“梅大侠,恭喜你当了官了!升了官当然就想发财,但可惜我仅有的一串铜钱都给你们拿去了,又怎能和你们做什么买卖?”

 

  听得“大侠”二字,梅清风不觉面上一红,说道:“别这样小气,铜钱还你。”原来上官飞凤给小达子那串铜钱,在鲁廷方给他代付米价的时候,已经从米铺老板手中拿回来了。他另外给了三钱银子与小达子做带路钱,那串铜钱可没还给他。这串铜钱是在内地通用,但在西藏却是少见的“康熙通宝”。是上官飞凤从中原回来用剩的。鲁廷方就是因为看见这串铜钱,因而引起疑心的。

 

  梅清风向鲁廷方要过那串铜钱,一抖手,铜钱散开,向上官飞凤打去!

 

  陡然间只见剑光一闪,叮当之声如繁弦急奏,梅清风飞出十八枚铜钱,十枚当中劈开,五枚削了一角,另外三枚在互相碰撞中倒飞回来。

 

  上官飞凤笑道:“为何这样小气,只还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