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事。她突然想起上回说他是“败家子”,他也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这个辞官归隐的家伙,年纪轻轻,往事似乎不少。方媞的目光在他身上溜溜地打转,噫,越来越好奇了。

晚间时分,两人到了嘉兴,方媞没舍得上酒肆茶楼,跑到街边买了四只粽子,和龙微分了吃。

她倚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把粽叶剥开,刚咬了一口,见龙微仍在矜持,忙道:“别客气,趁热吃。”

入口虽香,粘粘的糯米毕竟沾在手上,龙微吃完一只肉粽,只觉满手油腻无处可擦。再看方媞,大大咧咧就往他新买的那件襦裙上抹了抹,又拿起另一只粽子开剥。

她一身的市侩气息,怕是消除不掉的了。龙微心里微微笑着,像这样在街头吃食,对他是难得的经历,有种彻底的放松,不用正襟危坐讲究礼仪。想到自小严格的家训,他心下又是一叹。

终于,杭州在望。

两人到杭州时已是酉时,华灯璀璨,苏家庄靠近昭庆寺,有大片庄园正对西湖。行至门前,龙微看了那长松茂柏、高阁凤台的气派,方有了些许的印象。

据说这户人家与京城首富苏家是同宗,在杭州算是殷实商贾,在他就任杭州司马时苏家曾递过贺仪,他在刺史的宴席上亦曾见过苏家的人。然而当时见的是谁,长什么样貌,他已完全不记得了。

“苏管家远游未回,两位找他何事?”应门的小门童打扮伶俐,恭敬地向两人行礼,并没有豪门大户的傲慢气息。

龙微踌躇了一下,方媞快人快语:“这里有个人,欠了你们苏家一千两银子,我找他来跟苏管家对质。”

那小门童一愣,立即说道:“请两位在厅内稍等,待我去请我家小姐。”说罢,迎两人入门,奉上香茶。方媞笑眯眯坐了,东张西望打量,龙微始终一言不发,满腹思量。

“喂,书呆子,我看这家人很懂礼仪,怕不会冤枉了你。”

龙微气恼道:“你懂什么!”他心里七上八下,有很不好的预感。

环佩叮当,方媞张目望去,顿时看呆了。龙微随她目光看去,不经意地一瞥,却见到一艳丽佳人轻荡湘裙而来。凤眸明媚,珠唇流光,竟是生平所见绝色。

那佳人朝龙微、方媞各福一福,含笑道:“小女子苏珞,敢问两位尊姓大名?”

方媞听她糯软优雅的语声,一丝丝仿佛甜进心里,一颗心酥倒一半。再看龙微,镇定自若报上姓名,并无半分乍见佳人不知所措的情态。

方媞也不知怎地,看他面对美色无动于衷,竟暗暗高兴。她一挑眉,急切地说明来历,末了言道:“这是我还金帮接下的生意,无论如何,我要找到苏毅弄清原委,请苏小姐成全。”

龙微见她十万火急,不明她是想早日帮他澄清“冤情”,还是想早点收钱了事。

苏珞沉吟道:“方姑娘稍安毋躁,敝府管家出门多日,我也不便替他做主。两位如此焦急,不如跟我去管家的住处,他这人做事向有交代,或有线索也未可知。”

方媞和龙微互视一眼,升起希望。三人穿庭过院,来到苏毅的房舍,不愧是苏府管家,有专门的院子供他居住。门前,一丛丛海棠盛开正艳。

苏珞推门进屋,屋内甚是清洁,她笑对两人道:“管家虽走了数日,好在我一直命人打扫此间,不致让两位难以立足。”龙微拱手道谢。苏珞又道:“我料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你们只管随意翻翻罢。”

方媞说了声“多谢”,立即大步流星在屋子里查探起来。季大姐既吩咐她来讨金,这里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欠条。除非苏毅出远门也记得把这张欠条随身携带——似乎无此必要。

在翻到连方媞都觉过意不去之时,终于让她在一个小盒中找到一份欠条,上面端端正正写的正是龙微欠债的字样。方媞的手不觉停了,犹疑了很久,才笑了举起欠条,向两人扬手。

“找到了。”深吸一口气,怎么好像要喘不过气似的。

龙微连忙夺过,一看之下脸色大变,颤声道:“的确很像我的字。”

方媞喜道:“真的?哈哈,还金帮没赖你吧!你果然欠了钱。”她心下却甚是难过,想不到龙微真的前后自相矛盾。

龙微摇头:“虽是我的笔迹,却绝非我所写。这人摹写得唯妙唯肖,不仔细分辨连我都会糊涂。但我记得非常清楚,绝没有写过这样一张欠条!”

“哪!哪!哪!”方媞不悦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抵赖。没到杭州时你说没写过,现在见了真凭实据,还咬定没写过!”

龙微盯住她,一字一句道:“我的确没写过!任你怎么说,哪怕用刀架我脖子上,没做过的事,怎能随便承认!”

方媞见他生气,心下一软,嘴里嚷嚷着:“算啦算啦,我们等苏管家回来再说清楚好了。”

苏珞闻言,从桌上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们打圆场道:“我劝两位放宽心,在庄上先住下,约莫也要十天半月他才回得来,两位何不就此游览杭州风光?”

她巧笑嫣然,方媞看了亦心神摇簇,连忙堆笑对苏珞说:“苏小姐说得极是,我们只管宽心等苏管家回来。”又对龙微道:“喂,你做过杭州什么司马的,熟悉风土人情,带我四处逛逛吧。”

“哦?龙公子曾做过杭州司马?”苏珞专注地望向他,眼中尽是倾慕,“可是前阵才辞官的龙司马么?”

“正是。司马是小吏,难得苏小姐挂心。”

苏珞微笑,当即一个万福:“小女子还记得龙司马在任时惩治盐贩,还耕于民,在杭州做了不少好事。未曾想司马大人就在眼前,真是失礼。”

龙微慌忙伸手搀扶,苏珞蛾眉一挑,递上深深的凝眸,令他的心不由一跳。

方媞在一旁见了,不知怎地觉得不是味儿,忙道:“哎呀,今晚辰光不早,苏小姐,可要早些为我们安排住处。”

“这个我省得。”苏珞又朝两人行了一礼,“请随我来。”

方媞走过龙微跟前,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有点生气。哼,这个书呆子,明明是来找欠条的嘛,他干吗看了人家小姐漂亮就发起呆来!活该他会欠人钱!

既然如此,不帮他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第 7 章

方媞和龙微在东厢住下,两人的居处隔了一间花圃。方媞岂是闲得住的,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就晃到龙微屋里,见龙微走来走去若有所思。

“时候不早,你还不歇着?”

“不对。”龙微在堂前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苏家对这位管家显然隆遇甚厚,不仅有人替他打理门前花草,还有人专门为他打扫屋子。更可疑的是,刚刚苏小姐居然能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子里,轻而易举地就从桌上倒出两杯茶来!你不觉得奇怪么?苏家虽是殷实富贾,但对一个管家这么好,倒像主子了!”

“难道苏毅没出门?”经他一分析,方媞不觉动摇。

龙微目光炯炯:“你还不信我?我从来不认得这个人,更谈不上欠他银两。”

一听到“银两”,方媞登即改口,叉了腰冷笑道:“又来了,我才不信你。苏毅出门也好,没出门也好,总之你的欠条就在我手里,想赖也赖不掉!”

龙微叹气:“我以为我们相识有些时日,你应该知我甚深,如今…”他不再说话,定定看向她。

方媞的心兀自跳个不停。她,真的认为他是个会抵赖的人么?

“看什么看!如今我们吃人家、住人家,苏家也算对得起你。若是你再抵赖,心上不觉过意不去么?”

听了这些言语,他一心期待付诸流水。在她心中,他始终比不上银子重要。龙微冷笑,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道:“话不投机,你走罢。”

“我…”方媞见他一张青脸,心早软了,嘴上却不肯服输,自顾自道,“也好,今日早点睡了,明儿我再来寻你。去哪里逛街好呢…”一路说一路想,兀自去了。

她步下不停,出了院子借了朗朗月光,飞掠上苏家屋檐。既然龙微分析得有理,去探清苏家底细也好,毕竟,是关乎一千两银子的大事呀。

苏珞的住处翠竹参天,修篁随风哗响,正好掩盖了方媞发出的轻微声音。明月洒在院前石阶上,方媞就如一抹飞驰的云,忽地飘过,伏到窗台边上。透过窗棂看去,整间屋子摆设甚是雅洁精致,并未见到寻常富贵人家的俗气。

灯下,苏珞正在修书,昏黄的光晕中她的眉眼美艳不可方物。方媞等了一阵候她写完,见她吹息了灯,往门外走来。眼看苏珞拉开门就要看到自己,方媞深吸一口气,施展轻功蹬墙而上,吸附在门外长廊的内壁上。

苏珞倩曼的身影走出屋中,似乎轻叹了一声,便往院外去了,依稀是东厢方向。方媞吃力地落下地来,大口吐出一口气,稍事休整,当即飞身进了屋。她打开随身带的火折一目十行看完书信,立马原路返回。

方媞深知做“贼”的宗旨,就是在别人发现之前,越早溜之大吉越好。迅疾地奔回东厢,她急不可待去找龙微,一心想报告刚才的所见,谁知正见到苏珞笑吟吟地在和龙微下棋。

龙微提子沉吟:“起手便在天元,苏小姐的着法好生大胆,先声夺人。”

苏珞浅笑:“小女子不会下棋,倒教龙公子见笑。”

龙微凝目沉思,并不急于回应。方媞不懂下棋,又憋了一肚的话,闷闷地倒了杯茶守在两人身边看着。

直到方媞哈欠连天,两人才下完一盘棋,龙微两子小胜。苏珞赞叹了几句,告别去了。方媞原先的兴奋劲早没了,无力地敲着桌子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你猜我在她房里看见什么了?”

龙微正在收拾棋子,闻言皱眉道:“你又去翻人家东西?”

方媞不悦:“还不是为了你?她在给苏毅写信,叫他速去速回,瞧那意思似乎他没有个把月回不了,我们可要长住了。”

“他去了什么地方?”

“云州。”

龙微登时变色。方媞看他手停了,便道:“我看你还是早些还了银子,杭州是你以前做官的地方,总能找出几个朋友,借点银两周转吧?”

龙微摇头:“这事让我好好想想,夜深了,你早些歇着去吧。”他却一个人兀自重新放子,把先前所下的那盘棋复原了推敲。

次日,等方媞睡好懒觉赶到龙微那里时,他人已不见,问过丫鬟,才知他和苏珞游湖去了。方媞恨得牙咬咬的,心想他倒丢下债务不管,一个人风流快活。转念一想,既然在苏家有吃有住,自己何不也去找乐子玩耍?

这样玩到黄昏时分,方媞回苏府时已到用膳之时。苏珞摆了一席的菜,和龙微相对畅饮,方媞闯了进去,两人依旧谈笑不停。方媞也不管其它,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方媞一面吃饭一面心里嘀咕,龙微即使长住,这笔钱也不定肯归还,还债之事非得另行设法,不然下笔单子可就没时间做了。等吃了饭,她主动叫上苏珞,说有事相商,龙微告辞而去。

苏珞领了她到自己屋中,坐下后方媞开门见山地问:“苏小姐,你觉得龙微像是个欠债的人么?”

苏珞莞尔:“方妹妹若不信他欠债,为何一路护送他来杭州?”

“我不过想弄清事实。”方媞一本正经,“他出手豪爽,为人也不错,不太似赖账的人。”

苏珞点头:“我家虽是殷实人家,管家却也不会随便就拿一千两银子借人,当中许是真有误会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