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风面带窘色,开口禀道:“臣先前说过,那些低阶武将们哪里能得机会见到贺喜真人…这画出来的,自然都不一样。”

英欢抬袖扬手,小内监们见了,忙将画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问狄风道:“依你看来,哪张更像?”

狄风默然片刻,才道:“臣只远远瞥过他一眼罢了,当真是说不出来。不过,这画中容貌虽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却是极像。”

英欢点点头,回身唤了个小宫女来,“去把今日御膳房送来的几样果子拿来。”又对着狄风道:“坐罢。”

狄风身子不动,直待英欢去了案侧坐下后,他才寻了殿侧的一张无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

英欢翻着面前案上的折子,朱笔悠悠而落,手腕绕了几绕,又问道:“逐州一役,那邺齐军力如何,你给朕说说。”

狄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挑眉道:“甚强。上至将帅,下至兵士,人人不战而威。说是赴逐州的马步军还不是邺齐禁军中最强的,若是换了邺齐精锐之师,恐怕还会更厉害。”

英欢手中朱笔颤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风圣军去比,又如何?”

狄风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欢听了这话,嘴角一硬,脸色也跟着变了,丢了手中的笔至案上,抿唇不语。

狄风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场常胜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骁勇善战的风圣军,且不敢说比邺齐禁军强…如此看来,那妖孽的实力,竟比她先前所知,还要强上数倍。

心里不禁略有一丝恨意,十年来整军肃营,自以为邰涗军力早已无人可及,谁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让她知晓,邰涗在变,邺齐更在变。

狄风望着脸色阴沉的英欢,心里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心中默叹,眼前这女子,倔强要强的模样,真像当年的先皇…

小宫女适时而来,捧了个红漆木食盒,缓步而行,至狄风身边才止,恭恭敬敬地将食盒里的几盘精致果子拿出来,摆在他身边的案几上。

英欢瞧见,神色稍和缓了些,浅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着觉得味道还好,你尝尝看。”

狄风垂目,膝上双手握了握,又展开,“谢陛下。”

英欢勾唇而笑,“几盘果子罢了,哪里那么多礼数。”

狄风不语,自去取了块青梅糕,一张口,尽数含下,咀嚼了几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英欢早已笑了起来,“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这种吃法…狄将军还真是男儿本性,连吃果子都要一口一个。”

狄风口中本来满满不是滋味,可瞧着英欢那霎比艳阳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他胸口发闷,听着她说话,却不知如何来答。

英欢看了他两眼,又重新拾了笔蘸了墨,去批那奏折,口中似是不经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罢,总不娶妻,算是怎么回事儿?”

狄风脑中轰地一炸,抬头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欢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场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么说,也应有个自个儿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儿了,尽管来和朕提,朕不论她是王公之女,还是青楼花魁,只要你开口,那便是大将军夫人。”

狄风手脚僵硬,身子竟是一动不能动,口竟是张也张不开。

英欢望着他这模样,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心慧如她,又怎会不知道,这十年来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十年前,他为报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乱,佐她登基为帝;十年间,他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数十次,哪一回不是从刀尖上滚着活下来的?

十年,一个男人能有几个十年,好这样挥霍?

她平日里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让他这般陪着她,十年复十年?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谁也未再开口。

外面殿门轻叩,有内监来禀:“皇上,沈大人来了。”

英欢这才回神,“快宣。”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轻衫男子,皓齿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间儒雅之气欲抑却扬。

来者姓沈,双名无尘,是英欢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状元。

诗赋俱佳,策论更绝,胸怀经国济世之念,于那一年的一甲进士中,堪称耀天奇葩。

十年来从最初的大理评事,一步步走至现在的工部尚书,政绩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内有沈而外有狄,说的便是沈无尘与狄风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战功赫赫;

一生性风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厉征沙场。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两个人,却偏偏私交极好,又同在英欢身边十余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对英材。

此时沈无尘进殿站稳,满面笑意,朝英欢敛袖行礼,“陛下。”

英欢也笑,“才刚回来,就急着进宫来了?坐。”

狄风见了他,先前黑着的脸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无尘面上笑意愈盛,“狄将军,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

狄风将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边,“此次奉旨视江,三月未见,可还好?”

沈无尘摸摸鼻子,望了英欢一眼,见她无甚反应,只是盯着他二人看,才笑道:“得,陛下还没问话呢,你倒审起我来了。我好不好且先不提,听闻狄大将军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粮道?哈,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狄风的脸登时又黑了,“休要再提这个。”

英欢放下手中折子,双手一拢,缩进宫袖中,对沈无尘道:“你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阅了,虽说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东江大涝,朕便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当去亲眼看看。”

沈无尘闻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东堤巡幸,只怕朝中众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宫,此时若去,恐怕诸事不宜…”

英欢纤眉扬起,打断他道:“显德三年时,先帝也曾亲赴杵州视江,以表恩怀,朕为何现如今就去不得?杵州虽无行宫,但当时留下来的南宅应当尚好。”

沈无尘闻得先帝二字,便再说不出反对之言,一张笑脸突然带了点凝重之色,“陛下,此次赴杵州视江,臣倒是发现了件事儿。”

英欢起身,“说。”

见她起身,狄沈二人立时跟着站了起来,随后沈无尘才道:“江那边…似是在修行宫。”

英欢整个人一僵,对上沈无尘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无尘轻叹,随后点头,“臣说的是真的。”

英欢一摆手,“怎么可能?若是真的,怎么还没人报呈上来?”

沈无尘望了望狄风,眼里满是无奈之色,“陛下,但等底下诸路各州府报将上来,那早就迟了。臣身在工部,那边的动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欢心里一凉,真是在修行宫?且是在江那边?

不禁一咬牙,那妖孽这回又要玩什么花样?

英欢一回身,敞袖微甩,眉头浅陷,“待至东堤,朕倒要亲自瞧瞧!”

……

邰涗大历十年春,上欲幸东堤,着中书门下二省老臣申年怀、姚越暂理朝政,工部尚书沈无尘、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随驾,随幸典章有司均从祖制。

时朝中众臣数谏曰杵州临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宫者、邰涗邺齐二国不穆,望上缓图巡堤一事,上怒而驳之。

三月十六日,上赴杵州,杵州知州孟新亲迎上于城之北郊,后欲小宴知州府南阁,上笑而拒之。

十七日,上幸东堤,服冠冕,有宣徽使引上就阶,西面拜受已,乃掖上升堤。

是日事毕,上遣仪从执仗归衙,自回城南便宅,后着沈狄二人伴驾,微服访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东堤下来,换去冠服再出行时,日已西下,金轮傍山,只留残晕。

杵州内城,一片繁华盛景,周遭街市人声鼎沸,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英欢微服出行,只要了辆二轮马车,可走在市井之间,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换了常服,骑马随行。

英欢坐于车中,车窗内锦帘轻掀,隔着外面的纱帘,一路打量这杵州内城街肆之景,就见坊巷院落纵横万数,各式街店零零总总,莫知纪极。

她以前只知杵州为邰涗边境重镇,却没想到竟能繁华至此,不由来了兴致,将马车叫停,下车自行。

狄风与沈无尘二人忙下马,着人将马车并骏马牵去前面巷后,而后伴英欢在街上随意逛逛。

沈无尘先前奉旨视江时来过杵州,自是对城内风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欢身侧,她若有疑惑之处,便低声低语地替她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