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闻言,不由挑了一侧眉毛,没有开口,等着她说下去。

英欢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紧,“虽是府上能人诸多,但十年来,我一介女流,操持这诺大家业,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终毁我手。但天下强者何其多也,你争我夺,多少年来都没个消停。”

贺喜心中一动,她这话,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虽然知道她口中所说家业与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欢径自走入那亭间,随意捡了一处,坐了下来,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轻轻画了几道。

贺喜也跟着她走进去,却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她。

英欢手中柳枝划过的印子让他看不明白,却听她口中轻叹一声,继续道:“诸多强敌中,偏偏有一家,与我作对整整十年,交手数十次,却无一次分得出胜负来。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应遇过此种事情罢?”

贺喜心中大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那眸色深如渊潭,似能将她淹没。

英欢手中柳枝又胡乱扫了几下,将地上印子扫乱,然后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竟说起这些来了。想必何公子也听不明白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莫要见怪。”

贺喜一掀袍子,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只怕这世上,再无旁人能比他还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似钉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钉入他心底。

这女人,如何能够说得出来他心底里所想的话?

冷风迎面而来,贺喜吸了口冷气,这才将心中涌动之情压了下来。

他从她手中抽过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开口道:“夫人是否多年来辗转反侧,总在琢磨那人的心思与行径?是否会时常夜半梦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将其家业尽数纳入掌中?是否每每听闻那人的动静,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下意识地去揣测她…”

英欢脸色且惊且疑,看着贺喜,“你…”

这男人,如何能够如此明白她的心思?

他的这番话,非她自己不能言也!

他又是怎么说出来的!

贺喜转过头,看见她的这副神色,不禁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带了一丝自讽之意,“我同夫人一样,也有这么一位强敌。十年来,处处与我作对。夫人的心思,我明白。”

夜色凉如水。

却浇不熄她心间渐渐燃起的那簇火。

这男人,这男人…

英欢胸口滚烫,眼眶却慢慢腾起湿雾。

十年,十年了。

他,是第一个明白她的人。

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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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欢十一

两人都没再说话,夜色渐笼,亭下水声汩汩,亭外紫薇树香飘百步,风吹落花,亭中静且安宁。

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宫女在一旁候着,耳边有殿外的更漏声,案前是无止尽的待批奏章,朱笔磨指,灯影绰绰。

往往在未抬眼时,一夜便这么没了。

那宫外街巷中的早市桥子,高低唤唤的小贩店家叫卖声,透过那重重宫门,仍是能传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间,纵是偶尔在天未亮时入塌而眠,却也时常不能安生就寝。

如同他所言,辗转反侧,夜半梦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便心尖发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塌下江山,岂容他人窥觑,岂能败在她手。

英欢眼睫抬起,望向亭顶五彩斑斓的细碎花纹,夜色映着,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难得有这么个夜晚,在这远离京城之地,在这僻静后院的凉亭中,身旁,有这么一个男人。

多少年来她都不知如何能对人说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却有他,替她说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会对旁的男子说出的话。

心中忽地豁然一开,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灭了些,却又有些别的情愫缓缓漫上来,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颗心。

可那是什么,她却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转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个女子,都逃不过的罢。

纵是她,也不能例外。

相知二字,是否就是这般?

为帝王者,欲觅知己何其难也,更休论这相知二字了。

夜色寂寥,可她却头一回不觉孤单。

不似往日,仿若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对那苍茫之夜。

贺喜默然不语,隔了良久,手中柳枝发出“啪”的一声,扰了这漠漠静夜。

英欢看过去,就见那柳枝已被他折成两段,断口处齐齐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眯,若是没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这样罢?

便是狄风在此,也难说是否能轻轻一折,便将树枝断得这般干脆齐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时,那指间糙糙的茧。

英欢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会…

还未及细想,就听见他开口问道:“夫人有没有想过,或许能与那强敌联手?”

突如其来的这句问话,倒叫她一时间怔住了。

贺喜随手将那断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轻扯,笑声低沉,“这话,实在是问得多余了。”

与那强敌联手?

除非他是想邺齐脉断他掌!

贺喜心间自嘲,他竟会在此时有这念头?竟会想也不想地问出这话来?

十年来,那妖精的种种手段,他已领教够了。

与她修盟联手,他做不到。

只因他不信她。

更何况,她也一定不屑与他联手罢!

正想着,忽然听英欢在他身旁轻声道:“何公子这话问得并不多余。与他联手,我并非没有想过。只不过,那人,我信不过。若是信了他,只怕将来他会扭头反噬,教我措手不及!还不如现下这般,处处思虑防备着,倒叫我安心一些。”

贺喜心中又是一动,为何她每每一开口,说的便是他所想的?

他此生真的,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多少话埋在心中,多少事藏在腹底,他从未与人说过。

更休论女人了。

邺齐宫中那些莺莺燕燕,美则美矣,却无一人能进得他心底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