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参商的脸一时红白相错,抿了唇不再言。

三年来所恨之人只是他,可今日才知,她竟是根本不该心存怨恨之情,反当感激他才对。

世事难料,可心中却有如石子在硌,左右不是滋味。英欢看她这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先前见她同沈无尘互不相让,二人句句相迫。只觉奇怪;现下想来,只怕是她心中对沈无尘存了怨愤之情,而沈无尘风骨又是极傲,不肯主动对她说明实相。

英欢想了想,不禁又道:“你与沈大人将来同殿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说罢,也不再赘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当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罢。”

曾参商心思早飘得没影儿了,听了这话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行过礼便朝外退去。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飘起了雪,地上雪印散着淡淡白茫。周遭俱是清冷不已。

她哆嗦了一下,这才彻底回过神。

想起白日里对沈无尘地种种无礼之举,心中竟隐隐起了内疚之意。

当时只图恶意报复,却未想他过会是何滋味。

曾参商小叹一口气,抬手拨了拨眼前霜雾,抬脚便要走。

可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人,正定定站于檐角灯笼下。

紫袍褐靴,霜渍铺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长长的,于夜色中更显清瘦。

她喉头紧了紧。手心开始冒汗,不知当叫不当叫,踌躇了一会儿,恨自己没个主意。举步便要跑走。可还没动,那人便远远地叫过来,“曾参商。”

她扭了扭脚,将地上地雪压出两个小坑,才一下子转身,吸了一口冷气,大声道:“沈大人等在此处是有事要见皇上罢?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沈无尘抬手掸了掸肩侧落雪,直直朝她走过来。“我在等你。”

她朝后退几步,浑身不自在,“等我做什么?”

沈无尘看她两眼,轻轻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受得了你这性子不能。”

她一听这话便急了,眼珠动了动。伸出手指。朝自己脸蛋上戳了戳,仰头道:“在下就是*了这张俊脸才讨得皇上喜爱的。怎么样沈大人,千万别羡慕。”

沈无尘嘴角抽搐了一下,半天才道:“不羡慕。”

她见他眼中血丝比白日所见更多,知他是因劳累所致,想到他在此处等她良久,就是怕她将皇上惹怒而遭罪,心中不禁觉得乱糟糟的,竟也不敢再多看他,便随意哈哈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谁知胳膊却被沈无尘在身后一把拉住。

她蓦然转身,狠命挣开来,耳根已是红透了,握拳扬臂对着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当心我揍人了!”

沈无尘看了看她攥紧的拳头,神色未变,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这般威胁我。”

她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三十岁了还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听她这话,脸色不禁僵了僵,背过手,“真是想不通你这人,这般别扭的性子是如何做出那般大气地文章来地?放眼天下读书人,哪一个是像你这样处处莽撞无礼的?生得这般俊秀,身负满腹才学,却偏偏喜欢动粗…”

她侧过脸,皱着眉打断他,“念叨我作甚么?左右我是死是活同你无关!拉我在此就为了听你说这些混话,还不如让我早走!”

沈无尘压住心口火气,看了她半晌,才道:“叫住你是想问你,这三年来为何没见你再作文章…不仅无文,连诗词也不见。”

“江郎才尽!”她不耐烦地喊一声,扭过头就要走。

沈无尘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挡住她,手稳稳搁在身后不再碰她,低头盯着她地眼,低声问道:“你到底恨我什么?这三年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羡慕你还来不及…”

她冷冷一笑,目光瞥向他,“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我恨我颇负一身之才,却于礼部主客案下废了整三年。”

沈无尘眉一皱,却未立时开口说话。

她喘一口气,再望向他的时候眼里泛起了水光,“你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何曾体会过从高处摔下来的感觉!你用了不到十年便坐至工部尚书一位,年纪轻轻便能与朝中诸多老臣平起平坐,何曾受过不得施展才华的委屈!你问我为什么不作文章诗词。却不想想我这三年心境如何,又能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

沈无尘闭着嘴一路听她讲完,才开口,“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当年冲动,不顾后果。不顾君面臣体,只图一时痛快。你眼下之行与当年,丝毫无差。”

她握紧了拳,恨不能真地揍他一顿,让他再不能这般淡然说道。

明明身负可媲之才,却受天差地别之遇。

知道自己做得不会比他差,却终是得不到证明自己地机会。

当年他才华政绩为天下人所道,就连她也是拿他做榜样。所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超过他。

却终是不能。

不但不能,还要见他一日比一日强,自己一日比一日弱。

沈无尘不惧她眼中恨意,仍是道:“若想成大事,需得先敛敛自己的性子。”

她撇开眼,低声嗤道:“我能不能成大事,与你何干。”

沈无尘压着气,“惜你所负之才,不忍见你落魄。”

她嘴角一歪,竟是轻笑一声。“都道文人相轻,沈大人何故如此在意我?”她抬手,伸指轻轻勾了勾沈无尘地下巴,“莫不是沈大人真的看上了我这副皮囊不成?”

这一笑一勾。当真是搅乱了沈无尘地心潮。

雪夜昏灯之下,她的笑灿若繁花,粗眉横扬却带着几分风情,眼如波唇似峦,明明是男子之貌,却透着女子惑人之媚。

不禁大骇。

他后退两步,止不住心中潮起潮落之震,一时间竟不敢再看她。

深吸两口冷气。才定过神来。

再去望她,就见她已回复了先前冷漠之态,正斜眼看着他。

沈无尘展了展身上之袍,低声道:“若是皇上此次肯用你,莫要负了皇恩,亦莫负了你自己。”

她听他说完。样子似是要走。便不再与他多言,直直转身。飞快地往前行去。

几步之后,忽闻身后有重物倒地之音。

声音闷闷沉沉,令她一惊。

她回身望去,就见沈无尘人歪着倒于雪地之上,头磕进一侧雪堆中。

废物。

她心下暗骂一声,这人居然连走平路都能摔跤。

欲待他起身之时将他嘲讽几句,可却久久未见他动,身子硬直不已,于远处看来竟像死了一般。

她心中略慌,忙跑过去,蹲下来使劲将他的头从雪里抬起来,“沈大人!”

无人应她。

她伸手一探,还有气,高悬地心放下了些,然后将手移上去…

额头滚烫滚烫的,烫得她手指冰凉。

她咬咬牙,起身费力将他的身子撑起来,弯了腰托他在背后,一边边往里面走,一边低声骂道:“沈无尘你个窝囊废!倘若被冻一冻就能出个好歹,我定要给你写篇这世上最低劣地墓志铭!将你一生才学功绩贬得分文不值…”

肩上撑着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后重重咳了起来,良久不休。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才欲再骂时就听他哑且无力地声音自头顶传下来——

“如若我死能得你一篇文,纵是墓志铭也值了。”

她胸口一紧,似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强行塞了进去一般,憋得她难受不已。

好容易缓过气来,她想也未想便抬脚朝身后踹去,听见他吃痛地闷哼声,才又骂道:“都烧成这德性了,还不忘拽你那酸兮兮地风骨!”

沈无尘气喘不匀,头似千钧重,直往下垂,阖眼之前低低吐出一句话,语气终是隐隐带了愤恨之意…

“曾参商,我从未见过你这种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她听见骂人之话自他口中而出,忍不住咧嘴一笑,用力将他往前拖着走去…听他骂人可比听他说教要顺耳多了。

夜色茫茫罩雾,雪迹长痕蜿蜒不止,渐行渐远。

两人口中呼出地白气轻飘相缠,于这寒夜中平添一丝暖意。

其实今天才是我的情人节,七千字以贺亲娘孤单情人节啊情人节…

小沈其实是我心头大爱,真的。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