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尚寒,积雪初融,殿角晶冰落水,于阳光下盈盈透亮。

廊外阶下淌着细细两条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门,浸入砖缝里,处处透着微暖之意。

殿中熏笼只留了两座,诺大一室不存丝毫热意,冷冷清清似是无人一般。

英欢朱裳铺案,垂旒扫座,玉腕裸亮压于案上,执笔却是不落。

曾参商立于一侧,身形端正笔直,红唇一开一合,声音脆亮,正在给英欢讲书。

英欢侧对着她,眼睛半寐,神思倦怠,不知是在听她讲,还是在想旁的事情。

曾参商口中虽是未停,眼睛却直看向殿角一边站着的那个宫女,面上满是掩不住的好奇之情。

殿中宫人皆被英欢遣退,独独留了这一人。

虽是留着她,可也不吩咐她什么,只是让她立在那边,同听曾参商讲书。

曾参商将那宫女上下打量了几回,心中愈奇,口中之语竟卡了一卡,僵在那儿说不下去了。

英欢侧过脸望向她,眉尾轻扬,“怎么?”

曾参商自知失态,忙收回目光,低了头,“臣一时疏了心神,望陛下恕罪。”

英欢朝她先前所望之向看去,眼里绽出些光来,微微一笑,对那宫女道:“乔妹,给曾大人上盏茶。”谢陛下。”曾参商口中忙道,可心里却是更惊,何时听过皇上差遣宫人时还唤人名字的?

乔妹低低应了一声。便去奉茶,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也不抬头看,只是恭敬道:“曾大人。”

曾参商见她近身,忍不住瞪大了眼又仔细瞧了瞧她。而后才慢慢伸手,接过那茶,却也不喝,只是不眨眼地望着她。

乔妹行过礼便要退至一边,可英欢却唤她,“乔妹站住。”

她停下,仍是低着头,小声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英欢搁下手中之笔。声音轻缓不急,问她道:“先前曾大人所讲,你听明白几分?”

乔妹闻言便咬起嘴唇,头又压低了些,两只手揉着宫裙侧面,将那湖翠纱绸绞来绞去,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曾参商瞧着她这模样,心中只是替她急,从来没见过人说一句话能难成这样的!

而且又怎么都想不通,这区区一个宫女。如何能得英欢如此青眼相待!

英欢望她半晌,见她仍是不说话,便垂眼低声道:“罢了,去一侧接着听。”

乔妹一松唇。忙谢了恩,便往一旁退去,大有如释重负之态。

曾参商撇撇嘴,望着她,眉头浅浅皱了起来。

不曾见过这么没出息地女人。不敢抬头视人,不敢开口答话,身子柔弱无骨,一副经不起风霜之样。

生平最瞧不起这样的女人…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英欢轻声叫她,“参商过来。”

曾参商忙应了一声,走过去在英欢身前站好,“陛下。”

英欢抬手将案前诸多杂章哗啦啦地一收,空出块地方,撑肘于案上。抬头望着她。忽而笑道:“为何回京之后,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谨起来?”

曾参商脚下微微一扭。竟觉不自在,小声道:“臣…先前的性子过于鲁莽,想要改一改。”

脑中有火花啪地一溅,眼前就是雪夜中沈无尘那张沉肃的脸,耳边就是夜风中沈无尘的那句话…

若想成大事,需得敛敛你这性子。

她想到这些,脸不禁一臊,心中将自己狠狠啐了几口——

愿改性子是她自己不愿负了皇恩,与他有什么关系?!

英欢唇边笑涡愈深,定定望着她,微一点头,随即道:“若按叙迁之制,九崇殿说书将来要转左曹,论你地心性,将来怕是不愿进太常寺罢?”

曾参商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却又忍住,心中踌躇起来,不知该不该直说。

英欢看她一眼,“有话便说。”

曾参商垂下眼睫,心一横,开口大声道:“陛下,臣一心想进兵部。”

英欢面色未变,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带着笑意,“你资历太浅。”

曾参商脸色红红,头低了些,“…卫尉寺也要好过太常寺。”

英欢笑出声来,伸手抽了几封折子来,轻声道:“也罢,现下同你说这个太早,你心中不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曾参商心中明白,英欢能这般问她心意已是给她天大的脸面,从来都只有臣子向上讨差的,何曾闻过皇上能主动相询…可虽是如此,心间却还是有些失望,不禁悻悻道:“臣…”

却有内监通禀之声在此时传来,“工部尚书沈无尘求见。”

曾参商耳膜一颤,下意识地合上嘴巴,身子往一旁躲了躲。

英欢闻声,眸光一闪,对外道:“快宣。”随即起身下阶,竟是要亲自去迎沈无尘。

曾参商踟躇半晌,跟在英欢身后半步,心跳渐快,还未理顺心中乱麻时便觉眼前骤然一亮。

沈无尘青袍皂靴,款步而来,入殿停稳后敛袖躬身,“陛下。”

身条昂扬,清雅非凡,举手投足间风致尽现。

曾参商胸口似有雨点砰然而落,霹雳啪啦响个没完没了,又是紧张又是微疼,浑身都不痛快起来。英欢上前一步,望着他笑道:“身子已是大好了?”

沈无尘点头,“托陛下齐天鸿福。”

说罢。直身抬眼,张望过来。

目光稳和不惊,直直探至英欢身后,对上她水光乱晃的双眼。

而后嘴角微弯,冲她轻笑道:“曾大人。”

曾参商被他看得颈后都冒出汗来。一听他开口,脑子里面轰地一炸。

他他他…

他叫她曾大人!

她心底鼓槌乱敲,撇开眼,嘴唇动动,“沈大人。”

当日他于临康高热不退,直至归京三日后才略有好转;英欢特着御医院太医诊脉定方,又赐禁中御药与他,生怕他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告病在府。连日都未上朝,一番折腾下来,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见过他。

却不料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心中毫无准备,五脏六肺都被他的目光搅得上下狂跳。

那一夜地事情现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他倒于雪中,额头烫得吓人。

她口不择言骂他,抬脚踹他。

他全身重量压在她背上,他说她是无耻小人。

可是一转眼,他竟会拿这种眼光望着她,还叫她。曾大人。

曾参商辩一时不明他究竟是忘了当日脑热之事,还是笑里藏刀心中存怨,于是更加不自在,根本不敢再去看他。

英欢看看他俩人。脸上挂了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对一侧候着的乔妹道:“领曾大人出去。”

曾参商大松一口气,谢了恩便跟着乔妹出殿,经过沈无尘身侧时将头压得低低地,既不看他也不叫他看自己。

沈无尘面色淡然若常,待她退出殿外后,才低首一笑,然后对英欢道:“陛下。那箭羽由兵部查验过了,确实是邰之箭。”

英欢笑意凝唇,脸色渐渐转冰,“如此说来,那一日浮桁之断,竟是人刻意所为。”

而且还是她邰的人!

她面起怒色。“能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么?”

沈无尘眉头轻皱。“当日仪仗诸卫长遍浮桁,响箭为号。四方皆有可能,现下若想再查,恐怕甚难。”

英欢抿唇不语,目光深厉,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若是想要取她性命,何故要大费周章将浮桁毁了。

可若非图谋她性命,毁那浮桁又有何用。

确是想不通。

沈无尘低叹道:“此事还需着人细细去查,一时片刻也不能得知。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问陛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