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参商踟躇了一下,看了看沈无尘,见他无甚表情,也不作反对之言,便依英欢之愿,慢慢将手指放开。

英欢照她的动作扣指上弦,虽未搭箭,可心中仍觉有些紧张,正用力将弓弦张开之时,突觉指尖一滑,耳边只听见闷闷一声铮裂之音,还未反应过来时弓弦便蓦地弹断。

断弦如刃,直朝她面前划来,微光簇闪,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却是来不及反应。

眼见那弦便要及面,却被人一掌握下,耳边响起曾参商焦急的声音:“陛下当心下面地断弦!”

英欢陡然回过神,可下一瞬手背便觉刺痛万分,那弦弹起划落,带出几粒血珠。

长弓落地,断弦颓然而绕。

已有侍从疾步上前,将曾参商一把拉到后面,急急道:“陛下!”

英欢眉尖紧蹙,翻掌看一眼手背上的划痕,不长却深,血已流至指间,狠狠定了定心神,才转过身,冷声道:“这弓是谁备的?”

招箭班的侍卫上前跪倒,未答却道:“曾参商意欲陷刺陛下,还望陛下将其问罪!”

诸臣闻言皆纷纷附议,一时群情激愤,目光全都朝曾参商望去。

曾参商小脸煞白,握紧了拳,“陛下,臣没有…”

沈无尘脸色渐渐转黑,上前一步,低眼去看曾参商,就见她攥紧地拳间隐隐有血渗出,想到先前是她一掌握住断弦上侧地,不由低声道:“陛下三思。”

随驾宫人持白布而来,急急忙忙地替英欢包扎手背上的裂口,颤声道:“陛下还是先回宫着太医来瞧瞧…”

英欢冷眼扫过诸人,对拉着曾参商的侍卫道:“先将她带回禁中着人看着,莫要伤她,待查清后再决。”而后转身对沈无尘道:“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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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二十一

圣意既明,随驾诸臣便不好再言,只得诺诺遵旨,行辇起驾一路自西苑回宫,着殿前司侍卫暂押曾参商至禁中,又命人将断弓送至军器监着有司勘察弦断之因。

宽宽的御街两侧桃树已发新枝,辇身轻摇,青绣之帘透风而动,其上蟠龙之案左右微晃,赤金之中隐隐带了血色。

英欢坐于辇中,双眸微阖,左手覆于右手之上,借着帘外时而透进来的光,将先前由宫人替她包扎的白布层层揭开来。

划伤处的血已凝结,裂口看着触目惊心,可此时却已不觉痛。

她轻轻握拳,手背绷起时伤口又裂,渗出些血珠。

这才感到真切的痛。

她彻底阖上眼,疲容满面,左手松开,由着那布落至座下,任右手伤裂不顾。

心性单纯似曾参商者,再傻也不会于众臣之前行此逆举;若真要害她,又怎会替她去挡那扑面而弹的断弦。

她嘴角轻歪,微叹一声。

天底下竟没有一处能令她安心之地,这么多年过去,不变的还是人心。

手滑下来,掐住座上黄褥之边——

这位置,她根本不愿坐。

肩上之担身上之责,如若能抛,她一定会抛。

可却是不能!

行进间有些许颠簸,乏意上身,春暖人困。

真的是太累了。

北面平德一路因先前流寇为乱而大伤元气,朝庭行抚慰之令。税赋三年减半;东面战事不停,狄风连报上来的军功请赏折子于枢府积了一堆,嘉赏之令至今迟迟未得以践;康宪公主出降之资亦是国库所出,再加南岵境内地军需开支…纵是先帝留下来的底子不薄,可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亦将消耗得差不多了。

朝中宰执多为老臣居位。当年于她有拥立之功,因是政见虽时有相左,亦不能随便动之。

多年来一手提拔至高位可信之人,便只有沈无尘一个。

可沈无尘亦非圣人,能做之事总有际,能道之言总有度,且他纵是肱股忠材,也不能全然体恤她内心之情。

难的见到一个曾参商。心底纯泯且不惧世事,本想将其锻造一番以委大事,却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英欢睁眼,青帘被风扑开,外面地上宫砖光影蓬蓬,初春之阳光亮耀人,可却透着森冷之意。

她唤辇官停下,命人将沈无尘从后诏至身前来,而后自己起身下辇,解开头上皮弁垂绳。拨了拨鬓角汗湿之发,让风吹散面上潮闷之气。

沈无尘受诏而来,脸色黑沉嘴角微垂,公服宽袖挡住了攥紧的拳。“陛下。”

英欢回头看他,阳光刺目而来,不由眯了眯眼,朝他走近两步,看了看周围随驾众人,微侧过脸遮去旁人目光,低声道:“去让军器监地人随意出个说法,将此事就这么埋下去。”

沈无尘一愣。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面上黑沉之色消了七八分,眼中也有亮光在闪,“陛下的意思是…”

英欢抬眼看他,挑眉道:“朕的意思你还需再问?”

沈无尘嘴角泛起微弧。捏了捏拳。低头道:“臣明白了。”他向后而退,走了两步后又停下。复又看向英欢,“臣…替她谢陛下了。”

俊雅之容于阳光下亮影相错,面上神色竟让她有些看不明。

英欢看着他,眉毛挑高了些。

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无尘,陌生而又新奇。

她锁眉一刹,心中恍然明了,再看向他时目光复杂了不少,欲对他说些什么,却终是碍于旁人无法开口,只得道:“先去罢,待办妥了后再来见朕。”

见沈无尘领命而去,她才转身,轻轻挥了挥袖摆,遣退辇官,只留近侍宫人,慢慢朝前面景欢殿行去。

一路行一路思,心中时亮时暗,又在嗟叹。

世事难料。

当初怒气冲天时对他说的一句话,现如今竟是一语成箴。

不由垂睫低笑,笑里含冰。

从不为情惑似沈无尘者,此番怕也需得尝尝其间苦楚是何滋味。

身后有宫女*上前来,近身低语道:“陛下,前面…”

英欢立时回神,抬头望过去,一人自前方青砖宫道拐角处弯过来,步子飞快,直直向她走来。

素衫白袍被风吹展,墨眉之梢在阳光下微微泛亮。

她眼睫轻动,来不及错开目光时人已至她身前几步,停了下来望着她,“陛下。”

英欢对上他的眼,那眼深邃湛黑,一如其名。

她上前两步,略略打量他一番,轻声询问道:“今日太医院不是你当值,怎么叫你来了?”

还在西苑时便有人急着先回来传唤太医入禁中,可她却没料到人来得这么快,而且…竟然是他。

自送康宪公主赴东境以归,便没有诏他相见过。

大婚之前不见,于礼且符,因是他也并未主动入宫主动求见过。

只是今日冷不丁在这情形下见到他,她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毫无准备的忐忑之情。

宁墨大步上前,二话不说便一把拉过她的手,低头去看。

英欢小惊了一下,眼下还未入殿,又当着众人地面,他竟敢做出这举动来…

简直不像往日的他。

从前那个温文淡若的男子仿若一下子消失不见了,眼前这人此刻神色沉重,满面担忧之情。紧紧握着她地手腕,掌间竟在发抖。

他手指滑过她手上伤口旁边的皮肤,摩挲了两下,而后抬眼看向她,抿紧了的唇启开一条缝。“陛下怎能如此不慎!”

语气且急且心焦,令她心底沉颤一动。

英欢翻掌抽出手,擦过他掌心时痛了一下,咬咬牙,抬脚往前走去,边走边道:“放肆。”

地上人影前后交错,他跟了上来,一步一步迫近她。

宫人们见状心中皆明。俱留殿外候着,谁也不敢进殿相扰。

英欢步子飞快,心中乱乱的一片,只觉胸口窒闷,一进内殿便抬手解身上衣带,只是骑装衣饰难除,身侧无宫人相侍,右手又颇为不便,一急,额上便冒出汗来。

宁墨走至她身前。一句话也不说,伸手过来替她除衣。

动作温柔轻缓,眉头虽然拧着,可眼中之光甚暖人心。

英欢立着。半晌才慢慢垂下手,低叹一声,“你消息倒是得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