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眼底黯光弱动,秀眉轻平。

他闭了闭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当初因一己私情而负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却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纵是赴汤蹈火亦难报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计,以至今日局面…虽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举,亦是负恩…而今臣是进是退皆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惧乱臣之名,实是不忍见无辜者受无妄之灾。”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脸上却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断不可有悔。”

他点头,不再多言,行过礼后便朝殿外退去。

临推殿门之刹,她又忽然将他叫住。

“为了一个女人,”她慢声道,“值得否?”

他顿了顿,侧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头,开口时声音微不可闻:“此言…陛下当去问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脑中空了一片。

殿门开合之间雨丝被风吹入,微凉潮润,暴雨骤急之声转为淅沥碎音,将她一颗心溅得湿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为了她,值得否?

大历十四年五月七日,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委军于副将田铭及龚明德代掌。

十一日。宫中言帝醒疾愈,诏文武重臣入宫觐见,摆宴乾阳殿,令两军诸将共赴。

是夜大宴甫开,不见帝幸,或有问者。皆为谢明远所安。

有顷。上至乾阳殿,军将集殿门。宣言策上废帝,上大骇,速止之,不听。

时朝中自中书以下三品文臣皆列于殿,军中有谢明远、江平等,闻言亦惊,未及有对,江平起而斥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

邰诸将自方恺以下皆露刃于庭,见江平谋御之,遽伤其于殿上,余等皆骇不能言。

谢明远见之,弃剑而叩,言愿奉上,其麾下诸校皆罗拜,呼万岁。

诸将遂拥宰相宋沐之等进,上见之欲却,未及对,列校有人按剑厉声谓宋沐之等曰:“我辈今日须得上为新主。”

宋沐之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钦出帝禅位制书,不从。方恺按剑迫之,仍不从。上嘉其忠,释之,曾参商出已备制书于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书于殿,上即帝位。

迁帝于西角偏宫,易其帝号曰平王,仍尊太后为皇太后。

十二日,废皇后为颍国夫人,赐宅宫外。诏告后宫诸院,有愿出者赏百金,不咎其节,余者皆入祈业寺为尼,自是宫中粉黛尽散。

十六日,上诏诸将曰:“…平王、太后,汝辈皆东面事之,不得惊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遵上旨意。

夜里湿气重重,皇城内外铁甲层层,天幕闷扣,压抑非常。

嘉宁殿中烛火通亮,浴后花香随荡其间。

曾参商手捧一叠薄折,自外入殿,步履放轻,待看见英欢并未歇息,才快步走了过去,轻声道:“陛下。”

英欢微乏,抬睫瞧了她一眼,口中轻应,半倚在案后,身上淡色宫衫滑垂,于腹部隆过一弧,如薄翼般分落而下。

曾参商抿抿唇,将折子搁在案上,“…陛下身子今非昔比,还是应当早些歇息才是。”

英欢眉头小动,“城防今日如何?于宏及林锋楠二部…”

“陛下,”曾参商开口打断她,眼底略暖,“这些事情方将军自有分寸,陛下不须多虑。”

她长睫卷垂,勾了下唇角,瞥了眼最上面的折子,“谢明远仍旧不受封赏?”

曾参商点头,眉微皱,“陛下诏命三出。他都抗而不受。依臣所见,陛下不必再动这心思了。”

英欢斜眸淡眄,知她心中瞧不起卖主叛臣,又不便多言解释,只是挑眉又问:“古钦如何?”

曾参商摇头。道:“仍是称病不出。”

英欢唇角上扬,弯甚如虹,“朕当年倒没看出来,他竟是个如此有骨气地人。”

本以为邺齐朝中最顽冥的当属宋沐之这等老臣,谁料唯一劝仕不动地竟是颇为年轻的古钦。

遥想当年初见…

她低笑,微一摇头,复又抬眼去看曾参商,停了半晌。忽而道:“发诏往遂阳,国中诸事委于廖峻,叫沈无尘来燕平。”

曾参商陡然一怔,眨了眨眼睛,略有不信道:“陛下…?”

英欢指了下桌上摞起的折子,看她道:“军中本无文臣,这几日全仗你在这里撑着,邺齐朝臣们反心尚存,如何能信得过?”微一吁气,淡笑了下。又道:“朕如今身子不便,往后数月都得留在燕平,须得有能臣为伴才是。”

曾参商心一下跳得飞快,小声道:“是。”

英欢盯着她。“叫沈无尘来燕平,你不乐意?”她慌忙摇头摆手,又连忙点头,口中乱道:“…臣乐意。”

英欢微笑,双手撑着椅侧,慢慢起身,轻声又道:“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朕回头要好好赏你一番。”

曾参商上前扶她。脸有些红,“谢陛下,都是份所应当之事,臣不须赏赐。”

英欢斜瞥她,抿了抿唇,“现下说这话。到时休要后悔。”

曾参商嗫喏不答。陪着她往殿门走去,几步后忽而挑眉。问道:“夜已深,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去?”

英欢脸上笑容淡了些,纤眉轻攒,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风,转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厚重殿门在后被轻轻掩上,一室药香涤荡。

她拨开垂帘,走进内殿,一路吹灭了几盏宫灯小烛,只留了外面一角两支,散着淡辉,斜映一屋清影。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她走过去,坐下,低眉垂眸,望着床上之人,心底一点点冰下去。

月余来只进粥汤,人瘦得早已不复当初清俊之态,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却仍是悍挺迫人。

她伸手,抚过他脸庞,眉峰,鼻梁,最后压在他薄唇上,轻轻摩挲了一阵。那时他说她不够狠、不够强。

现如今她能狠之处皆为狠,身负天下尊位之巅,再强,强不过此。

她勾住他地长指,攥在手心里。

…够狠够强,他却看不见。

眼底淡淡有水流过,却无痕。

她侧过身子,宽衣解带,长睫微微颤了几下,任薄纱大袖滑滚于地,转身挨着他,轻轻躺了下来。

外面烛光轻曳,在她眼下投现一小片阴影。

她拉起薄被,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才阖了眸子,双手移下去,轻抚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润。

脑中纷纷忆起从前许多零碎片段。

她笑,她嗔,他揽着她,褐色眸子里火光跳动频频,深深看着她。

明知自己伤重难愈,他却能倾尽一心来给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忆起,那时她有多欢欣,他心中…便该有多苍涩。

费尽心血骗她瞒她,为她铺尽夺己江山之路…

到头来,阖眸在卧,居于偏宫,帝位葬失,后宫尽散,一家天下终归她掌…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否?

夜深之时,殿外忽起淅沥雨声,潮气氛杳。

她双眸沉沉,梦里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飘数里,她坐在青骢之上,看他纵马驰来,飒爽风行惹飞一芳蕊。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心中却起阵阵钝痛。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动,瞬间触至百骸神梢,令她蓦然转醒。

掀睫,深吸一口气,手在腹部轻轻抚动了几下。

这么多月来,这还是头一回…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划一抹笑,这若是个男孩,定会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想着,便又偏过头,望向他。

一望便撞进一双寒潭似地眸子里。

深深地,奇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