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三太太笑,“只听先生说话,便知先生是有学识之人,也难怪苏探花这样好的文采了。”

苏先生道,“阿白不过是念了几本科举的书,文采亦不过小道,离学问二字还远的很。去年长卿随夫家回蜀中,我让他跟着一道去长些见识,有幸能向王老先生请教,他才明白学问是怎么回事呢。”

要说先时还有些许顾虑,如今峰三太太已极是愿意,言语中多了几分热络,道,“先生要求太高了。探花都没学问,这叫天下读书人怎么活。”

苏先生一笑,“满招损,谦受益。我是怕人捧他太高,倒叫他失了沉稳。”

峰三太太笑,“先生多虑了,我听说苏探花再稳重不过的人。”

在屋里坐了片刻,今日天气正好,苏大奶奶便提出去园中逛逛,赏一赏夏初景致,大家便一道去了。戚公府的园子里胜景极多,最有名便是太|祖皇帝御笔题名的碧水亭,一听这名儿也知道太|祖皇帝当真不是什么有文采的人,不过,这是太|祖皇帝御笔,文采在荣耀面前也得让步。

几个女孩子正在亭中说笑玩耍,这便是今日来戚公府的目的所在了。

因是头一遭见,苏先生赵长卿都准备了见面礼,女孩子一人一份,都是备好了的。戚夫人连说,“真是太客气了。”

那位戚姑娘今年十五岁,生得颇为清秀,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常带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戚姑娘自幼念书不是吹嘘,她家是戚公府旁支,父兄皆是念书的人,到戚姑娘这里,亦是自幼识字的。因家中就这一个女孩儿,父兄宠爱,戚姑娘小时候启蒙都是其父一手包办。她是真的念过书,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念个女四书便自觉有了学问。

这次见面,赵长卿觉着,还是相当成功的。

主要表现在,峰三太太与苏先生两人说话愈发投机了。

中午戚夫人留饭,赵长卿细留意,戚大奶奶并不需站一畔服侍,布了一筷子菜后,戚夫人便道,“坐下吧。”

戚夫人笑,“我这人性子最懒,自有了这大媳妇,家里的事只管叫她去忙。她最是个知礼的,我常说,你平日里就忙,这些捧箸布菜的事,也不必她去做,有丫环婆子尽够了。先生和赵安人头一遭来我这里,别见笑,我是这样惯了的。”

戚大奶奶笑,“都是婆婆疼我。”女人这一辈子,能遇着个明理宽厚的婆婆,的确是幸事。

“早听说夫人最疼媳妇,如夫人、大奶奶这般,不似婆媳,倒似母女,着实令人羡慕。”苏先生一笑道,“去岁长卿刚来帝都时出去走动,到一户人家,把她吓了一跳,回来与我说,那户人家老太太好生排场,用饭时媳妇皆随立在畔服侍,长卿一顿饭也没吃得太好。”

赵长卿笑,“我就说,我自幼在边城长大,别人说起边城来,只当是穷困荒凉之地。其实,我们边城也出过高官大员,前致仕的兵部王老尚书,就是我们边城人。王老尚书致仕后回了边城,我以往去王老尚书府上,陪王老夫人用饭,也没见那样的排场。我还以为帝都人都是这般大的规矩呢,还是先生与我分说后,我方明白了。”

诸人皆笑了,戚夫人笑,“那样严苛的人家也有,只是我不敢苟同。”拿媳妇当下人用,那还要下人做甚?即便婆婆要立威,也不在这上头。

师徒二人过晌告辞,戚夫人笑,“有空只管过来坐坐,我在家无事,就盼着有人来说说话呢。”

戚大奶奶亲自送了苏先生、赵长卿出门,二人再三请戚大奶奶留步,方带着丫环走了。在车上,只看苏先生的神色,赵长卿便知苏先生心里比较满意这桩亲事的。

赵长卿笑,“先生该准备聘礼了。”

苏先生笑,“是啊。”

回家路上,赵长卿命人去长平街佳香园买了些点心,吩咐丫环红儿送去给郑妙颖一份。不想,红儿这一趟倒是带回了大消息。

“哎,奴婢去的时候,郑大人家正热闹着呢,听说是程家人来了。”红儿道,“奴婢没见着郑姑娘,将点心放下就出来了。”

赵长卿眉毛微挑,“郑姐姐早与程家人和离了,程家人又来做甚?”

红儿自来机敏,捧上一盏温茶,方继续道,“奴婢想着姑娘与郑姑娘交好,必然惦记郑姑娘的事,便留神打听了一下。说是程家人早去了好几趟,估计是后悔了吧。”

赵长卿讥诮一笑,“这程家人也好笑,和离书都出了,这会儿又反悔,莫不是把帝都城当做嘉兴府了。”

红儿道,“郑大人当朝三品,那程家,说一句士绅之族都是抬举,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娶了郑姑娘。程公子是个糊涂的,程家不见得没精明人,岂能容郑姑娘轻易和离?”

赵长卿倒是好奇,问,“我听说程家也有做官的。”

红儿笑,“姑娘有所不知,这也是奴婢新打听回来的。程家在江淮一带是有名的盐商,家里银子是大把的,名声也不差,平日里捐钱修路之类的事是常干的。这位程公子一支并非程家主脉,其父祖都是念书人,与盐商程家也是一个老祖宗。程公子的父亲是举人出身,程公子身上只有个秀才功名。当初郑大人在江南为御史时,与程老爷相投契,正赶上郑太太有了身孕,程公子与郑姑娘是指腹为婚。如程家这样的门第,能娶了郑姑娘,当真是三辈子积福。不要说郑姑娘最知书识理的人,便是蛮横无理,也是程家高攀。”

红儿是个包打听,且嘴快,与赵长卿道,“姑娘可知郑姑娘为何定要和离不?”

赵长卿道,“你既打听出来了,就说与我知道。”

红儿低声道,“说是郑姑娘嫁进程家好几年,程公子另有一位姓崔的爱妾,崔氏生了三子两女了都,郑姑娘一直没身孕。去岁年初,郑姑娘有了孕息,却不知什么缘故小产了。郑姑娘与程公子到帝都便和离了。姑娘,你说,郑姑娘小产之事,是不是与崔氏有关?”

“不管与崔氏有没有关系,郑姐姐已经和离。于郑姐姐而言,和离不过是摆脱一个三心二意、宠妾灭妻的男人。但对程家而言,失去一位三品大员的姻亲,显然是损失极大的。”赵长卿望向红儿,“你知道便罢了,别往外说。”

红儿应是。

赵长卿并不很为郑妙颖担心,郑妙颖和离书都已到手,程家人过来,无非是因程公子做了蠢事,他们前来挽回。郑大人的地位在这儿摆着,料想程家人不敢怎么样。想到这里,赵长卿不禁轻叹,这世道,女人只凭占着理是不够的,还要娘家足够强势,才能有底气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郑妙颖的情形,与赵长卿所想的差不多。

程家人来,无非就是想挽回这段姻亲。郑大人虽是铁面无私,任你是谁,他都不会假公济私,更不会给亲戚家人谋半点私利。郑大人这个脾气,不大讨人喜欢。但,郑大人也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铁面,却并不仇富。只要正正当当发财,郑大人也不觉着有什么不好。所以,总的来说,郑大人是个可以相处的人。他不会给你好处,可是,身为正三品高官的姻亲,这个身份已是绝大的好处。

程公子是个蠢的,程家人却半点不蠢,他们怎么能允许郑妙颖和离。故此,一得了和离的信儿,程家人便马不停蹄的来了帝都。

有误会,可以消除,有委屈,可以补偿,就是,不能和离。

程家老太太一来,拉着郑妙颖的手就是一通哭,“我知道,柏儿伤了你的心。好孩子,你且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放心,那个贱人我也带来了,都由你来处置。”

程太太亦拭泪道,“老话说的好,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十来年的夫妻,咱们生气归生气,可不能真伤了情分哪。你公公已经责罚了那个孽障,我的儿,叫他来给你赔礼,可好?”

接着,程家婆媳两个又同郑老太太、郑太太说好话,程老太太掩泪道,“自颖姐儿进门,我自心眼儿里喜欢她。这孩子,沉静有礼,宽厚大方。我说,不似我的孙媳妇,倒似我的孙女一般。头年颖姐儿有了身子,我高兴的把嘉兴的菩萨都拜遍了…”程老太太说着便流下泪来,“我这心都碎了。”

程老太太年纪比郑老太太还要大一些,满头银发,颤颤巍巍、老泪纵横的说起前事,满屋人没有不伤感的。郑太太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刚要质问程家,郑妙颖先说话了,“老太太、太太有了年纪,祖母、母亲也有了岁数,不必为我这点事伤感烦恼。听说程老爷与程公子都来了,不如请进来一并将事说清楚。”她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对程家人的到来亦早有准备。

及至两家人都到了,服侍着程老太太程太太来帝都的还有程柏的兄长程松,另外就是跪在地上的是程柏的爱妾崔氏。

程柏脸上尚带着伤,想是回家没得什么好果子吃,受了责罚。便是崔氏,眉眼憔悴,亦不似当初妩媚。郑妙颖道,“我嫁入程家一年,崔氏便生下庶长子,我想,我不是嫉妒之人。这些年,二公子不过初一、十五在我房里,无子之过,不完全是我的责任。二公子有庶子女七人,我想,我也还算得上宽厚。今年我有孕,孕息稳健,二公子请了一位安胎的大夫来,我喝过大夫开的安胎药便小产了。”

程太太忙道,“都是误会,我已审过那大夫,是你胎相不稳。”

“是不是误会,若你们愿意,不如请监察司详查。”郑妙颖一句话便堵了程太太的嘴,郑妙颖道,“贵府允许妾室生养,我明媒正娶进去,自问没有半分亏心之处,也算配得上贵府二公子。我有了身孕,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流产了呢?”

郑妙颖道,“今天有人看我怀孕不顺眼,便能下药。明天有人看我不顺眼,一样能下药。我要和离,不为别的,怕再不明不白的来上一碗药,然后贵府说,已审过大夫,是我命该如此。”

程太太的脸色委实不大好看了,咬咬牙道,“你若不信,只管请监察司查去。我是问心无愧的。”

郑妙颖淡淡道,“既如此,经官也好。”

郑太太已气得混身发抖,怒视程太太道,“还就得要经官!当初两家交好才定下亲事,我竟不知我女儿在你们家过得这样日子!报官!这就去报官!”

程柏先慌了,上前作揖道,“岳母莫恼,咱们有话好好说,是我对不住郑氏。”

程老爷已气得头晕脑胀,上前一脚便将程柏踹到了地上去,怒喝,“孽障!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大夫你是如何请来的!”程老爷是真的不大知内帷之事,何况是自己儿媳妇的事。他不知道,也没问清楚,贸贸然的来了郑家,便处在了这极度被动的局面。

程柏连声分辨,“爹,郑氏怀的,是我的嫡子!难道我会害自己的嫡子!”

程老爷喘着粗气,一时定神,想了想,认真对郑大人道,“不瞒贤弟,这个孽障,一事无成,就是叫他干,估计他也没那个胆子。”

郑大人脸若玄冰,一直没说话,只一双冰寒入骨的眼睛锁住郑柏。郑大人号称鬼见愁,他为官二十几年,不知干掉多少贪官污吏。程柏委实道行太浅,给郑大人看得直哆嗦,郑大人陡然开口,声若金石,“程柏,那大夫的事,与你有无相关!”

程柏结巴着,“我,我,我…我…”结巴半日,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只看程柏这一脸支唔,郑大人也不想问了,对程老爷道,“几十年相交,原以为可善始善终,不想世事弄人。原我以为,和离可使程家颜面得保,先时阿颖并未与我细说这些是非。既如此,还得请程兄体谅我做父亲的心情,兄家可能认为孩子未出世,不算成人,既已流掉,无所谓。可于我而言,我不能坐视我的女儿被人谋算,那孩子,纵使未曾出世,亦是我的外孙。该有的公道,一样不能少!”

程家原是想复婚来着,不想闹成这样,直接傻眼。程老太太眼睛一闭,躺下了,崔氏也瘫在了地上,她如何受宠,也不过一妾室耳,如今三品大员要追查,程柏尚且屁都不敢放一个,她一个妾室又算得什么。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程家人连拖带抬的走了,郑太太抱着女儿哭成个泪人,“你这傻东西,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你早说,我早去接了你回来。”再哭一回苦命的女儿,将丈夫也埋怨上了,“非得指腹为婚,指了这么个混账行子,误了闺女一辈子。”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何况当初郑妙颖和离时,郑大人已然悔过了。郑大人沉着一张板砖脸,“好在已经和离。”妻子母亲是内宅妇人,放两句狠话没问题,外头的事情不大成。安抚好了妻子母亲,郑大人还是单独与当事人郑妙颖商量,“这事,关键得有证据。”若经官,就得拿证据说话。

郑妙颖道,“程柏会写和离书,就是因我手里握着证据。爹爹尽管放心,我原不想把事情闹大,程家只当咱家是傻子来糊弄,我知道一些事,顺藤查下去,必有结果。”她敢和离,自然已做好万全准备。

郑大人道,“你该早跟家里说。”

“原想着,我是正室,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父亲哥哥为官,程家总不敢亏待我。”命运总是莫测的,如郑妙颖,程柏不喜欢她,其实她对程柏也平平。过日子,主要是清静。郑妙颖完全是照着一辈子的清心日子去过的,唯有两件事在她意料之外,一是她没料到会怀了身孕,二则,她未加防范,孩子来得快去的更快。

母亲对孩子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譬如郑妙颖,她与程柏感情寻常,可这个孩子,于她而言是骨中骨、肉中肉。程家既然到了帝都,她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讨一个公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210章

程家的反应速度并不慢,先是程老太太一闭眼,就很为家里争取了一些时间。程老太太闭眼的快,睁眼也具有一流速度。

刚到程家借住的族中别院,程老太太就醒了,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暮年的嘶哑,“绝不能经官!”这事绝不能经官!一旦经官,程家声誉扫地!

程老爷是个孝子,见老娘一把年纪还要为子孙事担忧,不禁心下惭愧。何况,今日这事实在打脸,程老爷活了这把年纪,自知其中利害,低声安慰母亲道,“母亲放心,我明白。”

“明白就好。”程老太太轻叹,“郑氏嫁到咱家这些年,咱家待她不算薄了。就是柏哥儿,实在不争气,那些妾室有什么要紧,但凡早些让郑氏生下子嗣,断不至于此。”喜不喜欢的,先生了孩子,就什么都好说了,更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程老爷问,“母亲,郑氏小产之事,到底与咱家有无相干?”

“这些年,我又哪里管过事,无非是你媳妇跟我说什么,我听什么罢了。”程老太太将手一摆,“我也累了,你去跟你媳妇商量吧。”

一时,大夫来开了幅安神的汤药,服侍着老太太喝了药,程老爷方召集全家开家庭会议。

到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必掖着藏着的,一家四口坐在屋里想对策。程老爷先问妻子,“郑氏小产之事,究竟是什么缘故?”

程太太颇是嘴硬,依旧装傻,道,“这我如何能知道?”

都大难临头了,还这般敷衍,程老爷暴跳如雷,怒喝,“儿媳妇怀的是嫡孙,好容易十来年有了身孕,吃了安胎药小产,你做婆婆的敢说一点不知!你当的什么家!”话到怒极,一拳砸在手边的黄花梨木云纹茶几上,上面茶盅跟着一跳,接着倾倒,轱辘几下,啪的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程老爷勃然大怒,眼中蹿火,程太太也不敢搪塞了,抹泪道,“孩子都没了,我难道不伤心?我盼嫡孙也盼了十来年哪。那个大夫,是柏哥儿亲自着人请回来的。真查出哪里不妥,柏哥儿怎么办?少不得她委屈些,养好了身子,有柏哥儿在,还怕没孩子吗?”程太太一直觉着儿子是世间必不可少之物,便是想破头也想不到郑妙颖直接和离了。

程老爷并不是傻瓜,他微微冷笑,“查都没查,你就知道大夫同柏哥儿有关了?我不比你明白,我要知道大夫是柏哥儿差人请回来的!我更得查个清楚!不为别的,我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担个宠妾灭妻、杀妻害子的虚名!”

程太太哭将起来,泣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还真不是为了这个家!”程老爷转向程柏,冷冷道,“这事,你认了,将来下大狱的就是你!你若不认,也得跟我说明来龙去脉,才好保你一条小命!”

“爹,药堂里有舅舅和崔氏的股,大夫就是自那药堂请的…”程柏凄惶的望向自己的父亲,早已六神无主,道,“这些事,郑氏已然尽知。她,她明明答应我,只要和离,便不再追究的。”怎地这般不讲信义,他当真是看错了郑氏。

程老爷忍无可忍,一巴掌将郑柏抽到了地上去,骂,“你这蠢才!”

长子程松将弟弟从地上扶起来,劝道,“父亲暂且息怒,当下之急,责打阿柏也无用,还是想个法子,这事,能不经官还是不要经官。那些害弟妹的人,咱们尽可交由郑家处置。”

程老爷发了一通火,平静许多,道,“家里的人还好,外头的呢?”药堂的人,难道不是帮凶?郑家既说经官,便不会太容易善罢干休。

程松想了想,先道,“母亲和阿柏也累了,先去歇着吧。”人多不一定计长,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

待将母亲与弟弟都打发出去,程松方道,“纵使要经官,也不能与郑家翻脸。”

父子两个商议一番,始终没太好的主意,程松道,“我听说郑大人与承恩侯是至交好友。”这是程松能想到的唯一人选,倒不是他口气太大,随口一说便是皇后家族。实在是郑伯岩铁面无私惯了的,生平朋友有限,这在帝都的,能称得上至交的,也就是承恩侯府了。只是,凭他们父子断然是请不动承恩侯的,若真的请承恩侯出手,介时少不得要麻烦族中了。破些钱财不算什么,只不知郑家会不会给程家曲线说情的时间。

程老爷深深的叹口气,“阿柏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在嘉兴府做县学训导,八品小官儿,当然,程老爷不是嫌官小。他自身功名本事有限,嘉兴是江南水乡,程老爷一家在嘉兴过得顺风顺水,吃喝不愁,程老爷挺满意现在的生活。他恼恨的是次子这般无能,郑氏品性端正,能娶回家,还是靠多年前他与郑伯岩结下的一些小小交情。郑伯岩官越做越大,程老爷并没有仗着亲家升官发财,可心里依旧是高兴的。有这样一位正三品左都御史做姻亲,他不论在衙门还是阖族中都与有荣焉。他自己的才干就到这儿了,可是孙子呢?重孙呢?有这样好的姻亲,若孙辈有出息,整个程家便可更进一步。

说句心里话,程老爷比谁都盼着郑妙颖生下嫡子。他一直期盼着有程郑两家血脉的孩子诞生,却不料郑妙颖忽然流产。程老爷听老妻说是胎相不稳,想着郑妙颖嫁入程家多年未有身孕,想来是身子不大好的,故此,伤感几日后,程老爷便释然了。却不料当中有此内情,更不知素来人人口中最贤淑不过的郑妙颖性烈至此。

当然,也少不了自己的蠢儿子。

程老爷伤感忧心之下,憔悴之色更甚,他轻叹道,“内帷不宁,做此有伤阴德之事,折了子孙的福气哪。”

远水不及近火,程松建议,“父亲,不如咱们再去郑家求一求情。”

程老爷摆摆手,“你不了解郑伯岩,他这人,宁在直中取,不在取中求。他是从不信儒家那一套的,他信的是法家。”

程松道,“即使郑大人再耿直,咱们两家毕竟有这些年的交情。我也恨煞了那庸医,只是此事一出,父亲训导之职怕是难保。”

“家中出了这等丑事,我本也不配再担训导之职。好在族中尚有老屋由忠仆看守,程家在江淮也算有些名声,靠着族中,一个平安总是有的。”程老爷揉一揉眉心,“我老了,再活也没多少年。失了郑家,子孙以后哪怕有出息,也要多熬三十年都不止。”若非郑家显赫,程家不必为一和离之妇千里迢迢至帝都说和。

程松问,“那父亲的意思是?”

“既要经官,不好让郑家出面。这是咱家的丑事,要揭,就咱们自己揭出来。”程老爷一拍扶手,刚站起来忽觉眼前一黑,幸而程松眼疾手快的扶了老父一把,急唤了声,“父亲!”

程老爷缓过神来,“无妨。趁着天还不算太晚,咱们再去郑家走一趟。咱们自己把丑事揭出来,这点面子,郑伯岩还是会给我的。”

程松道,“我服侍父亲过去。”

程老爷轻轻叹口气,扶着长子的手道,“以后这家里的事,就你跟你媳妇看着办吧。这个家,早晚都是你们的。”

家中忽蒙此难,程松身为长子,心中亦是伤感,道,“父亲母亲还年轻,说这样的话,倒叫儿子不好受。”

程老爷叹,“你二弟以后可怎么办呢?”

“内帷之中,关键要有个肯管事、有手腕、心思正的主母。”在老父面前,程松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他低声道,“以往看着二弟妹恬静贤淑,二弟房里庶子女七个,平日里多见她琴棋书画,我只当她是个清高的。不想手这样辣。”郑柏再蠢笨,那是自己亲弟弟,程松说句公道话,以前误将郑妙颖认作贤良宽厚之人,自己无子,故此对妾室宽厚,弟弟房中庶子女七人,称得上为丁兴旺了。如今看来,郑妙颖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出手就是半点不容情。既有这样的本领,焉何先时十来年对房里的事不闻不问,凭郑妙颖的心机手段,拢住程柏有什么难的。这些事,郑妙颖却一件都没做过。

“指腹为婚时,说一句戏言也不为过。后来,郑伯岩做官做了十几年,都还只是七品御史,当初就想着郑伯岩有风骨之人,他的女儿,定也非等闲之辈。”程老爷焉能不明白长子之意,他微露苦笑,“我倒是没走眼,只可惜你弟弟不争气,人家看不上他。”

儿子是亲的,只是,程老爷活了这几十年,经的事多了,见的人也多。如郑妙颖这样的女人,罕见却不是没有,她们聪明,别具思想,哪怕面儿上三从四德,心里不知会如何做想。她真跟你一心一意的过日子,那男人简直是走了天大运道,起码三代受益。可是,这样的女人,她付出是要回报的。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回报,她不见得愿意付出太多,做那亏本买卖。

他竟然给他的蠢儿子娶了这样一个难以驾驭的女人…

程老爷不想怪谁,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完全是一个人的原因。事已至此,怨怼无用,只得做最坏打算了。

程家父子第二次到郑家时天已全黑,路上行人寥寥。郑家父女正在书房对弈,听到程家父子到了,郑妙颖便回了自己房间。

丫环服侍着她洗漱后,郑妙颖披一件氅衣在灯下出神:这十来年的婚姻,她做了一件错事,她以为她与程柏不会有孩子,进而疏忽了对内宅的掌控。结果,意料之外的生命到来时,她再想掌控内宅,已有些迟了。

不过,不要紧,前事已不可追,她要把今后的生活安排好。或者,不必再与那种自作聪明、自以为天下第一大才子的男人再继续这种恶心的婚姻,亦是一种幸运吧。

真是讽刺。

世间竟有程柏这样的男人。

他喜欢才女,可是只喜欢不及他的所谓“才女”。你不能做出比他更好的诗,不能写出比他更好的字,不能说比他更有见地的话…总之,一切比他强的事都不能做,因为会伤害他虚荣的自尊。

她竟然嫁给这样的男人。

一嫁十年,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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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的事,既然程家愿意自揭伤疤,郑大人并非不通情理,尤其程老爷说的至情至理,且没有半分遮掩,“刚刚在兄家,不好审那孽障。我回去细审了他,的确如阿颖所言,这事,是我治家无方哪。那孽障也不是替别人遮掩,请大夫的药堂有他母家舅舅与他房里崔氏的股。如此丑事,我没脸面对郑兄。”程老爷极是伤感,“我与郑兄不比别人,乃贫贱之交。郑兄信守承诺,将爱女下嫁,我没照顾好阿颖。这十来年,我不知他们夫妻过得这般日子,亦不知阿颖受了这些委屈,我愧对郑兄当年的托付。这一拜,是我与郑兄赔罪了。”程老爷说着便起身拜了下去。

郑大人连忙托住程老爷,叹道,“程兄不必如此,你我都是男人,这事即便有错,也怪不到程兄头上。”郑大人素来公道。

“说到底,是我教子无方,方至此疏失。”程老爷眼中满是苦涩,“这些年,阿柏一直没有嫡子,我盼了这些年,好容易有了…竟丧于内帷毒妇之手!我这心,无一刻不痛!若郑兄还信我,家宅之事尚好处置,可外头那些人,谁敢串通内宅害我的嫡孙,我纵使不要这条命,也要找出这些人,血债血偿!”

“这不是为了郑兄,完全是为了我程家!”程老爷沉声道,“此人能勾结大夫害我程家子嗣,我程家诸人性命岂不都在她手心里捏着!哪日不防,程家断子绝孙矣!”

程老爷口才极佳,再动之以情理,毕竟事涉内帷,郑大人便也不再强求要监察司介入此案。程老爷保证查出结果后通知郑家一声,当下还留下三千两银票,程老爷愧道,“程家对不住阿颖,郑兄若还当我是朋友,千万莫推辞。”

郑大人道,“程兄知道我的脾气,阿颖的嫁妆俱已带回,她所求的,无非是给那可怜的孩子一个公道。这银子,郑家不能收。”

郑大人何等铁面,推来让去半日,终是未收。

程家在宵禁前告辞而去。

晚上,郑大人与妻子说了程家来意,郑太太没好气,“要早知女儿过得那等日子,我早叫她和离了。宁可和离在家过日子,也不去受那憋屈。别再跟我提程家,管他什么花言巧语,到时得了准信儿再说。这种人家,不可信。”

郑大人沉默着听着老妻一通埋怨,慢吞吞的应了声,“哦。”

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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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爷这般决断之人,待程老太太身子稍安,便携家带口的回了嘉兴处理家丑。程家的事暂告一段落。郑妙颖应邀去赵长卿新收拾的宅子里参观,四进的宅子,一处花园,宽敞极了。这原是一位老翰林的宅子,文人偏爱精心保养庭院,故此不必大肆修整,稍稍收拾,已颇有几分意趣。

两人坐在蔷薇花架之下,享受着初夏的和风与足够美味的茶点,郑妙颖笑,“好精致的宅子,你们两人买这么大的宅子做甚?还是公婆要搬来一起住?”

赵长卿搅着青瓷盏中的奶茶,道,“相公走前说暂且做一年翰林,公婆大概是不会来的。我心里却有些担忧,公婆倒是无妨,小叔子小姑子也都懂礼,就是家里的老太太难缠。有这样的机会,恐怕她是不会放过的,哪怕来帝都喘两口气,回去也好与人炫耀。”

郑妙颖一笑,“你倒未卜先知。”

“我想到这些事就心烦。”赵长卿厌倦道,“有时真不明白,内宅就这方寸地,有什么好争好斗的,偏要分个胜负高低,弄得乌眼鸡一般,到底无趣。”

“这宅子是你的,你还怕什么。”郑妙颖望着赵长卿,“我只给你提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