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绍兴十六年。

  四月,黄昏,峨眉。

  艳阳如豆,云海茫茫。数峰破云,参差傲立,在夕晖映照下,闪耀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海上仙山,壮丽而飘渺。

  大峨山中,险崖峭壁如刀削斧砍,突兀嶙峋,桀然天半。一条栈道沿着山势,向上蜿蜒折转,直没云霞深处。

  两侧苍松青翠,虬枝横斜,郁郁青青如绿云碧雾。空谷幽林,鸟鸣清廖,巨石青苔上洒落着斑斑光影,闪烁不定。

  一个矮小的青衣老者戴着碧绿色的草笠,背着一口大铜锅,正蹲坐在林间岩石上,哼着小调,搭灶生火。

  在他身旁端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石人似的一动不动,俏脸苍白,妙目焦急地眺望着下方山径,泪珠不住地打转儿,交杂着惊惶、恐惧、期待、紧张……种种神色,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出现。

  “小丫头,你死心吧,牛鼻子缩着脑袋当乌龟,哪里还有胆子出来救你?留着你也没用啦,索性当老祖的晚饭吧。”

  老叟瞟她一眼,干瘪的脸上绽开菊花似的笑容,又摇着头啧啧赞叹:“细皮嫩肉,一定很有清甜爽口。”一边说,一边狂吞馋涎,从背上取下那口大铜锅,架在石灶上。

  山风鼓舞,枝叶间筛落的阳光灿灿闪耀,远远地,吹来一阵清亮的歌声。老头耳廓微动,抓头凝神倾听。

  黄衣少女妙目一亮,迅即又转黯淡。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始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那声音清脆悦耳,但却似中气不足,一曲《蜀道难》尚未唱到一半,已自气竭,咳嗽不止。

  只听一个汉子慌忙劝道:“公子爷,你悠着点,别再唱啦,岔着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少年咳嗽着笑道:“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

  黄衣少女心下失望已极,听到“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更是秀眉轻蹙,眼珠转动,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经脉被封,想哭也哭不出声。

  老者龇着黑黄的牙齿,怪笑道:“小丫头,别哭,再哭肉就发酸啦,那可就不好吃啦。”

  说着指尖一弹,“哧!”一道清流从不远处的山泉里喷出,当空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顺着他手指所划,汩汩地浇入铜锅,登时蒸腾起丝丝白汽。

  这时,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汉子穿过松林,沿着那石径走了上来。

  当前那人葛巾布衣,青鞋白袜,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清俊轩昂,落落出尘。

  第二个大汉身高九尺,魁伟如山,铜铃大眼炯炯有光,背着一个锦衣少年,步履稳健如飞。

  那少年约莫十四岁,清秀瘦弱,大眼灵动,只是脸上罩了一重淡淡的黑气,浑无光彩。一边咳嗽,一边兀自笑嘻嘻、断断续续地唱着那首《蜀道难》。

  最后一个蓝衣汉子挑着铁扁担,亦步亦趋,满脸焦急,不断地劝那少年缄口休息。

  “骨骼修俊,细皮嫩肉,平时用来清蒸一定妙极。可惜眼下病入膏肓……唉唉,浪费了,浪费了。”草笠老叟偏过头,眯眼打量那少年,一边搅拌锅水,一边啧啧惋叹。

  那布衣人耳廓一动,抬起头来,眼中光芒闪动,掠过一丝惊骇、警戒的神色,淡淡道:“原来是玄龟老祖,幸会了。”

  另外两个大汉听见“玄龟老祖”四字,登时面色大变,止住脚步,惊怒厌憎地瞪着老叟,凝神戒备。

  那少年“咦”了一声,止住歌声,笑道:“玄龟老祖?这名字好生熟悉。是了!舅舅,他就是你从前说过的专吃人肉的东海老怪物吗?背上那口大铜锅,果然象只老乌龟呢……”

  “宣儿!”布衣人蓦地截住他的话头,朝那老叟微一抱拳,淡然道,“少年无知,无心冒犯,还请见谅。”

  草笠老叟长眉一挑,站起身,桀桀怪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少,看来都是阁下教的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呢。”笑声阴恻森冷,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老叟正是东海魔门四祖之一的玄龟老祖宋堇。魔门中人行迹诡秘,自称修道,却以妖邪之法修炼不死之身,恶名昭着,而这玄龟老祖又是其中声名至为狼籍的一位。

  此人性情偏狭多疑,残忍好杀。独来独往,作恶多端,犹喜食童子肉,为官府、白道之公敌。但他妖法极强,每每从通缉围击中从容逃脱。

  八年前,峨眉明空大师曾联合十八名佛门高手,远赴万里,在武夷山下伏击此獠,仍被他提前识破埋伏,以妖法遁走。此后杳无音讯,踪迹全无。

  不知他今日为何竟敢孤身独上峨眉?又为何公然在这半山栈道烹煮童女?峨眉山群英荟萃,难道竟没有人出面管上一管?

  一念及此,布衣人忽然想到今日一路上山,竟没有遇见一个佛门子弟,偌大峨眉竟似成了空山!心中陡然一沉:“难道传言不虚,峨眉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微一凝神,不动声色地道:“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老怪物,我二舅是怕说出名号来吓死了你!”少年胆子极大,对这凶魔老妖毫不畏惧,笑嘻嘻地抢道,“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太玄真人’程仲甫的名头你也没听过吗?”

  “程仲甫?原来你就是青城半尺太玄剑?”玄龟老祖目中凶光一闪,怪笑道,“青城、峨眉老死不相往来,你破戒上山,也不怕被赶出青城吗?”

  峨眉山原为道教圣山,相传唐朝吕纯阳等人便曾在峨眉修炼得道。但唐朝中叶以后,道门势衰,佛教兴盛,峨眉逐渐被佛门所据,山中寺庙林立,两教怨隙随之越结越深。

  唐玄宗时,朝廷为安抚两方矛盾,特将青城山辟为道教圣山,峨眉则继续为佛教所有。

  到了大宋政和年间,道士林灵素横空出世,祈雷求雨无不灵验,名震天下,深得徽宗皇帝恩宠。

  在他再三奏请之下,徽宗屡屡抑佛崇道,甚至于宣和元年下令改佛为道,焚灭佛经,佛门几遭灭顶之灾。

  自此之后,道、佛两门更是形如水火,势不两立。

  为免纷争,峨眉、青城山诸派严令各自弟子,若非生死攸关,绝不轻易踏入对方山门,违者轻则禁闭,重则逐出师门。

  程仲甫虽是青城山中的成名人物,却也不能违禁行事。是以玄龟老祖如此发问。

  程仲甫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武夷山一战,犹如昨日。老祖这么快就忘了?难道是亲上峨眉,向明空大师负荆请罪?”

  玄龟老祖长眉一挑,哈哈大笑道:“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疯卖傻?明空老秃驴恶贯满盈,五天前就嗝屁啦!相识一场,老祖我岂能不来吊唁送终?”

  “什么?”众人纷纷失声。就连一向沉稳的程仲甫,也忍不住变色,愕然道:“明空大师……圆寂了?”

  峨眉明空大师乃净土宗高僧,法力高强,嫉恶如仇,门徒广泛,德高望重,是大宋释教三大领袖之一,也是魔门妖类最为忌惮的人物。

  难怪峨眉山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难以瞧见,想必这几日峨眉各寺都在闭门志哀,清诵超度。是以这老妖才这般猖狂,当道煮汤吃人。

  玄龟老祖嘿嘿一笑,探出枯爪,捏住那黄衣少女尖尖的下巴:“奶奶的,老秃驴害得老祖我在东海呆了八年,顿顿鱼虾蚌蟹,嘴里差点长出海草来了。这次入川,老祖专门上峨眉吃几只两脚羊,过一过瘾,顺便祭奠老秃驴在天之灵。”纵声狂笑,声音在群山之间轰然回荡。

  “汩汩汩!”锅水沸腾,蒸汽滚滚。

  玄龟老祖笑道:“妙极!这就下锅吧。太玄散人想不想分一杯羹呢?”双手一扯,“哧哧”脆响,少女衣裳登时碎裂,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

  黄衣少女羞怒恐惧,双颊通红,倏地又转为惨白,秀眸泪汪汪地望着程仲甫,又是哀怜,又是害怕,如雨荷风柳,惹人垂怜。

  程仲甫心中不忍,微感犹豫。他素来谨慎,若无十分把握,绝不做冒险之事。玄龟老祖凶名甚着,自己多半不是他对手;峨眉山群僧又闭门不出,想要单独救下这少女,实比登天还难。

  何况眼下要务在身,哪有闲暇与这老妖纠缠?但这无辜少女为老妖所擒,眼看便要成为他腹中之物,自己修道之人,又岂能见死不救?

  正自踌躇,那少年“哎呀”一声,指着那少女笑道:“原来是你!舅舅,这位姐姐不是上个月到我仁济堂里抓药的那位么?她得了‘黑骨炎血毒’,孙大夫都说活不过三十天,想不到今日还这么活蹦乱跳,真是奇迹呀!”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2)

  众人一愣,黄衣少女妙目朦胧,正自愕然,见那少年突然向自己眨了眨眼,心中咯噔一跳,桃腮泛红,更加迷茫不解。

  程仲甫皱眉忖道:“这小子又在胡说些什么?”

  仁济堂是临安城里至为着名的药铺,药材正宗,种类繁多,每年都要向宫里进贡三百八十一种珍稀药草。曾得宋高宗亲笔御书,号称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仁济堂的孙思廖更是南宋十大名医之一。故而民间有谚“昆仑远在天边,仁济近在眼前”,意指昆仑山的仙草神药,仁济堂应有尽有。

  而这少年便是临安巨富药商、仁济堂主人许正亭的独子许宣,也是程仲甫的亲外甥,自幼体弱多病,若非仗着家中灵草妙药补济,早已夭折数次。

  三日前,许府失盗,那伙强贼逃离时杀了几名家丁,无意间又将出来观望的许宣打成重伤,所幸孙思廖妙手回春,将他救活。

  但他经脉断毁错位,伤势极重,虽然侥幸还生,却有瘫痪之虞,就连孙思廖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许正亭才委托程仲甫带着他,远上峨眉,找一位隐居的故人相救。

  玄龟老祖虽居东海,也知道“仁济堂”与孙思廖的名声,心下狐疑,眯起双眼,嘿然道:“小娃儿,你说什么?‘黑骨炎血毒’?那是什么狗屁怪病?”

  许宣叹道:“你这海蛮子孤陋寡闻,自然不知道喽!得了这病的,外表鲜活水灵,毫无异状。但三十六日之内,必定骨髓尽黑,鲜血剧毒,全身溃烂而死。谁要是被她沾上一点,就算不死,也要烂骨掉肉。要不那天,我爹又怎会急急忙忙地将她赶出店去?”

  程仲甫登时恍然,心中莞尔。这小子生性跳脱无赖,好打不平,竟杜撰怪病吓唬老妖。当下将计就计,故意喝道:“宣儿住口!谁让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