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他胸腹上轻轻一按,许宣“哇”地喷出一大口水,想要感谢他救命之恩,却被大风刮得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乱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头望去,那人光头皂衣,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和尚。

  那和尚年纪虽轻,修为却极为高明,提着他御风飞行,轻飘飘地冲落岸边,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虽然经脉尽断,多有内伤,但也非绝无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寻了断?”

  许宣一愣,才知道他误将自己认为跳湖自杀之人,刚想大笑,五脏六腑一阵撕扯似的剧痛,“啊”地跌坐在地,冷汗涔涔冒出。

  远处山坡上站了几个和尚,朝这里不住地张望,似是等得有些不耐,叫道:“法海师弟,再不快走,就要来不及啦。”

  少年和尚微一迟疑,道:“施主,贫僧乃峨嵋莲社弟子,敝院白莲大师通晓医术,或可助施主康复。请随我来。”背起许宣,大步如飞,随着那几个和尚一齐朝山坡北边奔去。

  许宣体内剧痛如绞,汗出如浆,迷迷糊糊地想:“莲社?那不是当今净土宗圣地、天下第一佛寺么?”

  他听舅舅说过,峨嵋莲社的明空、明心两位大师与南海慧真师太、白云禅院的宗惠大师并称大宋四大名僧,尤其明空大师修为高绝,慈悲睿智,是释教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老。这小和尚是莲社弟子,难怪有如此菩萨心肠。

  他伏在那少年和尚法海的背上,昏昏沉沉,也不知奔掠了多远,只觉得耳畔狂风呼啸,鸟鸣阵阵,夹杂着呼啸如浪的松涛。忽听“铿”地一声钟鸣,万籁俱寂,就连大风也瞬间止息。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1)

  许宣心中一凛,勉力睁开眼,只见四周峭壁连天,险陡如井,月光照得西边峰顶白如霜雪。

  前方湖平如镜,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钟亭,与岸边曲廊相连,刚才的钟声想必就是从彼处传来。

  湖面上浮着数十朵莲花,每朵莲花上盘坐着一个僧人,个个敛首垂眉,双手合十,一动不动。遥遥望去,倍觉奇诡。

  岸边与曲廊内站了数百名僧人,个个握刀持棍,如临大敌,瞧见法海背着个病恹恹的少年奔来,无不露出诧异之色。

  一个黑面长须的和尚踏步上前,沉声道:“小师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师父要你带棋谱来,可不是带个……带个……”看了许宣一眼,忍住下半句,皱眉道:“你将棋谱给我,我交与师父,等棋局结束后,再请师父为他医治。”

  法海稽首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命存一线,不可有片刻耽搁。师父心如明镜,无所挂碍,自不会为此分神。”顿了顿,又淡淡地道:“法源师兄请放心,棋谱存乎法海心中,历历分明。”便欲朝曲廊走去。

  “站住!”法源面色一变,伸手拦阻,低声道,“如今满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奸邪乔化,伺机前来作乱的?这局棋不仅关乎峨嵋,更关乎天下安宁,岂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险?”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心中大怒,想要骂他贼秃,偏偏提不起半点气力。

  法海年纪轻轻,性子却颇为执拗,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以大小相论?师兄,得罪了。”背着许宣,径直大步向前。

  法源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声闷响,反被震退出几步开外,恼羞成怒,挥舞禅杖,狂风骤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胆法海!你平时自负妄为便也罢了,今天这等时节,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规,眼里还有我这执法师兄么?再不将此人留下,从严论处!”

  法海速度奇快,真气又极为强沛,或避或挡,刹那间便冲出了十七八丈。许宣呼吸窒堵,但觉周围气浪鼓舞,如在旋风中心,那些僧人接连上前拦阻,刚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跄跌退。

  他又是惊奇又是艳羡,心想:“这小长老不过长我几岁,却有如此修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几年啦。”

  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法源,让你小师弟过来。”

  法源满脸怒气,极不情愿地收起禅杖,众僧人纷纷合十避退开去。法海向众僧行了一礼,背着许宣踏入曲廊,不过片刻,便奔到了钟亭中。

  亭内立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檐角风铃叮叮当当,随风摇荡。

  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侧,左手握着法杖,右手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头凝视着石桌上的围棋盘,沉吟不决。他眉眼慈祥,瞧来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无端地凛然敬畏。

  对面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闭着双眼,三尺青须飘飘若舞,腰间别了一管青绿色的玉箫、悬了一个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玛瑙葫芦。

  法海将许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师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视,淡淡道:“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来又接连遭受重创,经脉尽断,好在有高人灵药续命,暂无大碍。你先喂他一颗‘无色丸’,等贫僧下完此局,自当为他接脉输气。”

  许宣见他连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将体内病症断得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由大为佩服。

  正想张口吞服法海递来的药丸,那白衣人却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且慢!‘无色丸’虽是补气续命的神丹,却与这位公子体内积存的药性阴阳互克,寒热相冲,他现在体虚气弱,贸然吞服,不仅无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师父,你先喂他一颗‘既济丹’,再吃‘无色丸’无妨。”指尖轻轻一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犹豫着望向中年和尚,那中年和尚道:“真人悬壶济世,医术通天,识见远在为师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会有错。”

  法海这才将“既济丹”、“无色丸”先后送入许宣口中。许宣刚一吞下,便觉暖流涌动,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绞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气力,又惊又喜,踉跄着朝三人拜倒,道:“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低头端看棋盘。

  中年和尚却仿佛没有听见,捏着棋子,淡淡道:“这一局棋,掌门师兄与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可惜却没能见到收盘。贫僧棋力低浅,与掌门师兄相去甚远,岂敢不自量力?倒是我这小徒弟自幼学棋,颇得掌门师兄喜爱,如果葛真人应许,不如就由他来代替下完此局。”

  白衣人道:“世事无常,何止于棋?能悟至道,方明棋理。这位小师父既能得明空大师垂青,他日必有大成。老夫能与如此少年高僧谈棋论道,幸何如哉!”

  法海向他长揖稽首,站到中年和尚身后,嘴唇翕动,似是在传音说些什么。中年和尚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思索了片刻,缓缓将棋子落于棋盘。

  白衣人捋须沉吟,手中棋子几番欲落,又屈指收起,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许宣的父亲许正亭酷爱围棋,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在府中对弈,他聪明好胜,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看了不少名局,棋力已远胜寻常棋手,此时见有对局,忍不住凝神观望,一时间竟将先前发生的种种险事忘在了脑后。

  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由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双方的拼杀主要集中于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块区域。白子黑棋包围交错,争屠大龙,无论哪方被提子,则全盘告负。

  他看了片刻,觉得棋局极为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一算双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动,差点惊呼出声。

  遇仙图!两人所对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国手刘仲甫在骊山遇见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刘仲甫是大宋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一国手,哲宗、徽宗两朝独霸棋坛,无人可敌。传说他上骊山游玩时,邂逅一个无名老妪,按旧例持白子先行,与她对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殚智竭虑,却仍被杀得大败,只得推盘认输。

  刘仲甫生性骄傲,受此打击,呕血数升,几乎一蹶不振,下山后连京城也不回,就此隐居山林,对于其中细节更是闭口不谈。故而此事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却几乎无人见过这场弈局,除了许宣。

  许宣能有此机缘,则全赖其父许正亭。

  许正亭好棋之名闻达天下,许多未成名或穷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访许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载。许正亭不管他们棋力好坏,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并请人将他们对弈的棋局一一录画成图,收藏赏玩。

  许宣自小多病,少有出门之机,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看戏听曲、走狗斗鸡,就是看这些棋手对弈,时日一长,也萌发了浓厚的兴致,常常拉着别人下棋。

  众棋手中,惟有一个青衣白发的老头儿不与任何人对弈,终日自闭屋中,反反复复地下同一局棋,也不管许宣如何滋扰,始终苦苦沉吟,自言自语。

  许宣被他勾起好奇心,也陪着看他自己同自己对弈,看得越久,越是惊心动魄,不可自拔。

  观棋千局,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凶险者。那老头儿每落一子,看似高明绝顶,却偏偏又都有更精妙的对招可以化解,宛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到黑棋行至一百一十二手,老头儿便再也无从落子。

  如此过了整整半年,许宣从这半局棋中受益匪浅,棋力突飞猛进,府中的过半棋手竟然下不过他这黄毛小儿,均觉颜面大失,纷纷告退。许宣大为得意,对围棋的兴趣倍增倍涨,一时还盖过了学道求仙。

  老头儿却一日比一日苦恼烦躁,常常在屋里反复徘徊,念念有词,就似快要发疯了一般。

  一天夜里,他照常去老头儿屋中观棋,老头儿握着棋子呆呆地望着棋盘,面如死灰,突然手指颤抖,将白子落于盘上,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自己苦思三十载,居然还是破不了此局,就算死了也难以瞑目。哭到伤心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棋钵,重重地摔碎于地,说自己连一个山中老妪也下不过,还有什么脸面留存圣上御赐之物?

  许宣听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才知他竟自称是消隐了几十年的大国手刘仲甫,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再看那砸碎的碧玉棋钵,底部刻有徽宗御印,货真价实,除了刘仲甫,谁人能有?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2)

  老头儿自顾自哭骂了一阵,又跳起身想将棋盘砸碎,目光刚瞥及棋盘,全身却突然僵硬,怔怔地呆望了片刻,纵声狂笑,涕泪交加,连称天机不可测。他说自己冥思苦想数十载,难解其妙,想不到居然在心如死灰之际,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破了这玲珑怪局。

  许宣转头端看棋局,白子落在左面空白处,与其余各子毫无关联,更救不得受困的中腹大龙,为何他竟如此狂喜?左思右想,茫然不知其解。

  老头儿精神大振,一边落子如飞,黑白对弈,一边得意洋洋地向许宣讲解此中奥妙。如此又走了十几手,局面柳暗花明,许宣渐渐看出端倪。

  原来方才这一着,看似无凭无靠,弃舍大龙不顾,实则借助中腹之势,呼应渗透,不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机,围追堵截,将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

  这么一来,黑方虽然抢占了中腹,却被白方夺走了两角一边,以及上方的部分领地。粗略算来,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小胜了一二目。

  老头儿喜不自胜,在屋里连翻了几个筋斗,大笑道:“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可叹我一叶蔽目,为生死、胜负所困,却不知大千世界,更在空无之中!”挥手将棋盘扫乱,昂然推门而去。

  许宣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站了许久,恍然如梦,后来又在屋里找出了五卷手写的棋经,名为《忘忧集》、《棋势》、《棋诀》、《造微》、《精理》,交与许正亭,许正亭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再派人四处追寻刘仲甫,早已不知所踪。

  此事距今已三年有余,许正亭为了免生枝节,一直秘而不宣。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宣对于棋术的兴趣也逐渐被修仙学剑所替代,此刻看见这局棋,才突然记起当夜之事。

  瞧棋局之势,双方已走到了一百零六手,白方中腹大龙被屠在即。许宣满心好奇,不知这中年和尚与白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在这深井似的壑谷湖亭中下刘仲甫与骊山仙姥所弈之棋?

  他少年浮脱,又喜炫耀,要他观棋不语,简直比锦衣夜行还要难受。眼见白衣人眉头紧锁,握着棋子迟迟难以落下,他心中痒如猫爪抓挠,恨不得出声指点一二。但想到自己性命是法海所救,倘若反过来帮这白衣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这白衣人及时施以“既济丹”,自己说不定也已经一命呜呼。厚此薄彼,又岂是英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