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胡思乱想,忽听狂风呼啸,檐铃四撞,西面山谷外传来一阵铿锵悦耳的琵琶曲声,密如银珠落盘,急如怒河险滩,让人听了没来由地心生寒意。

  法海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转头望去。

  不知何时,那被月光镀得银白的石峰顶上,已是霞云密布,随着那琵琶曲乐急速翻滚推进,变幻出瑰丽诡谲的万千形状。

  许宣心中嘭嘭大跳,莫名的恐惧之感越来越盛。

  狂风呼啸,西边霞彩弥漫得飞快,不过片刻便遮住了上方的大半夜空,明月穿梭,湖面波光粼粼,映得亭中众人的脸容明暗不定。

  中年和尚淡淡道:“大局已定,胜负可期,葛真人何苦执着于区区一子?难道真要一意孤行,眼睁睁看着满盘皆输,天下涂炭么?”左手挥舞法杖,撞得铜钟嗡然长鸣,许宣脑中如惊雷并奏,险些跌坐在地。

  湖光潋滟,那坐于朵朵莲花上的数十名僧人突然齐声诵读《金刚经》。诵经声越来越响,与钟鸣声交相呼应,惊涛骇浪似的回荡在山壑中,很快便将琵琶声彻底盖过。

  许宣抬头上望,只见一弧又一弧淡淡的金光自钟亭朝上空离心飞甩,陀螺似的回旋荡漾,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光罩,将整个山谷笼于其中。那些霓霞云彩撞在光轮上,无不迸飞离散,激射出刺目绚光,壮丽无匹。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惊异难表,隐隐猜出霞云与琵琶曲多半与魔门有关,而这中年和尚与七十余名湖上僧人必定是以声布阵,抵御强敌。

  又听白衣人摇头说道:“这一子是取是舍,原不足虑,但偏偏千钧一发,关系到全局生死,岂能不慎之又慎?”双指夹着白子落于盘中,果然又是《遇仙图》中的第一百零七手。

  法海口唇翕动,中年和尚跟着落子,点破白方大龙的“活眼”,说道:“守之死,弃之活,真人棋力高玄,焉不知其中厉害?那妖孽乱国殃民,十恶不赦,不仅和我佛门不两立,更是天下公敌,就连魔门邪类也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真人为如此一子,甘舍全局?”

  白衣人捋须沉吟,想了好一会儿,才落子将中年和尚堵入活眼的黑子提走,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视同仁。老夫并非要袒护这妖孽,只是希望他思其过,改前非。大师既然知道魔门来此的目的,就当知道眼下即便弃子,也于事无补。今日之祸,无关私仇,而关乎天下苍生。明空大师既已圆寂,长老领袖七十二寺,自当以慈悲为怀,共渡此劫。”

  两人一来一往,听得许宣稀里糊涂,不知他们口中的“妖孽”是谁,听其言下之意,这局棋的胜负竟似是以这“妖孽”为赌注……心中突然咯噔一跳,难道今日峨嵋山发生的种种奇怪之事,也都与此人有关么?

  中年和尚眼里闪过愠怒之色,一边挥杖撞钟,一边又落下一子,将右侧大片白子包围,形成“叫吃”之势,淡淡道:“正因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所以才当降妖除魔,还天下以太平。真人既然执迷不悟,贫僧也只有言尽与此了。”

  这一子落下,中腹白子大龙已无逃生之路,白衣人只有继续落子,将那被破的“眼儿”黏上。

  中年和尚再落一子,彻底封堵白龙出路,握杖起身,缓缓道:“葛真人如果还有回天之力,峨嵋七十二寺愿既往不咎,唯你马首是瞻。如若不能,就请交出妖孽,由贫僧与他做个了断。”

  棋局下到此处,正好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姥对弈的一百一十二着。当年以刘仲甫之力,尚且呕血认输,这白衣人纵有通天棋力,又怎能胜过大宋翰林院棋待诏三十年之功?

  见白衣人低头凝望棋盘,苦笑不答,众僧纷纷叫道:“胜负已定,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快快交出妖孽,否则今日休想走出这‘梵音降魔阵’!”

  “牛鼻子!若不是你养虎为患,掌门方丈又怎会重伤枉死?山上又怎会引来这许多妖魔邪物?天下大劫,全都因你而起!护法真师慈悲为怀,才以棋代剑,望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将万劫不复!”

  许宣自小好打不平,喜欢锄强扶弱,虽然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见这中年和尚句句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周围僧侣又对他气焰汹汹,颇有点以多欺少、仗势凌人的味道;就连这半局棋,中年和尚也是靠着法海的指点才将白衣人逼入绝境,实在有些胜之不武,非出家人所为,心中不免对白衣人有些偏倚。一时间热血上涌,脱口叫道:“谁说这局棋白子输定了?”

  他声音虽小,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四周顿时肃然无声,千百双目光齐齐聚集到了他身上。

  中年和尚眉梢一挑,淡淡道:“莫非这位小施主还有什么回春妙手么?”语气虽然平静如水,但说到“回春妙手”四字时,又仿佛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许宣一言既出,正觉后悔,闻言又不禁心中有气,索性大声道:“回春妙手可不敢当,但要想转败为胜却也不难。如果由我代下白棋,不消二十手,谁胜谁负便知分晓。”

  众僧听他口出狂言,无不哄然,法源更忍不住怒笑嘲骂,中年和尚举杖示意安静,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诣,贫僧自当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没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代他下完此局。”

  白衣人哂然笑道:“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这位公子只管上前一试,无论是胜是负,葛某人全都愿赌服输。”

  说话间,天上霞云层叠翻腾,越来越厚,南边山顶突然亮起一连串的闪电,轰雷滚滚。

  有人银铃似的叫道:“老牛鼻子,我将你的乖乖小孙女带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许宣闻言大震,那声音清脆甜美,赫然是先前将他抛下半空的绿衣女子!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山顶急冲而下,绿裙卷舞,转眼便飞到了湖上。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湖面蓝紫一片。

  她碧纱蒙面,翩翩踏波而行,右手提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3)

  众僧哗然,法源喝道:“大胆妖女,梵音谷乃佛门圣地,哪容你随便闯入!”踏波冲起,禅杖破风呼啸,抡起一道赤金色的长芒,朝那女子当头撞去。

  他身为梵音寺执法堂主,脾性刚烈严厉,几日来连经变故,先前又在法海那儿吃了瘪,早已怒火郁积,这一记“回头是岸”势如狂飙,狂猛霸冽,受其所激,檐铃叮当乱撞,湖面“哗”地掀起两排巨浪。

  许宣心中一沉,这女子虽然心狠手辣,终究也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看她命丧此处。

  只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颗白棋子冲天飞起,那绿意女郎依旧笑盈盈地朝钟亭踏浪而来,法源却莫名其妙地被震得连退十余丈,转头朝白衣人怒目而视。

  众僧变色,一个坐于莲花上的白眉和尚冷冷道:“阿弥陀佛,原来有葛真人里应外合,难怪姑娘能突破我梵音阵。葛真人还请了什么朋友,不如全都一起叫进来吧。”

  白衣人起身朝众僧揖礼,道:“小青姑娘不过是受我所托,救回葛某孙女,并无恶意,望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

  许宣如被雷霆所震,失声道:“你……你是海琼子葛仙人!”暗骂自己愚蠢,除了他,峨嵋山上又哪来第二个葛姓道人,能让七十二寺僧人如临大敌,一齐结阵将他困于梵音谷中?自己听这些和尚左一个“葛真人”,右一个“葛真人”,居然还是没有领会,当真是春风过驴耳,有眼不识泰山。当下纳头拜倒,大声道:“仁济堂许宣,叩见葛仙人!”

  “仁济堂?”白衣人微微一怔,“是了,你一定是许正亭许员外的公子。”将他托扶起身,笑道:“我姓葛,叫葛长庚,但不是什么仙人。令尊与我相交匪浅,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

  许宣正想说明自己上山的来意,那绿衣女郎已经飘掠到了亭外,格格笑道:“臭小子,那么高也摔你不死,你的命还真大,白白让这丫头担心了半天。”右手一抖,李秋晴顿时从丝袋中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葛长庚的脚下。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的亵衣和葱绿的纱裙,抱臂低头,泪水滢滢,又是羞恼又是委屈,不住微微颤抖。

  法海低声道:“阿弥陀佛。”急忙转过头去。

  葛长庚将自己的白袍披在她身上,抚背温言安慰。李秋晴咬着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瞥见许宣,双眸突然一亮,惊喜羞涩,脸颊晕红如染。

  许宣见她安然无恙,也甚为欢喜,笑道:“李姑娘,想不到还是我先来一步。”佳人在侧,更是精神倍增,转头高声道:“在下临安许宣,蒙葛仙人不弃,代下这盘棋,倘若侥幸赢了,各位长老可别反口不认。”提起一枚白子,按照当年刘仲甫所下的棋路,落子盘中。

  这一子落下,众人无不大出意外。

  那中年和尚嘴角似笑非笑,似是在说你法螺吹得价天响,原来也不过如此。

  葛长庚亦不免略感失望,但想到他年纪轻轻,又怎可能真想得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着来?摇头微微一笑。

  唯独法海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才将黑子落下,这一子落下的位置与刘仲甫自行对弈的路数并不相符。

  许宣胸有成竹,暗想:“刘仲甫苦思此局数十年,黑白双方的每一着必定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以这少年和尚的棋力,显然参透不出最妙的应对之招。不管他怎么下,我只需不变应万变,按照白棋的套路一步步地走下去便是。”

  当下又按照棋路,再落一子。

  双方如此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手,中年和尚的脸色大变,葛长庚更是惊讶不已。白方的中腹大龙虽然被屠,黑子的两角一边却被冲得溃不成军,略一估算,竟变成白子占了上风。

  李秋晴虽不懂围棋,但见外公神色,也猜到大半,心中突突大跳,忍不住偷偷瞥望许宣俊秀的侧脸,惊喜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滋味。

  绿衣女郎在一旁等得不耐,顿足道:“葛老道,你外孙女我已经找回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话音未落,狂风鼓荡,山谷传来呀呀的鸟叫声,似有若无,夹杂着琵琶、琴筝与笙管的阵阵曲乐,凄厉阴森,越来越响。

  狼雕老祖!

  许宣寒毛直乍,除了狼雕老祖之外,似乎还有许多魔门妖人追到了附近。也不知这“梵音降魔阵”还能撑得多久?但一想身边除了峨嵋七十二寺的长老,还有大宋四大散仙之一的葛长庚,遂又定下心来。

  湖上众僧念念有词,诵经声与钟鸣声在群山间轰鸣回荡,将上空霞云激荡得翻腾鼓涌,变化不息。

  许宣再下一子后,黑棋左边大龙的出路已被尽数封堵,左下角的黑子也陷入了包夹之中。

  法海眉头紧锁,怔怔地端看了棋盘许久,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棋力远在贫僧之上。”转身朝那中年和尚稽首行礼,摇头道:“师父,这局棋法海输了。”

  群僧哗然,法源怒道:“法海,这局棋明明是师父占尽优势,怎么好端端竟会输了?这小子是你带来的,谁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故意来捣乱的!”

  又有几个僧人跟着叫道:“不错!这局棋说好了明心大师和葛真人对弈的,别人比的岂能算数?重新比过!重新比过!”

  许宣这才知道这中年和尚竟然是明心大师,扬眉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堂堂峨嵋高僧也会胡打诳语,传了出去,可叫天下人笑掉大……”笑得太急,肺部突然一阵憋闷剧痛,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秋晴刚想伸手帮他拍背,又急忙缩住。葛长庚握住他的脉门,绵绵传气,微笑道:“许公子放心,明心住持身为峨嵋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重信守诺,岂会自食其言?”

  中年和尚握着法杖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葛真人既然执意包庇妖孽,与天下为敌,贫僧无话可说。只是峨嵋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栖身,更与妖魔没有半点瓜葛。前途险恶,葛真人自多保重。”法杖一点,轻飘飘地凌空飞起。

  诵经声齐齐顿止,盘坐在莲花上的七十二名长老纷纷随之踏波而起。法海朝葛长庚行了一礼,跟着众长老一起乘风朝南飘掠。法源等僧人虽然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