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方知自己在白衣女子手中,强忍剧痛,睁眼望去,只见她白衣鼓舞,月光照在她脸上,发出柔和的光晕,直如女神一般。

  右后方又响起妖后的笑声:“小丫头,你以为这般挑拨离间,我就会怕了么?嘿嘿,想杀他的何独我一人!神门也好,道佛也罢,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将他碎户万段,挫骨扬灰!”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怨毒与愤恨。许宣转头望去,两侧险崖夹立,一株岩松上翩然立着一个黑袍女子,戴着天蚕丝斗笠和一张白纸似的人皮面具,一双明眸透出阴冷的杀机。

  李秋晴和小青就站在她对面的山崖上,上方有一簇白光摇曳闪烁,时而变幻出人脸形状,想必就是葛长

庚的元神了。

  许宣心中大凛,葛长庚元神既已出窍,他们四人加起来也挡不住妖后一击,更何况此时又两两分散,使不出“玉石俱焚大法”,想要荡灭魔帝元神也不可能了!当下悄悄从怀中掏出那小巧的玛瑙葫芦,紧紧攥在手里,暗自打定主意,如果妖后来争抢,就借她之力,和林灵素的魂魄同归于尽。

  狂风鼓舞,葛长庚的元神左右摇荡,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初见他时,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物,却又为何如飞蛾扑火,因情人魔?既已知错,十六年来又为何不迷途知返,斩断心魔?清风明月,天地朗朗,难道你终此一生,都要戴着这张面具见人么?”

  妖后笑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耶魔耶,由谁定论?普天之下,人人都戴着假面具、兜着臭皮囊,我又为什么要迷途知返?这十六年来我日思夜想,最为懊悔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当初没亲手剁下他的首级:其二是没能早点儿看穿你们这些道门中人的真面目。今天看你脱去皮囊,原来也不过是风烛萤火的可怜相!”

  葛长庚淡然一笑:‘殇子寿,彭祖天,有生即有死,又有什么可怜的?修道非独为长生,而是为了人与道合。你心魔未消,一叶蔽目,别说十六年,就算你能活百年、千年,长生不老,又复如何?”.一,妖后仰头大笑:“你自居仁义,修炼百年,也不过落了如此下场,这种‘道’不修也罢!”猛地顿住笑声,黑袍鼓舞,周身散开一轮轮霓光霞彩,双手交叉,食指指向上天,厉声道,“你若交出乾坤元炁壶,瞧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五雷轰顶,万劫不复。”说到最后一句时,狂风大作,浮云飞卷,夜空中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银蛇似的飞腾乱舞,直冲她的指尖!

  天地骤白,雷声“隆隆”狂震。

  白衣女子与小青脸色齐变,从未见过这等景象的许宣更是惊骇不已。

  雷鸣声中,只听葛长庚沉声传音:“白姑娘,小青姑娘,等我说到‘去吧’时,你们立即带着许公子和秋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能跑多远是多远,千万不要回头。”

  李秋晴再也按捺不住,泪珠夺眶,朝着那妖后叫道:“妖女!你既然是想杀林灵素,又知道他被囚在乾坤元炁壶中,只需等上七日,他便会形神俱灭,为何非要逼死我外公?”

  天昏地暗,岩松乱舞,妖后双眸灼灼如火,道:“外公?葛仙人,你倒是菩萨心肠,多子多孙。不知这位又是从哪儿捡来的野丫头?不如我们就先从她开始吧。”双手虚空合握,闪电乱舞。

  “轰!”雷鸣如爆,一道霹雳突然朝着李秋晴当头劈落!

  许宣心中一沉,只听葛长庚纵声大喝:“住手!她是你的女儿!”闪电天矫如狂龙,擦着李秋晴的身侧撞中崖壁,轰隆狂震,刹那间,山峰坍塌近半,万千巨石瀑布似的朝下崩泻。

  众人全都怔住了。

  妖后低声道:“女儿?我的女儿?”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泪水盈眶,突然摇头大笑,“葛长庚!我的女儿早在十六年前就被你杀死在了庐山之巅,从那一刻起,你我便已经恩断情绝,再无父女之义!再敢提‘女儿’二字,我定叫你魂飞魄散!”

  闪电一道接一道将山谷映得蓝紫如昼,李秋晴脸色煞白,石人似的一动不动,许宣也稀里糊涂如在梦中,心想:李姑娘是妖后的女儿,妖后又是葛仙人的女儿……我听舅舅说了那么多江湖故事,怎么从未听说此节?

  只听葛长庚沉声道:“秋晴,我从未告诉过你生母是谁,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当年庐山顶上,道佛各派都欲置你们母女子死地,我为了救你,假意用剑刺穿你的心口。你‘死’了,却又因此而重生。这十六年来,我传你元婴金丹,却不传你心法武学,就是要让你远离道门,平安快乐地度过此生,再不重蹈你母亲之覆辙……”

  “住口!”妖后指尖发抖,泪水从面具上倏然滑落,咬牙切齿地喝道,“死到临头,你还敢胡说?那日在庐山脚下,下着暴雨,遍地都是死人,是我亲手埋了她们的尸体,我的两个女儿……全都被你害死了!”

  许宣更加讶异:原来李姑娘还有一个姐妹,不知她们父亲是谁?心中猛地一紧:难道……难道竟是林灵素?

  雷声隆隆不绝,漆黑的云层随风在上空滚滚盘旋,迸涌出千万缕姹紫嫣红的霞光。

  葛长庚的元神飘忽明灭,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疲惫:“秋晴,你可知道为什么你的左脚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疤痕么?那是因为你出生时,你的左脚和你妹妹的右脚连在一起,是我亲手用刀将你们分开的。我这一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最后悔的,就是没能让你们姐妹重新团圆。可惜……可惜今日一别,即成永诀,这个心愿再也无法完成了。”顿了顿,道,“从今往后,你想再远离漩涡只怕不可能了。只盼

你记住,修道的根本在于清静无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千万不要

像你母亲,因情人魔,为恨所困。长路漫漫——去吧!”葛长庚话音未落,许宣的衣领便是一紧,已被白衣女子拉着冲天飞起,耳边只听见“轰隆”巨响和李秋晴的尖声哭喊。

  许宣回头望去,漫天霓霞火山云般层叠怒爆,一股气浪如狂涛一般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许宣顿时眼前一黑,喉中腥甜舌涌,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黄昏时候,泼墨似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群山峰顶,滚滚翻腾,一道闪电陡然划过,天地陡亮。雷声不绝,暴雨倾盆。狂风呼啸,刮得雨线纵横飞舞,水珠朝洞内洒入,打在许宣的脸上、身上。

  “葛仙人!”许宣大叫一声,蓦地惊醒坐起,环顾四周,失声叫道,“李姑娘?白仙子?小青姑娘?”

  四周漆黑,无人应答。

  他心中怦怦狂跳,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地。突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一沉:难道我是在阴曹地府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一道疤痕,扭曲浮凸,隐隐还有些疼痛。

  他的心反倒定了一些,既然还有痛感,想来尚在人世。闪电又是一亮,洞内石壁登时一片蓝紫。只见那白衣女子正蹙眉闭目,盘坐于三尺之外,调息御气。她脸色煞白,香汗淋漓,在那稍纵即逝的电光照耀下,通体淡蓝、玲珑剔透,说不出的凄艳诡异。

  许宣叫道:“仙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力气,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白衣女子睁开妙目,低声喝道:“住口!你……你想将妖魔招来么?”声音发颤,气息不继,似乎受了颇重的内伤。

  许宣一凛,道:“是。”四下探扫,不见李秋晴与小青,心中又是一沉,忍不住低声问道,“仙子,她们人呢’?葛仙人在哪里?”

  白衣女子冷冷道:“死了。”

  许宣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葛仙人他……那……李姑娘?小青妣娘?难道全都……全都……”想起ln.夜之事,脑中混乱,语无伦次,热泪夺眶而出。

  他生性坚强乐观,自小受了许多病痛苦楚,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但自从入蜀以来,连遭变故,亲如家人的王六、铁九齐齐惨死,最为敬重的二舅死生未卜;与李秋晴、小青相处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是患难与共,仿佛相识已久;葛长庚更是自己从小仰慕的高人,又蒙他传丹授艺,恩同再造,此刻听闻噩耗,郁积已久的悲伤顿时如决堤之水,再难遏止。

  白衣女子蹙眉道:“生死有命,你哭什么?非亲非故,又何必惺惺作 态?”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脸容,但那声  音冰冷无情,听来格外刺耳。

  许宣虽对她颇为钟情,听到这话   也不由怒气勃发,一抹泪水,冷冷道:“我哭我的,和你什么相干?像你这般冷血,又岂会明白……”

  “啪”的一声脆响,许宣一语未毕,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热辣剧痛,顿时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喝道:“你说谁冷血?”闪电一亮,将她脸庞照得分明,面罩寒霜,双眸凝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许宣素来吃软不吃硬,怒火上冲,正要出言相讥,她却“啊”的一声,蓦地弯下腰去,素手紧紧地捂着腰肋,面色惨白,珠汗滚滚。

  “你怎么了?”许宣吃了一惊,抢身上前,将她肩头扶住。白衣女子叱道:“走开!”反手一推,许宣顿时朝后飞跌,后脑“咚”地磕在石壁上,疤痕似乎猛地震裂开来,剧痛欲死,忍不住“哎呀”一声大叫。

  白衣女子冷冷道:“再碰我一下,我就剁断你的手指。”

  许宣痛得发不出声,心中气苦,对她的倾慕之情登时浇灭,恨恨忖道:难怪孙老头儿常说‘脉象好诊,女人难断’,她瞧来像个清丽淡雅的仙女,不料却是个冷漠毒辣的魔头。哼,好心没好报,当我喜欢碰你么?当下强忍剧痛,踉踉跄跄地朝洞外走去。

  白衣女子道:“你去哪里?”

  许宣冷笑一声,道:“腿长在本少爷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得着么?”只管大步往外走去,突然脚下一紧,重重绊倒在地,还不等爬起,又朝后横空飞撞,直摔得百骸如散,眼冒金星。

  白衣女子素手一翻,收回丝带,冷笑道:“道、魔、佛三教正在漫山追缉,你以为就凭你也能逃得脱么?”

  许宣撞得痛彻心肺,几欲晕厥,气极反笑道:“逃不脱大不了一死。生死有命,你和我非亲非故,何必惺惺作态?是了,你是怕本少爷被抓了之后,供出你的下落么?放心,许宣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白衣女子淡淡道:“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只是我既答应了葛仙人,将你活着送回临安许府,绝不容任何人阻挠。等你回到了临安,就算是立即跳入西湖也不干我事。在这之前,只管老老实实地呆着。”说话间,纤指轻弹,气箭飞舞。

  许宣只觉双臂、双腿蓦地一麻,再也动弹不得,惊怒愤慨,大声道:“妖女,我又不是囚犯,你凭什么封我经脉……”话音未落,白光忽闪,咽喉一痛,顿时哑然失声。

  许宣张大了嘴,直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无可奈何。他从小倍受宠溺,胆大妄为,哪曾受过这等闷气?他咬牙切齿,大呼倒霉之余,唯有暗叹自己有眼无珠。

  洞外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狂风挟着雨丝卷入,说不出的阴冷潮湿。许宣周身僵硬,动弹不得,但寒意却钻入骨髓,丝丝游走,叫人难受至极。他猛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接着牙关乱撞,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忽听“咕咕”几声,这才发觉肚内空空如也,竟足有十几个时辰未吃东西了。此念一起,顿觉饥肠辘辘。他向来暖衣饱食,不知何谓饥寒交迫,此时身处荒山野岭,饥饿难耐,冻彻骨髓,方才明白原来平时许多稀疏平常之事,竟已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眼前蓦地闪过府中王大厨所烧制的脆皮童羊腿,外皮酥黄薄脆,肉嫩骨酥,入口即化,脂香四溢……登时口水横流,吞下一大口馋涎。越想腹中越觉空乏酸苦,肚皮仿佛紧贴着脊梁骨,一齐震动。

  他全身僵痹,手足冰凉,那白衣女子却始终不加理睬,只管盘坐于数尺之外,一言不发。

  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身影。偶尔闪电亮起,方能瞥见她稍纵即逝的脸容。她蹙眉闭眼,俏脸雪白,似乎正自熟睡。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许宣全身一颤,忽觉丹田之中有一团热气缓缓升起,烘得五脏尽暖,极是舒服。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葛仙人所说的‘气丹’么?他出身药商世家,“仁济堂”中名医众多,耳濡目染,对于医药、人体经脉所知颇详;从小又慕仙崇道,钻研丹学已久。这团丹田热气,分明是修道之人必炼的“内丹”!

  他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明白必定是那元婴金丹之功。神丹人体,化为“后天九转金丹”,打通了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封闭其中的“先天胎气”化融为一,沉淀于丹田气海。

  他虽然尚不知如何修气炼丹,但受外寒所激,这团气丹便自动上升,沿着经脉缓缓运转。许宣惊喜交加,凝神细探,只觉那团热气徐徐上升,沿着“手阳明大肠经”慢慢游走,所过之处,如春风吹拂,寒意大消。

  他想起葛长庚所传授的“翠虚金丹大法”,当下意守丹田,屏除杂念,默诵“翠虚金丹法”中最浅显的“御气诀”。过了片刻,气丹随着他的意念轻轻摇荡,转入“足阳明胃经”。许宣义是新鲜又是激动,一时间将生死、饥寒全都抛在脑后,一心御气运丹。不知不觉,丹田之中仿佛有一盆炉火熊熊烘烤,周身暖洋洋轻飘飘,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许宣一直梦想着炼气成丹、修仙得道,今日终于初窥道丹之妙,喜不自胜,当下也不停止,一遍又一遍回圜周转,浑然忘了身外之事。

卷一 云海仙踪 四 冷暖(上)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痛楚的呻吟,许宣一凛,听出正是白 衣女子的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闪电接连划过,洞内雪亮,她盘蜷在地,黑发披散,皱着眉,大口大口 地喘着气,双手捂着腰肋,神情极是痛苦。

  许宣吃了一惊,跳起身,叫道:“你没事吧?”方甫动身,突然又是一怔:我怎么可以动了?转念一想,必定是自己一遍遍地运转金丹真气,逐渐冲开了经脉,想到此处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当下不及多想,抢身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将她扶起。

  也不知是否因为闪电的蓝光所映照,她的脸容竟泛着淡淡的青色,虚汗淋漓,连呵出的气也成了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