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灵素拽着他二人穿入街对面的小巷,七转八拐,人声渐寂,到了一个破旧的宅子前停下。

  那宅子似乎久无人住。挖檐上衰草丛生,檐下妹网密布。宅门红漆录落,对联上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过,凭着余下的痕迹仍可以依稀猜出写的是杜甫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林灵素怔怔地望了片剔,神色奇怪,正欲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骇背的瞎眼老者哆哆嗦嗦地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仿佛能看见林灵素似的,顿时悲喜交织,颤声道:“公子爷!你……你……你终于来了!”

  林灵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嗓子也像噎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跨入门中,低声道:“她呢?在么?”

  骇背老叟摇了摇头,抹着眼角,道:“小姐十六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老奴将去哪里,何时归返,只说公子爷有一天定会回返”,似是察觉到林灵素身边还有两个人,稍一迟疑,将他们让进院内,摸索着将门闩上,嘴唇翕动,也不知和他传音说此什么。

  庭院里整洁干净,衬木亭亭如盖,就连悬桂的灯笼也鲜艳如新,显然是时常拾掇打扫,浑然不似门外的破败景象。

  许宣随着林灵素朝厅堂走去,东张西望,心想:这里想必就是玉如意主人的居所了,能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是个普通人家。目光一扫,瞧见照壁上题着一首词,字迹秀丽,与峨眉山洞中的那首《西河》果然同出一人之手。

  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词牌名为《瑞龙吟》,传唱甚广。“章台路,还见视粉梅梢,试花桃衬。惜惜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柚,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客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偻。归骑晚了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窜风絮。”

  穿过厅堂,沿着廊屋走入后院,花香扑鼻,草木更为葱芜。假山重叠,流水综添,池塘边绿竹森森,曲径通幽,亭台楼谢掩映其中,在月色里望去,直如仙境。

  林灵素似是对此地极为熟悉,无需那骇背曹叟领路,便穿堂过院,径直上了二楼的琴阁。

  琴阁内空荡荡,除了四把交椅了一备放着古琴的长案了一个漆木圆凳外,就只有墙角的四个青铜瑞兽香炉。

  月光从窗格倾泻而入,香烟袅袅,案上的琴谱半卷半舒,仿佛弹琴之人只是刚刚离去。

  林灵素坐在长案前的圆凳上,低头怔怔地端看了片剔,指尖轻扫琴弦,叮叮咚咚,空察幽远如山涧清泉。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神色恍惚,说不出的萧索落寞,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骇背曹叟提着灯笼,站在他旁边,静默如石,仿佛全然忘记了站在角落阴影中的许宣二人。

  许宣悄悄抓起白素贞的手掌,正想写字示意,岂料她却陡然往回一缩,似是想要挣脱,却又怕惊扰了林灵素,只得装作没有察觉。

  许宣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但觉所握柔荑滑腻冰凉,心中不由“怦怦”乱跳,将她手掌轻轻一捏,屏住呼吸,用手指在她掌心比划写字。

  白素贞不知他到底想做此什么。想起当日在峨眉山洞时,他趁着自己经脉被封,故意戏弄轻薄,耳根更是烧烫如火。换作从前,早已一刷刺下,但此时不知为何,心乱如麻,一时竟什么也没做。

  许宣反反复复写了几遍“快走,去找小青”,见她始终咬唇不语,不由大感焦急。此刻远处人声渐稀,魔头又自顾抚琴沉吟,正是脱身寻找妖后,或引来注意的良机。奈何自己又不懂传音之术,再这般掏腾下去,机会可就稍纵即逝了。

  他当下一横心,便想拉着白素贞一起破瓦冲出屋顶,念头刚动,突听“咔嚓”一声,那古琴竟被林灵素折断成两截,露出一卷青色的皮轴。

  两人一凛,想不到其中竟另藏乾坤,这魔头此行的目的多半便在于此了!只见林灵素取出皮轴,在案上徐徐展开,双眼半眯,精光闪动,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嘿然道:“原来如此!水火既济,阴阳错谐,妙极,妙极!”

  当时是,大风吹来,异风缭绕,老叟提着的灯笼明灭摇曳,琴阁里顿时一片昏暗,庭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姐姐,快走!”

  小青!

  许宣,白素贞心中大震,还不等循声望去,又听楼样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妖媚阴柔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茔。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只是少人行。”

  许宣又惊又怒又喜,这可真叫“说曹操,曹操到”,想不到无需行动,妖后便自行找上门来了!

  她所吟的这首诗也是周邦彦所作,据说也是影射宗王,李师师的隐秘情事,那旖旎温柔的语句,此刻听来,实在有此不伦不类。

  骇背老叟神色大变,猛然朝后退了一步,林灵素却若无其事地收起那青皮卷轴,哈哈一笑,道:“琴弦一断,还调个屁茔?君不闻‘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样’。”

  妖后柔声应道:“我只听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说话间她已近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天蚕丝斗笠下依旧是那张雪白的人皮面具。左手拽着一个妖娆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小青。

  小青脸色雪白,半身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嗔道:“姐姐!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你怎么还是往这里和…”瞥见白素贞与许宣紧握着的手,“咦”了一声,妙目滴溜溜地转动,颇为讶异。

  白素贞脸上一阵烧烫,急忙挣开手。许宣也被她盯得心里有此发虚,咳嗽一声,右手紧握龙牙刀柄,大声道:“妖后,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快将小青姑娘放了。”

  妖后置若罔闻,朝着林灵素款款而行,叹息。“李郎,李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可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七天。”

  林灵素扬眉笑道:“区区七天,何足道哉?我可是等了你二十年。”刚想起身,脸上忽然一变,撑在长案的手掌竟微微发起抖来。

  妖后“咯咯”笑道:“你总是这般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秋波流转,柔声道,“是了,李郎,这香味好不好闻?这是我从昆仑山上采来的‘消魂断魄草’。再加上南海的,沉香火花,研磨混合而成。有人说,吸了之后,便会肝肠寸断,心火如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风刮来,满室的香味越发浓烈。许宣还在奇怪妖后为何称林灵素为“李郎”,此时才觉得那炉香果然有此奇怪,闻之飘忽如堕云中。

  白素贞更是一阵头重脚轻,想要扶着栏杆站稳,却似连直起腰的力气也没有了,惊怒之余,却又仿佛松了口气,原来先前的酸软无力,是缘于中毒,并非因为被他握住手掌的缘故。

  林灵素起身哈哈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凭这么点儿迷香,也想放倒老子么?”

  妖后微笑道:“单凭此香或许无法奏效,但是再加上灯笼里的,蛇蜒香烛,琴弦上的‘若冰尘’以及涂在卷轴上的,长相思,看,可就难说了。李郎,你行事素来谨慎,如不是此次太过得意忘形,有对这职奴万分地相信,想要让你中计,原也没这般容易……”

  语音为了,“砰”的一声,那职背老叟,被林灵素一掌打得鲜血狂喷,破窗撞飞在数十丈外的假山上,再没动弹。

  妖后“咯咯”笑道:“李郎呀李郎,你这多疑狠辣的脾气可真一点儿也没改。可惜那驼奴对你忠心耿耿,毫不知情,我是骗你的。李师师写在洞壁上的《西河》你能瞧见,我自然能瞧见。你我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么?”

  李师师?许宣大吃一惊,难道那玉如意的主人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人李师师?忽然想到剔在玉如意上的那句词,更是大骂自己愚蠢。

  李师棹与赵官家、周邦彦的风流情事天下皆知。“记去年了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正是源自徽宗那首传唱甚广的《摇素令》,再说,那玉如意翠绿通透,价值连城,除了王公贵卿,谁认可有?更勿论她所提留的诗词,句句出自周邦彦之笔。为何如此简单之事,自己竟然想不出来?

  微宗被金兵掳走后,李师师的下落也因此成谜。想不到相隔数十年,竟让自己得窦其秘。

  却不知她与林灵素究竟有何瓜葛,为何她要远上峨眉,装死留信?又为何要从神农顶下的冰挖出魔帝,藏身金陵?如今又去了哪里?

  许宣正自疑窦丛生,又听妖后柔声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见那驻奴日夜打扫,将宅前宅后收拾了个遍,唯独这把琴碰也不碰,灰尘堆积,我就想,李师师一定将那秘图藏在琴里。所以我就悄悄地换过炉香和蜡烛,在琴弦和秘图上抹了毒药,日思夜盼,等着你登门。李郎,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灯火摇曳,林灵素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摇摇晃晃地将卷轴塞入怀中,笑道:“你待我情深意重,几十年前我便知道了。可惜我这人就是这般贱,待我越好的女人,我越是瞧她不起,对我不理不睬的女人,我反倒魂牵梦系。你若早点儿给我下此毒药,我说不定就不会离开你……”话音未落,突然掀卷狂飙,朝妖后一掌拍去。

卷一 云海仙踪 九 同舟(上)

  “嘭!”气浪飙舞,窗子尽皆炸碎。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撞在楼梯的扶栏上,眼冒金星,险些滚下楼去。睁眼再看时,白素贞、小青也被那气浪推飞出丈许,一个靠墙而坐,一个俯卧在地,所幸并无大碍。

  妖后原地翩然凝立,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林灵素却软绵绵地倚坐在瑞兽香炉旁,脸色惨青,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显然中毒颇深,一击不成,反被妖后重创,封住了经脉。

  许宣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想引来这妖女,与林灵素斗个两败俱伤,岂料这魔头竟会着了她的道;而自己三人又或中迷毒,或被封脉,无力动弹,只能做俎上鱼肉,眼睁睁地任她宰割了。

  妖后款款上前,伸手擦去林灵素嘴角的鲜血,柔声道:“李郎,你还是乖乖地坐着,不要妄想冲开经络。真气越是运转,这四种毒流速便越快,等到了心、脑、玄窍,神仙也难救啦。”

  林灵素喘着气笑道:“你不是说要……要将我千刀万剐,寝皮食肉么?中了这剧毒,可……可不好下口。”

  妖后格格笑道:“你的‘百纳大法’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今你身上还有多少骨肉是你自己的?我吃了作什么?当初你甜言蜜语,骗我将什么都给了你,就连秘不外传的‘上清微雷法’也一五一十教了你。想必你的那些‘百派秘籍’全是这般骗来的吧?”顿了顿,柔声道:“所以即便要吃,我也当切下你的舌头来下酒,其他那些皮肉,就由它腐烂生蛆好了。”

  “上清微雷法?”许宣一凛,恍然醒悟,失声道,“是了,你是茅山前嗣法宗师李少微!”

  茅山上清派奉道教女神碧霞元君为掌门,掌门之外,另立女弟子为“嗣法宗师”,统领教中大事,男弟子最高也只能担任“辅教宗师”一职,即便徽宗朝大名鼎鼎的刘混康亦不例外。

  李少微本是孤儿,经葛长庚引荐,被朱洞元收为弟子。她天资聪颖,十八岁时便修成“上清微雷法”,能感应天地阴阳,化气为雷,名动天下,所居处屡现祥瑞,故被立为茅山“嗣法宗师”,甚至被传为“碧霞元君转世”。可惜后来不知何故,竟因情失身,犯了上清第一禁例,被逐出师门,从此不知所踪。

  此事可谓茅山派百年来的最大丑闻,道门各派常以此相讥,许宣便曾听铁剑门的道士说过几次。李秋晴既是李少微的女儿,这便难怪葛长庚临终时嘱咐将她交托给朱洞元。只是不知这妖女为何会在魔道中越堕越深,成了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后?

  林灵素哈哈笑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名气还是这般响,连这黄毛小子也都知晓。难怪世人说,‘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这么说来,你岂不得感谢我?否则时至今日,你还是那干巴巴、冷冰冰,一点活人味儿也没有的老姑婆,哪能活得这么惊天动地、有滋有味?”

  妖后柔声道:“是啊,我感谢你感谢得紧,所以定要投桃报李,让你也尝尝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滋味。”

  莲步轻移,绕到林灵素身后,右手举起一根三寸来长的青色骨针,道:“这根针用灵犀骨制成,淬了八十一种剧毒,扎入你的泥丸宫,一来可以让你僵而不死,痛不欲生;二来可以用‘灵犀照神法’感应你的所思所想,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一字不差地洞悉‘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你说是不是妙得很呢?”

  “灵犀照神法?”林灵素一怔,笑道,“胡说八道。这法术失传了几百年,你又从哪里学会?”

  妖后叹了口气,道:“李郎,只许你盗墓,就不许别人掘尸么?这法子既是唐朝失传的,哀家难道不能去挖唐朝之前的古墓?”

  许宣在一旁听得心头大凛,掘人祖墓乃是斩立决的大罪,这妖女为了报仇,竟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等为人不齿的下三滥之事也做得出来,难怪当初会被上清派逐出师门。

  妖后夹起骨针,刚欲朝林灵素头顶拍下,林灵素突然转身,闪电似的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嘭”地一声,绚光爆舞,妖后大叫一声,骨针脱手没入横梁,右手亦猛击在林灵素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