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裴羲岚被李白波澜起伏的诗风感染了,所以她不仅拿给了老爹欣赏,还跟邢逸疏显摆了半天。邢逸疏读了这两首《行路难》,认出了李白的字迹,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这两首诗是李白亲自送你的?”

“对,因为这两首诗,耶耶这两天可高兴坏了,直接改善了我的家庭地位,这段时间催我成婚都温和了些。”

邢逸疏想起初识李白时,李白曾说不会送诗给女子,疑惑道:“除了送你这两首诗,李白还说了什么?”

“我想想哦……他说,他的长相思始终在长安。”

邢逸疏沉默半晌,道:“不管你与李白再有伯牙子期之情,他始终是年长你许多的男子。以后你与男子交往,还是要适当保持距离。不然事情传出去,对男人而言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清誉受到影响的人会是你。”

裴羲岚想到国子监自己与邢逸疏的传言,心中一凛,却笑道:“多谢提点,以后我会注意的。邢少师……可是听说了什么?”

“不曾。”

“哦哦,懂也。”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我与李白有点交情,他这人是个好友,对女子来说却未必是个好归宿。你若嫁人,应该嫁更好的郎君。”

裴羲岚呆了一下,心砰砰乱跳起来。再是傻子也不会不明白,邢逸疏这番话有些越界了。而且,他说的“更好的郎君”,又令她想起同学说的“还有个更好的夫婿候选人”。她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擦擦额头装作很热的样子:“说得好,邢少师厚道。你这样为我考虑,我可不能亏待了你。你喜欢吃什么,我找人帮你做,当是回礼。”

“不必如此客气,我对食物兴趣不大。”

“我猜是酥饼。”

“一般罢。”

他答得虽快,她却没有漏掉他听见“酥饼”二字后眼睛微亮的表情。果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依然不确定的就是,自己与北落仙子羲岚是什么关系。

翌日,裴羲岚便去桃花源探望祖母。祖母已是一头白练,一根黑色的杂质也无。听闻外孙女要来,她早早准备了裴羲岚最喜欢的胡饼。裴羲岚一边啃饼一边假装不经意道:“祖母,这胡饼该怎么做呀?”

祖母在桌旁擦拭红木书几与白瓷辟雍砚,那些都是祖父生前最爱使的文房器具。她笑了笑,没看裴羲岚:“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胡饼,何故今日才想到如何做饼?”

裴羲岚把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撒娇道:“我不能欠邢少师人情呢。他可是那个下凡的仙人,好凶的。”

祖母这才转过身来,横了她一眼:“不过逗你玩,你便解释这么一大通。祖母怎会不懂你?祖母也是活了快七十岁的妇人了,年轻时喜欢你祖父,也喜欢为他做饭。”

“哈,祖母理解就太好……”裴羲岚顿了一下,“什么?!祖父?为何会牵扯到祖父身上,我我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不喜欢邢少……”

她话只说到一半,便撞上了祖母带着笑意的审视目光。她垂下脑袋,脸颊一路烫到了耳朵后面,嘟囔道:“我真的不喜欢他,本来好清白的关系,都被旁人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乱七八糟……”

祖母没再看她,转身继续擦拭祖父的砚:“原来如此,那邢少师可真可怜。因为听你的描述,祖母有九成把握,邢少师是喜欢你的。”

裴羲岚眼睛一下亮了,猛地站起来,随后又赶紧坐下去,可是为时已晚。然而祖母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是把碗推过来:“来,再吃点胡饼。”

“祖母,我,我没有……”裴羲岚说不下去,再度垂下脑袋,红着脸郁结地吃饼。她可真是祖母的乖外孙,此前试探河泰对阿妮蛮的情意,用的法子与祖母这出一模一样。

裴羲岚知道,长龟会会员众多,排队等邢逸疏,再排十年也轮不到她。有分教:白练老妪胡饼探意,娇羞娘子欲掳邢郎。她得逮个机会,做点胡气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洛薇:“我突然发现,闪闪是喜欢什么朝代就写什么朝代的故事了。”

羲岚:“是啊,喜欢三国和唐朝,就让洛薇生在东汉末年,让我生在盛唐。”

逸疏:“对你尤其偏心,唐朝她又最喜欢开元盛世。”

子箫:“魏晋之风,也是颇有意趣的。可有考虑写这个背景的主角?”

紫修:“别看孤,孤不想出现在凡间。”

羲岚:“那闪闪最不喜欢什么朝代呢?”

逸疏:“没有什么太不喜欢的朝代吧,只不喜欢辫子头。”

子箫:“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说要虐天帝,会不会让昊天转世生在晚清……”

胤泽:“………………晚清?”

羲岚:“……”

逸疏:“……”

子箫:“……”

第16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一)

安禄山是颗讨人喜欢的球,不仅圆溜溜的地滚进了李隆基的心里,还圆溜溜地滚进了朝廷中。不过两年时间,他当上平卢节度使兼代理御史中丞,又累迁范阳节度使。他为人是如此春风拂面,说话使人耳朵怀孕,花钱也是一丁点儿不心疼,举国上上下下能买通的卿士,都感受到了何为心灵与财富双重春风沉醉。他们都跟李隆基说好话,导致安禄山可是坐镇前朝,稳压后宫,浩浩然成掎角之势。没错,下了朝他还会跟李隆基滚去后宫,甚至认了杨玉环当干娘,催促干娘赶紧嫁干爹。每次入宫面圣,他总会先去看杨玉环,李隆基问他这是何故,他给的理由是他是胡人,胡人都重母轻父。众所周知,太真道长比安禄山小十六岁。这一切怎么听怎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被安禄山处置得和他为人一样春风拂面,整得李隆基心里鲜花绽放。

清明寒食过后,有位老臣去故友张九龄的坟头扫了墓,力图成为天宝年间最后独醒的谏臣,对天子道:“张九龄曾言安禄山狼子野心,进谏请斩安禄山首,陛下驳回了。今日臣斗胆再度进谏:安禄山必效仿石世龙,反晋乱华。臣不求陛下能有太宗皇帝怀鹞之敬,但求陛下听臣一言,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贬安禄山为布衣,永不让其出仕。”李隆基对曾祖父怀有敬畏之心,听了老臣的话,思来想去很久,把这话转达安禄山,想看看安禄山的反应。安禄山笑答:“对太宗皇帝怀鹞一事,禄山也有耳闻。禄山是个蛮夷粗人,但也知道《礼》有云:‘天地之祭,宗庙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义,伦也。’圣人对禄山而言,是君又如父,君父要杀禄山,禄山毫无怨言。只是太宗与魏征,君不君,臣不臣,这藏鸟之事,怎能以此为谏呢?”安禄山与老臣说得都颇有道理,李隆基茫然了。这之后不出几天,雷公震怒,大雨倾盆,老臣在一个夜晚被雷劈死,李隆基终于坚信,宠幸安禄山乃神授之意。

有了安禄山的好意催促,李隆基也更加坚信自己与杨玉环是天作之合。他先把韦昭训的二女儿册立为寿王妃,断了寿王与杨玉环破镜重圆的可能,然后私下筹划,为杨玉环准备三件大礼:和田玉、海棠宫和华清池。收到前二者时,裴羲岚正巧与杨玉环待在一起,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到第三道敕旨下来,听见高公公亲自朗诵“赐浴华清池”五个字,她和杨玉环都倒抽一口气;听见“入宿飞霜殿”五个字,她俩都差一点晕厥在地。因为,华清池和飞霜殿都是骊山行宫的一部分,华清池是天子最爱泡澡接待大臣的地方,飞霜殿是他的寝殿。这十个字翻译一下不是“你快洗洗干净躺下等朕临幸”吗!而且时间还是当晚!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太不可思议,邢逸疏又不巧随太子去了洛阳。裴羲岚临机立断,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洛阳,自己跟杨玉环去了骊山。

月圆之夜,晚凉幽径,石榴花烧了漫山的火。萤飞思悄然,酒盏生红浪,有人月下临风,起一线清笛,此后便是行云流水,同伴花开花落。杨玉环倚树而立,一个晚上叹了一百二十口气。裴羲岚望着她的背影,小声道:“姐,其实你的心情我都懂。你思念寿王,但对陛下是九五之尊,又待你好到了骨子里,要狠下心拒绝,实在有些难。要不咱们跟陛下说说,再拖延个十天半个月?他这样喜欢你,应该不会强迫你的。”

“岚儿,你知道的,我自小学舞,也很喜欢凤吹之美。”杨玉环指了指天上,“你听到了么,这笛声。”

裴羲岚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在心头琢磨几遍,忽然一个念头出现,犹如一道惊雷从天上劈落,直击她天灵盖。再仔细听这月下声喷霜竹之乐,时而温婉,时而哀伤,时而如江城五月落梅花,时而如胡天八月飞白雪,不言一语,已有绝尘之致,传递了满骊山的情意。裴羲岚提起一口气,试探道:“这笛曲……可是陛下奏的?”

杨玉环轻声朗诵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裴羲岚两眼一黑,再度睁开时只觉天愁地惨,日月无光。近日,她从杨玉环那听说了太多关于陛下的事,这令她很早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李隆基对女人的感情一直有些微妙。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是他年少时的镜子与阴影。五王政变令他震撼,韦后之乱令他如履薄冰。继位后,后宫的女人也没一个不会为自己、为子嗣的地位做打算,而他早已深谙女人争宠之术,可以轻易化解矛盾,也对她们兴趣寡淡。直到遇到杨玉环,他才知道,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与世无争。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便觉得怡然放松,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他自小参与政权斗争太多,当他发愤图强并实现了抱负,到了中老年迎来开元盛世,反倒向往起了渊明之乐。他通音律,爱法曲,在梨园设了坐部伎子弟三百人。传闻只要有人弹错,他都能跟周郎似的察之正之。这段时间,他与玉环姐姐时常在梨园中幽会。他奏乐,她跳舞,这原来都不是只是哄玉环姐姐欢喜,而是因为他俩之间真有牵绊。综上所述,玉环姐对陛下动心了。裴羲岚本一直盼着姐心属寿王,或许时间一久,陛下疲了,把姐还给寿王也说不定。然而她可能还是有些天真。

渐渐地,笛声变响变清晰,离她们越来越近,裴羲岚机智地躲到了树后面。当一道被月色拉长的人影盖住了石榴花影,那笛声便一直在几米外处徘徊不去。裴羲岚看不见树影下的人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一朵完整的石榴花从树梢落下,杨玉环听着听着,也落下一滴眼泪。

最后,笛声渐次变轻,缓缓收了尾。李隆基从繁花枝桠后走出来,把一朵石榴花别在了杨玉环的鬓发上。杨玉环垂头,苦道:“玉奴早已知陛下情意,却深知这段感情为世人所不容,所以一直使小性子,想让陛下对玉奴厌而弃之,却不知,却不知……”

“却不知朕可以认真至此,是么。”

“陛下,玉奴只是一介无名女子,不介意世人目光,可陛下是千古明君,若真是因玉奴龙威受损,玉奴便是死一万次,也……”说道最后,杨玉环已泣不成声。

李隆基喟叹一声,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明月本无情,却因人有情。圆的是心合一,缺的是久长时。他们久久沉默,似是再找不到言语以阐明此时心境。一个是大唐的天子,一个是倾国的佳人,配上此夜风物,美得让裴羲岚都不忍心去破坏。她太纠结了,导致邢逸疏骤然出现在身边,差点灵魂出窍。她按着胸口平定心情,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悄声道:“得了,他俩是真爱,如来佛也阻止不了。若你预言是真,大唐好日子估计也剩不了太多了。咱们还是撤了吧。”说罢往后退了两步。

邢逸疏却一动未动,漠然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杨玉环,周身有十多条碧光环绕,衣摆无风自舞。裴羲岚被光亮吸引得回过头来,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没能得到他的回答,只是看见碧光旋转得越来越快,纷纷化成了剑的形状。她看看月下的两个人,又看看邢逸疏:“难道,你想杀了玉环姐姐?不行!总会有别的方法的,使不得莽性!这样随便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在我这里,没有王法,只有邢法。”说到“邢”一字,他特意停了一下。

“……”如此关键的时刻,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他是认真的吗?

她刚冲上去两步,一把碧光剑便飞过来,化作枝条缠住她的双腿,令她不能动弹。她张嘴想大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睁睁看见邢逸疏周身的碧光剑整齐飞出,刺向杨玉环!

心都快从裴羲岚的胸膛中撞出,她闭上眼不敢看下去,但久久都没听见人倒地的声音,或是求助的呐喊。她睁开一只眼瞄了一下,发现杨玉环和李隆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他们被定格了,周身有深黛雾气环绕,碧光剑一把把撞上去,都被拦截下来,在地上摔成粉碎的波光。接着,一道黑影瞬间闪现,挡在他们前面。

那是一个留着绛红长发的男子,玄色华袍与苍白面孔上均有绛红花纹点缀,看不出具体年龄,举止打扮均不似唐人,甚至不似凡人。他仪态端庄,手握书简,书简像由动物的齿骨制成:“多年不见,太微仙尊。”

邢逸疏面无表情,眼中却有隐怒:“涵虚,我早该猜到是你在从中作梗。”

“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身为魔界的无生左尹,本座向来只与高位神族交手,你还是本座第一个对付的仙。当然,也会是最后一个。”涵虚自得地笑,眼角自带一股裴羲岚从未见过的妖冶之色,“因为待结界打破,神仙界都会成为魔族的地盘,哈哈哈哈。”

“做梦!”邢逸疏又聚集了碧光剑,挥手令它们向涵虚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