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虚用书简一挡,把飞剑打成了碎光。他拉下脸,冷笑道:“不自量力。今日本座没空和你玩。宝贝,去罢!”他打了一个响指,一团烟雾在地面爆开,粗重的兽类呼吸声响起。待烟雾散去,一只宫殿大小的凶兽出现。它羊身人面,虎齿人爪,每走一步都会地动山摇,踩碎大片石榴树,犹如凡人踩碎枯草。它胸脯上下起伏,吐出的红雾团绕成百丈云层,把月亮都熏成了血色。

“饕餮……”认出了这只凶兽,邢逸疏飞速看了一眼裴羲岚,变幻出八卦法阵与一百四十七把碧光剑,把自己与饕餮封锁在明如星辉的八卦法阵中,蓄气准备迎击。

涵虚本想离去,却没有漏掉邢逸疏这一瞥,目光在裴羲岚身上停滞了片刻,忽然笑道:“我就说嘛,为何太微仙尊会对神州结界如此上心,原来北落仙子尚在人世,还当真‘落’在了北极星之下。”

邢逸疏面色苍白,呵道:“你敢动她!”

涵虚不搭话,笑意更深了,展臂扫袖,一道青光从他袖中射出,直击裴羲岚,速度快得裴羲岚没时间反应。青光在飞行中化作一条狈首蛇身的怪物,周身黯黯青蛇色,片片绿龟鳞,满口獠牙明晃晃地咬向她,完全可以把她活脱脱吞下去。而且离她越近,这怪物喉咙里的嘶声就越响亮,喉咙里跳动的肉刺一张一合,居然都是肉灰色的!邢逸疏这个混账,还用仙术把她定住了。临终前她就只想说两句话:吾命休矣!让我死得这般恶心,还我命来啊邢逸疏!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强大的力量把她扑倒在地!那怪物也一口咬下来!她终于可以发声,一阵如狼似虎的哀嚎过后,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她眨了眨眼,发现邢逸疏正紧抱着自己,那怪物有八根尖长的獠牙,均如昆吾铁冶的宝剑,深刺入他的肩膀与后背。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只是皱了皱眉,并着右手食指中指指向夜空,七把碧光剑飞下来,刺入怪物的头颅。它拔出獠牙,仰天长啸,油青色的脑浆四处崩溅,乱跳了一阵,便倒在地上。而随着它拔牙的动作,邢逸疏的伤口溅出鲜血,也落在裴羲岚脸上。

裴羲岚诧异道:“邢少师,你的伤……”

他脸色难看,身后的饕餮却未受到制约,吐着红雾,踏着沉重的步伐,朝他们爬来。李隆基和杨玉环也恢复了常态,圣驾自然饱受惊扰。裴羲岚把邢少师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翻身站起来,焦虑道:“不管了,我们先跑为妙!我背你!陛下,玉环姐姐,你们也快跑!!”

“这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不能放它祸害人间。”邢逸疏推开她的胳膊,按着胸口又做出念诵咒文的姿势,“……只有赌一把了。”

邢逸疏挥动袖袍,只听见浩浩海声起,骊山泉溪的水从四面八方飞来,形成盘旋在空中的沸浪。在这片沸浪中,碧蓝光芒凝聚成一道人影。一个青年悬于海浪之上,穿着靛青长袍,面有水纹印记,长发溪流般覆盖了衣袍,发梢随着海浪声轻微飞扬。他眼载星光,神情冷漠,远远眺望着饕餮,没有丝毫进攻的姿态,但饕餮骤然停下了脚步,弓着背后退两步,吐出的红雾变得断断续续。短暂对峙后,它长嚎一声,身形淡淡隐去,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残月、大片被踏碎的石榴花枝。

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李隆基强作镇定道:“这凶兽……去了何处?”

“应是回了魔界。”邢逸疏吃力地答完,便按着肩膀跪在地上。

裴羲岚扶住他,急道:“陛下,他受伤了!”

“来人,快来人!”

李隆基带着杨玉环去传人,裴羲岚跪在邢逸疏身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邢少师,你还好吗?你是仙人之躯,凡间的医术对你能有用吗?你有生命危险吗?”

他颓然跪在地上,双目昏暗,似乎意识很不清楚,只用沾满鲜血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羲岚,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束缚你。你可以爱别人,你可以跟任何男人远走高飞。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一定会活着。我错了一千六百七十二年,折磨了自己一生,早已不再畏惧孤独。可我真的……不能再亲眼看你消……”话没说完,他晕倒在她怀中。

裴羲岚睁大眼,大颗大颗眼泪从眼眶中落下,就好似不是她自愿的,而是体内有其他人逼她落下的。她撕扯衣料为邢逸疏包扎,但脑中全是混乱。那个叫涵虚的魔族管她叫“北落仙子”,邢逸疏没有否认。邢逸疏叫的这一声“羲岚”,很显然也不是“裴羲岚”。她真的很可能是北落仙子的转世。可是,除了几个破碎遥远的梦,她为何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北落仙子与太微仙尊之间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谁爱着谁,谁欠着谁,谁守着相思,谁又变了心,抑或是早已形同陌路。唯一真实的感觉,只有这一份喜欢着邢逸疏的心意。可这一份心意与仙界、魔界、尧之地、舜之疆、禹之封相比,实是微不可闻。

因此,这个良辰美景奈何夜,有那么一丁点儿难过。

不过难过也就真只持续了一个晚上,毕竟裴羲岚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人。睡一觉起来她瞬间通透了:人永远不要企图让别人理解自己,尤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更别如此指望,就像她不能理解秦武王他爹娘为何给他取个名字叫嬴荡。乾坤日月、神魔人鬼、社稷兴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胸无大志混吃混喝的小小女子,她意志是如此坚定,只要过得开心,得到一生所爱,她才不管什么天下事。她把从外婆那里学来的烹饪绝学发挥了一下,便装胡饼进锦盒,去少师府探望邢逸疏。少师府阍人通报,说少师今日身体未好,不便出门见客。裴羲岚点点头,把锦盒交给他,让他转交邢逸疏,轻手轻脚地跟他进了邢逸疏的卧房。

阍人正双手奉上锦盒,里面童仆看见他身后左右探首的裴羲岚,一个个都惊呆了。裴羲岚敲敲门道:“邢少师身体可大好啦?”

邢逸疏原本侧卧踏上读书,被她这一声唤得书都差点掉在地上。她笑盈盈地扶门钻进去,也惊得“哇”了一声。因为平时的太子少师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一副位高权重难亲近的模样。但此时此刻,他衣衫轻披,肤白如雪,碧眸几近透明,长发如云积榻上,狐眼长眉难描摹。但他很快调整姿态端坐起来,把童仆都遣出去:“裴幕僚怎么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阴神君:“今天应读者要求,来调查一下各位小哥哥对长得好看的女生的看法……”

胤泽:“长相不重要。”

凌阴神君:“虚伪= =。”

逸疏:“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妻子,但性格更重要吧。”

子箫:“我只喜欢寐寐。她好看我就喜欢好看的,她不好看我便喜欢不好看的。但我喜欢她,那她即便是八十岁老妪,在我看来都是好看的。”

凌阴神君:“你是在讲绕口令么……两位无上至尊的看法呢?”

紫修:“自然喜欢好看的女人,尤其是美艳的。”

昊天:“我的心思不在女人上。”

紫修:“……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

昊天:“懒得和你解释!”

第17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二)

“我没说我不进来呢。邢少师可大好啦?”

他无奈一笑:“外伤不打紧,袭击你那怪物是不咸山的琴虫,被魔族驯化魔化过,比原先强些,但伤不了仙躯,它咬的伤口都已康复。现在只有些内伤,是昨夜强行收回施展过半的仙术所致,调理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裴羲岚拍拍胸口:“那就好。这么说来,陛下对你的身份有所了解对么,他昨天看见你施展法术,居然没有被吓到。”

“他知道我是仙,但对别的事一无所知,包括大唐危机。”

“难怪他对你一直如此客气。我记得你变出个人就把饕餮吓跑了,那是什么把戏?”

“我下凡以后仙力被削弱了九成,无法与饕餮相抗衡,因此变出了胤泽神尊的幻影。他曾经亲手把饕餮伤得只剩一口气,导致饕餮现在听见海浪声都会害怕。还好涵虚自大,先行离去,不然饕餮若识破那是幻影,现在我们都已是它的腹中之物。”

“我记得,你说过,胤泽神尊是沧海之神。没想到他本事这么大,那么大的凶兽都害怕他。”

邢逸疏叹道:“神尊的神力确实是九天一绝,连天帝都对他忌惮三分,可惜他生性自我,一生近八千岁,不曾为六界苍生考虑过半分,导致他成为了第一个归元的上古之神。”

“我不懂,为何他不曾为苍生考虑,便要早早归元?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任重者,责亦重。”

“那我还是不要任重的好。而我们重情重义又心大的太微仙尊呢,务必能解决大唐之难,而后在人间名垂青史。”

“不会。仙术可以瞒住我的身世一时,却瞒不了永世。留下痕迹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待我处理好所有的事,会清除掉自己在神州大地留下的痕迹。”

“那……我记得你说过,你会在凡间多留些日子再回仙界,对吗?”

“现在魔界频繁干扰神州,时间会比我想的长,可能计划有变。”

裴羲岚急道:“为何啊,你在长安待了那么多年,难道不会有点不舍?即便看腻了长安的云里帝城,也应多看看世外的青山远岫、万顷江田,亲身体验一下大唐的历史变迁。对了,你不是还说要去丹阳品酒么?”

“因为……”邢逸疏顿了顿,似乎把话噎了回去,又徐徐道,“羲岚,在你出生前一千年,我便将神州游历了一遍。况且,仙界的史书与你们的不同,可以靠术法提取往事,将幻境重现。大禹治水、武王伐纣、幽王烽火戏诸侯、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征伐四方……包括你们高祖皇帝发动的晋阳兵变,你能想到的场景,我都能在仙界看到。仙界柳宿有柳川泉酿,仙饮醉七日,人饮醉半年,我也不用特意去丹阳品酒。”

“我决定要去修仙。”

“得了,修仙需要六根清净,戒酒戒荤,你能坚持得了一天么。”

“你也是仙,为何你就可以喝酒吃肉?”

“布衣想当官,得十年寒窗参加科举,你们皇族宗室子孙可会参加科举?”

“言之大理,我心服口服。我决定不去修仙。”

裴羲岚往周遭打量一圈,自觉四下无人,环境幽闭,还难得逮到个机会让邢逸疏柔柔弱弱地残在床上,杀人越货、非礼良男也是可行的。只是,龟爷不仅是娘亲口中的龟,还是所有长安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龟。她的人生志向可不是当个□□犯。聪明姑娘该营造营造气氛,套点什么话。她提出了一个机智的话题:“对啊,我都差点忘了,你在仙界尚有家室,现在只怕想早些解决事毕,回去与妻妾团聚。”

“你有这闲心操心我的事,不如想想自己的终生大事。就你这脾性,不知以后如何面对姑嫜。”

果然,邢少师不容易上当。她吐吐舌头:“大不了不嫁了呗。反正现在耶娘定的亲,我也不怎么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亲事?我看你眼光恐怕挑剔得很。”

“一派胡言。像我这种随遇而安又好养的媳妇儿,怎可能像那些矫情的公主小姐们一样,罗列出一大堆条条框框。我对未来夫婿要求不高,只要他智高过李斯,舌辩胜苏秦,风雅赛周郎,高志比谢安,身为菩提树,面为腊月霜,眸若清辉澹水木,笑如碧海凝清光,足以。”

“……说那么多,你还是看脸……”

“对了,我俩还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邢逸疏原本神情自若,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眼睛微微睁大,黯淡无光了须臾,随后笑道:“我得先找找在大唐有没有这样的人。”

“即便有这样好的郎君,也不会把感情只留给一个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只能一辈子一个人啦。”见邢逸疏陷入沉默,裴羲岚故作轻巧道,“要不,大仙人,你替我在仙界帮我寻个独身郎君来?我寿命很短的,只要当此生夫妻便足够。等我归西,他可以继续回仙界娶其他仙女,这岂不比齐人之福还福气些?”她看上去与平时无异,却能听见心脏在喉咙里砰砰乱跳。邢逸疏如此聪明,不太可能听不懂她的试探。但没办法,这会儿如果再玩矜持的,以后等他跑路回去,她可真得抱憾终生了。

邢逸疏抬眼看了看她:“简直胡闹。”

“嗯?”

“现下危急之时,你还想给我添多少乱?我会在长安帮你留心这样的人,你少想乱七八糟的事。”说罢,他推了一下她的脑门。

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严厉,却令她觉得心窝都暖了起来。她揉揉脑门,乖巧地笑道:“知道啦,一切都听邢少师发落。不过,你去除魔之时,当真不需要我来帮衬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