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出去晃悠?像你这种姑娘就应该被关起来,不见任何人。”

裴羲岚眨了眨眼,想起他在骊山奋不顾身救自己的情景。难道,他真的对她有意思,他想保护她,抑或是,怕别的男人看到她?她脸红红道:“为何呀……”

邢逸疏微微一笑:“免得你去祸害人间。你还是比妖魔可怕些。”

“……”

此后,裴羲岚当真安分了许多。她不再出门瞎逛了,即便出去也不会招惹麻烦,反倒爱在家里数桃花、呷清酒。不久,她收到了李白写来的信。李白离开长安后去了洛阳,在那里遇到了杜甫,后又在梁宋遇到了高适,三人畅聊甚欢,一同访道求仙,抒怀遣兴。在信中李白说高适多些,对杜甫的评价是:“劳神苦思,直言不退。”

裴羲岚琢磨良久,觉得这似乎不是夸奖人的常态用语,没能理解。她记住了邢逸疏给过她的忠告,所以没在信中与李白套太多近乎,毕竟她可是一个有心上人的人了。她的小宇宙因此蓬荜生辉。不过,这个小宇宙也没有光辉太久,便被一道霹雳雷光闪成了黑的。这道霹雳雷光的名字叫陈卿云。

一日正午,邢逸疏把裴羲岚约到了府上。听说这一消息,裴羲岚特意带上了为他新做的改良版胡饼,不料到了他家中,发现坐在红木案端着阳羡茶的人,除了他本人,还有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郎君。

邢逸疏从容道:“来,裴幕僚,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陈二郎。”

那郎君面如傅粉,神采飞扬,一袭金线白袍很是低调,却又恰到好处地彰显了腔调。他放下茶盏,起身朝她拱了拱手:“不才陈卿云,见过裴娘子。”

裴羲岚向邢逸疏投去了求助的眼神。邢逸疏无意多看她,只招呼下人为客人上果品案酒。陈二郎倒是对她颇有兴趣,总会率先展开话题。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读什么,他恨不得掏出个小本子来牢牢记住。而且,陈二郎瞅着谦虚,世家子弟的举止谈吐却是藏不住的。她用鼻子嗅嗅都知,他不是富半公室,便是家半三军。可这样一个人为何在她面前跟个孙子似的?她闻到了桑葚的气息。

她总算明白,邢逸疏今儿个转行当月老了。他如此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对象质量对大部分姑娘来说,还可以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知道,邢逸疏不仅有一番诚意,还因为有十番的歉意。他曾因为小妾负了羲岚,把羲岚给逼得让了正妻之位和仙元,所以,现在找到了转世的她,须得好生补偿她。可惜补偿和爱是两回事。他不爱羲岚,她现在又是凡人之躯,所以哪怕真知道她喜欢他,也会装傻装到头。不,她得纠正一下,这与凡人之躯无甚关系。晋蝶也曾经是凡人,但他还是磐石无转移地把她捯饬成了上仙。说来说去,太微仙尊是个很专一的人,他不会变就是了。

想通这一点,裴羲岚表示内心很淡定。她被甩了。

后来,陈二郎为她殷勤倒茶,问她比较容易对怎样的人有好感,她随口说了一句“好看的”,他认真揣摩了少顷道:“是邢少师这样的么?”

“你也觉得邢少师可是人中龙凤?”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见邢少师。思北之容姿,若不见亦可知之也。”陈二郎冲邢逸疏的方向作了个揖。

见邢逸疏没什么反应,好像不太想把话题带到自己身上,裴羲岚更加确认了他的企图,撑着下巴笑道:“那是自然,邢逸疏可是断袖,断袖都很重视外形的,个个都是美郎君。”

“什么?”陈二郎一脸被人打了耳光的表情。

自己说出这种话,在裴羲岚看来是卑鄙的行为,她为此感到羞愧,却无歉意。她表示没什么好补充的。邢逸疏拨茶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瞥了她一眼:“如何,瞧不起我们断袖么。”

陈二郎一脸被人打了耳光又被强了个吻的表情。

邢逸疏回答得从善如流,一丁点儿也听不出生气,裴羲岚想,自己这下是死了。但邢逸疏不要她,怎么看她也无所谓。当不成比目鸳鸯便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如此霸气侧漏。她笑道:“不敢。我见邢少师与陈二郎都是一表人才,情投意合,我瞧,有袖堪断直须断,莫待无袖空断肠。我还是亲举玉趾,圆润地滚先。”

陈二郎一脸被人打了耳光又被强了个吻还被推到床上的表情。

邢逸疏道:“小断怡情,大断伤身,强断灰飞烟灭。裴幕僚何必紧紧相逼。”

“小贱怡情,大贱伤身,强贱天崩地裂。邢少师何必彬彬客气。”

邢逸疏再度被她气笑了:“裴幕僚,你今天按时吃药了么。”

“不曾。我已痊愈,多谢邢少师关心。”

“再不吃就真的没救了。我去给裴幕僚拿药。”

“裴羲岚身无大恙,何德何能劳烦龟爷亲自抓药。”

“我看裴幕僚今日诗酒风流,想来是打算与在下聊聊‘鸟路入山烟’的天工蜀锦。”

“恐雕虫小技,不合少师。还是聊聊‘饕餮出骊山’的鬼工撰刻比较好。”

“今太平日无事,讲这些业畜,不觉晦气么。”

“那也比花鸟鱼虫、靡靡之音好那么一丁点儿。”

就这样,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当日的好风好景好情怀给败光了。陈二郎走时脸色就跟被人打了耳光又被强了个吻还被推到床上撕烂衣服逃出来似的,裴羲岚估摸着此去一为别,再也不相见,情深意重地与他唱千万遍《阳关》。

裴羲岚原本做好邢逸疏翻脸的准备,但送客回来,他的态度却甚是平静:“陈卿云是陈希烈的次子,才中进士,陛下在翰林殿赞美了他两次,家境显赫,仕途无量。与你门当户对又品貌兼具的年轻郎君不多,即便目前对他无意,也可以不必那么快推掉。”

原来是临颍侯、大学士陈公的孩子,难怪眉眼如此眼熟。裴羲岚想了想,试探道:“而且,他很仰慕你,他父亲也听你的话。”

“聪明。我跟陈希烈说过,若把你嫁给陈卿云,陈卿云必须始终如一,不可纳妾。他们答应了。”

听见邢逸疏这番话,若说前面还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被摔得粉身碎骨。裴羲岚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微微笑道:“我不过随便说着玩,你便真当起了媒人。看来邢少师对我的事还真是上心。”

邢逸疏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打算解释什么。裴羲岚继续笑道:“话说,他都还没见过我,就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看来是真听你的话。我只是好奇,若他见了我却无法对我动心,被你这样硬凑一对,那我和他岂不是一辈子都被耽搁了?”

“男人的心是最没用的东西。他可以爱着你,但给你纳一百个妾来添堵;也可以爱着你,但永远不给你正房的位置,让你们儿子分不到半点家产。还是给你切实的承诺与地位比较重要。”

“没有心,那万一有一天他遇到了心动的人,反悔呢?”

“放心,我交代他们去做的事,他们不敢不办。陈希烈以全家老小的性命跟我担保过。因此,即便拿不住陈卿云的心,他的人我也能给你控制得牢牢的。”

这确实像邢逸疏说的话,可是,对话对象是自己,裴羲岚还是觉得有些意外。而想得越多、越细,她就觉得心中苦闷,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尽情发泄情绪。因为当着他,她只能笑着,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邢逸疏道:“不必想太多,你大可信任我的辨人之能。此人能给你想要的婚姻,比郭子仪有保障。”

“你有没有想过,假若我不喜欢他,那又该如何?”

“羲岚,我是按着你的要求找的。”

“是呢,他完全符合我的条件。可我就是不喜欢他,这该如何是好?”

“我再帮你找。”邢逸疏笑了,却是很复杂的笑,让人一时间摸不透他到底是喜悦还是无奈。

她摆摆手笑道:“别,别。我都说了,先前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哪有想过真的要退亲。再说,我也欠不起邢少师这个恩情。我和郭子仪是陛下御赐的亲事,岂止是父母之命。我会嫁给郭子仪的。”

邢逸疏沉思片刻,嘴角微扬了一下:“也好。”

“听你阍人说,你还挺喜欢吃我上次带的胡饼。所以我又给你做了一些,先放这里了。”裴羲岚把手中的盒子放下,又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准备出去。

邢逸疏握住她的手腕:“慢。”

她停下来,轻轻吸了一口气,赴死之人般回头望向他。他自觉失礼,把手抽了回去,道:“这世界上有很多愚昧的女子,为了短暂的情与爱,所嫁非人,不得善终。你认为是一生所爱的人,未必能给你幸福,可能还会祸害你一生。”

裴羲岚摸着下巴认真思量,点点头:“深刻。”

“相思不如相见,相见不如相守。对于一个不怎么强悍的女子而言,相比得到昙花一现的感情,还是与丈夫一生相守比较幸福。”

原来,他也知道她并不是强悍的女子。她还以为他和别人一样,认定了她是个缺心眼。她还是笑着,但笑着笑着,眼睛也变成了红通通的:“你说得都对。”

对一个负责的无情人动情,好像比爱上一个不负责的有情人好不到哪里去。他连她的一生都规划好了,却不愿当这个让她托付终生的人。也是,她要求太苛刻了。连他至爱的晋蝶都不敢想的一人一世一双人,她却敢提出来。

门被打开一条缝,微光流泻在裴羲岚身上,如烟如雾,她好似随时会消失一样。他上前一步,险些再度挽留她,但他终究忍了下来,目送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眼神黯淡,就连那只碧色的瞳仁也变得毫无光泽。他笑了笑,走出院外。正巧桃花都开了,院子里却是空落落的,只有遍地落红。九百多年前,他的至爱死去后,也是同样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子箫:“你们发现了么,闪闪小说里,像逸疏这么爱怼人的男主角并不多。”

洛薇:“对呀对呀,像我师尊那样男神光环的很多哦。”

羲岚:“逸疏,这就是俗称的杠精吧= =。”

逸疏:“被一个杠精说成杠精,我是不服气的。”

羲岚:“……”

第18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三)

为儿子找了王妃后不到一个月,天子准备册封杨玉环为皇后。在这之前,有大臣强谏叩首,头破血流,以晋文公拒南威之美为龟鉴,称古代贤君言“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又说妺喜亡夏,妲己亡殷,褒姒亡周,让天子不可做违逆三纲五常之事。杨国忠气得胡子都快绿了,恨不得掏出诸葛连弩爆此人的头,说你是披着比干皮的田常,把不忠不孝的屎盆子往天子头上扣,天子人都搞出个开元盛世了,想娶个老婆有什么错,你有本事你也开个元盛个世。裴羲岚比较推崇鲁共公的政治观点,如果他能活过来加一句“仪狄作酒那段我逗着玩的”再安心地去,她会更喜欢鲁共公。

李隆基只罢了这大臣的官,命满朝文武不得复言。但他自己下来想了想,确实,杀儿抢儿媳都没什么,要真把杨玉环封了后,那等同于昭告天下:朕,大唐开元圣文神武皇帝李隆基,抢了儿子老婆啦,举国上下的屁民们,速速前来围观吾朝最壮观的扒灰事件……听上去,很可能有点“娘的,智障”。他决定把杨玉环册封为贵妃。尽管如此,王皇后被废后,后宫无新后,时人均称杨贵妃为“娘子”,杨玉环也与皇后没什么两样了。随后,李隆基为杨玉环亲自写下《霓裳羽衣曲》,令他的梨园弟子演奏此乐。杨玉环一曲风吹衣袂飘飘举后,他为杨玉环别上了金钗,自觉春风沉醉。

玉环姐姐既为贵妃,裴羲岚自然也要掼掉陪同小跟班的纱帽了。杨玉环很舍不得她,把她招到宫中最后一次嘘寒问暖,依依惜别,碰巧撞上了天子。见爱妃这样情动,李隆基只好扔出杀手锏:“羲岚,不好总让你玉环姐姐担心,赶紧嫁了吧。你与郭子仪大婚后,朕便给他升官,不会委屈了你。”

裴羲岚义正言辞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作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羲岚如何会在乎丈夫的乘坚策肥,浮名薄利?富贵于我如秋风过耳!羲岚在外在只忧国计民生,在内只愿效仿太任赵姬,见西风想鲈鱼堪脍……陛下如果给郭子仪升官,最多能升多少?”

李隆基道:“……判单于副都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