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琬吓得跳起,迅速将薰陆香收进她的橱格内,待大后日回云霄乡时带走,再风一般地冲向长廊,她隐约听见陶学录替她解释的声音,华琬羞愧的无地自容。

第二日辰时华琬从阍室拿到庆国公府郑老夫人与陶学录的回信。

“陶婶娘,郑老夫人的信。”华琬跑回置物房,喜滋滋地靠在陶学录的春藤高背椅上,昨儿下午婶娘才递的拜帖,今儿一早就收到回信,可见郑老夫人是不摆架子的人。

陶学录接过信,看完后朝华琬玩笑道:“初二十一郑老夫人有空,那日旬假过了,你与我一块去,郑老夫人定的金簪几乎都是你制的,我可不能贪功。”

“是婶娘教学生制的的,本来就是婶娘的功劳。”华琬一脸严肃,她不满陶学录的‘贪功’说法,她被惩罚入置物房后,若非陶学录,她就只能做杂事,一事无成。

前往庆国公府的前一日放旬假,华琬在置物房用过午食,叮嘱小陶好生照顾陶学录后,便回斋舍整理书篓,准备与何矜一道回去。

其实往常回乡,除了工学堂发的学钱,也无甚可带,今日书篓里不过多了一份薰陆香。

“阿琬,这是我家送来的墨子酥,可香了,你带一包回去给表哥他尝尝。”林馨一见华琬回斋舍便粘了上来,挽着华琬的手臂,叽叽喳喳地很热情。

华琬直起身子,傻乎乎地看着林馨,“只有表哥能尝吗。”

林馨翻了个白眼,真不知华琬是故意呢还是真的笨,“嗯,当然是让你们全家都尝,我不过是担心你贪嘴,才那么一说的。对了,我这儿还有包打开的豌豆黄,你尝一块,我寻思着,表哥可能嫌豌豆黄甜,所以才留了特意少放糖的墨子酥。”

还真是三句不离表哥。

华琬没啥反应,一旁的王芷蓉冷笑着‘呲’一声,若非被谢如英警告过,她就要开口贬损几句了。

第39章郑家之荣

“这是送表哥和舅舅、舅娘的,你可不能自作主张地拒绝。”林馨见华琬没接,又说道。

华琬笑着拿过墨子酥放进书篓里:“我舅娘做的酥饼也很香呢,明儿我带了你尝尝。”

“真的吗,听得我都馋了,阿琬,太学放榜的日子可是定下了?表哥那日要进京么?”林馨殷勤地替华琬将肩上栓书篓的麻绳摆正了。

“嗯。”华琬点点头,“初二十六放榜,哥哥会在当日进京的。”

“怎不提早一日,说好请我们吃金橘团的。”林馨的心像悬在井口的水桶,晃晃荡荡触不着底儿,她担心李仲仁考太学失利,如此定然心情不佳,说不准就忘了上月的承诺。

门外何矜探进颗脑袋,朝华琬唤道:“你在磨蹭什么呢,快走。”

“诶,来了来了。”华琬着忙答应一声,又安抚林馨道:“你放心,哥哥一向说话准数。”

申时未到,华琬回到了云霄乡,看见舅舅已经可以下地走路,放心不少,将工学堂里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交于葛氏。

葛氏心里高兴,数落人时嘴角都扬着,“当初你舅将你领回来,我还担心你会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如今看来还有点良心。”

见葛氏左右打量那包墨子酥,华琬笑道:“糕点是同窗送咱们的。”

“哪位同窗?为何凭白送东西与你?”葛氏一边说一边打开油纸包,浓郁的芝麻香扑鼻而来,“拿人手短,明儿记得带些吃的去还她。”

华琬早猜到舅娘会这般说,笑得一双翦水杏眼眯成条线,“是一名唤作林馨的女娘,我们住同一间斋舍,她很热情,是孩儿的好朋友,而且这墨子酥再香也没有舅娘做的七色酥饼香,舅娘做七色酥饼让儿带去工学堂好吗?”

“我看是你自己馋了。”葛氏点了下华琬光溜溜的脑门。

李仲仁就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参加完太学补试后,虽仍有去经馆,但能正常休旬假了,原本淡雅如无风镜湖的神情,在听到华琬提及林馨二字后,想起那日逛庙会时林馨请去酒楼的情景,皱了皱眉,神色颇有些别扭。

葛氏要替李昌茂擦身子,令李仲仁带了华琬和墨子酥去厨房,就着白水先吃点垫肚子。

华琬注意到墨子酥的油纸包上印了会仙楼的红印,是林馨家的小酒楼做的,吃着果然不会很甜,芝麻香里裹着红枣泥的清甜。

华琬同李仲仁说起她后日将去庆国公府拜访郑老夫人一事,原本神色淡淡的李仲仁打起了精神,虽知华琬只是去庆国公府内宅,同女眷亦只会聊首饰簪子,对朝堂学问之事半点不知,可仍饶有兴趣地说道:“阿琬,那庆国公府很是了不得。”

华琬知国公是从一品勋爵,是祖上世袭罔替下来的,新宋建朝八十余年,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不过三人,所以华琬对即将去庆国公府拜见郑老夫人一事,是又期待又忐忑。

李仲仁见华琬嘴角粘了芝麻,笑着抬手替她擦去,接着说道:“新宋国如今仅有三位国公,除了庆国公府,另两府只是承虚爵,空领朝廷俸禄和食封罢了。”

“庆国公府不是一样么。”华琬见表哥不吃墨子酥,不想浪费了,埋头开始吃第二块。

李仲仁摇摇头,“庆国公府郑家家风极严,子嗣皆苦学文法武艺,现今的庆国公郑大人除了从一品爵位,同时文散官至开府仪同三司,职官乃工部尚书,阿琬说是一样的吗?”

华琬终于放下墨子酥,震惊地看着哥哥,“开,开府仪同三司?”

“是啊。”李仲仁见华琬吃惊的模样忍俊不禁,“庆国公府的孙辈亦十分出息,除了袭爵的世孙,大房的嫡次孙入国子监,后自请进贡院,科举中二甲头名,二房和三房的嫡孙,则分别凭真本事考入新宋四大书院的东林书院和衡阳书院。”

“好厉害。”华琬几乎是目瞪口呆了。

“其实入国子监和太学,都无甚了不得的,能进入四大书院才是本事,衡阳书院崇‘忠善廉节’,每年只收五十名学生,东林书院更有‘天下言书院者,首东林’之美誉。”李仲仁耐心地解释道,他就差没叮嘱华琬好生感受庆国公府的世家底蕴了。

李仲仁如此这番说道后,华琬虽敬佩,可内心紧张更甚,到夜里翻来覆去好一会才睡去。

云霄乡听不到京城里每日准时响起的晨钟暮鼓,但有清风与叶合鸣,碧溪映阳而欢的风情。

华琬伴着天际第一道光芒醒来,打听了知小香梨还未回来,她又不想留在家里打扰了哥哥念书,便自个儿到曲溪畔摘茅草。

远远看见张家老翁拖竹排,华琬上前招呼和搭把手。

“张爷爷,这些时日可有进京去听曲儿。”将竹排停好后,华琬笑着问道。

张家老翁沉着脸,絮絮叨叨,“哪还有闲心去听曲儿,赋税那般重,咱门乡里人晒的鱼虾干到京城又没了销路,我儿同乡里的壮年去洛阳漕运,一月过去没半点消息,一个铜板儿也不见捎回来,罢了,你这入工学堂吃官粮的小娘哪里会知道这些。”

张翁将装了鱼虾的竹篓拴好,随手拿草绳捆了两条小白鱼丢给华琬,“烧了吃,比官家菜有人间烟火味。”

华琬本想详细问问洛阳漕运一事,毕竟小香梨也在那,许久不见,她挺想念小香梨的,可张翁提了鱼篓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华琬带了舅娘特意做的七色酥饼回工学堂,被林馨三人一抢而空,还好她藏了两块留给陶学录和小陶。

回工学堂的第二日就要送金簪去庆国公府了,华琬按照陶学录的交代,仍旧穿一身工学堂规制的靛青直缀,但脑袋上不再单绾一个鬏,而是左右两边各梳丫髻,丫髻上扎了红色珠儿绳,衬了华琬俏生生的小脸,干净齐整,看着很是舒服讨喜。

辰时初刻,陶学录命人备了马车,叮嘱小陶乖乖留在置物房看门子后,便带了华琬出门。

经过学舍前的一条穿廊,遇见陆博士领着各抱一只错金银小鼎子的谢如英和何矜,三人朝了她二人迎面走来。

第40章勋贵

陆博士看到陶学录,躬身见礼,“学录大人是要出门吗。”

“是啊,我要出去办点事,刚好华丫头能帮得上忙。”陶学录朝陆博士微微颌首。

陆博士欠身退让至一旁,请陶学录和华琬先行。

华琬发现陶学录只在私底下温柔慈祥,譬如陆博士过来置物房检查她背书时,陶学录都会一直温柔笑着,但一旦出了置物房,且有不相识的外人在场,陶学录就会板起脸,一副冷冰冰的严厉模样。

待陶学录带着华琬走远,何矜才附耳悄悄地与谢如英说道:“如英,那置物房的学录瞧着可真有气势,连陆博士对她都毕恭毕敬的,华琬的日子约莫不好过,昨儿旬假我同她一道回来,她怎还傻乐呵的起来。”

“华琬心宽人本分,正派人对她都差不到哪儿去,好了,我们别背后瞎议论别人,快走吧,一会耽误了事,小心陆博士训你。”谢如英微微蹙眉,她觉得陶学录有些儿眼熟,只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先才又不敢仔细瞧了。

“啊,陆博士训我,你可得帮我拦着。”

“谁理你。”

谢如英与何矜的关系极好,二人常一起讨论了摆件和器具的造型工艺,皆是既勤勉又有天赋的,陆博士对她二人颇为欣赏。

陶学录和华琬到了工学堂外,华琬扶陶学录乘上乌顶马车。

庆国公府位于京城的东榆林巷,马车过南门大街,便沿了榆林巷一直往东前行。

华琬睁着大大亮亮的杏眼,时不时撩开格窗帘幔往外张望一番。

陶学录拍了拍华琬手背,笑道:“华丫头,是不是有些儿紧张。”

被陶学录说中心事,华琬干脆紧挨着陶学录坐下,小声地说道:“婶娘,学生听哥哥说,庆国公很厉害,不是袭爵白吃皇粮的。”

陶学录一点华琬额头,“傻丫头,白吃皇粮这四字可不能随便说,往后你进了六院,更不可以议论当朝权贵高官,不管是夸是贬,都别去说,六院里看似干净,其实心怀叵测的人极多,一不小心就给盯上了,记住了吗。”

华琬吓的一瑟缩,乖乖点头,心里更害怕了。

陶学录好笑道:“好了,我们见不着大官,只是去拜访郑老夫人罢了,不用怕。”

“可郑老夫人是诰命夫人。”华琬一下一下地拍抚胸口,告诉自己要镇定。

陶学录忍不住执帕子掩嘴呵呵笑起来。

马车行至庆国公府垂花门外,立即有等候在此的仆妇上前,摆了脚凳,请陶学录和华琬落马车。

华琬刚站稳,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醒目的双扇大红漆铜环大门,一对虚檐短柱绕花瓣联叶纹,柱头雕了花萼云和串珠,犹如一对含苞待放的倒挂花蕾。

华琬暗暗咋舌,垂花门都如此精致,也不知国公府的大门该有多华美。

婢子引二人入垂花门,很快走上抄手游廊,长廊亦是雕梁画栋,每隔一丈内梁上便悬挂了一盏八角宫灯,穗子随风打转,后又缠绕在一起。

走了约莫一刻钟,过一处月洞门,再走一段通幽小径,终于到了郑老夫人住的穆和堂。

静立于内堂外,身着青色半臂襦裙的婢子看到陶学录,端正地福了福身,撩开水晶珐琅帘子,进屋向郑老夫人通禀。

国公府是簪樱世家,规矩极大,华琬从进垂花门起,便束手束脚,这会临要见到郑老夫人了,她更是屏住呼吸,眨眼睛都要掐着数儿,挺得笔直的脊背一阵阵发麻。

“学录大人,老夫人请您进去呢。”婢子很快回来,恭敬相请。

陶学录淡淡地说了声谢谢,随手牵起华琬,旁人乍看下都以为华琬是陶学录的嫡亲孙女。

内堂里子孙万代纹高橱上点了嵌宝莲瓣青铜小香炉,袅袅青烟绕着横梁散在松绿色软烟罗窗纱帐。

郑老夫人正斜靠在紫檀矮榻正位上,头上戴了嵌祖母绿凤穿牡丹纹抹额,夹杂着银丝的矮髻上插两支竹节翠玉簪和三支金佛手,海棠色对襟锦缎褙子上绣了鲜亮的宝相花纹。

内堂里除了郑老夫人,其左侧还立有一位绾半翻髻的漂亮妇人,金镶琥珀日月纹掩鬓簪和金线牡丹纹对襟褙子,衬得妇人十分贵气。

陶学录朝郑老夫人福了福身,华琬赶忙跟在其身后有样学样。

“下官见过老夫人、大夫人。”

“你我之间还行的劳什子礼,快坐吧。”郑老夫人撑扶手直起身子,先请了陶学录坐,再将目光落在陶学录身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娘身上,“娴娘,这位是?”

陶学录闺名唤陶品娴,与郑老夫人相识已久,虽然郑老夫人待陶学录极亲热,可陶学录一直礼节不减的应和,虽挑不出错处,可不免显得冷淡。

陶学录将华琬牵到身前,柔声道:“她是下官收的小徒弟,阿琬,过来见过郑老夫人。”

见到庐山真面目后,华琬反而镇定下来了,端正平稳地向郑老夫人拜下,声音清脆如莺,“小女拜见老夫人。”

“娴娘收的徒弟,定是极好的,远远瞧着便透了股机灵劲。”郑老夫人笑着颌首,回应的敷衍,“回去吧,好好跟着你师父学。”

“是,小女谨听老夫人的话。”

寒暄了两句,陶学录便将四只分别装牡丹、梅花、荷花、兰花金簪的锦匣交于随侍其身后的婢子,婢子再奉于郑老夫人。

郑老夫人一一打开锦匣,金灿灿的首饰晃花了人眼。

郑老夫人一露出满意的笑来,一旁的夫人便心领神会地说道:“娘,您可别说,这新宋国里论起制饰技艺,真是没人能比得过学录大人,您瞧这牡丹花瓣和小梅花,比真的还漂亮,小喜鹊更是有趣讨巧地令人摆不开眼去。”

“是啊。”郑老夫人亦爱不释手,“我都舍不得送那些孩子了。”

把玩了一会,郑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夫人,说道:“听说钰郎回来了,你去多陪陪他吧。”

明白着是在赶人了,夫人面上神情有点挂不住,又不敢违了老夫人,只能讪讪然退下。

郑老夫人缓缓舒一口气,命人收起锦匣,同陶学录说道:“终于清净了,娴娘,我还有一套首饰要拜托你。”

第41章讲究

陶学录倒也未犹豫,问都不详细问,便直接答应下。

郑老夫人命婢子捧出一方黑檀木长匣,打开匣子,拈金番缎上铺了十颗足有寻常樱桃大小的金黄色正圆南珠。华琬在《总珍集》里读到过关于南珠的记载,她粗粗一看,便知匣子里的南珠一颗就价值数千金。

被晃了眼,华琬埋下脑袋,眼睛只瞅三彩果碟里紫得发亮的大葡萄。

“娴娘,你是知道的,当初我最疼的就是老三,偏偏越疼越没福气,年纪轻轻就走了,留下弱妻幼女,我这三媳妇没脾气软性子,可任人拿捏欺负,所以我的小孙女菡儿也指望不上她了,只能我这老人家多替她做打算,现下菡儿已近及笄之年,亲事我帮着看了几家,虽还未定下,但总要提早准备起来,除了规制嫁妆,我还要为菡儿凑一份压箱底的精贵头面。”

郑老夫人示意婢子将金珠捧与陶学录相看。

“娴娘,除了南珠,我还备有一匣宝石,明日我会命人将南珠、宝石、赤金一道送至工学堂,那头面的花样造型甚的,我也不懂,就多劳烦娴娘费心了,若娴娘制饰时有缺的或需要甚别的,尽管递消息到府里,这事儿是我亲自盯的,下面的人不敢怠慢。”

郑老夫人贵为一品诰命,能同陶学录这般客气说话,华琬心里暗道不容易。

“老夫人放心吧,我会先画了花样子请老夫人相看,老夫人满意了,我再开始制。”

小婢子向陶学录和华琬奉上新煮的茶汤,陶学录执烧福禄纹青釉茶碗盖,轻轻拨弄澄清茶汤上的红枣丝,薄薄的雾气掩盖不去陶学录面上愿以诚相待的真意,“老夫人,下官有一事唐突相问。”

“有甚不解的,娴娘尽管问。”

“六娘子的亲事上,不知老夫人心中可是已有中意的人家了。”陶学录抿了口茶汤又说道:“头面的花样说没讲究便没讲究,但若说有,里头的讲究就大了去,若老夫人替六娘子相中的是名贵清流或书香世家,老身便会尽量让首饰于华美中现出隽雅和灵动之气,若是武将之家,则会多三分磅礴,少两分虚华。”

“娴娘所言有理。”郑老夫人连连颌首,略思索片刻后坦言道:“不瞒娴娘,我的那几位不争气媳妇儿,虽有四处相看,但我心中已有满意人选。”

郑老夫人将郎君的情况告诉了陶学录,是参知政事府嫡三子方镆瑞,年十八,已补荫入仕。

郑老夫人道:“方三郎我有亲眼瞧过,生得俊朗不凡,礼数上半点不差,配得上我的孙女儿。”顿了顿郑老夫人又道:“其实我焦急这事还有一个原因,我担心宫里有人盯上我们庆国公府。”

陶学录疑惑地看着郑老夫人,“宫里谁?”

郑老夫人解释道:“不管是大皇子亦或是二皇子,我都不愿菡儿和皇家扯上关系,菡儿非世子一房所出,真嫁入皇家只能是侧妃,菡儿是我宠大的,纵是将来无限荣光,我也只希望她能安安稳稳的。”

陶学录认同郑老夫人说的话,“是啊,老夫人所言有理,还是尽早定下来的好,六娘子的嫁妆头面,下官心里有数了。”

陶学录很快将话题拉回郑六娘子首饰的花样和工艺上,聊了会,郑老夫人命婢子将青铜香炉撤下,换上烧百合新香的鎏金香薰笼。

郑老夫人感慨:“哎,年纪大了,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还得靠香提神,还是娴娘你好,看着身子骨就硬朗。”

陶学录摇摇头,“下官亦是硬撑着的,眼睛都快看不清了,年岁不由人,不得不服老,”陶学录看了正在甜甜吃回马大葡萄的华琬一眼,欣慰地说道,“许多事都亏了这孩子,她的制饰天赋比下官强,老夫人觉得先才那二十支簪子如何?”

郑老夫人颌首道:“自是极好的,每一支都精美绝伦,凝光院的匠师皆不能比,制艺坊坊主怕也不过如此。”

陶学录笑道:“老夫人别夸了,省得下官的小徒弟得意忘形。”

郑老夫人诧异地看向华琬,从华琬进内堂起,她一直未将华琬当成一回事。

“那二十支金簪里有十九支都是这孩子制的,不过阿琬毕竟年少,纵然天赋过人,但经验仍有不足,老夫人放心,六娘子的嫁妆头面,我会带着阿琬一起完成的。”陶学录看向郑老夫人,诚恳道:“再过一两年,下官做不动了,老夫人可以直接寻了阿琬。”

“这孩子怕是未及豆蔻吧,实是令人惊讶。”郑老夫人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华琬,稚气未脱,五官脸蛋儿倒是生得极漂亮,干净柔和没有半点狐媚之气,是她这种世家老人喜欢的面相。

郑老夫人虽将信将疑,但也知娴娘不会骗她,来日方长,将来寻了机会她要试试娴娘这徒弟的技艺。

婢子替陶学录换第三盏新茶时,陶学录起身告辞,郑老夫人本要留了陶学录在府里用午食,但被陶学录以工学堂还有事为由推辞了。

“过些时日,下官绘制好花样,再过府打扰老夫人。”陶学录将亲自起身相送的郑老夫人拦在水晶帘子旁,恭敬地说道。

“这事不急,菡儿亲事都还未定下呢,慢慢来,倒是娴娘平日里若得空,就过来走走,陪我说话解闷儿。”郑老夫人腿脚不甚利索,婢子搀着一边手臂,另一只手还拄着摩羯雷纹红木拐棍。

“好的,老夫人快请回去歇息了。”陶学录垂首应下。

郑老夫人静静地看着陶学录和华琬走下石阶,直到二人身影隐入庭院的花木扶疏中,才惋惜地叹口气。

陶学录和华琬出垂花门乘上马车时,发现车厢内多了一筐水灵灵的回马大葡萄和红樱桃。

陶学录笑道:“郑老夫人对你是上心了。”

华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先才她在内堂里无事,尝了碟子里的葡萄和樱桃,发现水果汁水又多又甜,愣是被她吃了小半。

待马车驶离庆国公府地界,华琬好奇道:“婶娘,您与郑老夫人是很早前就认识的么?”

第42章被抓

陶学录不咸不淡地谈及那段往事,口气稀松平常的似在说今日夕食里有一道笋丝冷淘。

马车窗外景色变换,出了只有三两请唤和挑担子货郎的东榆林巷,外头一下子就热闹了,尤其是到了州桥附近,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街市上的百姓看到马车虽及时避让,但马车的行进速度还是慢了不少。

陶学录已靠在软凳上阖眼养神,华琬则沉浸在内心的惊涛骇浪中。

陶婶娘二十年前竟救过郑老夫人和其嫡三子的性命,可婶娘似乎压根未将这段令人震惊的往事放在心上。

华琬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她直觉早年郑老夫人和婶娘的关系该是极好的,就不知后来发生了甚事,能令郑老夫人态度未改,婶娘却开始礼数俱全,疏离的不愿与郑老夫人亲近。

难道是因为郑老夫人一直拜托婶娘制首饰,令婶娘觉得厌烦么?

华琬将格窗的帘幔撩开一角,下巴搁在窗洞的木雕花上,太阳照着她长长的睫毛,晃出一圈圈五彩光晕。

罢了,华琬放下帘幔,重新坐好,她是小辈,长辈间的恩怨她不能瞎想甚至掺和置喙。

好在她心事浅,不一会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思索郑老夫人定下的嫁妆头面该如何制,这套头面将用到十颗南珠和一匣宝石,她还未试过镶嵌工艺,绝不能大意。

马车抵工学堂大门,华琬扶陶学录落马车,抬起头瞧见大门石阶上蜷缩了一熟悉身影。

“香梨,你怎么来了。”华琬扶陶学录站定后,两步走到石阶前,顾不得香梨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牵起香梨,心疼地问道:“怎就弄成了这样?”

“琬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香梨‘哇’的一声扑进华琬怀里。

华琬拍着香梨后背,知晓一定是出了甚大事,嘴上不说,心里亦着慌起来。

陶学录走至华琬身边,“华丫头,带了你的朋友先一道去置物房,纵是遭了再大的难处,也得先喝点水,吃些东西,再慢慢说了。”

“嗯!”听到陶婶娘的声音,华琬只觉有了依靠,跟着安心不少。

阍室的仆妇见陶学录走在前头,也不敢再拦人,先才那脏兮兮的小娘一直求她传话,言要见一名唤作华琬的工学堂学生,可她哪里能将叫花子的话当真了。

回到置屋房,华琬打来井水,拧了帕子,先将香梨面上和手上的灰泥擦去,陶学录则让小陶端了新鲜果子让香梨吃了润润沙哑的嗓子。

“香梨,你不是随莫福叔去洛阳码头了么,莫福叔呢?”华琬见香梨缓过来,忙问道。

香梨刚止住的泪又落下来,哽咽道:“琬姐姐,爹和乡里的几位叔叔,都被官差抓走了。”

华琬大惊,“官差为何要抓莫福叔他们,可是犯了甚事。”

怪道张家老翁言张叔去了洛阳一月没捎信回家,竟是出了这般大的事。

坐在一旁的陶学录听言亦蹙紧了眉头。

香梨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爹为什么被抓,当时码头上忽然涌出好多官差,一个个手里都拿了大刀,我瞧着害怕,便躲了起来。”

华琬仔细听完香梨的叙述,又问了许多问题,虽然香梨自个儿都不知发生了甚事,但华琬和陶学录却明白了,事实也确实同她们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云霄乡乡民到了洛阳漕运码头后,因年轻体壮,被一家商号相中做役夫。

乡民们认为当役夫虽挣不到许多钱,可也不会有任何祸事了,怎料这家商号竟然运贩私茶,还被同行揭发,官差来了,哪会问甚青红皂白,自一锅端地抓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