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道:“如是因此而伤害到你的哥哥……”

  古倚虹道:“我一定极力化解,师傅他老人家不是说过,怨宜解,不宜结么?”

  龙飞叹道:“若是不能化解,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若是不能化解,我只有死在哥哥面前,用我的血,来洗清我们两家的仇怨。”她语声说得截钉断铁,朦胧的泪眼中,射出了明亮的光芒。

  龙飞长叹一声:“若是仍然不能化解,你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我只求尽我一身之心力,不管我能力能否做到的事……”

  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只有静听上天的安排,大哥……若是你换做了我,又当如何?”

  她日光笔直地望向龙飞,良久良久……

  龙飞突地一捋虬须,振袂而起,仰天狂笑着道:“好好,‘不死神龙’不枉收了你这个徒弟,我龙飞也不枉认了你这个师妹,忠孝难以两全,恩仇难以并顾,既不能舍忠而取孝,亦不能舍孝而取忠,大丈夫遇此,一死而已!”

  笑声突顿,他目光亦自笔直地望向古倚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若换了我,亦是如此!”

  两人门光相对,各个心中,俱都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相惜之意!

  郭玉霞看在眼中,心中更是打鼓:“他两人言来语去,越说越见投机,如此下去,她迟早总有一日将我的隐私说出,那却怎生是好!”

  她心中当真是难以自安,既想出其不意,杀人灭口,又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但有待举足,却又觉得只有静观待变最好,横目瞧了石沉一眼,石沉垂眉敛目,亦似有着重重心事。

  就在这片刻的沉寂中,屋顶上突地响起一阵朗声大笑,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笑着道:“好一个英雄汉子,好一个女中丈夫!”

  众人心中,齐都一惊!

  龙飞厉叱一声:“谁?”

  转目望去,喝声中只见一条黯灰人影,自上跃下,身形凌空,轻轻一转,便飘然落入门内,他似已在这竹屋顶置身许久,但屋中这许多武林高手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此刻跃下地面的身法,又是这般轻灵曼妙,众人心中,更是惊上加惊。

  此人是谁?龙飞、石沉、古倚虹、郭玉霞,八道目光,一齐凝目望去!

  四人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惊疑!

  第五回 去日如烟

  龙飞等四人抬头一看,只见跃下之人天庭高阔,目光敏锐,面容虽不英俊,却甚是明亮开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丰满,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无比灵敏与矫健,略带黝黑的面容上,永远有一种极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奔放活力与飞扬的热情。他朗笑着掠入门内,虽是如此冒失与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却无一人对他生出敌意。

  尤其是龙飞,一眼之下,便直觉地对此人生出好感,因为他深知凡是带着如此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会存有邪狎的污秽。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转,竟笔直走到龙飞面前,当头一揖,道:“大哥,你好么?”语气神态,竟像龙飞的素识!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为之一愕,诧异地望向龙飞。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却突地大变!

  龙飞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交集,讷讷道:“还好!还好……”他心地慈厚,别人对他恭敬客气,总是无法摆下脸来!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龙飞讷讷道:“实在是……不认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却认得大哥,我更认得--”他敏锐的目光,突地转向古倚虹,“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惊惶,身躯竟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谁?”

  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众人心里又起了变化,但这明朗的少年,神色间却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谁?”他朗笑着道:“这句话却叫我很难答复!方才这位古家妹子说,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龙老爷子仇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参与他们的计划,计划来如何复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气,踏上一步,沉声道:“你是否是点苍门的人?”双掌提起,平置腰际,神态之间,已是蓄势待发!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自会详细地答复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说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却是满面春风地望着石沉!

  这两人年纪虽相仿,但性情、言语、神态,却是大不相同,一个沉重,一个开朗,一个保守,一个奔放,一个纵有满腔心事,从不放在面上,一个却似心中毫无心事,有什么事都说出来了,正是一柔一刚,一阴一阳,仿佛天生便是对头!

  龙飞干咳一声,沉声道:“朋友既然是敌非友,末此何为,但请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庄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划下道来!”语声缓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着相当分量!神态更是庄严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敌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敌,怎会唤你是大哥?我若是敌,怎会为大哥你备下火把,垂下长索?”他神态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虽然参与了他们的阴谋,但是我未发一言,未出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的奔放,大笑着道:“是以他们都将我看成一无用处,糊糊涂涂,笨头笨脑的蠢才!”

  龙飞微微皱眉道:“火把,长索,都是你……”他目光询问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们才是蠢才,竟不用头脑想想,名扬天下、声震武林的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梦萍,怎会生个糊涂呆笨的蠢才儿子!”

  龙飞面容一整,抱拳道:“原来是狄公子,家师每向在下提及,说他老人家生平对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胆的人物,便是关外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老前辈!”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严生前……”

  龙飞惊道:“狄老前辈已经故去了么!怎地江湖间没有传闻?”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却是黯淡的:“天山路遥,家严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势利,怎会有人去注意一个封剑已有十年的人物?”

  龙飞不觉亦自黯然一叹,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九翅飞鹰”狄梦萍自败在师傅剑下后,他往昔显赫声名,便已荡然无存。

  却见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气便又重生,道:“家严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龙’的雄风壮迹,家严虽败在神龙剑下,但他老人家从来毫无怨言。”

  龙飞叹道:“家师常说那一仗应该算是狄老前辈胜的,因为家师先中了狄老前辈一剑!”

  少年道:“错了,家严早已将当时情况告诉我了,龙老爷子在狂风大雪下独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来自江南,怎惯天山风雪?手足俱已冻僵,家严才能在那种情况下占得半分先筹,但家严的剑尖方自点到龙老前辈身上,龙老前辈的长剑也已点到了家严的胸膛……唉!若不是龙老前辈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崇敬之意,龙飞伸手一捋虬须,大声道:“胜则胜,败则败,即使不论狄老前辈的剑术武功,就凭这份胸襟气度,已无愧是当代英雄,龙飞当真钦服得紧!”

  古倚虹暗叹着垂下头,因为她自觉自己爷爷的胸襟,也未免太狭窄了些,其实她却不知道,武林中人,对胜负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计较着胜负之争,是以胸襟开阔如“九翅飞鹰”者,才愈是显得可贵,可佩!

  只听这明朗少年又道:“家严死前,犹在谆谆告诉我:‘龙老爷子于我有恩无怨,你将来只能报恩。’这句话我时刻不曾忘记,家严死后,我便下天山,入五门,到了中原,那时我年轻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现在,我还是爱酒如命的!”

  龙飞微微一笑,只听他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个小小乡镇的一家酒铺里,连喝了两坛店主秘制窖藏的竹叶青,这种酒入口甚淡,但后劲却强,我喝惯了关外的烈酒,这一次却上了个大当,只喝得我烂醉如泥,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他突地腼腆一笑,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大醉自夸剑法无敌,就连……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是敌手,又说天山剑法,如何了得,中原剑法,不足道哉!”

  龙飞了解地微笑一下,对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接着说下去,“我竟发现有一个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我,那便是‘绝情剑’古老前辈的后人,也就是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喝下几坛竹叶青,他将自己计划告诉了我,说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人,向无敌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债!”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众人俱都忘了饥渴疲倦,听他侃侃而言。

  “那时我听了心中的确有些吃惊,因为我听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时、威镇四方的英雄的后人,‘不死神龙’武功虽高,但这些少年的英雄后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复不弱!”

  他变动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又道:“那时先父临死前的话,似乎又在我耳边响起:“……只能报恩……”于是我就一口答应了他,此后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听古大妹说过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这些人怎会与‘丹凤神龙’的华山较技之会有关,又如何布下这些圈套?”

  龙飞长叹道:“正是,这件事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他语声微顿,又道:“但你在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狄扬。”这明朗的少年双手一扬,作了个飞扬之势,笑道:“飞扬的扬,这名字在江湖中虽不响亮,但只是因为这几年来我都在装痴扮呆的缘故。”他愉快地大笑数声。

  龙飞不禁莞尔一笑,就连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闪动,上下瞧了他几眼,娇笑道:“狄扬,好名字!”

  “大嫂,谢谢你!”狄扬一躬到地,无论是什么悲哀严肃的事,他都能乐观而幽默地置身其间,无论是什么阴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参与,就仿佛平添了许多生气!

  石沉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负手背过脸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为人,最是木纳方正,只有“色”字头上,他少了几分定力,方才见到狄扬对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觉气恼,此刻郭玉霞又做出这般模样,他心里更是妒忌难堪,却又发作不得!

  只听狄扬道:“我虽有心为龙老爷子出力,但终究与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头,只得在暗中尽些绵薄之力。”

  龙飞颔首道:“方才火把、长索之助,龙某已拜赐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却不想竟是贤弟,如今我见了贤弟你这等人材,便是贤弟顾念旧盟,不再相助于我,我心里已是高兴得很!”

  狄扬长叹一声,道:“我自入中原,走动江湖,便已听得武林传言,说道‘神龙’门下的长门弟子‘铁汉’龙飞,最是正直仁义,如今见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无虚!”

  龙飞微笑道:“贤弟过奖了。”

  狄扬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见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绝不会出来与大哥相见。”他转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此人与我虽无深交,到底相识,如今他身死之后,大哥还是对他十分相敬,并无半分侮慢,我心里一想,大哥对死者尚且如此,何况生者,如能得到这等侠义英雄为友,也不枉我远来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跃了下来……”

  龙飞微微一笑,道:“原来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顶了,可笑我们这许多人,竟无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闻天山‘三分神剑’、‘七禽身法’,是为武林双绝,如今见了大弟的轻功,才知道武林传言,果然是不错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倩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却了方才的心事。

  狄扬朗声笑道:“三分剑术、七禽身法,我只不过练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终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练得身子较人轻些,脚力较人强些,怎堪大嫂如此夸奖!”

  龙飞叹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轻功身法’,最是冠绝武林,想来终年在那等险峻的山路上,那等艰苦地锻炼身法,轻功怎会不比别人强胜几分?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若有成名的绝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绝对不是侥幸可以得来的!”

  狄扬道:“正是如此!就拿龙老爷子名震天下的‘神龙剑法’来说,他老人家当年又何尝不是经历千般危难,万般苦痛,方自创下……”

  龙飞环顾一眼,黯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子中,却无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钵绝技……唉,五弟他虽然天资绝顶,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师傅日子较短,也未见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师傅日子最久的我,却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扬双眉一扬,道:“大哥,你所说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中的后人?”

  龙飞颔首道:“正是!”

  狄扬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南宫财团’当今主人,三房一脉的独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总算投入了‘神龙’门下,我先前只当富家公子哥儿所谓好武,也不过只是丝竹弹唱,飞鸡走狗玩得腻了,才想换个花样而已,是以设法入了‘神龙’门下,怎会来下苦习武?如今听大哥说来,却当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语灵敏,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便说完了。

  龙飞道:“南宫世家与家师的渊源颇深,却是说来话长。”

  他语声微顿,浓眉双挑,竖起一只大拇指,朗声又道:“但我这五弟,却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纨绔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嘘,此人不但天资高绝,而且禀性过人,事亲大孝,事师大忠,事友大义,见色不乱,临危不变,虽是生长大富之家,是以学得丝竹弹唱,琴棋书画,百技精通,却未有一丝佻达铜臭之气,而且自幼至今,从未有一日荒废下武功,投人家师门下后,更是兢兢业业,刻苦自励,初入门时,挑柴担水,洒扫庭园不该他做的事,他都抢着来做,练习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别人未起,他先起来练剑,别人睡了,他还在做内功调息,便是我入门练习武功,也没有这般勤苦,何况他天资更胜我一倍,我敢断言,日后发扬“神龙”门的,必定就是我这五弟,若假以时日,也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他虽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说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这么长的一段话,也是一口气便说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负手而立,郭玉霞面带微笑凝神而听。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顶,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凝思。

  狄扬只听得双眉轩动,热血奔腾,龙飞说完了,他犹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后长叹一声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是不错的!”

  龙飞轩眉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那般器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