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动身形,立刻跟出,两人并肩飞掠到山道上,只见遍地断剑残刀,暗林中,乱草间,零乱地倒卧着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鲜血,却已被风雨冲得干干净净。

  两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阵凭吊古战场般的寂寞,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转首望去,正有几匹无主的马,徜徉在林木间,健马无知,尝不到人间的凄惨滋味,却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鲜的春草。

  南宫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与鲁逸仙一齐步入林中,突听远处草丛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一起纵身跃去,只见两株白杨,残枝叶坏,树干之上,竟似被人以内家真力抓得斑斑驳驳。

  树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两人稳住心神,轻轻走了过去,突听一声惨笑,两条人影自草丛中霍然站起!

  南宫平一惊之下,低叱声:“什么人?”叱声方出,却已看清这两人赫然竟是“无心双恶”!

  只见他两人衣衫狼藉,满身乱草,似是从树下一路滚过来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迹殷殷,双睛凸出,满是凶光,南宫平、鲁逸仙纵是胆大,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无头翁厉声惨笑,嘶声道:“解药,解药,拿解药来……”双臂一张,和身扑了过来。

  南宫平一惊退步,哪知无头翁身子跃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赔我命来!”手掌一扬,亦自翻身跌倒,却有一道乌光,击向南宫平,他临死之前,全身一击,力道果然惊人!

  南宫平拧腰错步,只觉一股香风,自耳边“嗖”地划过,风声强劲,刮得耳缘隐隐生痛。

  乌光去势犹劲,远远撞在一株树干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宫平、鲁逸仙凝神戒备,过了半晌,却见这两人仍无声息,走过一看,两人果已死了,双眼仍凸在眶外,显见是死不瞑目。

  鲁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长叹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这盒毒药,说是解药,‘无心双恶’虽然心计凶狡,但见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为不会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当了。”

  他久历江湖,虽未眼见,猜得却是不错,只是却不知道“无心双恶”在嗅那毒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见到得意夫人无事,两人便抢着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却在暗中冷笑:“饶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脚水。”原来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药。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风中,足够致数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点,已是性命难保,何况“无心双恶”两人生怕嗅得不够,一盒毒粉,几乎都被他两人吸了进去,他两人纵有绝顶内功,也是阻挡不了,当下大喝一声,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只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这两人在地上翻滚抓爬,正如疯子一般,那树上的抓痕,地上的乱草,便是他两人毒发疯狂时所留下,得意夫人却乘此时偷偷跑了。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草,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齐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锱铢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义,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七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颠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颠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事,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别人只见他母子两人,一个含笑而言,一个含笑而听,只当他们必定十分欢愉,其实这慈母与孝子的心事,却是满怀悲凉愁苦。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一块粉尘,在车篷上划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划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来这两个龙飞风舞、银钩铁画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划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

  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于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凋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凡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风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莞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杓,在每种酒里,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人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风漫天伸手接了过来,道:“这就是‘孔雀开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觉这‘孔雀开屏’,未免也太过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

  风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杓,亦在每样酒中舀子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分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

  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

  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凋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

  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

  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地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菜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菜,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罢。”

  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南宫常恕望了望他爱妻,又望了他爱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爱侣,俱在身旁,妻贤子孝,可称无憾,却怎奈会短离长,自更令人肠断。

  只听厅外“咕”地一声,那“八哥”飞了进来,咕咕叫着说:“好香,好香……”一个店伙手端菜盘,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盘中的菜,喉结上下滚动,原来也在咽着口水。

  鲁逸仙一把先将一盘菠菜豆腐端了过来,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儿,只有我爷俩儿来享受了。”

  风漫天斜眼望去,只见那一盘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阵阵清香扑鼻,心里实是难忍,哈哈一笑,道:“说不吃么,其实还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飞也似地夹了一筷。

  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难以放下筷子。

  鲁逸仙道:“你说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盘子,左避右闪。

  风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双筷子,出筷如风。

  鲁逸仙端菜盘,往来移动,一只盘子,看来竟有如一片光影,盘中的菜汁,却半点也未洒出。

  风漫天手中一双筷子看来,却有如千百双筷子,只有光影旋转,筷影闪动,鲁逸仙虽然用尽了手上功夫,刹那间一盘菜还是被风漫天吃得干干净净,半块豆腐,半根菠菜也没有了。

  鲁逸仙放下盘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武功。”

  风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菠菜!”

  两人对望一眼,不禁相对狂笑起来,那八哥在他两人头上往来盘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来它方才也乘机啄了几口。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三更,风漫天、鲁逸仙两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颓倒,鞋子未脱,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风依依,南宫父子三人,却仍坐在明月下,清风中絮絮低语,说到后来,群星渐稀,月光渐落,微风渐寒,南宫常恕道:“明日还要赶路,平儿去睡吧!”

  南宫夫人道:“一路辛苦,平儿你真该早点睡了。”

  南宫平道:“孩儿是该睡了,爹爹妈妈也该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虽已说了数十句“睡吧。”却谁也未睡,对这短短的相见之期,他们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万万个能够终日相见的父母儿子,不知道珍惜他们相见的日子而已。

  风漫天一觉醒来,见到这严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阵黯然,口中却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顿,夫人可愿意么?”

  南宫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爱子多见一刻,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一路上她调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风漫无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风漫天面冷心热,行程越来越慢,本是数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过一地,风漫天必定要出去转上半天,回来时总是带着满满一车货物,大箱小箱,俱都关得严严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见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长短,到后来珍宝越来越少,车子却越来越多。

  由浮梁东行,一路上山区颇多,黄山、天日、七里泷、会稽一带,本是绿林强豪出没之地,这一行车马,自是引人眼红,一路上只见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汉,飞骑来去,但风漫天等人却漫不在意。

  那绿林豪客见到他们的车尘,知道必定油水极多,自是人人心动,但数股人互相牵制,又奇怪他们身带巨万银子,却无一个镖师相随,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是以一路下来,谁也不敢单独抢先出手。

  这一日到了东阳,前面便是会稽、天台、四明三条山脉的会合之处。

  未到黄昏,他们便投店住下,风漫天到街上转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门外突然人声嘈杂,纷纷惊语。

  原来风漫天竟在东阳城里每家铁匠店里,都订了一两个高有一丈,方圆也有丈余的铁笼,共有二十余个之多,大小不一,形状参差。

  铁笼送到栈门外,人人见了都惊疑不置,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笼更是奇异,四面都密密地编着铁丝,风漫天将一些箱笼等物,俱都搬到铁笼里,又抬起铁笼放到车上,赶车启行。

  踩盘子的绿林强人见到这般情况,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银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这五个人看来仿佛有恃无恐,却原来想的只是这个笨主意!”心中不禁大为放心,决定今夜就下手。

  走过几个村落,前面便是山区,道旁飞骑往来更频,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汉,手挥马鞭,指指点点,那些车夫却骇得面白齿颤,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强盗一来,就双手抱头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宫夫妇、鲁逸仙、南宫平,也不知道风漫天买来这些铁笼有何用途,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风漫天哈哈笑道:“从前有个笑话,一个人拿了根竹竿进城,横也进不了城门,竖也进不了城门,到后来只有从城上抛过去,另一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为什么他不将竹竿折为两段,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鲁逸仙愕了一愕,还未会过意来,道:“为何不直着从城门穿过去……”

  风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进去,这就不是笑话了。”

  南宫平忍不住噗哧一笑,风漫天道:“那些踩盘子的小强盗见我将箱子搬进铁笼,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样的笨,‘他将箱子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却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时会忽然将竹竿直着穿进了城门,于是那般小强盗也笑不出来了。”

  鲁逸仙一摸头顶,道:“你这些铁笼究竟有何用处?”

  风漫天大笑道:“这用处若说出来,便不是笑话了。”那“八哥”咕地一声,直飞到天上,叫道:“笑话,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