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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软软愣了一下,道:“他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湫十反问。

第44章 变故

  小世界里,和风与旭日随主人的心意变化,皆有片刻的凝滞,那丛常常出现在湫十小世界里的竹林也渐渐停下了枝叶摩挲的细碎声响,像是在刻意的等待着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和虫喃戛然而止,湫十甚至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莫软软骨骼纤细,只是脸颊和身上的肉也多,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粉嫩丸子,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乖巧惹人疼。

  湫十和她相对而坐,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石桌,也隔着两盏香茶袅袅而上的腾腾热气,抬眼看彼此,像是蒙了一层纱,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莫软软侧着头认真地去想那个问题,湫十也不催她。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在如玉般细嫩的肌肤上投落下一丛小小的阴影,像是也在想什么一样,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地抿。

  她问莫软软的问题,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程翌和秦冬霖是不一样的,她内心无比清楚。

  秦冬霖与她一起长大,他们了解彼此的性情,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欲言又止、未尽之语,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任何话都可以毫无顾忌敞开了说,甚至,再贵重的东西都可以分享,不分彼此。

  而程翌……

  不可否认的是,在才将程翌救回来的那顿时间,湫十确实是有过心动的,那种感觉十分奇特,来势汹汹甚至可以说不受控制,奇特到引人一再沉沦,无从抵抗。

  她当时只会想,秦冬霖会懂她,会明白她,他们玩得那么好,比兄妹还要亲,饶是她解除了婚约,饶是她情窦初开,有了真正喜欢的男子,他和她,也依旧是最亲密的伙伴,依旧是能将生死托付的战友。

  那种宛若失心疯的想法和行为,湫十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她没有资格说莫软软半个字,因为她自己中招的过程一样迅速。

  如果没有那场梦,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幻象,她不会对程翌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产生防备和警惕,她将伤害父母,伤害宋昀诃,伤害秦冬霖,伤害一切关心她、呵护她的人。

  一如莫软软现在。

  湫十突然很烦躁,她蹙着眉,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原处。

  她原本以为莫软软想不明白,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有想到,莫软软回答了。

  她皱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满脸纠结地道:“骆瀛永远不会对我生气,他说不论什么情况,都会一辈子守在我左右,为我之臣,我跟他在一起也是开心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想。但程翌他……”说到一半,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很奇怪,我一见他,眼睛就挪不开了,他分明生得没有骆瀛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同他说话,我心就扑通扑通地跳,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湫十沉默了一会。

  按理说,她不应该插手这样的事情,她也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私事。

  天族是一盘乱棋,那几个小仙王戒备心强得要命,她宋湫十就算什么也不做,在他们眼里都是重点观察对象,若是再说几句什么,莫软软之后跟程翌走得近了,说不得还要她来背这口黑锅,她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一口气就哽在喉咙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会气得爆炸。

  可若是不管,说不好她就要眼睁睁看着莫软软走上一条脱离人生轨迹的路。

  莫软软可能会跟梦里的自己一样。

  那是一条不归路。

  湫十眼睛盯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了一会,莫软软的那些字眼围着她打转,一刻都不停歇。

  “我问问你,如果,我说如果,日后有一日,因为你和程翌的关系,会让骆瀛受到伤害,你怎么选择?”湫十琉璃般的眼瞳转了下,视线落在莫软软的脸颊上,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挣扎。

  这一回莫软软回答得很快,她紧了紧拳头,道:“骆瀛是我带回来的,任何试图伤害他的人,都是在与天宫作对。”

  她是天宫正统嫡出的公主,她有说这话的底气,当初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给了骆瀛一往无前的保障和底气。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这意味着天族资源的倾斜,意味着他能在六界横着走的身份牌。

  “那是因为有你的偏爱,如果哪一天,这份偏爱给程翌了呢。”湫十似笑非笑地道:“你父亲会竭力培养骆瀛,风头甚至超过莫长恒,可是打着让他做天族公主驸马的主意,若有一天,你厌烦了他,想跟别人在一起了呢?”

  那骆瀛的境地,将前所未有的艰难,天族给出的一切权势,全部收回,甚至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也要拱手让人。

  断臂为臣,跪匐女皇座下,说不定就是这位小仙王最终的结局。

  莫软软很想说些什么,想否认,想站起来大声说她不能这样假设,但最终也只是蠕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行了,我不逗你了。”湫十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她音色清脆,如珠玉落盘,听着却并不强势,反而甜滋滋的,听着像玩闹似的:“莫软软,你想想我之前闹出的事,固然是天族造谣我和程翌在先,可若我自己没半分想法,便是他们想捕风捉影也没由头。”

  “他程翌到底有多高强的本事,又到底生了张怎样绝世惑人的脸,能先救我再救你,救完还能令你我二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心动。”

  湫十冷而重地哼了一声:“我身边男子,不说秦冬霖,就是伍斐、陆珏,哪一个拿出去不比他能看?便是我见色起意,首先他也得有那个能令人一见钟情的样貌。”

  莫软软听完,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两条眉毛拧起来,小声附和道:“我自己也觉出些不对来了,可我站在程翌面前的时候,便觉得他生得可真好看,每一处都有韵味极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听得不行,他半个字的不好都说不出口。”

  她说完,湫十就有些后悔要和天族合作一起找遗迹所在了。

  这个程翌太邪门了。

  不该凑得太近的。

  “且再看看,之后若是查证出来确有不对之处。”湫十看着看向莫软软,近乎一字一顿道:“黑龙族虽归顺天族,但仍列妖籍,流岐山和主城绝不放过他。”

  莫软软看着突然变了个气场的湫十,愣愣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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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定了出发的具体时间,天族和妖族整顿队伍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烈日还悬在高空的时候,两支队伍便合并成了一支。

  天族和妖族世代不对付,从这一辈年轻人的领头者之间的关系也能看出一二。但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一段时间不算短的路程,又是在秘境这样处处危险的地方,该叮嘱的该约束的都得做到位,别一方队伍出了事,另一边乐滋滋地看热闹,这样的状态别说合作了,只怕会当场打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骆瀛、莫长恒便到了妖族的营地里,进了宋昀诃设置的小世界里。

  湫十和莫软软将各自保管的半张残图拿出来,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终于凑成了一张完整的遗迹图。

  原本还灰扑扑的牛皮纸张在拼接完之后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灵光,那些像孩童信手涂鸦的曲线和黑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融合,在半刻钟之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全新样子。

  他们凑在那商议讨论接下来的路程规划,湫十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一旁,时不时往外看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又苦坐了半个时辰,湫十起身,她凑到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中间,视线落在那张图上。

  秦冬霖长指点在图中的某一处地方,他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像是才见日光,甚至能看见上面分布的一根根细小青筋。

  他指的地方,是接下来将要前往的第一站。

  秦冬霖将手收回来,撑在桌沿上,才要开口,手背上就传来了羽毛一样轻抚的触感。

  他垂眸,看到湫十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挠了挠他的手背。

  她的手指冰凉凉的,像是小猫挠痒一样的力道,小而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自然而然的吸引了其他几人的视线。

  偏偏她还仰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毫无所觉似的,见他望过来了,便指了指门口的位置,对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我、出、去、啦。

  秦冬霖微不可见蹙眉,与她那双盈盈楚楚的水眸对视一瞬后,不动声色地落败下来,他道:“戌时之前回来。”

  湫十点了点头。

  她提着裙摆转身,小小的一个,骨架纤细,白颈欲折。

  “湫十。”秦冬霖的视线从那张遗迹图上转到她的背影上,声线清清冷冷,如往常一般,“记得,听话点。”

  这个时候,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

  “没看出来,你们这位小公主,还挺黏人。”云玄挑着一双桃花眼笑了声,接着将实现落回到遗迹图上,问秦冬霖:“你方才说的哪?我看着像是镜城。”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方才想说的话,被宋湫十那么一挠,云玄这么一说,仿佛从脑海中飞了出去。

  这对记忆力超常的他来说,是极其反常的事。

  同样反常的还有宋昀诃。

  他再一次被亲妹妹的态度打击到了。

  他人明明就站在这里,湫十去了哪,去干什么,他作为兄长,竟还要开口问秦冬霖才知道。

  其中差距,谁看谁知道。

  秦冬霖很快便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了。

  他知道,宋湫十这时候出去,十之八九是去找那只昌白虎了,之前因为要共同抢夺仙柚果,他们曾短暂的合作了一下。昌白虎作为洪荒虎种,也算赫赫有名,即使还未成年,也是凶性难驯,随时可能来个翻脸不认人。

  她又是那么个一次合作即是朋友,毫无防备的性情。

  秦冬霖越想越乱,眉头越皱越深,等霍然回神的时候,胸膛处几乎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时时刻刻分心想人、想事的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自从出了上次流言风波和这次失散事件之后,这种感觉几乎渐渐攀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湫十没心没肺,从前还只是惹祸生事,现在倒好,越活越回去,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了。

  就真的,很烦,很让人操心。

  秦冬霖摁着眉心,闭了下眼,言简意赅说完接下来的路线之后,朝面色凝重的宋昀诃颔首,声线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起伏:“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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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湫十才走不久,莫软软也提着裙摆跟了上来。

  两个人隔空相望,湫十择了一根倒塌的巨树坐下,莫软软也跟着坐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湫十看向她,道:“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说,说完就赶紧回去,别等下出了什么事,你几个哥哥还找我的麻烦。”

  “你又不怕麻烦。”莫软软慢吞吞地,以一种说惊天秘密的口吻对湫十道:“我听莫长恒说,在骆瀛伤没好之前,不准云玄去惹秦冬霖,打不过还惹,就是给天族丢人。”

  说完,她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你别担心,没人敢怪你。”

  湫十从未见过如此憨厚老实,将自家家底揭露的人,她面对着莫软软那张软乎乎的包子脸,唇角动了动,愣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要出来做什么啊?”莫软软问她:“为什么秦冬霖和宋昀诃都要你听话点啊。”

  “没什么事。”湫十盯着前方昌白虎小世界那个无形的入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在秦冬霖眼里,只要我别惹出大事,别让自己受伤,其他的都没什么,他不会多过问。”

  莫软软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秦冬霖对你也很凶吗?我就没见到他有笑的时候。”

  湫十听她这么一问,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也那么随口一说吓唬她:“凶,可凶了,你见有谁不怕他的?”

  她话音落下,莫软软忽然坐直了身体,湫十循着方向看过去,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程翌?!”她沉沉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震撼随着话语吐出来:“他跟昌白虎是怎么认识的?”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也跳了起来。

  “湫十,它把仙柚果叼给程翌了!”琴灵跳脚,被昌白虎的行为气得不行:“这虎崽子脑袋没长全吗,它自己都只有一颗,叼给别人,日后渡劫必败无疑,连命都保不住。”

第45章 后悔

  湫十和莫软软坐在一棵被这两日肆无忌惮的飓风吹倒的大树上,树身将一条溪流截断,像是平地而起的一座桥梁。她们坐在上面,能将天际那边的云,朗润的山和在天穹翱翔盘旋的苍鹰尽收眼底,同时也能恰好看见远处体型硕大的昌白虎和身形挺拔,侧脸清隽的男子。

  莫软软现在有点怕程翌了。

  宋湫十那么上天入地,闹天闹海不带怕的性情,提到他都明显带着忌惮,敬而远之的模样,她心智不足,想来更不是对手。

  因为琴灵所说的那层气机,湫十和莫软软感受不到程翌的气息,而此地正处昌白虎小世界门口,处处都是昌白虎的气息,闻久了,昌白虎真正出现的时候,反而并不明显。

  莫软软能发现他们,全靠眼尖。

  “看过来了。”莫软软小心地往湫十那边靠了靠,如临大敌地问:“怎么办?”

  湫十抬眸,正好与程翌隔空相望,一身白衣的男子见到她,脸上便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而后便是如春风般的浅淡笑意。

  他伸手抚了抚昌白虎硕大的脑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昌白虎顺着看过来,也见到了两人,他还记得莫软软,这人曾站在那三人的身后,抢占了它的仙柚果。思及此,昌白虎目露凶光,嗷地朝着莫软软咆哮了一声,但也没动手的迹象,就是虚张声势吓一吓人。

  目光转到湫十身上时,它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胡子翘到两边,像是一只巨大的打盹的大猫,长而富有力量感的尾巴在半空中扫了扫,算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见到它这副样子,简直气死了。

  “白长了个这么大的脑袋,一点没学到自家老祖宗的聪明,昌白虎到它这一脉,活该绝脉!”琴灵骂起人来也没什么威慑力,全靠声音大:“亏我还觉得这傻大个可怜,念着它祖上的面上,怕它真死在渡劫那一关,想着让你和它合作抢回两个仙柚果,好歹给它留一个,它倒好,自己不要命了。”

  “这种东西也能送出去。”

  “这小子简直邪门。”琴灵看着越走越近的程翌,眸光明灭不定,有些暴躁地道:“若不是不知在他身上罩下气机的人是谁,怕暴露了你和你身上的令牌,这个时候,就不该管什么恩情承诺,直接将人扣起来审问才好。”

  “哪有什么恩情。”湫十朱唇点点,话语轻得碾散在空气中:“他救我一回,我救他一回,还白得了许多滋补灵物,早就还清了。”

  说话间,程翌已经到了近前。

  他知道莫软软在这,却没感应到湫十的气息,因而见到她人,其实是真的有些惊讶。

  同他一样,湫十的身上不知何时也拢了层可以隐匿自身气息的气机,她感应不到程翌的存在,程翌也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小殿下。”程翌噙着笑,先是朝莫软软做了个礼,接着转向湫十:“湫十姑娘。”

  “你为何会在此处?”莫软软不去看他,只盯着自己晃在半空中莹白的小腿问他。

  程翌指了指昌白虎离去的位置,不疾不徐地解释:“才见了这虎,它对我身上某样东西极感兴趣,我想了想,便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他将拢在袖子里莹白玉润的仙柚果拿出来,放在自己掌心中,微微弯着腰,往莫软软跟前送了送,温声细语道:“蒙小殿下开口,我才有机会能跟着天族一同进来,我出身不显,身上也没能让小殿下看上的东西,这仙柚果,便当是一点心意,望小殿下收下。”

  琴灵在湫十的脑海中闷哼:“我们前脚将仙柚果从云玄手中抢过来,后脚他就从昌白虎那将仙柚果骗来哄莫软软,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湫十语气轻快地回答它:“踩着我,讨好莫软软的意思啊。”

  “黑龙族现在归顺天族,算起来程翌也得在莫软软面前称一声臣,捧高踩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想一想,若是在从前,就莫软软和她那种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闹得争锋相对的场景,他这么一出明显的、且立场明确的捧高踩低,湫十肯定会跳脚,拂袖就走,而看她这样气急败坏,莫软软根本不会去思考什么昌白虎什么仙柚果,她只会开心,很开心。

  莫软软在天后肚子里的时候被人暗害,生来心智不成熟,又被保护得太好,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开心和难过都十分直接,想不通太复杂的东西,偏偏身份显赫,备受宠爱,人人都想攀着她,做第二个骆瀛。

  眼前的程翌,却又跟骆瀛不一样,骆瀛对莫软软好,是希望她开开心心,事事顺意,而程翌不同,他看中了莫软软的单纯好骗,他想接近她,迷惑她,最终操控她。

  多可怕。

  相比于湫十,莫软软的性子确实更好拿捏。

  她身边的骆瀛虽然天赋出众,十分优秀,但自身根基不足,能有今日威望,全靠小公主对他毫无保留的亲昵和信任,一旦莫软软厌弃了他,没有人会为他说半个字的求情话。

  宋湫十则不同,她虽为妖族小公主,身份同样显贵,但身边却站着个秦冬霖。

  秦冬霖跟骆瀛又不一样,他身后站着整个流岐山,就像那夜,他提剑入主城,与宋昀诃对峙,毫无顾忌,说要拿人就要拿人,主城那些长老团一个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的底气。

  那夜他的举动,他自己说是情绪失控,人人都说他鲁莽,但其中的深意,程翌感受得尤为清晰。

  秦冬霖是个肆无忌惮的疯子,今夜他敢入主城要人,改日,他也能一剑划过他的脖颈。

  程翌确实因此有所顾忌。

  他生来为人不喜,亲爹尚且弃若敝履,更遑论其他,他如同一杆生在悬崖峭壁间的脆竹,顽强而坚定地拔高,痛苦而隐忍地蜕变,所有的一切,全靠自己谋划,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君子,如玉般温柔,如雪般干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看似无暇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污秽不堪。

  有时候,他彻夜点灯,想着那些被他利用过的,或朋友、或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他自己都恶心得想吐。

  然而他不是秦冬霖,没有一出生就被封少君的命,他也不是骆瀛,没有一个莫软软给他做依靠。

  他想要活出人样,想要爬上去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只有竭尽所能,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咬着牙咽着血往上爬。

  他越是厌恶自己,越是惜命,人生于世,前半生尝尽苦难,他不甘心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他可以成为第二个骆瀛,并且会比骆瀛做得更好、更出色。

  程翌确实有这个本事,他也有自己的机缘,也有这份隐忍和阴狠的劲。

  这是这一次,他所猜所想,都建立于从前一见面,彼此都炸成刺猬一样的莫软软和宋湫十身上。

  山涧的水洇湿了堆积的枯树叶,缓缓从高处流下,潺潺的水声叮叮咚咚,和着山风荡过树叶的婆娑声,轻轻脆脆,好听得很。

  莫软软没有伸手去接那个果子,她侧首,瞥了瞥湫十。

  湫十恍若未觉,她纤细的手指抓着几绺垂下来的发丝玩,绕着圈又松开,绕成卷卷的形状,又轻轻柔柔弹到脸颊边,衬得她一张瓷白的小脸别有风情。

  她很美,而且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近乎矛盾的美。她长了一张柔弱无害的面容,浑身上下却透着率性的、无拘无束的活力,她热烈得像是一捧火,像夏季烈日下开得火热的石榴花,是烈火烹油,是古灵精怪。

  很少有人能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程翌每次看她,温润含笑的目光都要凝着片刻,宋湫十是他计划里不受控制的一步。

  而不受控制的原因,他不知道。

  程翌左边那块琵琶骨隐隐发烫,他面上却仍挂着温润清浅的笑,随着莫软软的视线一起,看向了湫十。

  “程翌公子跟昌白虎相识?”湫十问。

  程翌像是明白莫软软不会收仙柚果了,便将手掌收回,平贴在身侧,回:“并不相识。只是昨夜外出查看山脉地势的时候,这只昌白虎突然蹿出来,想要我身上的某一样东西,我回去想了想,答应了它,所以才约在此处相见。”

  等他说完,湫十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照昌白虎的凶性,看上了东西就只会咆哮着上前将程翌公子撕成碎片呢。”

  她笑了一下,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全程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话却意有所指:“毕竟程翌公子受了这样重的伤,气息孱弱,那只昌白虎又不是良善之辈,不像是会遵循以物换物这一套的样子。”

  “我曾在主城藏书阁中读了不少古籍,对昌白虎的习性也还算了解,仙柚果为它们日后成年渡劫的必需品,堪称无可替代,我有些好奇,程翌公子是用什么跟它换来的仙柚果。”

  湫十声调懒洋洋的,话语中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而她并不掩饰这种态度,脸上坦坦荡荡,俨然一副“我想问就问”的神情。

  程翌唇畔边温润的笑意有一瞬的停滞,下一刻又恢复如常,他垂着眸思索了一阵,而后扶额,笑了一下,倒也没有隐瞒:“一块枯木。是我在从前族里的山崖小洞里发现的,我小时候贪玩,总喜欢雕琢一些小玩意,见那块枯木材质不错,便雕成了一块木牌,之后也一直带在身上以做纪念,没想到被那头昌白虎看上了。”

  这一段话是真的。

  那块木头也是真的。

  他才见昌白虎的时候也很诧异,这导致他并没有立刻答应昌白虎的交换条件,而是回去认认真真将那块木牌从里到外,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甚至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研究过,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

  所以他同意了。

  湫十听完,沉默了一瞬,她的脑海中,琴灵也同样陷入了迷惑中。

  莫软软见状,拧着眉望向程翌,她说话时显得十分认真:“这样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就好,我不缺这些。”

  她确实不缺,她想要的东西自然有人双手奉上。

  程翌被拒绝了也不显得失落,他这个人仿佛永远都是如此,不显得殷勤,也不显得热络,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姿态。

  湫十拍拍手掌,站了起来,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道:“我先回去了。”

  莫软软赶紧跟上她,她被湫十先前说的那些假设吓到了,现在根本不敢跟程翌独处。

  她们一路慢慢悠悠往回走,走了没一半,便见到了正面走来的秦冬霖和骆瀛。

  湫十眼睛一亮,她小跑着上去,花儿一样地围着他转,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事情都谈妥了吗?”

  “谈完了。”

  她身段玲珑,站在他跟前只堪堪到胸膛处,琵琶骨的位置,仰起头看他时,眼里藏着星星一样,没有一身狼狈也没有揪着他的袖子先一步认错,看起来很乖。

  秦冬霖声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泠泠的声线中透出些微的暖意,他问:“事都办完了?”

  湫十冲他比了比食指尖,小声嚷嚷:“出了点小小的意外,琴灵说它去解决。”

  秦冬霖淡而漠然地扫了一眼远处站着的程翌,眼尾往上下压了压,他垂眸望着湫十,也不说话,他身为流岐山的少君,一个动作,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了淡淡的压迫感。

  他沉黑的瞳孔中几乎已经明明白白摆上一句话:不是去找昌白虎,怎么跟程翌撞上了。

  湫十踢了踢他脚边的石子,不知怎么的,一颗石子咕噜噜砸到秦冬霖的衣角边,小腿上,疼倒不疼,只是被石子落过的地方沾上了一块突兀的湿土,像一块纯白的画卷上被人用墨笔点了一下。

  这对一向爱干净而且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程度的秦冬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下意识皱眉,“宋湫十”三个字还没出口,左边小腿上又是一瞬与石子相撞的触感,这一次,湫十也意识到了,她很快停下了动作。

  她开始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昌白虎把仙柚果叼给程翌了,程翌又想把那颗果子给莫软软,莫软软没收,我觉得好奇,问了他几个问题。”

  秦冬霖沉默地盯着她乌黑的发顶看了一瞬,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他不是那种喜欢多管宋湫十去向的性子,她像他身边的一阵风,在外面玩开心了,总会在一定的时候回到他身边来刮一阵,这个时候,外面的一些小事大事,八卦或是秘闻,她都要说个遍,也不管他想不想听,听了多少,反正她说完了,开心了,他的耳边才能终于安静下来。

  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阵活力无限的小旋风在他身边是有特权的,从来都是横冲直撞,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没有任何人拘束她,控制她,包括他。

  可方才,现在,他突然就控制不住的想问她,见到程翌,她还觉得欢喜吗?觉得心动吗?

  时至今日,秦冬霖仍记得自己当初对着伍斐说过的话,他可以接受宋湫十跟他解除婚约,但不能是因为别的男子。

  秦冬霖鸦羽一样的睫毛静静地落在冷白的肌肤上,眼里像是蕴着寒流,明灭不定,危险莫名。

  湫十双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在他耳边小声吐着热气:“琴灵说,那只小老虎贼得很,它可能从程翌手里坑了一个天大的宝贝……”

  秦冬霖觉得痒,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首。

  湫十玫瑰似的唇瓣点在他的耳侧上。

  秦冬霖的身体像是中了石化的法术一样,从头僵到尾,连带着呼吸也乱了一瞬,下一刻,他蓦的跟她错身,手掌虚虚握了握,故作冷然道:“好好站着。”

  湫十后知后觉地抚了抚唇,对他这个反应很是不满,她在他身侧跳了好几下,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怪物:“秦冬霖你嫌弃我!”

  她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身上的那股子甜腻的香便在秦冬霖的鼻尖散发开来,张扬的,令人无从抗拒。

  “你是不是嫌弃我。”跳了一会之后,她安静下来,垂着眸低低落落的,从秦冬霖的角度看下去,却分明能看到她转着眼珠子狡黠含笑的模样。

  这人,一日不闹腾就不行。

  她丝毫没有别的女孩子的矜持,往往热烈而直接得令人说不出话来,秦冬霖这么一个清冷少言的性情,每次都愣是被她逼得落入下风。

  “不嫌弃。”被她缠得没办法,秦冬霖缓缓吐字,一字一句都沉着低微的哑意。

  湫十格外容易满足,笑起来眼瞳里泛着水光,衬着落日的余晖,像一只才出山涧,未见过俗世模样的小兽。

  秦冬霖突然就不确定了。

  他问自己,他真的能接受跟宋湫十解除婚约吗。

  “秦冬霖,我们是要去镜城吗?”湫十满口都是秦冬霖,秦冬霖长秦冬霖短,声音甜甜腻腻的,撒娇一样。

  她手指揪着他的衣袖口,虚虚地搭着,这是她格外喜欢,堪称习惯的一个姿势。

  秦冬霖看了眼被她扯住的袖角,低而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想,她要是再叫一声秦冬霖。

  他可能就要反悔了。

  她口里的秦冬霖可能接受不了和她毫无关联,也接受不了她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

  哪怕知道她是一阵来去自由的风。

第46章 冰山

  暮色如流水,夕阳的碎影像一层朦朦胧胧的雾,不可捉摸,抬眼却是满目绚烂,山的那边,天的尽头,弥漫着血一样晃眼的颜色。

  昌白虎的小世界里。

  琴灵进来的时候,昌白虎庞大的身躯正蜷缩着盘成一圈,露出柔软的腹部,像一只无害的大猫。

  这只大猫现在十分开心,它两只前爪抱着一块木牌,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一下又一下,满脸陶醉沉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跟着一下一下地动,很快,那块木牌上就被舔得焕然一新。

  琴灵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扇动的翅膀顿了顿,心里的猜测基本被证实了。

  这头虎崽子哪是不聪明,分明是得了更好的东西了。

  昌白虎是洪荒物种,血统高贵,生来便会口吐人语,之前和程翌交易,它就是变幻出了成年的声线,才从一向谨慎多疑的程翌手中换来了这块木牌。

  “他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让你能舍得把仙柚果都拿出去交换?”琴灵有些好奇地瞥了眼那块木牌,上面被昌白虎舔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它感知了下,全是属于昌白虎的气息。

  昌白虎面对琴灵这种从洪荒时活下来的圣物之灵,本能的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和信任感,见它来了,也不吃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个,小山一样的身躯躺在枯叶堆成的地面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愉悦呼噜声。

  它很快活。

  十分快活。

  “你来瞧。”昌白虎口吐人语,这一回是那种小男孩带着满满稚气的声线,听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跟它庞大得如同小山丘一样的身躯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反差。

  饶是知道它年岁不大,琴灵听着这道声音,也还是抽了抽嘴角。

  它慢悠悠地飘到昌白虎的身侧,看着那块被舔得如水洗一般的木牌,手指头动了动,两条嫩柳枝便从它指间生出,将那块木牌翻了个身,颇有些嫌弃的样子。

  木牌只有巴掌大,正面上刻着连绵的群山,一座小小的木屋坐落在山与山之间,袅袅炊烟起,祥和宁静,透着岁月静好的意味。背面只简简单单刻了两个字——惠山。

  惠山是从前黑龙族栖居的地方。

  也是程翌出生的地方。

  这块木雕上,程翌所呈现出来的雕功也只能担得一个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很显然,昌白虎也不是因为这上面雕刻的东西而要用仙柚果将它换回来的。

  琴灵在看第三眼的时候,突然“咦”的一声,原本有些懒散的看热闹满足好奇心的姿态也僵了一瞬,它几根手指尖上涌现出数十种不同的藤条,拿着那块木牌翻来覆去地看。

  “你看出了什么?”半晌,琴灵问昌白虎。

  昌白虎一双金黄色的竖瞳眯起,一双厚实的爪子摁着那块木牌不撒手,像是得到了心仪玩物的孩子,它硕大的脑袋摇了摇,道:“我不知道。我感受到这块木牌存在的时候,老祖宗们就一直在闪,我睡了一夜,他们就闪了一夜。”

  “这木头,气味好闻。”它说完,又抱着那块木牌深深地吸了一口,沉醉不已,沉迷了一阵之后,还觉得不够,开始伸出舌头来舔。

  琴灵看着这一幕,深深的沉默了,它算是知道了,聪明的根本不是这头虎崽子。

  看样子,昌白虎也根本没考虑过仙柚果送出去换来一块好闻的木头以后应劫怎么办。

  琴灵知道它口中的老祖宗们是什么,那是一块蕴神碑,是昌白虎一族的至宝。

  历任昌白虎族长和长老死后,神识会进那座石碑,用以守护后辈,只是中州塌陷之后,昌白虎和其他种族一样,几乎被灭族,传到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一只,于是也没什么讲究,石碑就落座在小世界的瀑布飞流之下。